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2

第4章 第四章破奸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

河西失陷,魏惠王失去七百里土地和八萬多武卒,精神一下子垮了,不再像戰前那樣兩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走路呼呼帶風,說話聲如洪鐘,而是一連十幾日不上朝,只將朝中一應事務,一股腦兒推給他感覺能夠靠得住的大臣,大司徒朱威。 然而,魏惠王在偃旗息鼓半月之後,陡然上朝,連發數道詔書,一是削去陳軫上卿、大宗伯職爵,依舊為上大夫;二是剝奪公子卬上將軍職銜,收回兵符,但以其奇襲秦人中軍、斬敵數万有功為由,晉封安國君,食邑五千戶;三是晉升陰晉守丞張猛為西河守將,替代龍賈,負責河水、函谷關、陰晉等對秦防務;四是解除龍賈副將職銜,准允他解甲歸田。至於奇襲秦人中軍的主謀人公孫衍,則隻字未提。 魏惠王的一連串動作使整個朝廷瞠目結舌,也使陳軫有驚無險。雖說上大夫之位離相國又遠一步,但依眼下處境,仍能保住此位已屬不易,陳軫也不是不知進退之人。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繞了一個大圈,到頭來竟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在原地打轉,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陳軫痛定思痛,決定一切從頭再來。思慮再三,陳軫決定將精力暫先放回元亨樓裡。在這變亂之世,老於世道的陳軫深知金錢的魅力。元亨樓是他取之不竭的本錢,只要擁有這個本錢,後面的事無論再難,仍有可為之處。相國之位一日不定,他陳軫就會一日有望。 於他陳軫而言,此生此世,君位雖不可想,但這大國之相,斷非夢中所念,而是伸手可觸的。 這日下朝之後,陳軫枉自嗟嘆一番,回到府中換過衣服,與戚光一道,從後花園的一條密道里三轉兩拐踅入元亨樓,直入密室。 早有人候在那兒,見二人到來,沏上茶水。 戚光吩咐道:“傳林掌櫃,讓他帶上本月賬冊,從速趕來!”

不一會兒,林掌櫃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樓,拜過陳軫,雙手呈上厚厚一摞賬冊。陳軫坐於幾前,品了一口香茗,伸手拿起賬冊,一行接一行地細看過去。戚光小心翼翼地候立一側,林掌櫃仍舊跪在地上,叩首翹臀,大氣也不敢吭出一聲。 在一陣嘩啦聲中,陳軫從頭翻到尾,“啪”地將賬冊扔到几案上,抬頭白一眼戚光:“這些皆是一堆細賬,為何不見個實數?” 戚光拿起賬冊,順手甩與林掌櫃,厲聲責道:“還不快給主公一個實數!” 林掌櫃小聲禀道:“回禀主公,明日才足月,因而小人未及算出。” 戚光打眼一看,旁邊正好放著一隻算盤,走過去一把抓過,遞與林掌櫃:“就在這兒算吧,動作麻利點,莫讓主公等得急了。” 林掌櫃將賬冊從頭翻起,劈裡啪啦響過一陣算盤,叩首道:“回禀主公,除去各項開銷,本月實賺三百五十七金。”

陳軫仰起頭來,深吸一氣,慢慢籲出。戚光朝林掌櫃擺下手,林掌櫃會意,翻身爬起,緩緩退出。 陳軫端起茶杯,輕啜一口,轉對戚光道:“白家那小子,還有多少家當?” 戚光輕聲應道:“回主公的話,主房、花園及十幾進院子全賣光了,還剩一個偏院,在白家大院外面,是老家宰留下來養老用的,眼下小兩口也搬過去了,三人擠在一堆儿,還算熱鬧。聽說那個小娘們儿挺了肚子,看起來也怪可憐的!” “嗯,”陳軫再啜一口清茶,“那個偏院,能值多少?” “少說也值三十金。” “哦?”陳軫沉思有頃,“既值這麼多,就讓他一併押上吧。” “小人遵命。” “從本月紅利中抽百金來!” 戚光答應一聲,急走出去,一刻過後,抬著一口沉甸甸的箱子再度進來。

“備車!” 主僕二人一溜煙地馳至安國君府。聽聞陳軫來訪,安國君公子卬親自迎出,挽了陳軫之手,一路步入後堂。一入客廳,陳軫彎膝欲拜,公子卬趕忙扶起,一迭聲道:“上卿再來本公子府上,大可不必行此虛禮!” 陳軫苦笑一聲:“什麼上卿?下官是吹笙的掉井裡,一路響著下去了!” “唉,”公子卬長嘆一聲,“都怪本公子一時大意,中了公孫鞅的奸計。若不是上卿運籌得當,起死回生,本公子的魂魄,此時不知在哪兒飄蕩著呢!” 聽到公子卬說出此話,陳軫心中略覺安慰,口中卻道:“是公子福星高照,下官何功之有?公子一路高升,貴為君侯,還望多多體恤下官才是!” 公子卬亦是一聲苦笑:“什麼君侯?虎符沒了,本公子眼下只是一根光桿,府還是老府,人還是舊人,無非是門楣上換塊匾額而已!”

陳軫嘆道:“公子切莫這麼說!人生在世,說穿了,為的還不是塊匾額!公子您以前要啥有啥,缺的就是這塊匾額。如今,連匾額也齊全了,公子可謂是心想事成,不像下官,想什麼,什麼不來!” 公子卬知道陳軫想說什麼,當即承諾道:“上卿放心,只要本公子尚有一口氣在,相位就是你的!要是有誰不識相,敢來硬搶,本公子要他連後悔藥也沒得吃!” 陳軫起身又要叩拜,公子卬再次攔住。陳軫擊掌,正在偏廳與公子卬府上家宰說話的戚光聽得真切,趕忙抬著箱子趨入,在廳中放下箱子,見過禮,緩緩退出。 公子卬掃了箱子一眼:“上卿,此是何意?” “公子記得元亨樓嗎?公子尚有一點本金,此為公子份錢!” “本公子的本金?”公子卬大怔,抓耳撓腮,竟是想不起來。

陳軫微微一笑:“是下官代付的,公子自是記不起來!” 公子卬一下子明白了陳軫之意,不免感動:“上卿,你——唉,你這是見本公子沒了軍餉,手頭緊巴,這才變著法兒周濟一些。” “公子說的是哪兒話!”陳軫指著箱子,“些微碎幣,還望公子莫嫌寒磣才是。” 公子卬打開箱子,吃一驚道:“哦,這麼多?” 陳軫笑道:“托公子的福,元亨樓生意還算興隆。” “嘖嘖嘖,”公子卬由衷讚道,“上卿不僅善於治國,看來也精於經營啊!” “也就不瞞上將軍了,”陳軫輕嘆一聲,托出實情,“所賺之數多半是白家的。老白圭一生節儉,他的寶貝兒子卻是捨得花錢,聽說是連院落、花園全賣光了。” “如此說來,白家的油水差不多了。”

“說是還有一個偏院,下官也交待過了。” 公子卬微微笑道:“上卿這是趕盡殺絕呀。” “公子言重了。”陳軫陰陰一笑,“父債子還,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哈哈哈哈!”公子卬朗聲笑道,“好一個父債子還,上卿真有你的!” 二人笑有一陣,公子卬收起笑容,手指彎起,在几案上有節奏地輕扣幾下:“上卿既然如此念記本公子,本公子也不能白吃白拿。聽說有個名叫龐涓的案犯,與上卿有些關聯,可有此事?” 陳軫斂起笑容,點頭道:“嗯,公子知道此人下落?” “昨日下午,酸棗郡的守丞來府說話,順道閒聊起來,說是他那兒不久前有人拒捕,在宿胥口傷了不少人。本公子問他何人如此頑劣,他說是一個名叫龐涓的在逃案犯。聽到這個名字,本公子猛然想起,此人原是上卿報官的,也就關照他細心訪查,務將他緝捕歸案。”

陳軫拱手謝道:“下官多謝公子關照。” 前一陣子由於事務太多,陳軫差不多已將龐涓忘了。聽公子卬這麼一說,陳軫心頭就如挽了個死結,當即告辭出來,路上就將此事對戚光備細說了。 回到府上,戚光急使人去召丁三。羅文死後,戚光即將護院一職交與丁三。丁三原是潑皮,領了一幫街頭混混四處尋事兒,沒個正當職業,飢一頓飽一頓不說,到哪兒也被人瞧不起。自從當上官家護院,丁三簡直就是長嘴烏鴉變老鷹,很當一回事兒,將他手下能拼善打的潑皮精挑細選出十來個充當家丁,沒日沒夜地守護在陳軫府上。 聽聞戚爺召他,丁三一路小跑,拐進戚光的院落,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見戚爺!” “起來吧,那兒有座。” 丁三再拜:“謝戚爺!”

丁三起身,卻不落座,哈了腰釘在那兒。 戚光掃他一眼,緩緩說道:“龐涓那廝露頭了。” 聽到龐涓二字,丁三兩眼一陣放光:“戚爺,這廝在哪兒?” “前些時是在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甚是驚異,“怪道這陣兒沒了音訊,原來這廝逃那兒去了!戚爺,小人這就趕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滿肚子的悶氣,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氣!” 戚光白他一眼:“就憑你這點本事,不定誰拿誰呢。” 丁三垂下頭去,不敢吱聲。 “前番讓你照看好龐師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里關著,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過來。 丁三拍拍腦袋:“這個好像不大好使了!” “哦?”戚光略怔一下,點頭道,“倒也是個好事,免得他整日里胡思亂想,平添許多煩惱。他來府中有些時間了,照理也該讓他回去看看。”

丁三多少有點驚異:“這——” “送他回去吧。”戚光話中有話,“他的兒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讓我們養老送終呢?” 丁三的兩隻眼珠子滴溜溜一陣亂轉,猛然一拍腦袋:“小人明白了。戚爺是說——” “明白就行。”戚光略一擺手,打斷他的話,“去吧,好好盯著。這次若是再辦砸了,主公怪罪下來,戚爺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爺放心,只要這小子露面,小人一定拿他回來!” 龐涓無意中得到孫賓這個幫手,甚是高興。二人沿河水曉宿夜行,不出幾日,就已趕至韓界。 進入韓境,二人的膽子也就大了,沿河水又行數日,來到洛陽。二人在洛陽王城尋客棧住下,龐涓清點盤費,尚有十餘金,拿出十金遞與孫賓:“孫兄,你去買輛車馬,錢不多了,弄個折舊的,有看相就行!” 孫賓前往集市,剛好有人趕了車馬叫賣。孫賓打眼一看,竟是新車,馬也是好馬,就上前詢問。買家開價十三金,孫賓實在,不會砍價,見錢不夠,扭身就走。對方見他實意想買,喊住他道:“客官願出多少?” 孫賓揖過,木訥地說:“在下只有十金!” 賣家打量他一會兒,嘆道:“看你是個實在人,在下急等錢用,十金就十金吧!” 孫賓付出十金,趕了車馬,興沖沖地返回客棧,將車馬停在院中,自己匆匆走進客房。 孫賓敲門,有人迎出,孫賓一看,竟然不是龐涓,而是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漢子,一身衛商打扮。孫賓吃了一驚,揖道:“這位仁兄,在下敲錯門了,實在對不住!” 那人卻樂呵呵地笑道:“仁兄沒有敲錯!” 孫賓一怔,仔細一瞧,原是喬裝打扮了的龐涓。 孫賓笑道:“不仔細瞧,真還認不出呢!” “孫兄再細瞧瞧,這身裝飾像不像個衛商?” “衛商?” “正是!”龐涓呵呵笑道,“衛商遍遊天下,何在多我一人呢?孫兄,打眼下開始,在下仍然姓龍,對外就是龍爺!” 孫賓醒悟過來,再次揖禮:“在下見過龍爺!” 龐涓拿過一身行頭,遞與孫賓:“龍爺既是富商,就不能沒有僕從,在下只有委屈一下孫兄。服飾在下已買好了,孫兄試試合身不!” 孫賓穿上僕從服飾,走到鏡前看了看,僵著腰拱手道:“小人見過爺!” 龐涓哈哈笑道:“我說孫兄,看來你是沒有做過僕從。應該是這樣——”學僕從見主子貌,躬身哈腰,“少爺召小人來,有何吩咐?” 孫賓學了龐涓的樣子:“少爺召小人來,有何吩咐?” 龐涓昂起頭來,拉長聲音:“車馬備好了嗎?” 孫賓朗聲應道:“回禀少爺,備好了!” “本少爺欲走一趟安邑,啟程!” 孫賓亦做足姿勢,扶上龐涓:“少爺,請!” 孫賓駕車徑往孟津,渡過河水,不一日,趕至魏都安邑。 孫賓依照龐涓指點,從南門入城,直朝西街馳去。將到龐記裁縫店時,龐涓小聲說道:“孫兄,前面那家鋪子就是在下寒舍,你可稍稍走慢一點,萬不可停!” 孫賓放慢車馬,打店前徐徐馳過。龐涓隔了車簾,看到店門大開,又朝周圍細細察過,見無異常,方才籲出一口長氣。 車馬馳過龐家鋪子,不一會兒,趕至一處十字路口,孫賓小聲問道:“龍爺,前面是個十字街,該往哪兒走?” “右拐,三百步處有家天順客棧,在那兒下榻!” “好咧!”孫賓“啪”地響聲鞭子,驅車拐向北街,在天順客棧停下車馬。兩名僕從聽得車馬聲,急急迎出,一人扶下龐涓,搬下行李,另一人接過孫賓的馬韁和鞭子,將車馬趕到後院。 早有小二哈腰迎出。 龐涓劈頭問道:“你家掌櫃呢?” “元亨樓去了。客官要住店嗎?” “廢話,不來住店,到此何干?要處僻靜院子,就後院西北角的那進吧!” 小二嘻嘻笑道:“嗬,官爺對小店倒是蠻熟哩,敢問官爺可在此處住過?” 龐涓亦是一笑:“當然住過。三年前本少爺來過此處,住的就是那進院子!” “老熟客,敢情好咧!”小二拿出賬簿,遞過筆硯,“請客官寫上名號,付些定金!” 龐涓接過筆,在賬簿上寫下“龍某”二字,從袖中摸出二金:“二金夠否?” 小二笑逐顏開:“夠了,夠了!龍少爺,請!” 小二提了行李,頭前走去。孫賓、龐涓隨他來到後院西北角的院落,小二打開院門,跟在後面的僕從將行李放好。 龐涓從袖中摸出一枚銅板,遞與小二:“賞你了!” 小二接過,笑道:“謝您了!龍爺何時用到小人,盡可吩咐!” 龐涓順口說道:“經你一說,本少爺倒是有件小事麻煩小二。本少爺此番出門,走得慌急,衣服竟帶少了,甚想再做兩件,小二可知附近哪家師傅手藝最好?” 小二嘆道:“唉,要是龍爺去年來,小人倒能推荐一個師傅,只是眼下——” 龐涓故作驚訝狀:“哦,眼下怎麼了?” 小二湊過來:“不瞞龍爺,那位師傅姓龐,都說是個好人,不知怎的竟是家破人亡了。小人聽說,龐師傅眼下已成廢人,怕是做不成衣服了。” “廢人?”龐涓驚道,“這——這龐師傅為何成了廢人?” “唉,”小二輕嘆一聲,壓低聲音,“這事兒小人也是剛剛聽說,尚未證實,龍爺聽過便罷。聽人說,龐師傅有一手做衣絕活,幾個月前卻突然失踪。他的兒子四處尋他,結果人未尋到,兒子倒成殺人兇犯,被人四處通緝。龐記店門一關數月,幾天前突然開門,聽說是龐師傅回來了。有人見過他,說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個像是活死人!” 龐涓的臉色一下子煞白,愣有一時,方才強出一笑:“這麼說來,本少爺的服飾是做不成了。小二,你去弄點吃的,本少爺餓了!” 小二應了一聲“好咧”,扭身走出。 聽到小二走遠,龐涓“嗵”地關上院門,將身子靠在門上,兩眼閉合,兩行淚水吧嗒吧嗒直流下來。 孫賓也是傷感,走前一步,安慰道:“龐兄,小二所言未必屬實。令尊也許——” 龐涓抹一把淚水,哽咽道:“孫兄不必說了。家父落到奸賊手中,還能活到今日,已是萬幸了!” 孫賓略想一下:“龐兄,你看這樣如何?待會兒在下親去探訪一下,落個實信。萬一令尊真如小二所說,我們就得馬上救他離開此地,尋求良醫救治!” 龐涓點頭道:“就依孫兄所言!孫兄務要小心一些,他們一直關著家父,近日卻突然放出,必然有詐!” “龐兄放心!” 二人正在說話,小二走來,敲門道:“飯菜備好了,請兩位官爺前面用膳!” 二人互望一眼,隨小二走至餐廳,果見几案上擺著幾盤熱菜,幾道涼菜和一壺熱酒。龐涓招呼孫賓坐下,倒滿酒爵,與孫賓各自飲下,拿箸子夾了一口菜餚,剛吃進去,立馬吐出,復將其他盤中小菜盡皆嚐過,變過臉色,大聲喝道:“小二!” 小二就如做下錯事一般,誠惶誠恐地哈腰候立於側:“龍爺——” “這這這,你們炒的什麼菜?” “龍少爺息怒。小店的飯菜原本好吃來著——” 龐涓拿箸子敲著几案:“本少爺正是衝著你家酒好菜好,方才入住,誰想這——幾日不曾來,味道竟成這樣,要么太鹹,要么太淡,簡直無法下嚥!” 小二輕嘆一聲,賠了笑臉:“唉,不瞞爺,小店的酒菜原本可口來著,只因上個月換了掌櫃,一切就都變了。新掌櫃不知經營,一天到晚擲骰子,不到一月,就將幾個廚師全氣走了。小人無奈,只好臨時請人支應。他們初來乍到,味道自是做得差些,請龍少爺擔待!” 龐涓若有所悟:“怪道這兒冷清,原是換過掌櫃了!小二,本少爺問你,新掌櫃是何人?” “吳少爺!” “哪個吳少爺?” “就是司農大人的二少爺。老掌櫃前往元亨樓賭錢,賭光之後,就將小店押上了!” 龐涓大吃一驚:“那——老掌櫃呢?” 小二搖搖頭,再嘆一聲:“唉,鬼知道哪兒去了。自那日之後,老掌櫃再未回來!” 龐涓故意問道:“元亨樓是何等地方,本少爺為何不曾聽人說過?” 小二湊前一步,小聲說道:“龍爺有所不知,元亨樓是幾個月前始建起來的,裡面那個排場,列國里獨此一處,不是富人貴人,甭想進去!知道不,小人聽說,樓裡還有一個吸錢鬼,莫說三金五金,縱是十金百金,一進門去,就連影兒也沒了!” 龐涓笑道:“嗬,你淨唬人,本少爺只聽說天底下有吸血鬼,不曾聽說有吸錢鬼?” “當然有吸錢鬼了!老掌櫃從不賭錢的,可那日打元亨樓的門前經過,竟然兩眼發直,不知不覺就進去了。小人親眼看著老掌櫃進去,拉都拉不住,觀他眼神,血紅血紅的,只有活見鬼的人才有!” “要是這說,”龐涓點頭道,“元亨樓裡這個鬼,真還害人不淺哪!” 小二的聲音越發低了,幾乎是啞著嗓子:“龍爺說得極是。比起有些人來,我家掌櫃還不是最慘的!” “哦,你且說說,誰家是最慘的?” “知道白家少爺不?滿城裡都說,白少爺就是被樓裡的吸錢鬼迷住了,幾乎天天都要提著錢袋朝元亨樓裡鑽。前後不過幾個月,白相國府中的大金庫竟是讓他輸個乾淨,眼下說是連白家大院也變賣了!” 龐涓心頭一震,看了孫賓一眼:“如此說來,白少爺是讓小鬼迷了!小二,你這菜兒沒法吃,端去倒掉吧,飯錢照算就是!” 小二應過,動作麻利地收起幾盤菜餚。見他走開,龐涓小聲對孫賓道:“孫兄,你速去西街,在下在此候你!” 孫賓應過,快步走出門去。 大街上並無行人。一身小廝打扮的孫賓晃晃悠悠,不多一時就已來到西街,依龐涓囑託,先到龐記鄰居家的豆芽店中小坐一時,問過豆芽的價錢,又將他家的所有豆芽缸察看一遍,這才尋了藉口,走出店門,轉至龐記裁縫舖的鋪門前面。 門半開著。孫賓敲了兩下,大聲叫道:“店中有人嗎?” 沒有應聲。 孫賓又敲幾下,見仍舊無人應聲,用力將店門推開,直走進去。店內滿目淒涼,一片狼藉。由於數月無人居住,又是夏季,房中霉味瀰漫,牆角、梁棟掛滿了蛛網。 擺在鋪中偏左的裁剪台上,年僅五十的龐衡蓬頭散發,目光癡呆,旁邊放著一把剪刀,面前是一大堆布條。 孫賓直走過去,在他跟前頓住步子,凝視著他。龐衡視而不見,頭也不抬,似乎孫賓根本就不存在。他的兩手一刻兒不停,一會兒拿剪刀剪布,一會兒放下剪刀,穿針引線,將剪成的布條再一針一針地縫合起來。 孫賓輕喊一聲:“龐師傅?” 龐衡卻似沒有聽見,仍舊是一會兒剪,一會兒縫,口中似在呢喃什麼。又過一會兒,孫賓終於聽出,他反复呢喃的只有一個名字:“涓兒。” 孫賓的心裡一陣發酸,又站一時,轉身快步走出。 就在孫賓走出龐記鋪門,沿街北去時,龐記對面的一家雜貨店中,丁三和另外二人正在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 看到孫賓漸漸走遠,丁三吩咐道:“你們盯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丁三閃身走出店門,遠遠跟在孫賓後面。他從西街一直跟踪到北街,望見孫賓折入天順客棧,稍稍遲疑一下,也走過去。 走進店門,已不見孫賓。 小二急迎上來,見是丁三,吃一驚道:“丁爺?” 丁三站在門外,招手道:“你——出來一下。” 小二急急跟他出去。走至一個偏靜處,丁三陰著臉問道:“方才進去的那人是誰?” “回丁爺的話,是一位客官的下人。” “客官?什麼客官?何時進來的?打哪兒來?” “回丁爺的話,是昨兒從衛國來的,叫龍爺,說是幾年前曾經住過小店,算是小店的常客了。” 聽到是常客,丁三似是松出一口氣:“哦?此人何等模樣?” 小二細想一下,描繪道:“個頭甚高,人頗壯實,對了,長一臉絡腮鬍子。” “絡腮鬍子?”丁三納悶起來,自語道,“奇怪,既然不是,為何要去龐記?” 聽到“龐記”二字,小二似是明白過來,趕忙說道,“回丁爺的話,龍爺曾經問過小人,說是出門走得急,衣服做少了,欲在此處再做幾件,要小人薦他一家鋪子。也是小人口賤,對他提及西街的龐師傅。許是龍爺聽進去了,差下人前去探看。” “好了,”丁三換過笑臉,“你回去吧。此事兒到此為止,不許胡說。” “丁爺放心,小人知道長短。” “再有,幫我盯著他點。要是有何異常,知道去哪兒尋我嗎?” “小人知道。” 丁三走後,小二撓頭走進客棧,納悶一時,輕手輕腳地走至西北角的小院,附在門上,側耳正欲傾聽,門陡然打開。小二猝不及防,身子朝前一傾,剛好栽倒在龐涓懷中。龐涓穩住步子,順手一推,小二跌倒於地。 龐涓冷冷地望著小二:“小二,你鬼鬼祟祟,在此何事?” 小二理屈,張口結舌,竟是說不出話來。 龐涓眼睛一虎,厲聲喝道:“你當真不說?” 小二結巴道:“龍——龍爺,小——小人——不——不敢隱瞞。” “那就說吧。” “是——是丁爺,丁爺方才進來,向小人打探龍——龍爺,還要小人盯——盯住龍爺,小人一時好——好奇,就——就想過來看看。” 龐涓的眉頭擰到一起:“丁爺?哪個丁爺?” “就是丁三,上大夫府中的護院,可了不得!” 龐涓眼中冷光一閃:“小二,你都對他說了什麼?” “回——回公子的話,”小二急道,“小人沒——沒說什麼,只說少爺是小店常客。丁爺又問少爺模樣,小人說,少爺長了一臉絡腮鬍子。丁爺聽了,悶頭說道,'既然不是,為何要去龐記?'小人一時口快,就將少爺欲尋龐師傅縫製衣服的事兒備細說了。丁爺聽了,點頭說,事兒到此為止,要小人不可胡說,還要小人盯著少爺。” 龐涓沉思有頃,鬆了口氣,呵呵笑道:“什麼丁爺卯爺,本少爺不曾聽說過!他若再來,你就告訴他,讓他掂量著些。若是再來騷擾,惹惱了本少爺,管他什麼爺,有他好看的。” 小二點頭,連連稱是。龐涓又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幣:“你還算乖巧,賞你了!” 小二再三謝過,方才接了,臨走時說道:“龍爺放心,丁三若是再來,不管他說什麼,小人定會一字兒不落,全都禀報爺!” “去吧,本少爺還要忙事兒呢!” 小二揖過禮,連退幾步,轉身急步離去。見小二走遠,龐涓這才關上院門,返回屋裡。孫賓咂吧一下嘴唇,小聲嘆道:“唉,在下也是小心再小心,不想還是讓他們盯上了。若不是龐兄多個心眼,險些壞了大事!” “孫兄,不說這個了,見到家父沒?” 孫賓點頭。 龐涓急道:“家父他——他怎麼樣?”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在下叫他,他也不理,只在那兒一刻不停地剪布條,再將剪過的布條縫起來,口中不停地喃喃'涓兒……'” 龐涓兩手摀面,哽咽起來。龐涓一哭,孫賓的淚水也就出來了。二人結結實實地傷心一會兒,孫賓擦把淚水,抬頭勸道:“龐兄,觀令尊的樣子,身體似無大礙,病在心智上。在下想,若是見到龐兄,令尊之病也許就會好了!” 龐涓依舊哽咽:“果能如此,就是大福!” “龐兄,此事不宜久拖,我們得想個法子,從速救走令尊才是!” 龐涓思索一陣,抬頭說道:“聽孫兄這麼一說,在下倒是不急了。你去備車,在下先去白府一趟!” 孫賓驚道:“白府?” “對,我想會會那個敗家子!” “龐兄打算救他?” “不是救他,是卡死奸賊的脖子。對奸賊來說,在下不過是條小蝦,白少爺才是大魚。在下此去,是想讓這條大魚的骨頭卡在奸賊的嗓眼裡,噎死他!” 白府位於宮城南側偏東,佔地近百畝,在安邑城裡,除魏惠王的宮城之外,當是最大的私宅,也是白家歷經三代,一點一點購置起來的。 然而,所有這些資產,待傳至白虎手上,前後僅隻數月,竟讓他將十幾進院落,數百間房舍,價值數百金的花園,連同房中的貴重家具、珠寶等,變賣一空,全都送進元亨樓裡。 眼下所剩的這處偏院,並不在白府之內,是白圭生前早就為老家宰置備的,準備讓他在年老時安享晚年。眼睜睜地看著白虎將偌大一份家業敗光,老家宰心急如焚,可面對少爺前往賭場時的死倔勁兒,他也無可奈何。眼見白虎連落腳之處也沒有了,眾家奴也都作鳥獸散,老家宰只好將小兩口接入自己的小院。 這日午後,白虎在屋裡翻箱倒櫃,卻只搜出幾枚銅幣。白虎將銅幣“啪”地摔在地上,大聲吼道:“家老!” 老家宰急走進來,顫聲說道:“少爺,有何吩咐?” 白虎氣呼呼地問道:“金子呢?” “都讓少爺輸光了!” “不是讓你賣房子嗎?” “房子、園子全都賣了!” 白虎一怔,似是不相信:“什麼,那麼多房子,全賣光了?” “唉!”老家宰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白虎指指這個院子:“那——這個院子呢?” 老家宰見他問到這處院子,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勸道:“少爺,就听老奴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賭了!” “不賭?”白虎眼睛一瞪,“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賭能有什麼勁兒?我且問你,這個偏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老家宰只好點頭。 白虎一聽,當即說道:“既是白家的,你這就去,將房契拿到典當行里,典它些許金子回來。告訴你,少爺今日贏定了!” 老家宰垂淚道:“少爺,再輸掉這處偏院,就連個落腳之處也沒有了。別的不說,眼下少夫人這副模樣,總不能讓她流落街頭吧!” 聽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幾步跨入內室。腆了肚子的綺漪早已聽到二人的對話,見他進來,跪地泣道:“夫君,奴家求你收收心,別賭了吧!” 白虎繞過她,徑直走至妝台前面,將所有抽屜挨個拉開,終於尋出一隻錦盒,打開一看,裡面盡是金玉飾品。白虎知道,這是去年她出嫁時白圭親自為她置辦的,也是她所能守住的最後一點嫁妝。 白虎將盒子放進一塊緞面裡,小心包好,邊包邊說:“夫人,今兒晨起,破五更時我夢到鯉魚跳龍門,是好兆頭,準贏!” 綺漪依舊跪在地上,兩行淚水無聲流下:“夫君——” 白虎眉頭微皺,伸手將夫人輕輕扶起,攙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過是將這點物甚放在典當行里,贏錢之後即贖回來,一點兒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在家裡等好了!” 綺漪輕輕搖頭,淚如雨下,哽咽道:“奴家——奴家說的不是這個!” 白虎驚異地問:“不是這個?那——你想咋的?” 綺漪的兩手摀在隆起的小腹上,哀怨的目光凝視著他:“不說別的,夫君你——你總得為他想想!” 看到夫人的肚子,白虎慢慢垂下頭去。過有一會兒,白虎在她膝前跪下,將臉貼在她的肚皮上,輕輕磨蹭。白虎的嘴唇微微嚅動,似在喃喃什麼。 綺漪泣淚道:“聽穩婆說,再有兩個月,小白起就——就要出世了!” 猛然,白虎的眼中漸現殺氣,臉皮也從她的肚子上移開,緩緩站起身子,從几案上拿起首飾盒,斷然說道:“夫人,就賭最後一次,我一準兒贏!”言畢,如徵人一般,義無反顧地大步跨出房門,揚長而去。 綺漪坐在榻沿上,愣了一小會兒,站起身子,走出內室,絕望的目光直直盯住老家宰。 老家宰叩拜於地,涕泣道:“少夫人——” 綺漪抹了把淚水:“快,快叫公孫衍!” 老家宰心中一動,不及回話,起身就朝院門走去。 公孫衍家的宅院裡,朱威、公孫衍隔幾對坐。几上並無菜餚,公孫衍手拿酒葫蘆,兩側面頰已呈紫紅色,顯然已經喝去不少。 朱威悶坐在那兒,兩眼怔怔地望著公孫衍,看著他每隔一小會兒就將葫蘆放到嘴邊飲上一氣,然後再放下來。 公孫衍仰頭又灌一氣,終於長嘆一聲:“唉,在下總算明白公孫鞅當年為何離開安邑、前往秦國去了!” 朱威勸道:“公孫兄,你我身為魏人,世代沐浴魏恩,萬不可有此念想!” 公孫衍不再說話,仰頭又灌一氣。 朱威似是忍不住了,猛地站起,將他手中的葫蘆一把奪過,“嗵”一聲扔在地上:“公孫兄,你不能再喝了!” 公孫衍冷笑一聲:“哼,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又不是我公孫衍!” 朱威一怔,急道:“公孫兄,你——” 公孫衍似也覺得話頭重了,苦笑一聲:“你睜眼看看這個大魏,眼下已是這般光景,可誤國之賊照舊誤國,敗軍之將照舊敗軍!司徒大人,你說,不讓在下喝酒,又讓在下乾什麼?全軍潰敗,龍將軍拼死保全數万魏卒,卻被說成畏敵避戰。畏敵避戰是殺頭之罪,卻又只將他革職在家!我公孫衍千里奔襲,功勞竟然成了他公子卬的!少梁、臨晉關何等重地,公子卬竟然不戰而棄!我的司徒大人,你說,河西數百里江山,外加八萬甲士的血肉之軀,竟然驚不醒這個昏君哪!” 朱威一時竟也無話,沉默許久,方才接上一句:“沒有昏君,何出忠臣?眼下魏國需要的,正是公孫兄您這忠臣啊!” “哼,若是昏君也這麼想,公孫衍何能在此喝悶酒?” “唉,”朱威長嘆一聲,緩緩說道,“公孫兄,你說的都對!也請公孫兄聽在下一言,陛下可能一時發昏,卻不會永遠發昏。陛下可能一時糊塗,卻不會永遠糊塗。在下相信,河西之事,陛下早晚會明白過來的!” 公孫衍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哼,司徒大人,不要再替昏君辯解了。河西之事,君上心裡其實就跟鏡子似的,能不明白?” 朱威一怔:“哦,此言何解?” “縱觀河西之戰,從開始到結束,根本就是敗在君上一人手裡,陳軫、公子卬不過是幫些小忙而已。你讓君上明白,就等於讓君上自說不是。你說,君上他是這樣的人嗎?” 朱威點頭承認,卻也辯解道:“公孫兄所言雖是,卻也得反過來想。白相故去多時,陳軫夢中都在念叨相位,可陛下呢,將相位空懸不說,又以陳軫薦人不力為由,削了他的上卿之位,讓他仍做上大夫。就憑這件事兒,我們就不能說陛下是完全糊塗。相位不定,公孫兄就有機會。大魏畢竟是陛下的,陛下也畢竟不是碌碌無為之君,至於眼下情勢,陛下無非也是強撐面子。待陛下尋了台階,相信他會重用公孫兄的。常言說,善釣者待機起鉤,善水者順流而動。眼下機運不至,公孫兄是明白人,萬不可過於焦躁!” 朱威這番話不無道理,公孫衍心頭一怔,正自沉思,門外傳來腳步聲,老家宰急急走進,邊走邊叫:“公孫衍,公孫衍——” 公孫衍趕忙站起,急迎上去,一把扶住老家宰,將他攙至幾前,按他坐下,安撫他道:“何事把您老急成這樣?” 老家宰看到朱威也在,顧不上見禮,急急說道:“正好朱大人也在,趕快想個方兒。這這這——少爺方才拿上少夫人的首飾,又到元亨樓去了!” 公孫衍、朱威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轉向老家宰。 老家宰急道:“少夫人的眼淚都快哭乾了,吩咐老奴來尋兩位大人,求你們務必過去一趟!” 朱威正欲起身,公孫衍止住他,慢悠悠地走到朱威跟前,從地上撿起葫蘆,朝嘴上又要灌去,酒卻沒了。公孫衍輕嘆一聲,將空葫蘆對準嘴巴,動作誇張地連吸幾口,對老家宰道:“家老,請您回去轉呈少夫人,就說公孫衍與朱司徒正在商談正經事呢!” 老家宰急道:“公孫衍,你——” 公孫衍再次舉起空葫蘆,汩汩又吸一氣,朝遠處用力一扔,兩手攤開,嘆道:“唉,家老大人,前前後後您都看到了。少爺心中除去骰子,什麼也沒有。為老相國守孝,頭七沒過,他就溜進賭場。司徒大人讓他前往刑獄做事,前後也不過新鮮半個時辰。家老大人,能做的,在下都做了。能勸的,在下也都勸了。再說,家老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家中一貧如洗,沒有餘資讓他去賭啊!” 老家宰氣血上湧,手指公孫衍,渾身打戰:“你——”再看一眼朱威,見他也是一臉愣怔,“你們——”“啪”一聲推倒几案,忽地起身,抬腳就朝門外走去。 望著老家宰氣沖衝遠去的背影,朱威甚是不解,回頭凝視公孫衍。公孫衍慢悠悠地走到一邊,從地上拾起空葫蘆,緩步走到里屋,搬出酒壇,將葫蘆放正,取一隻漏斗放在葫蘆口上,不多一時,就將葫蘆灌滿。 公孫衍做完這些,復將酒壇蓋好,搬回去放妥,拿過葫蘆,遞與朱威,哈哈長笑數聲。 朱威被他弄得愣了:“公孫兄,你為何發笑?” “在下突然明白一個理兒!咱這君上,真還就如這個白少爺,不將本錢賭光,不走到山窮水盡,他是不會醒的!哈哈哈哈,來來來,為明白這個理兒,你也喝一口!” 朱威一把推開葫蘆,急急說道:“公孫兄,白少爺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如何對得起老相國?” “你若不喝,在下就不客氣了!”話音落處,公孫衍已將葫蘆送到嘴邊,又灌一口。 朱威一把奪過葫蘆,大聲責道:“公孫兄,白相國臨終之時,可是將少爺託與你的!” “白相國還將七百里河西託與龍將軍了,結果怎樣?” 朱威怔了一下,卻也無話可說:“你——” 公孫衍從朱威手中拿回葫蘆,小啜一口,緩緩說道:“看樣子,司徒大人是不想看到白公子山窮水盡嘍!” 朱威長嘆一聲:“唉!” “司徒大人,請不要唉聲嘆氣!大人若是真想救他,在下倒有一個主意!” 朱威急道:“是何主意,快說!” 公孫衍慢悠悠地又啜一口:“大人回家拿百金來,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樓贏他回來就是!” 朱威一聽這話,洩了氣道:“公孫兄,都啥時候了,你卻在此說起醉話來!” 公孫衍微微一笑:“在下人醉,心卻不醉,倒是朱兄,別是捨不下區區百金吧!” 朱威辯道:“什麼區區百金?在下家中所有積蓄,也不過百金,這——” 公孫衍笑道:“怎麼樣?我就知道你捨不下,什麼救白少爺,全是假的!” 朱威被他激得急了:“哪裡是捨不下?若是能夠救他,莫說是百金,縱使——”頓住話頭,氣呼呼地望著公孫衍。 “好好好,”公孫衍連連點頭,“既然司徒大人捨得下,請回去拿金子吧,在下只在這兒候著!” 朱威細審公孫衍,見他不似在說醉話,滿腹狐疑道:“滿城都說元亨樓裡有鬼,凡去賭的,沒有贏家。再說,公孫兄你又從未賭過,如何贏回白少爺?” 公孫衍呵呵笑道:“在下雖不會賭,卻會捉鬼。樓裡若是沒有鬼了,何愁贏不回白少爺?” “你——”朱威越發不解,“你會捉鬼?” “拿金子去吧。若是不放心,就請大人跟在下走一遭去!” 朱威遲疑有頃,果斷說道:“好,就此定了!” 龐涓打定主意,叫孫賓趕了車馬,繞過宮城,徑投白家大院。到大門外面,見門上早已落鎖,門外冷冷清清,竟無一人。孫賓攔住路人打探,方知白少爺已將院子輸掉,搬到附近偏院住了。 孫賓按照那人所指方向,驅車徑投偏院而去。走有一程,果然一排院落,乍看上去,沒有一個像是大戶人家。 龐涓指著這排院落:“這裡想必是了,不知是哪一家?” 孫賓放慢車子,正欲停下打探,忽見前面巷子裡躥出一人,跌跌撞撞,腳步踉蹌,模樣就如喝醉一般。 此人正是從公孫衍家裡一路跑回的老家宰。走到自家偏院前面,老家宰停住腳步,靠在門邊磚牆上,呼哧呼哧連喘一陣兒粗氣,轉身欲推門,復又止住,就如癡呆一般在大門外面的台階上緩緩蹲下。 孫賓覺得奇怪,再看周圍並無別人,只好在他前面十幾步外停住車子,慢慢走到他跟前,打一揖道:“請問老丈,白少爺家可住此處?” 老家宰猛地抬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找少爺何事?” 孫賓回身指指車上:“我家少爺是白少爺朋友,多時不曾見他,聽說他住此地,特來尋訪!” 聽到“朋友”二字,老家宰輕輕搖頭:“走吧,你去轉告你家少爺,就說少爺沒有朋友了!白家也沒有朋友了!” “老丈認識白少爺?” 老家宰的淚水慢慢流出:“少爺在老朽膝上長大,你說認識不認識?” “那——白少爺他——可在府上?” 聽到“府上”二字,老家宰更是傷感,“你們走吧,若是找他賭錢,就到元亨樓去。這陣兒,他准在那兒!”言訖,竟是不睬孫賓,扭身推開院門,閃身進去,“啪”地將門關得山響。 孫賓略怔一下,悻悻回身,對龐涓說道:“此處就是白少爺家。白少爺這陣兒不在府上,說是到元亨樓去了!” 龐涓沉思有頃,眉頭一橫:“元亨樓去!” 元亨樓裡,林掌櫃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樓,掀開珠簾,碎步趨入密室,在戚光前面跪下,叩道:“小人見過戚爺!” 戚光抬眼掃他一眼:“聽說白家那小子來了!” “回戚爺的話,正在客房裡候著呢!” “這麼說,他賣了偏院?” 林掌櫃搖頭。 戚光略感驚異:“他不是沒錢了嗎?” “小人依照戚爺吩咐,使人盯著那小子,見他揣了首飾盒子走進當舖。小人使人問過當舖掌櫃,掌櫃說,白公子將他夫人的首飾悉數當了,當出三十一金!” 戚光冷冷一笑:“他也真夠黑心的!” “戚爺說得是!”林掌櫃從地上爬起,後退一步,恨恨說道,“白夫人的首飾,隨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小人使人問過,那盒子裡的物甚,少說也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發了。打發也就打發了,他偏又多出一金來,似乎還——”見戚光將臉扭向一邊,趕忙打住,哈腰候在那兒。 戚光見他不說了,方才轉過臉,點頭讚道:“嗯,好小子,是個賭家!該開場了吧?” 元亨樓裡小賭不斷,大賭一日卻限一場,定於申時。戚光此問,顯然指的是申時大賭。 “回戚爺的話,申時這就到了。白家那小子極是守信,是卡著點來的!” “嗯,你去轉告那小子,就說戚爺今兒興致頗高,陪他玩一把!” 林掌櫃大是驚駭:“戚爺,您——您要親自出馬?” 戚光陰陰地點頭:“這是場壓軸戲,錯過豈不可惜?” “是是是,”林掌櫃趕忙笑道,“戚爺親自上場,真也給足了這小子麵子!” “呵呵呵,”戚光也笑一下,“這樣吧,你招徠些看客,造出些聲勢來!” “這個自然,戚爺出場,說什麼也不能寒磣!” 戚光瞪他一眼:“什麼戚爺出場,寒磣不寒磣的?今兒是這小子最後一場,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讓他輸得風風光光!” 林掌櫃哈腰道:“戚爺說得是,小人這就安排!” 不一會兒,元亨樓前陡然熱鬧起來,鑼鼓喧天,爆竹聲聲,兩個漢子一人敲鑼,一人擊鼓,得空還要大聲吆喝一陣:“老少爺們,申時將至,元亨樓晚場開賭嘍!有錢的,生個崽子;沒錢的,瞧個熱鬧!老少爺們,元亨樓晚場開賭嘍!” 過往行人有駐足觀看的,也有摀住耳朵急速走過的。不消半個時辰,元亨樓前已是人聲鼎沸。大門兩側的二十幾根拴馬樁上拴滿馬匹,停車場上,也一溜儿紮下兩行軺車,打眼望去,少說也有十幾輛。衣著光鮮的人們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步入大門。 孫賓在道邊停下車子,龐涓小聲吩咐:“孫兄,你在此處守候,不要卸馬,在下進去。” 孫賓多少有些擔憂:“龐兄,這樣不妥吧,萬一有啥緊事兒?” “孫兄守在外面,防的就是這緊事兒。” 孫賓聽他講得在理,點頭允了。 龐涓走下車子,正要走進大門,滿身酒氣的公孫衍打對面走過來,遠看上去,就像一個落勢的癟三。公孫衍步態踉蹌,手中依然拿著酒葫蘆,走幾步不忘小啜一口。在他身後幾步遠處,扮作普通看客的朱威一身士子打扮,一條方巾搭在肩上,手中抬著一口黑不溜秋、沒有看相的箱子,慢悠悠地也走過來。 門人走前一步,伸手攔住公孫衍:“去去去,又是你個醉鬼,快走,快走!” 公孫衍噴著酒氣,朝他猛一瞪眼,指著門外敲鑼的:“聽他怎麼說?有錢的,生個崽子,沒錢的,瞧個熱鬧!在下不過瞧個熱鬧,怎麼就不行?” 另一門人皺下眉頭:“算了,算了,掌櫃方才交待,今兒要熱鬧,就讓他進去吧。” “這陣子他天天來看,從未賭過一文!這還不說,只要他來,滿場子都是酒氣,昨日我就看到掌櫃朝他翻白眼來著!” “瞧他那個下作樣兒,讓他賭啥?” 先前說話的門人鼻孔裡哼出一聲:“咱家是開賭場的,不是開戲場的,要窮光蛋進來做啥?”轉對公孫衍橫一眼,“掌櫃說了,從今往後,不許你再進場子!” 朱威正待上前,龐涓已走過去,指公孫衍道:“這位仁兄是在下請來的,怎麼,不讓進場嗎?” 門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官爺是——” “在下打衛地來,叫我龍爺就行!” 門人趕忙拱手:“龍爺,請!” 龐涓卻伸手禮讓公孫衍:“仁兄,請!” 公孫衍朝他微微一笑,又啜一口,睬也不睬門人,大搖大擺地走進院門。龐涓跟在他的身後,徑直走上樓梯,與眾人魚貫而入二樓的豪華賭廳。看到那隻曾被他掀過的賭台,龐涓嘴角浮出一絲冷笑。許是有了孫賓在外,許是因為數月來的風雨歷練,龐涓的感覺跟那日他初次進此廳時完全兩樣。 賭台周圍站滿觀眾,少說也有五六十人,多是安邑城裡有些頭臉的,比魏惠王大朝時的朝臣還多。一聲鑼響,美女莊家小桃紅領了戚光、白虎、吳少爺、梁少爺四人魚貫入場,分四邊坐了。白虎依舊是主位,小桃紅依舊站在他身邊。 沒有籌碼。林掌櫃擊掌,早有數人各抬起一口箱子,分別走到戚光、梁少爺、吳少爺跟前,當眾打開,將黃金逐一碼出,各碼百金。三百金塊分成三堆,放出燦燦光芒。 看到金子,觀眾開始唏噓。朱威、公孫衍選了不起眼的位置站下,龐涓因無認識之人,也就站在二人旁邊,兩眼死死盯住賭台。 陡然看到陳軫家宰戚光在場,朱威心裡咯噔一聲,拿眼看公孫衍,公孫衍示意他不要作聲,只管看下去。 因無小廝,白虎面前也就無人碼金子。看到三人面前碼好的三堆金子,白虎提錢袋的手微微顫動。與幾個月前相比,白虎的氣勢蕩然無存。見所有人都在拿眼望著他,白虎牙關一咬,“啪”地將錢袋提到台上,打開袋口,取出三十一金,一塊接一塊地碼在台上。 吳少爺嘻嘻笑道:“白公子,今兒怎麼了?錢堆儿小了,手指兒顫了。若是賭不起的話——” 白虎橫他一眼,喝道:“誰的手顫了?開賭!” 林掌櫃“咚”地敲響銅鑼,朗聲宣布:“元亨樓賭場申場開賭,首輪參賭人是——白少爺、戚老爺、梁少爺和吳少爺!四位賭爺,請選擇賭具!” 小桃紅旋即拿出兩種賭具,骰子和竹牌,並列擺在台上。 梁少爺掃一眼白虎:“白少爺,老規矩,任由你選!” 白虎遲疑一下:“骰子!” 吳少爺爽朗笑道:“好樣的,白少爺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有種!白少爺,今兒以幾金開賭呢?” 白虎也不說話,從碼好的錢堆上摸過一金,推到前面。 吳少爺哈哈大笑:“在下真沒想到白少爺竟然會有賭一金的時候!好好好,一金就一金,反正今兒也沒大事,就算陪白少爺耍耍!”摸出一金,推到前面,目視白虎,“白少爺,你是莊家,押大還是押小?” 白虎略一遲疑:“小!” 戚光亦推一金:“跟小!” 吳少爺朗聲說道:“在下押大!” 梁少爺接道:“跟大!” 小桃紅開始搖骰子,接著開牌,小!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小桃紅將吳少爺、梁少爺前面的一塊金子分別移至白虎、戚光跟前。 白虎面呈喜色,將二金推至前面:“押二金!” 白虎繼續押小,戚光押大,其他兩人一人跟小,一人跟大。小桃紅再搖,開盤仍然是小。白虎興奮得跳起來,將贏來的三金及自己的一個本金一併押上,共是四金。白虎再贏,押八金,再贏,押十六金。 公孫衍碰下朱威,悄聲問道:“看見鬼沒?” 朱威點頭。 “它在哪兒?” “就在押注中。他們三人,總有一人押的是白少爺所押的,另外兩人所押完全相反。如果三人串通一氣,白少爺永遠是輸家,除非他每一次都能押對!” 龐涓心中一動,迅速閉上眼睛,豎起耳朵。 公孫衍幾乎是耳語:“那不是鬼。看到那隻骰子了嗎?鬼就在骰子裡面!無論如何搖盪,關鍵是最後一下,向上頂,是大,向下是小,向左是大,向右是小,向前是大,向後是小!” 龐涓聽得真切,兩眼急急睜開,死死盯住小桃紅及她手中的骰子。 白家偏院裡,綺漪聽到門響,以為是公孫衍來了,急急迎出,不想只看到老家宰一人。 老家宰神色沮喪,當院跪下,涕淚交流:“少夫人——” 毋須再問了。綺漪的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直流下來,輕聲啜泣:“奴家知道,再——再沒人願——願——願意要他了!” 老家宰泣不成聲:“少夫人,是——是老奴無能啊——” 綺漪哭有一時,陡地起身,拿衣袖抿了把淚水,抬腳就朝門外走去。 老家宰大驚,追在後面:“少夫人——少夫人——” 綺漪腆了個大肚子,跌跌撞撞地急步走在大街上。老家宰緊緊跟在身後,帶著哭腔道:“少夫人,您慢一點,您——您不能快呀,少夫人——” 二人急急慌慌,不知走有多久,總算看到了元亨樓的樓門。老家宰一邊喘息,一邊指著樓門:“少——少夫人,就——就是那個!” 綺漪放慢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到那個裝飾華麗的樓門前面,倚在一個拴馬樁上,手捧大肚子喘了會兒粗氣,抬起兩眼,目光直射“元亨樓”三個銅字,哀怨的目光似要穿透這個奪走他夫君魂魄的匾額。 二人歇有一時,老家宰攙起綺漪,正要進門,卻被門人攔住。 門人望著綺漪:“你是何人?” 綺漪杏目圓睜:“閃開,讓我進去!” 門人亦將眼睛瞪大:“嗬,到這兒還敢耍橫?我告訴你,這個樓裡,女人不能進去!” 綺漪急了,就要硬闖,老家宰攔住她,拱手道:“她是白少爺夫人,讓她進去吧!” 聽到是白少爺夫人,門人頓時愣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有頃,一人回揖道:“你是家老吧!” 老家宰點頭。 那門人小聲說道:“掌櫃立有規矩,凡是外面的女人,不得走進此樓!何況白夫人這還——”指指綺漪的肚子,“這會衝去財氣,掌櫃忌諱!” 綺漪本就有氣,心裡又著急,聽說進去還能衝去財氣,越發狠了心,死活不顧,硬是闖了進去。因是女人,又腆了肚子,兩個門人急得乾瞪眼,卻也不敢硬拉,只是緊緊地跟在後面,跺著腳道:“白夫人,進不得,進不得啊!” 眼見綺漪就要撞進樓裡,兩個門人真正急了,噌噌幾步竄到前面,伸開兩臂橫在道上,死死攔住去路。 早有人報進樓裡,林掌櫃急急走出,見是白夫人,眉頭一動,黑臉對兩個門人冷冷說道:“白夫人比不得其他女人,請她進來吧!” 兩個門人一怔,趕忙讓路。老家宰趕前一步,扶起綺漪,緩緩走進樓裡。 這邊賭廳裡,白虎已將贏來的三十二金全部押上,小桃紅開牌,在一片唏噓聲中將白虎連贏數盤得來的金子全部劃走。 白虎心中一揪,繼而牙關一咬,將面前三十金全部推至前面:“押大!” 美女再搖,揭牌,小。 白虎臉色煞白,一屁股跌在椅子上。 吳少爺嘻嘻笑道:“白少爺,您——還要押嗎?” 白虎的面孔漲得通紅,憋了半晌,大聲道:“押!” “押多少?” “我還有個偏院,能值多少?” 吳少爺將頭轉向梁少爺:“白少爺眼下住的那個偏院,能值幾金?” 梁少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就那個小破院子,白送我也不要!” 吳少爺想了想道:“看在白公子麵上,在下願出五金!” 白虎脖子一橫:“什麼五金?少說也值二十金!” “好好好,”吳少爺趕忙賠笑,“白少爺發話,一個字兒一金,方才白少爺說出十一個字,在下再加十一金,一總兒十六金!再多一金,在下就不要了!” 白虎沉思有頃,咬牙道:“十六金就十六金!” 吳少爺從自己前面的一堆金子裡撥出十六金,放在白虎前面,白虎出字畫押。小桃紅再搖,再開牌,將一十六金再次劃到別人前面。 白虎此番死了心,癱坐於地。 就在此時,綺漪在老家宰的攙扶下緩緩走入廳中。看到白虎跌坐於地的樣子,綺漪什麼都明白了。她非但不傷心,反倒長出一口氣。在眾人的注視下,她慢慢走過去,扶起癱在地上的白虎,輕聲說道:“夫君,我——我們可以回家了吧!” 白虎看她一眼,絕望地說:“家?什麼家?完了,完了!所有的,全都完了!” 綺漪安慰道:“夫君,你——你沒有完!你還有奴家,還有——還有奴家身子裡的小白起——走吧,哦!我們離開這兒,只要離開這兒,一切都會有的!” 白虎低下頭去,有頃,抬起頭來,臉色紫漲,自言自語:“不,我要賭,我要賭!”陡然間兩眼發直,吼叫一聲,“我還要賭——” 坐在那兒一直沒有說話的戚光仰天長笑:“哈——白少爺真是血性男兒!好,既然你還想賭,在下問你,現在還押什麼?” 吳少爺掃一眼站在旁邊的綺漪,嬉皮笑臉地挖苦道:“白少爺,你不是還有夫人嗎?就押她如何?” “對呀!”梁少爺一下子來了勁兒,陰陽怪氣地接道,“小娘子非但是個美人兒,肚子裡還有現貨呢,誰要是買去,能省不少力氣!” 吳少爺、梁少爺相視一眼,爆出數聲淫笑。話到這個份上,周圍的看客盡皆看不下去了,竟是無人起哄。 綺漪氣結,面上血色全無,身子微微晃動一下,斜靠在白虎身上。 白虎將綺漪扶起來,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兩眼血紅地直盯吳少爺和梁少爺,似乎要將二人一口吞掉。兩個潑皮一下子收住笑容。吳少爺面現驚恐:“白——白少爺,你——你——你想咋的?” 白虎的血紅眼睛從他們身上移開,目光轉向懷中的夫人,然後轉向三人面前的三堆金子,再轉向三個賭徒。 白虎的眼珠不停地在三者之間轉動,越轉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綺漪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無驚恐地望著他,顫聲泣道:“夫君——” 白虎陡地起身,將她一把拉過,推到台前,大吼一聲:“押就押!” 人群一下子騷動起來,噓聲四起,有人倒吹口哨。吳少爺與梁少爺對視一眼,松下一口氣,臉上的表情由驚懼迅速變為莫名的興奮。 林掌櫃見事兒鬧大了,趕忙望向戚光。戚光思忖有頃,微微點頭。林掌櫃看得分明,敲聲響鑼,朗聲唱道:“白少爺押妻,現場拍賣,底價一金,有意競購者,請舉手!” 吳少爺第一個舉手:“十金!” 梁少爺不甘示弱,舉手叫道:“二十金!” 吳少爺再舉手:“四十金!” 戚光咳嗽一聲,慢悠悠地舉起手來:“這是買一送一,在下願出百金!” “老天哪——”綺漪慘叫一聲,兩眼一黑,昏絕於地。 老家宰急奔過來,聲淚俱下:“少夫人——白相爺,白相爺,您睜眼看看哪,天哪——”陡然扭身,怒目而視三個賭徒,吼叫道,“你——你們這群畜——畜生——”話音落處,陡然起身,一頭撞向吳少爺。 說時遲,那時快,龐涓看得真切,一個箭步衝上,將老家宰一把抱住,拖回人堆裡。 人群一陣忙亂。觀眾裡響起唾棄聲,有人朝白虎直吐唾沫。 直到此時,白虎方才如夢初醒,長跪於地,將不省人事的綺漪抱在懷中,聲淚俱下:“綺漪!綺漪,綺——漪——夫——人——” 已是人命關天,林掌櫃依舊視而不見,扯著嗓門大叫:“諸位靜一靜,靜一靜,有人出至百金,還有高過此數的嗎?沒有,好,一百金一次!一百金兩次!一百金三——” 林掌櫃手中的鑼槌正欲敲下,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冷冷的聲音:“三百金!” 眾人皆是一驚,循聲望去,竟是方才攔下老家宰的龐涓。 四周一片靜寂。白虎不無驚異地抬眼望向他。 戚光不無震驚地盯視龐涓一陣,輕輕點頭:“好哇,有人出頭了,好哇,好哇!你的三百金呢?” 龐涓走到台前,指著戚光三人前面的三堆金子:“不就擺在這兒嗎?” 眾人更是驚異。 梁少爺、吳少爺暴跳如雷:“哪兒來的野小子,找死啊你!” 龐涓爆出一聲長笑。 戚光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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