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2

第3章 第三章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

常言道,禍不單行。 隨巢子與弟子宋趼尚在雲夢山中時,隨巢子的預感就已應驗了。剛剛經歷戰火洗劫的衛國鄉野未及重建,一場更加可怕的災難已經悄無聲息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 事發於平陽郊區一個名叫石碾子的村落。顧名思義,石碾子村人是做石碾的,村中一百多戶人家,幾乎每一家的男人都是石匠,都有採石、鍛碾這門絕活,一到農閒,他們就會拿上工具,奔波列國,為人鍛製石碾。 也是該有這場劫難。公子卬屠城之後,平陽基本上已是空城,城中凡能尋到的屍骸也都被墨家弟子組織遠近青壯拉到郊野葬了。 石碾子村一個參與運屍的石匠無意中看到一家大戶院中有隻古碾,感覺甚是別緻。石匠當時只顧運屍,顧不上此事兒。一月之後,該石匠得到空閒,想起此事,就於一日凌晨早早起床,拿了筆墨、木片等一應工具,打算好好研究一下上面的圖案,琢磨古人的鍛碾絕藝。

這位匠人剛一走進院中,就嗅到一股怪味。前一陣子忙於清運屍體,這種味兒他早已習慣,因而並未特別在意,徑直走到古碾跟前,站在那裡細細觀察。半個時辰後,匠人已將石碾子上面的圖案全都描在隨身帶來的木片上。就在準備離開時,他蹲下身子,打算觀察一下石碾子的底端,看看古代匠人是否也在那裡下過工夫。 就在此時,匠人突然驚叫一聲,跌坐於地。古碾下面赫然蜷曲著兩具腐屍,顯然是受驚的衛人躲在碾下,被魏武卒亂槍捅死的。由於時間太久,兩具屍體早已腐爛,怪味正是散發出來的屍毒。 許是驚嚇過度,石匠欲翻身爬起,兩腿卻是發軟,好不容易才挪後幾步,掙扎著起身,掉頭跑回家去。當天倒也無事,次日晨起,他陡然感覺身上發冷,急叫妻子熬來薑湯喝下,仍未見輕。妻子見他臉色泛青,青中泛紫,目現綠光,甚覺奇怪,問他怎麼回事,他只是搖頭。可能是怕嚇到妻子,對於碾下的兩具腐屍,他隻字未提。

這日夜間,匠人未能熬到天亮,竟是死了。 好端端的丈夫深夜暴斃,年輕的妻子悲傷欲絕,哭得死去活來,鄰居及匠人親屬全被驚動了,無不趕來奔喪。因見匠人全身鐵青,眾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說是叫小鬼抓了,有說是叫閻王抽了,里里外外沒有一個好說辭。家人也覺得死相難看,趕忙弄來壽衣將他穿上。剛巧鄰居一個老丈有副現成的桐木壽材,家人出錢買過,將他入殮了。 按照習俗,平民死後,入殮三日方能下葬。村人留他連過兩夜,於第三日向晚時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將他抬往村南的祖墳安葬。 送葬途中,一長溜人披麻戴孝,號哭聲聲。 因桐木壽材不重,村中石匠又都是力氣人,因而只用了四人抬棺。四個抬棺者中,走在後面的是死者的兩個鄰居,也是一對叔侄。將要走到墳地時,侄兒小聲對叔父說:“六叔,前日入殮時,我見裡面的這人——”朝棺材努了一下,“臉色烏青,嚇死我了!”

這位六叔額上虛汗直出,明顯一副勉力支撐的樣子,但還是瞪他一眼:“不要胡說,小心被他聽見,抓了你的魂!” 說話間,六叔陡然打個趔趄,但又挺住了。侄兒做副鬼臉,正要嘲笑六叔膽小,突然呆了,怔怔盯住他道:“六叔,你臉上也——也泛青了!” 他的話音剛剛落地,六叔再也支持不住,兩腿一軟,歪向一邊。棺木陡然失去一角支撐,滑掉於地。 侄兒放下抬槓,哭叫道:“六叔!六叔——” 眾人聞聲,齊圍過來。 侄兒一把抱住六叔,走到路邊。六叔的臉色越來越青,一手緊抵喉嚨,一手指著棺材,費盡氣力說道:“是——是他——” 侄兒似乎突然間意識到什麼,兩眼發直,慘聲驚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嘍!”瘋了般撒丫子就跑。

眾人皆吃一驚,正自面面相覷,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臉色烏青,歪倒於地。眾人一看,是死去石匠的年輕妻子。 眾人一下子傻了。又有人發一聲喊,大家各自慌神,四散逃去。 此後沒過幾日,附近村里死者頻頻,路上、田邊,處處可見全身青紫的屍體。活人都學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沒人去理死者。村頭一棵大樹下面,幾個被鬼抓的村民佝僂在那兒等死,另有一人半跪在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禱。 疫情迅速蔓延,幾天之內,竟已波及楚丘。楚丘守丞栗平聞知詳情,知是瘟神來了,使人飛報相府。 這日是大朝,老相國孫機由於連拉幾日肚子,偏巧告假,在府中養病。收到急報,孫機匆匆閱過,臉色一下子變了,顧不上身體虛弱,急叫家宰駕上軺車,朝衛宮急馳。

軺車在衛宮門口戛然而止。孫機在家宰的攙扶下走下車子,手捧急報,跌跌撞撞地踏上大殿前面的台階。由於慌不擇路,加上身體疲弱,一隻腳板未能及時抬起,被台階上的青石結結實實地絆了一下。家宰眼疾手快,箭步衝上,一把扶住。 看到這種情況,家宰也就顧不上家臣不得上朝的禮數,扶起孫機,緩步走上宮前台階。 正殿裡,眾臣正在向衛成公奏事,突然看到孫機進來,頓時一怔。孫機衝前幾步叩拜於地,手捧急報:“啟禀君上,楚丘栗將軍快馬急報,平陽、楚丘陡起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則頃刻暴卒,輕則殘喘數日而斃。眼下死者逾百,百姓聞風色變,民心惴惴——” 聽到“瘟病”二字,滿朝文武皆驚,面面相覷。 內臣急走過來,從孫機手中接過急報,雙手呈與衛成公。衛成公顫著雙手接過,目光掃視一遍,神情竟如呆了一般。

孫機小聲奏道:“君上——” 衛成公醒過神來,長嘆一聲:“唉,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兵禍前腳剛走,瘟神後腳就到,難道是上天亡我衛室不成?”將頭轉向孫機,“老愛卿,可有除瘟之方?” 孫機搖頭道:“按史書所載,禹時洪水氾濫,雍州鬧瘟,歷時三月,屍橫遍野,死者逾十萬計;武王伐紂之時,殷地鬧瘟,死者不計其數,國都幾無禦敵之兵……君上,瘟禍不比兵禍。兵來尚有將擋,瘟禍……” 衛成公聲音發顫,目光轉向朝臣:“這——這可如何是好?” 太師眼中閃過一道冷光,眼珠子連轉幾轉,趨前一步:“臣弟有奏!” 衛成公忙將目光轉向太師,急切問道:“快,愛卿有何妙策?” 太師緩緩說道:“據臣弟所知,瘟病是天殺之禍,無方可治!”

衛成公一下子怔在那兒:“這——愛卿是說,寡人獲罪於天了?” 太師瞥一眼孫機,別有用心道:“君兄是否獲罪於天,臣弟不敢妄言。不過,眼下天降瘟神,卻是實情!” 衛成公沉思有頃,目光緩緩落在太廟令身上:“愛卿主司祭祠,可否代寡人問問,寡人因何使上天震怒,降災於衛?” 太廟令跨前一步:“回禀君上,恕微臣斗膽犯言,前番戾氣上沖,彗尾掃庚,當是上天示警。微臣已將上天所示奏報朝廷,朝廷卻置上天所示於不顧,不當戰而戰,招致平陽屠城、楚丘、帝丘被圍之禍。戰事完結,朝廷又未及時敬天事鬼,化散戾氣,終釀此災!” 太廟令振振有詞,不言君上,只言朝廷,矛頭顯然是指向相國孫機的。衛成公聽得明白,半晌無言,末了長嘆一聲:“唉,戰後理當敬天事鬼,寡人只顧忙碌,竟是誤了。瘟神適衛,罪在寡人哪!”又頓一下,抬頭望向太廟令,“愛卿可否代寡人祈請上天,請上天召回此神,化解災殃?”

太廟令奏道:“回禀君上,微臣並無此能。不過,據微臣所知,大巫祝可神游上天,溝通鬼神,君上何不召他試試?” 衛成公眼中亮光一閃:“快,有請大巫祝!”念頭一轉,“慢!擺駕太廟,寡人親去懇請!” 衛國太廟位於宮城東南約三里處,從地勢上講,是帝丘城內製高點。太廟十分古老,始建於三百多年前,是衛成公東遷帝丘後蓋起的首批建築,無論是建築規模,還是奢華程度,均高於後它而建的宮城。但宮城幾經擴建,太廟自建成後一直沿用至今,因而早與宮城不可攀比。儘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廟仍舊不失其初建時的尊貴和典雅。 太廟自建成後,國家大小事項,從任免吏員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斷的,歷代衛公均要到太廟求大巫祝問卦。這也使太廟變了性質,名義上是衛室的祭祠場所,實際上卻是衛國的權力中心,是決策衛國大政的終端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廟的太廟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熱。而按照祖制,太廟歷來由太師管轄,決定太廟令、大巫祝人選的自然是當朝太師,因而,太師在朝中可謂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無不對他敬畏有加。

然而,衛成公即位不久就起用孫機為相,太廟的作用陡然降低,因為國家大事,無論多麼棘手,孫機總有辦法應對,且大多應對得還算得體。時間久了,衛成公遇事只找孫機商議,只在年節祭祠、婚喪嫁娶時才去太廟。太廟權力大大削弱,太師自也風光不再。前番魏人打來,太師看準情勢,極力主和,不想孫機卻一意抗戰,使他猝不及防,在滿朝文武面前灰頭土臉,面子盡失。太師本寄厚望於戰事的結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襲河西,魏人主動撤兵,孫機死命一戰,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師、太廟令、大巫祝等甚是失落,正自苦無良策,偏瘟神下凡相助來了! 就在衛成公擺駕太廟之時,大巫祝正端坐於廟堂殿前,雙目微閉,似已入定。小巫祝急走進來,在他耳邊私語一番。大巫祝全身震顫,二目圓睜,光芒四射:“哦,瘟神降於平陽、楚丘,君上親來懇請?嗯,太師何意?”

“太師吩咐,相國孫機從未敬天事鬼,力促君上以弱抗強,上天震怒,方使瘟神下凡,以懲戒衛人。太師要上仙作法祭天,溝通瘟神,莫使他犯境帝丘,殃及都城,同時要上仙秉承天意,藉此契機迫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聽那孫機蠱惑!” 大巫祝沉思有頃,冷光收攏,眼睛閉合,似又恢復入定狀態,口中迸道:“轉禀太師,就說小仙心中有數了!” 這日黃昏,就在衛成公擺駕太廟後不到兩個時辰,十幾個皂衣宮人手持令箭匆匆走出太廟,各乘快馬,分馳全國各地。其中兩匹快馬徑奔帝丘西門,一匹出城,如飛般朝楚丘馳去。另一匹在城門處停下,馬上皂衣人勒住馬頭,朝城門尉宣旨:“城門尉聽旨!” 城門尉叩拜接旨:“末將接旨!” 皂衣人朗聲宣道:“平陽、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命是從!” “末將遵旨!” “傳大巫祝令,自接令時起,關閉城門,許出不許入,違令者斬!”言訖,皂衣人將一隻令箭拋落於地。 城門尉撿起令箭,朗聲說道:“末將得令!” 皂衣人也不答話,打轉馬頭,朝另一城門急馳而去。 望著皂衣人漸漸走遠,城門尉朝眾軍士喝道:“還愣什麼?快關城門!” 八名士兵“刷”地拉起吊橋,“吱呀”一聲將城門重重關上。 因已天晚,外出辦事或乾活的市民正在陸續返回,排隊入城。猛然看到城門關閉,眾百姓急了,齊衝上來,拼命打門,頃刻間,悲哭聲、怒罵聲響成一片。 馳出西城門的皂衣人快馬加鞭,不消三個時辰,就已趕到百里之外的楚丘,在守丞府前翻身下馬。此時雖已深夜,因有瘟疫的事,府中仍是燈火通明,守丞栗平正在召集城中長老及屬下眾將商議治瘟大事,聽聞君上使臣到,趕忙出府,將皂衣人迎入,叩拜於地,等候宣旨。 皂衣人在堂中站定,宣過詔書,朗聲說道:“傳大巫祝令,生者不可遊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上天行罰,不可救贖。當封其門戶,待瘟神行罰之後,焚其房屋,火送瘟神!違令者斬!” 栗平一怔,遲疑有頃,叩首道:“末將遵命!” 可能是懼怕瘟神,皂衣人匆匆留下詔書、令箭,不顧夜深路遙,竟又上馬飛馳而回。 送走使臣,栗平獨坐於堂前,凝思有頃,使人召來屬下部將,轉達君上旨意,安排他們執行大巫祝之令。 天剛濛濛亮,全身甲衣的將士兵分數路,在各處交通要塞設立關卡,限制臣民走動。早有人將衛成公的詔書和大巫祝的命令製成告示,四處張貼。對於罹瘟區域,則使人將告示內容通過鳴鑼喊話,曉諭臣民。 一時間,平陽、楚丘就如一片死地,除去拿槍持戟的甲士之外,根本看不到走動的活人。無論是臣民還是兵士,人人都被死亡的陰影籠罩,沒有人高聲說話,連哭聲也難聽到。 一隊兵士如臨大敵般前往瘟病的始發地石碾子村,將各家各戶圍定,不管裡面是死是活,只用木條、鐵釘將門窗從外面釘死。 一家院落裡,兩名士兵闖進院子,不由分說,將人趕進屋中,關上房門,將門從外面鎖上,叮叮咣咣地釘起封條來。房內傳出拳頭捶門的聲音,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哀求:“官爺爺,我們一家老小好端端的,奴家沒有不事上天哪,求求官爺放我們出去,瘟神沒到我們家,求求官爺,放我們出去吧……蒼天哪,您睜開眼睛,救救我們吧!” 伴隨著女人哭求的是一個男孩子稚嫩的叫聲:“阿姐,我渴!” 接著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弟弟別哭,阿姐這就舀水去!” 正在敲釘的士兵心裡一酸,猶豫一下,眼睛望向另一士兵:“這家好像沒有生瘟,要不,給她們留條活路?” 另一士兵橫他一眼:“找死啊你,快釘!” 敲釘聲再次響起。 在都城帝丘,天剛迎黑,大街上就已空空蕩盪。不遠處,一個值勤的兵士一邊敲鑼,一邊高喊:“大巫祝有令,全城宵禁,所有臣民不得走動,違令者斬!” 一隊執勤的士兵持槍從大街上走過。一匹快馬從這隊兵士身邊馳過,在不遠處的相府門前停下,一身戎裝的帝丘守尉孫賓翻身下馬,走入大門,早有僕人迎出,將馬牽走。 孫賓大步流星地走進客廳,女僕迎出:“少爺,您可回來了!”上前為他卸去甲衣。 孫賓走到衣架邊,自己換上便服。女僕一邊朝衣架上掛甲衣,一邊說道:“少爺,老爺方才交待,要少爺去宗祠一趟!” 孫賓一怔,拔腿朝宗祠方向走去。 孫家宗祠設在相府後花園旁邊,牆上掛著一排畫像,排在最中間的一個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擺著一個牌位,上寫“先祖孫武子之靈”。兩邊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孫賓先父孫操、先叔父孫安的牌位排在最邊上。孫安的牌位旁邊又立了三個牌位,一個是孫安的妻子,另外兩個是他們的一雙兒女。 家宰擺上供品,燃好香燭,緩緩退出。孫機拄著杖,緩緩走到孫武子的牌位前面,放下拐杖,跪下,抬頭凝視孫武子的畫像。 孫機閉上眼去,兩片嘴唇輕微嚅動,似在喃喃自語。燭光照在他的老臉上,下巴上的花白鬍子隨著他的嘴唇的嚅動而微微顫動。 門口,孫賓站在那兒,靜靜地望著爺爺。 孫機感覺出來,頭也不抬:“是賓兒嗎?” 孫賓走進來,在孫機身邊跪下:“爺爺,是賓兒!” “賓兒,來,跟爺爺一道,祈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護佑衛人!” 二人朝列祖列宗的靈位連拜數拜,閉目祈禱。有頃,孫賓睜眼望著孫機:“爺爺,此番瘟禍,我們真的躲不過嗎?” 孫機長嘆一聲:“唉,能否躲過,要看天意!” 孫賓眼中一亮:“天意?爺爺是說,我們尚有解救?” “是的,”孫機點頭道,“天無絕人之路!傳聞墨家鉅子隨巢子有治瘟之方,若得他來,衛人就可有救了!” 孫賓忽一聲起身:“賓兒這就動身尋訪隨巢子,請爺爺准允!” “爺爺召你來,就是此意。只是隨巢子居無定所,你可知去何處訪他?” “爺爺放心,無論他在天涯海角,賓兒定要請他過來!” “賓兒,”孫機輕嘆一聲,“眼下十萬火急,不是天涯海角的事兒。不久前,有人在洛陽見過隨巢子,你可前往洛陽方向尋訪。衛地鬧瘟之事,必已沸揚於天下,依隨巢子性情,若是知曉,也必前來。是否已在途中,或未可知!” 孫賓站起身子:“爺爺保重,賓兒走了!” 孫機也站起來,依依不捨:“賓兒,去吧,爺爺在楚丘守望你們!” 孫賓驚道:“爺爺,您——您要去楚丘?” “是的。”孫機道,“這幾日來,你都看到了。大巫祝如此治瘟,疫區百姓只怕是雪上加霜。有爺爺這把老鬍子在那兒飄上一飄,他們心裡會有一絲安慰。” 孫賓朝孫機跪下,緩緩說道:“爺爺,可——可您這還病著呢!” 孫機不無慈愛地撫摸一把孫賓:“去吧,爺爺這把老骨頭,硬朗著呢!” 孫賓又拜幾拜,泣道:“爺爺,您——您多保重!”轉身告退,返回廳中,將披掛穿了,到馬厩牽出戰馬,徑朝西門馳去。 石碾子村,家家戶戶的門窗都被兵士們由外面釘死,幾處房舍已經燃火,遠遠望去,濃煙滾滾。 三名軍卒手拿火把,走到一家被釘死的院落旁邊,推開院門正欲進去,聽到屋子裡隱隱傳出哭泣聲。為首軍卒側耳細聽一會兒,扭頭說道:“是老頭子在哭呢,看來,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軍卒接道:“這老頭子也怪,昨日兒子死,只聽到老伴哭,卻沒聽到他哭;今兒老伴死,他卻哭了。由此看來,老伴要比兒子重要!” 第三名軍卒哂道:“你懂個屁!沒聽說過'大音希聲'嗎?人若過分傷心了,反倒會哭不出來!兒子走時不哭,老伴走時哭,這恰恰證實,兒子比老伴重要!” 為首軍卒橫他們一眼:“這是爭執的地方嗎?前面還有十幾家呢,要是耽擱久了,小心瘟神把你們也擱下來!聽說沒,就這幾日,光咱這個百人隊就擱倒十幾個!你們難道也想——”擱住不說,退出柴扉,朝旁邊一家院落走去。 兩名軍卒打個驚愣,再也不敢說話,悄然無聲地跟在身後。三人推開柴扉,走進院裡。為首軍卒大聲朝屋子裡喊道:“餵,有人嗎?” 沒有應聲。 為首軍卒又喊幾聲,聽到仍無反應,轉對兩個軍卒道:“這一家沒了,燒吧!” 兩名軍卒二話不說,跑到院中柴垛,抱來柴草,分別堆放於大門、前後窗子及屋椽下面,拿火把點上。不一會兒,濃煙四起,整座房子熊熊燃燒起來。 村南,一輛馬車緩緩爬上高坡,在坡頂停下。坐在車前駕位的家宰扭頭說道:“主公,石碾子村到了,聽說瘟病就是從此地散播出去的!” 孫機緩緩跳下馬車,站在坡頂,望著村中正在冒出的股股濃煙,兩道濃眉擰到一起。有頃,孫機長嘆一聲:“唉,生靈塗炭哪!” 家宰擦把淚水,轉對孫機道:“主公,上車走吧,前面就到楚丘了!” 孫機沒有接話,邁開大步竟朝村里走去。家宰急道:“主公?” 孫機頓住步子,回頭說道:“你先在此處候著,我去村里看看!” 家宰急道:“主公,要看就在這兒看好了。待會兒見到栗守丞,您就啥都知道了!” “不打緊的,我去去就來!”孫機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下坡去。 村中,方才的三名軍卒又燒兩處院落,開始走向那戶曾有婦人呼救的院子。為首軍卒照例推開柴扉,站在院中大聲喊道:“餵,屋裡還有人嗎?” 沒有聲音。 為首軍卒遲疑一下,趨至門口,連敲幾敲:“餵,屋中還有人嗎?” 仍是沒有聲音。 為首軍卒退回院中,呶下嘴道:“抱柴去吧!” 另外兩名軍卒到柴房抱柴,分別堆放妥當。就要點火時,窗口處突然傳來一陣響動,接著,一隻小手從封死的窗子漏洞裡伸出。 小手微微晃動幾下,傳出一個女孩子幾近嘶啞的哀求:“叔叔——叔叔——” 幾個軍卒皆吃一驚,面面相覷。 女孩子的聲音越來越低:“水——叔叔,水——水——” 一名軍卒望一眼為首軍卒:“還燒嗎?” 為首軍卒瞪他一眼:“燒燒燒,燒個屁,人還活著呢!快走,趕明兒再來!” 幾個軍卒轉過身子,正欲離開,卻見門口赫然站著孫機,一時呆了。孫機看到了那隻仍在絕望晃動的小手,顧不上責怪他們,三步並作兩步走窗前,取過身上水囊,遞給小姑娘。 然而,由於窗口封得太牢,漏洞過小,水囊塞不進去。孫機一急,用力將釘著的一根木條扳斷,弄出一個大洞。 小姑娘顫抖的小手接過水囊,擰開,先喝一小口,沙著嗓子道:“謝——謝爺爺!” “孩子,”孫機泣淚道,“就你一人嗎?” 小姑娘啞著嗓子,泣不成聲:“還有娘和弟弟。爺爺,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娘,救救我弟弟,爺爺,我們幾天沒吃東西,水也喝光了……” 孫機聲音顫抖了:“孩子,爺爺馬上救你們出來!”轉過身子,衝幾個軍卒大聲嚷道,“這孩子好端端的,為何關她進去?” 眾軍卒互望一眼,為首軍卒欺上一步,兩眼盯住孫機:“還沒問你呢,你倒反過來訓起人來!告訴你吧,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過花甲,也還出於好心,軍爺暫不與你計較,也不問你是何人,來自何處了。老先生,少管閒事,快快走路吧!” 孫機非但不動,反而指著門上的封條:“拆掉!” 為首軍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孫機,眼睛一橫:“嗨,你個怪老頭,軍爺有意放你一條生路,你卻不走!這叫什麼?這叫不識相!弟兄們,拿下他,關他柴房裡去!” 兩名軍卒齊圍上來,左右拿住孫機,眼見就要扭入柴房,院外傳來車馬聲,家宰急步走入,朝眾軍卒朗聲喝道:“住手!” 三名軍卒面面相覷,正待問話,家宰喝道:“還不放開相國大人!” 三人一下子愣了。 為首軍卒怔道:“相國大人?什麼相國大人?” 家宰斥道:“還能有什麼相國大人?他就是孫相國,你們這群瞎眼狼!” 孫機大名無人不曉,三名軍卒一下子傻了,盡皆叩拜於地,為首軍卒語不成句:“小——小人冒——冒犯相國大人,請相國大人治——治罪!” 孫機輕嘆一聲,指著大門緩緩說道:“拆掉封條!” 三名軍卒趕忙起身,三五下拆掉封條。孫機率先走進屋去,將餓暈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門。三名軍卒見相國都不怕死,哪裡還敢說話,紛紛走進去,兩人抬了中年女人,另一個抱出那個小姑娘,放在院中。 孫機望一眼家宰:“快,拿乾糧來!” 家宰走回車上,拿出幾塊乾糧。孫機將一塊嚼碎,餵在小男孩口中。幾個軍卒看到,趕忙尋來一隻大碗,拿水將乾糧泡在碗中,餵給中年女人。 小姑娘最是清醒,跪在孫機前面一邊喝水,一邊大口嚼咬乾糧,兩隻大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孫機。 孫機看著她:“孩子,你叫什麼?” “俺叫阿花!” “你家阿大呢?” “阿大出遠門為人做碾子去了,家中只有我們娘仨,聽說傳病,娘不讓出門,又將屋子用火烤了。我們三人好端端地在這屋裡,突然衝來幾個軍爺,不由分說,把我們關入屋子,在外面釘了。我們沒的吃的,沒的喝的,後來,娘和弟弟又渴又餓,昏過去了。爺爺,要不是您,我們就得活活死在屋子裡。”阿花說得傷心,哽咽起來。 孫機拍拍她的小腦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爺爺在,一切都會好的!”轉對為首軍卒,“還有多少人家釘在屋裡?” “回相國大人,大巫祝說,這個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罰,家家戶戶都讓釘了!” “荒唐!”孫機斥道,“你去查看一下,仍舊活著的,全都放出來,予水喝,予東西吃!” 為首軍卒遲疑一下:“這——” “這個什麼?”家宰怒道,“相國大人叫你去放,還不快去!” “小人遵命!” 為首軍卒應過,與兩名軍卒急走出去。 帝丘城中,孫機剛走,就有人告知太廟令。太廟令急到太師府中,將孫機、孫賓爺孫二人相繼出城之事細細禀報。 太師凝眉沉思有頃,緩緩說道:“依孫機性情,眼下出城,必是投疫區去了!” “他去疫區,豈不是找死?” “嗯,”太師捋著鬍鬚,“這樣也好。倘若真的死了,倒也省心!”略頓一下,“這兩日見過大巫祝了嗎?”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兒來的。” “他說沒說過瘟神何時能夠送走?” “回禀太師,上仙已經神遊天宮,面奏天帝了。天帝諭旨說,衛人當有百日瘟災,待瘟神行罰期滿,方好收回!” “百日?”太師震驚了,“行罰如此之久,要死多少人哪?再說,萬一君上失去耐心,事情豈不更糟?” 太廟令稍作遲疑,小聲應道:“回禀太師,上仙說,瘟神一旦行罰,非達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於會死多少人,上仙說了,只要封死道路,莫使罪人流竄,就等於鎖住瘟神兩腿,將他限死在平陽、楚丘兩地,由他胡來一陣,想也鬧不出大亂。再說,孫機蠱惑君上不事鬼神,死他幾人,也是應得!” 太師低下頭去,許久,點頭說道:“既有此說,就依他吧!”眉頭又是一緊,“說起孫機,老朽倒也想起一事,爺孫二人既然出城,為何沒有一道走呢?” “這——下官也是不知!” “派人盯上!此番機會難得,萬不可再讓這對老小壞下大事!” “下官明白!” 太廟令告辭之後,太師凝眉有頃,叫上車馬,徑去宮中叩見成公。聽聞太師求見,衛成公一反往常,不僅迎出宮門,且又親手攜他入宮,免去跪拜,讓他率先落座。 太師受寵若驚:“君兄如此大禮,叫臣弟如何承當?” “愛卿此來,必有大事說與寡人!” “是哩,”太師拱手道,“啟禀君上,臣弟方才得知,相國昨日出城去了!” “出城?”衛成公失色道,“這個時候,他為何出城?” “聽說前去楚丘、平陽探訪瘟神去了!” 衛成公驚得呆了,急站起來,在殿中連走幾個來回,轉對內臣:“真是個老糊塗,快,追他回來,就說寡人有急事商議!” 內臣正欲安排,太師擺手止住他,轉對成公道:“啟禀君上,老臣得知相國出城,已使人前往尋訪了。” “這就好。”衛成公松下一氣,“若有相國音訊,速禀寡人!” “老臣遵旨!” 小巫祝領著幾個巫人徑至楚丘守丞府,經過查問,見大巫祝的命令已經得到全面貫徹,甚是滿意,當即褒獎幾句,話入正題:“栗將軍,聽說孫相國已來楚丘,怎麼不見他呢?” 栗平驚道:“哦?相國大人幾時來的?栗平未曾見到!” 小巫祝也是一怔:“那——孫賓呢?” “也未見到!” 小巫祝將眼凝視栗平,忖知他不是說謊,悶頭自語:“這就怪了。他們爺孫二人既已出城,未至此處,卻到何地呢?” 栗平沉思有頃:“請問上仙,你敢斷定相國大人、孫將軍是到楚丘來了?” 小巫祝順口反問:“不到此地,他們出城幹什麼?” 想想也是,國難當頭,朝中真正關心百姓疾苦的,也就是相國了。栗平朗聲叫道:“來人!” 一名參將急急走進。 “搜查附近村寨,尋訪相國大人和孫將軍!” “末將得令!” 參將當即引人挨村查去,果見孫機正在石碾子村中。依舊活著的村人已被孫機責令放到院中,幾名軍卒正在按照孫機吩咐為他們送水送糧。 參將大驚,顧不上叩見,迅即勒轉馬頭,徑回楚丘,將情況備細說明了。 栗平、小巫祝聞聽相國拆了封條,急忙趕至石碾子村,得知孫機正在一戶院中救助村民,急急求見。孫機見是栗平趕到,正欲起身迎接,陡然一陣眩暈,差一點歪倒於地。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國大人,相國大人,您——您怎麼了?” 孫機額上虛汗直出,在栗將軍的攙扶下,勉強走到一棵樹下,靠在樹幹上:“水!” 早有人遞來水囊。孫機連飲幾口,喘會兒氣,笑對栗平道:“看老朽這身子,前幾日拉肚子,竟是虛了!” 栗平跪地叩道:“相國大人,您到楚丘來,末將剛剛得知,迎得遲了!” 孫機指了指院子裡的村民:“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卻是無病,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一概封門,如何能成?” 栗平看一眼小巫祝:“這……回禀相國大人,末將也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 小巫祝看到孫機的目光向他射來,知無躲處,只好跨前一步,略略一揖:“小仙見過相國大人!”手指院中的村民和拆掉的封條,“相國大人,您在此地私拆封條,擅放罪民,這是違抗君命!小仙奉勸相國大人,萬不可一意孤行,毀掉大人一世清名!” 孫機哪裡將他放在眼裡,又喘幾聲粗氣,沉聲斥道:“都是百姓,何來罪民?你回去轉告大巫祝,讓他轉呈太師,就說本相說的,這樣治瘟,莫說趕不走瘟神,縱使趕走,也是傷民。天下至貴者,莫過於生命,若是只為一己之私,就這麼草菅人命,實非智者所為!” 孫機義正辭嚴,小巫祝嘴巴張了幾張,竟是一句也回不上來,面紅耳赤道:“相國大人,您——您且候著,小仙這就回去奏知上仙!” 小巫祝一個轉身,走出院門,騎上快馬,一溜煙塵徑奔帝丘而去。 栗平看一眼氣喘吁籲的孫機,不無關切地說:“相國大人,您——身子骨要緊,要不,先到末將府上,好好將息一晚如何?” 孫機又喘一時,擺手道:“你們去吧,老朽只想待在村里,跟百姓嘮嘮嗑兒!” 栗平急道:“這——這如何能成?” 孫機想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栗將軍,本相問你,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栗平應道:“從平陽到楚丘,方圓百里瘟病肆虐。就末將所知,迄今為止,像石碾子這樣整村封門的共是八個村寨,千二百戶,零星封門的有三百餘戶。百姓聽聞罹瘟就要封門,縱有病人,也不上報,誰家有死人,更是悄悄葬掉,連哭都不敢,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又死去多少,末將實在說不清楚!” 孫機的兩道濃眉鎖在一處,許久,長嘆一聲:“唉,天災是大,人禍卻甚於天災!前番魏人屠城,平陽百姓已剩無幾,再此下去,楚丘也將成為空城,人丁興旺、雞犬之聲相聞的百里沃野,就會成為無人區了!” 栗平也是不無憂慮:“可——君上旨意如此,如何是好?” 孫機再嘆一聲:“唉,君上全讓瘟病嚇糊塗了。沒有百姓,何來國家?沒有國家,何來社稷?栗將軍——” “末將在!” “國家昏亂,方見忠臣!眼下君上糊塗,奸人當道,你是此地父母官,萬不可亂了方寸哪!” 栗平再叩,泣道:“末將知罪!可——可如何治瘟,末將真也不知。相國大人若有良方,末將但聽吩咐!” “聽聞墨者有治瘟之方,若得鉅子前來,此瘟或可有治!老朽已使孫賓尋訪墨者去了。你可使人打探,守望孫賓他們!若是他們趕到,叫他們先來此村!擒賊擒首,治病治本。瘟病既從此始,亦當由此治起!” 栗平朗聲應道:“末將遵命!” 小巫祝一溜煙似的回到帝丘,將石碾子村發生之事細細禀過,末了說道:“孫機還讓小人特別傳話與太師!” 太師趨身問道:“哦,他說什麼了?” “孫機說,'這樣治瘟,莫說趕不走瘟神,縱使趕走,也是傷民。天下至貴者,莫過於生命,若是只為一己之私,就這麼草菅人命,實非智者所為!'” 太師聞聽此言,半晌無語。 太廟令急插一句:“孫機是狗急跳牆,大人莫聽他的胡言!” “唉,”太師輕嘆一聲,“你懂什麼?孫機說出此話,算是明白人。他只有一點不明白,那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孫機忙來忙去,雖不為利,卻是為名。為名也好,為利也罷,不都是一己之私嗎?” “太師所言甚是!”太廟令附和道,“前番魏人伐我,孫氏一門出盡風頭,名噪天下,不想卻是害苦了衛人,平陽城裡血流成河,滿城盡屠啊!” 太師复嘆一聲,轉向小巫祝:“老相國身體可好?” 小巫祝急前一步,低語數聲,末了說道:“若不是栗將軍攙扶及時,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師眉頭立動,轉向大巫祝:“請問上仙,觀此症候,難道老相國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轉向小巫祝,問道:“老相國是否額頭汗出?” 小巫祝應道:“正是!” “相國是否氣喘吁籲?” “正是!” “相國是否面呈青氣,全身發顫?” “正是!” 大巫祝轉對太師:“回禀太師,孫相國私拆封條,擅放罪民,已獲罪於瘟神,觀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罰了!” 太師思忖有頃,一語雙關地吩咐大巫祝:“老相國是衛國大寶,不可缺失,麻煩上仙去跟瘟神商議一下,讓老人家手下留情,放回老相國。老朽禀報君上去!” 大巫祝心神神會:“太師放心,小仙這就去求瘟神!” 太師吩咐家宰,備車前往宮城。成公一見他來,急急問道:“可有孫愛卿下落?” 太師的眼裡擠出幾滴淚水:“回——回禀君上,臣弟正為此事而來!” 成公心裡咯噔一聲:“愛卿快說,孫愛卿他——他怎麼了?” 太師長嘆一聲:“唉,孫相國愛民心切,竟是瞞了上下,視君上詔命於不顧,與其家臣一道徑至石碾子村,逼令兵士打開封條,放出瘟神屬民。此舉果然惹惱瘟神,瘟神——”似是說不下去,淚水再出。 衛成公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說道:“老愛卿是說,孫愛卿他——得了瘟病?” 太師鄭重點頭。 衛成公跌坐於地,又怔半晌,方才轉對太師:“老愛卿,可——可有救治?” “臣弟得知音訊,即去懇請大巫祝,請他趕赴上天求請瘟神,或有救治!” 衛成公急道:“快,快請大巫祝!” 不一會兒,大巫祝進宮叩道:“小仙叩見君上!” “上仙免禮!” 大巫祝謝過,起身坐下。 衛成公拱手揖道:“孫相國愛民心切,無意中得罪瘟神,招致瘟神行罰。方才聽太師說,上仙已去求請瘟神,寡人甚想知道瘟神旨意?” “回禀君上,小仙方才神遊天宮,叩見瘟神,瘟神說,相國大人違抗君命,私侵他的領地,放走他的屬民,已犯死罪!” 衛成公驚道:“這——寡人身邊,不可沒有孫愛卿!還請上仙再去懇請瘟神,求他無論如何,務必放回孫愛卿!” “回禀君上,方才小仙正是這麼懇請的。小仙好說歹說,瘟神終於開恩,說是唯有一方,或可救贖相國大人!” “是何妙方,上仙快說!” “瘟神說,君上須將瘟神的屬民還與瘟神,對擅拆封條、違抗君命的軍卒明刑正法,警示國人!” “好,寡人答應!” “瘟神還說,相國大人從他齒下奪走童男、童女各一名,須此二人獻祭!” 衛成公思忖有頃,擺手道:“好吧,好吧,都依瘟神所請!寡人煩請上仙親勞一趟,速速獻祭,早日從瘟神手裡贖回孫愛卿!” 大巫祝拱手應道:“小仙領旨!” 大巫祝奉了君命,引領小巫祝及巫女十餘名,與內臣、太廟令等一行人敲鑼打鼓,焚煙點火,徑奔楚丘。內臣宣過君上詔書,栗平接旨,引領眾人趕赴石碾子村。 孫機年過七旬,本就年老體弱,抗魏以來,更是未曾休息過一時。前些時連拉數日肚子,今又帶病奔走疫區,受到戾氣,縱使鐵打的身子,此時也禁受不住,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家宰將他扶入軺車,趕至村南高坡,使他遠離村中戾氣。 大巫祝等趕到時,孫機已是昏迷,臉上泛起青氣。 大巫祝一到,即令軍卒復將村民趕進屋去,盡數封死,又使人抱來許多乾柴,在村頭空場上堆起柴垛,垛前設下祭壇,將阿花姐弟二人梳洗過了,換上白衣,置放在高高的柴垛上面,縛了手足,使其盤腿坐下。兩個孩子全身戰栗,大聲哭泣。 幫孫機放出村民的三名軍卒也被反綁雙手,跪在祭壇前面。他們的身後是一排巫女,巫女後面是小巫祝,小巫祝後面是大巫祝,大巫祝後面不遠處,是栗平、內臣、眾兵卒等數百人,再後面是那個高坡,坡上停放著孫機的軺車。 不一會兒,巫樂響起,眾巫女個個手拿火把,踏著鼓點,載歌載舞,準備向瘟神獻祭。栗平站立不安,似在焦急地等待什麼。 不遠處的大道上,一名軍尉和孫賓牽著馬急急走著,身後跟著隨巢子、告子、宋趼等十數個身負背簍的褐衣墨者。 軍尉手指不遠處的村落對孫賓道:“孫將軍,前面就是石碾子村,據傳,瘟神就是從該村首先發作的。相國大人說,他就在村里等你!” 孫賓急於見到孫機,轉對隨巢子道:“隨巢子前輩,晚輩先走一步了!” 隨巢子點了點頭,孫賓囑託軍尉幾句,跨馬朝石碾子村急馳而去。 村頭,鼓點越來越響,巫女越舞越勁。 孫機躺在軺車中,臉色青紫,昏迷不醒。家宰守在車邊,目光焦急地望著坡下的祭壇,似乎在等候大巫祝火祭過後,相國能夠奇蹟般生還。 一陣更急的鼓點傳來,孫機的腦袋略動一下,微微睜開眼睛。家宰看到,急忙俯下身子,不無驚喜地說:“主公,主公,您——您醒過來了!” 孫機聲音很低,斷斷續續地問道:“何——何來鼓——樂?” “回禀主公,君上為救主公,下旨讓大巫祝向瘟神獻祭。眼下正在獻祭呢!” 孫機急道:“獻——祭?所——所獻何——祭?” 家宰遲疑一下,聲音哽咽:“是——是阿花姐弟二人!” “荒唐!”孫機掙扎著就要坐起,家宰趕忙扶他起來,孫機手指祭壇方向,“快,扶——扶我過——去!” 家宰哭道:“主公,您這樣子,萬不能動啊!” “快——快讓他們放——放掉兩——兩——兩——兩個孩——孩——”孫機話未說完,頭一歪,竟是嚥氣了。 家宰大聲哭號起來:“主公——主公——” 祭壇前面,巫樂戛然而止,眾巫女各自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鼓聲一停,家宰的哭喊聲陡然清晰起來。眾人皆吃一驚,紛紛扭過頭去。栗平急步跑到車前,大聲問道:“老相國怎麼了?” 家宰泣道:“主公仙——仙去了!” 栗平似乎無法相信:“這——這怎麼可能呢?” 家宰泣道:“主公臨終遺言,取消獻祭,放掉兩個孩子!” 栗平迅速轉身,急步走到大巫祝跟前,沉痛地說:“相國大人仙去了!” 大巫祝兩眼閉合,搖頭擺腦,對著空氣念念有詞,誰也不知他在念叨什麼。 栗平提高聲音:“相國遺言,取消獻祭,放掉兩個孩子!” 大巫祝似是沒有聽見,口中依舊念念有詞,有頃,陡喝一聲,竟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來,邊舞邊道:“吾乃上天瘟神下凡,爾等還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眾巫女聞聽此言,趕忙跪下。內臣及其他軍士一時愣了,也先後跪在地上。栗平遲疑一下,也跪下來。 大巫祝一邊狂舞不已,一邊大叫:“爾等聽著,罪人孫機屢次蔑視本神,犯吾禁令,本神適才已將他鎖拿問罪。自今日始,無論何人膽敢蔑視本神,違吾禁令,吾必使千里衛境雞犬不寧,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在一聲狂蕩的獰笑聲中,大巫祝一個急旋,栽倒於地。小巫祝趕忙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大巫祝悠悠醒來,不無詫異地看著眾人:“你們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應道:“回禀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大巫祝甚是驚訝,“瘟神下凡了?他可說過什麼?” 一巫女接道:“瘟神說,他已將相國大人鎖拿問罪。瘟神還說,今後有誰再敢違他禁令,他必使千里衛境雞犬不寧,白骨盈野!” 大巫祝佯作驚恐狀:“快,快祭瘟神!” 眾巫女答應一聲,各將火把扔向柴堆,火苗立時騰空而起,火勢趁了順坡吹下的南風,劈裡啪啦地燃燒起來。兩個孩子又哭又叫,尖聲呼救。眾兵卒皆是不忍,紛紛轉過頭去。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那馬嘶鳴一聲,從火堆前面疾馳而過。就在戰馬馳過火堆之際,馬上一人騰空飛起,穩穩落在丈許高的柴堆上面。眾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已是一手一個孩子,如落葉般飄至地面。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議,如有神助一般。眾人一時驚得呆了,無不大睜兩眼,連驚叫也無一聲。 大巫祝不無驚愕地望著孫賓:“孫將軍?” 孫賓沒有睬他,顧自將兩個連熏帶嚇早已暈死過去的孩子放在地上,一邊撲打他們衣服上的火苗,一邊朝不遠處的軍卒喝道:“快拿水來!” 眾軍卒齊將眼睛瞄向栗平。 栗平眼睛一橫:“還愣什麼?快遞水!” 一軍卒提著水桶跑來,孫賓將水灑在兩個孩子臉上。二人遭冷水一激,旋即清醒過來。阿花不可置信地望著眾人,她的弟弟哇哇大哭起來。 大巫祝似也回過神來,猛然咳嗽幾聲,眼中射出冷光,跨前一步,聲色俱厲:“大膽孫賓,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衛人。你膽敢破壞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來人,拿下罪人孫賓!” 眾軍卒無一人響應。 大巫祝又是一聲斷喝:“還不拿下罪人孫賓?” 眾軍卒的目光一齊投向栗平。大巫祝也轉過頭來,目光直射栗平,陰陰說道:“栗將軍,你要抗旨嗎?” 栗平轉向內臣,內臣輕嘆一聲,無奈地點頭。栗平無奈,只好緩緩閉上眼睛,對眾軍卒道:“拿下孫賓!” 幾名士卒走上去,分別拿住孫賓和阿花姐弟二人。阿花不無驚恐地緊緊摟住孫賓的脖子,她的弟弟更是號哭連天。 大巫祝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大聲喝道:“速將罪人孫賓三人,另有三名軍卒,拋進火堆,獻祭瘟神!” 聽到連孫賓也要扔進火海,眾軍卒無不驚異,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朝大巫祝緩緩跪下:“末將懇求上仙以慈悲為懷,寬容孫將軍一次!” 大巫祝放緩語氣,長嘆一聲:“唉,栗將軍,非小仙不能寬容,實乃孫賓咎由自取啊!將軍你都看見了,孫賓身為帝丘守尉,卻忤逆君上旨意,置衛人萬千生靈於不顧,公然冒犯瘟神,罪無可赦!栗將軍,瘟神的話想必你也聽到了,難道你真的想讓衛境屍橫遍野嗎?” 栗平緩緩抬起頭來,求助於內臣。內臣卻不看他,將頭別向一邊。栗平走到孫賓跟前,凝視孫賓。孫賓氣沉心定,朝他輕輕遞了個眼神,示意他拖延時間。栗平明白過來,故意慢吞吞地走向大巫祝,緩緩跪下,懇請道:“栗平與孫賓之父孫操將軍有結拜之義,孫操將軍為國死難,孫氏一門僅餘孫將軍一人。孫賓今已罪不可赦,栗平不敢為他求情,只想以一爵薄酒為他送行,懇求上仙恩准!” 眾軍卒皆是栗平屬部,見他將話說至此處,大巫祝自也不敢將事情做絕,掃一眼熊熊燃燒的火海,想孫賓等無處可逃,點頭說道:“好吧,既然栗將軍有此懇請,本仙寬延一刻!” 栗平謝過,轉對軍卒:“快,拿酒來!” 一名軍尉引著兩名軍卒應命而去,不一會兒,果真抬著酒壇急步而來。栗平倒滿兩碗,一碗遞與孫賓,一碗自己端過,舉起道:“孫將軍,在下為你餞行了!”言訖,一飲而盡。 孫賓放眼望向一個方位,遠遠看到隨巢子一行正如飛般疾走過來,籲出一氣,不無豪爽地一口飲下,將酒碗“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大巫祝看得真切,朗聲吩咐:“時辰已至,將罪人投放火海,獻祭瘟神!” 眾軍卒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氣沉心定,朗聲發令:“照上仙所說,將罪人投放火海,獻祭瘟神!” 隊列中立即走出十幾名軍卒,分別走到孫賓和三個軍卒前面,兩人推了孫賓,兩人分別抱了阿花姐弟,另外幾人推著三名軍卒,一步一步挪向火海。 柴堆早已盡數燃燒,火借風勢,正見熾烈,遠遠就可感到一股烤人的熱浪。眾軍卒走到跟前,剛剛抬起孫賓、阿花諸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遠遠飄來:“手下留人!” 眾軍卒本就不願做此害人之事,聽聞喊聲,立即住手。幾乎是在眨眼之間,身著褐衣、白須飄飄的隨巢子已飛身飄至,從仍在發楞的兩名軍卒手中搶過阿花姐弟。扭著孫賓四人的眾軍卒見狀,自也鬆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 眾人尚未回過神來,十幾個身形敏捷的褐衣人如團團旋風倏然而至,齊齊站在隨巢子身邊,與全身素白的眾巫女正相映對。 死裡逃生的兩個孩子麵色驚懼,緊緊摟住隨巢子的脖子。 大巫祝驚得後退一步:“你——你是何人?” 隨巢子沉聲說道:“隨巢子!” 大巫祝穩了一下心神:“你就是名聞天下的墨家鉅子?” 隨巢子將阿花姐弟分別交與站在身邊的告子和宋趼,目視大巫祝:“正是老朽!” 大巫祝眼珠一轉,深揖一禮:“小巫見過鉅子。小巫遵奉衛公旨意,在此向瘟神獻祭,拯救衛人,還望鉅子成全!” 隨巢子回揖一禮:“隨巢子看到了。隨巢子請大巫祝轉呈衛公,就說隨巢子與瘟神相善甚久,早是好友,祭拜一事,隨巢子願意代勞!” “這——”大巫祝遲疑一下,眼睛望向內臣。 前番魏人襲境,眾墨者幫忙守城不說,更是組織衛人掩埋屍體,救助傷員,有大恩於衛,內臣自是知情。此時看到他們,內臣忖知是為瘟神來的,不禁大喜,連連點頭應允。大巫祝見栗平及眾將士皆現喜色,內臣也不替他說話,只好藉坡下驢:“鉅子既有此說,小巫這就去向君上復命!” 大巫祝轉過身去,對小巫祝及眾巫女道:“啟程!” 隨巢子朝他拱拱手道:“隨巢子恭送大巫祝!” 見大巫祝一行漸漸遠去,栗平忙朝隨巢子深揖一禮:“晚輩栗平見過鉅子!” 隨巢子回揖:“隨巢子見過栗將軍!” “請問鉅子,如何祭拜瘟神?” “將軍速做兩件事,一是尋找石灰、硫磺、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將疫區百姓集中起來,患者集於一處,非患者集於一處!” “末將遵命!” 孫賓早前聽到栗平說“孫氏一門僅餘孫將軍一人”已經心下生疑,此刻急道:“栗將軍,我爺爺呢?” 栗平緩緩轉過身去,伸手指向身後的軺車,脫下頭盔,淚水流出。 孫賓陡然明白過來,瘋了般奔向軺車,哭叫道:“爺爺——爺爺——” 在隨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區軍民聲勢浩大地送起瘟神來,所有村落煙霧蒸騰,整個疫區瀰漫起濃濃的硫磺、艾蒿味道。眾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處拋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後、田野、大路上,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過一場小雪。 石碾子村頭,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場地上並列著兩口大鍋,鍋中熬了滿滿兩鍋中草藥,一鍋是讓患者喝的,另一鍋是讓常人喝的。幾個墨家弟子將藥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著長隊,等候舀藥。隨巢子與告子、宋趼等幾個頗懂醫術的褐衣弟子手持銀針,一刻不停地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針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顯減少,除去一些因體質過弱而不治之外,大部分患者全被搶救過來。衛成公聞訊大喜,使內臣送來庫銀三百金及大批糧食、布帛等物,隨巢子也都指使栗平全部用於撫卹並救助罹難百姓。 孫賓遵照老家宰所言,將孫機葬於石碾子村南的高坡上。在埋葬孫機的第十日黃昏,孫賓帶了許多供品,一溜儿擺在孫機墓前。 孫賓跪下,拜過幾拜,對石碑喃喃說道:“爺爺,賓兒特來告訴您一個喜訊,瘟神走了,瘟神是讓您所期望的隨巢子前輩趕走的!爺爺,您——您可安息了!”言訖,再拜幾拜。 隨巢子緩緩走至,站在孫賓背後,望著孫機的墓碑輕嘆一聲:“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孫相國就能獲救了!” “前輩不必自責,爺爺得知這麼多人獲救,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呢。” 隨巢子凝視墓碑,又是一聲長嘆:“只怕你爺爺未必高興得起來。” 孫賓扭頭望著隨巢子:“請問前輩,瘟病去了,爺爺為何高興不起來?” “瘟病雖說去了,病根卻是未去,你讓他如何高興?” “病根?”孫賓一怔,徵詢的目光直望隨巢子,“瘟病還有病根。” 隨巢子抬起頭來,目光望向遠方:“是的,有果必有因,萬物皆有根!” 孫賓思忖有頃,抬頭問道:“請問前輩,病根何在?” “戰亂。” “那——戰亂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慾。” 孫賓再入深思,許久,似是若有所悟,抬頭說道:“前輩是說,若要根除瘟病,就必須消除戰爭;若要消除戰爭,就必須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必須消除私慾!” 隨巢子點頭。 孫賓又想一陣,再度問道:“請問前輩,如何方能消除私慾?” “天下兼愛!” “那——如何方能使天下兼愛呢?” 隨巢子收回目光,緩緩轉過身子,凝視孫賓,許久,方才嘆道:“將軍所問,也正是隨巢子一生所求啊!” 孫賓轉過頭去,凝神望向爺爺的墓碑。 次日,在阿花家的院落裡,隨巢子坐在一張木凳上,阿花的弟弟跪在老人膝下,忽閃著兩隻大眼凝視他。 阿花端出一碗開水放在旁邊的石几上:“爺爺,喝口水吧。” 隨巢子微微一笑,端起開水輕啜一口,低頭望著阿花的弟弟:“咦,爺爺方才講到哪兒去了?” 阿花的弟弟急急說道:“爺爺,您講到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小山羊撒腿就跑,但被那隻大灰狼攔住了。大灰狼正要咬斷小山羊的脖子,前面走來一隻刺猬——” 隨巢子笑著點頭:“嗯,爺爺正是講到此處。”又啜一口開水,正欲接講下去,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告子、宋趼、孫賓三人走了進來。不同尋常的是,孫賓的肩上斜掛一隻包袱。 告子趨前一步,揖道:“啟禀鉅子,孫將軍有事尋您。” 隨巢子的目光轉向孫賓。 孫賓放下包袱,走到隨巢子跟前,叩拜於地:“鉅子在上,請受衛人孫賓一拜!”連拜數拜。 “孫將軍為何行此大禮?” “回禀鉅子,晚輩決心隨侍鉅子,尋求天下兼愛之道,乞請鉅子收容!” 隨巢子微微一笑:“衛國是天下富庶之地,眼下你已貴為帝丘守尉,前途未可限量,為何卻要捨棄榮華富貴,追隨一個一無所成的老朽東奔西竄呢?” 孫賓再次叩道:“晚輩愚笨,唯見天下苦難,未曾看到富貴前程。鉅子一心只為天下苦難,晚輩感同身受,誠願為此奔走餘生!” 隨巢子輕輕點頭:“你能看到天下苦難,足見你有慈悲之心。只是天下苦難,僅靠慈悲是無法解除的,這也是墨家弟子各有所長、精通百工的原由。請問孫將軍有何擅長?” 孫賓一怔,臉色微紅:“晚輩天資愚笨,並無所長。” “那——可有偏好?” 孫賓想了一想,抬頭說道:“晚輩自幼習練槍刀劍戟,酷愛兵法戰陣,少年時也曾發過宏願,欲以畢生精力習演兵法。” 隨巢子順口問道:“兵法為戰而用,戰為苦難之源,非兼愛之道。你既然有意尋求兼愛之道,心中卻又放不下用兵之術,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晚輩修習兵法,不為興戰,而為止戰!” “嗯,”隨巢子怦然心動,“此謂以戰止戰,以戈止戈,本是武學之道!你且說說,你如何做到以戰止戰呢?” 孫賓略想一下:“虎豹雖凶,卻奈何不得刺猬;圈羊的籬笆若無破綻,野狼就尋不到攻擊的機會。” “嗯,”隨巢子再次點頭,不無讚許地說,“此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孫將軍不愧是孫武子之後。”話鋒一轉,“可惜老朽不善兵術,無法收你為弟子。” 孫賓再次叩首,懇求道:“鉅子——” 告子亦跪下來:“鉅子,您就收下孫將軍吧。弟子願意授他守御之術。以孫將軍才智,將來必可勝於弟子。” “唉,”隨巢子輕嘆一聲,凝視告子,“告子,這麼說吧,善於守禦或可免去一城之禍,一時之災,原為不得已而用之術,豈能是恆遠之道?”沉思有頃,轉對孫賓,“孫將軍,老朽觀你根端苗正,內中慈悲,有濟世之心,因而薦你前往一處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學有所成。” 孫賓叩拜:“孫賓但聽鉅子吩咐。” “你可前往雲夢山鬼谷,求拜鬼谷先生為師。鬼谷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學問無所不知。將軍若能求他為師,或可成就大器。” “晚輩謝鉅子指點!” 孫賓拜別隨巢子,再到孫機墳頭辭過爺爺,轉身正欲走去,卻見隨巢子引領告子、宋趼諸人,前來為他送行。 幾人走有一程,孫賓回身,深揖一禮:“前輩留步,晚輩就此別過。” “孫將軍,隨巢子還有一語相告。” “請前輩指點!” 隨巢子從袖中緩緩摸出一隻錦囊:“進鬼谷之後,若是遇到意外,你可拆看此囊。” 孫賓雙手接過錦囊,收入袖中,跪下叩道:“晚輩謝過鉅子。” 隨巢子微微笑道:“孫將軍,你可以走了。” 孫賓再拜起身,又朝告子、宋趼拱手作別,轉身大步走去。隨巢子三人站在高坡上,望著孫賓漸去漸遠,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宋趼不解地問道:“先生既然捨不下孫賓,為何不將他收為弟子,而要薦他前去鬼谷呢?” “唉,”隨巢子輕嘆一聲,“非為師不願收留孫賓,實乃孫賓質性純樸,甚有慧根,是天生道器,非為師所能琢磨也!” 宋趼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 隨巢子轉向他:“哦,你明白何事?” “鬼谷先生不重天下苦難,卻重道器。若是看到有此道器,鬼谷先生必喜而琢之。孫賓若得鬼谷先生琢磨,或將成為天下大器。以孫賓質性,若成大器,必有大利於天下!” 隨巢子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輕嘆一聲,回身走去。 雲夢山位於魏、趙、衛交接的朝歌地界,西連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處山高林密,人煙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後,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趙、魏、衛三國誰也不曾在此設官置吏,致使數百里雲夢山區成為三不管之地。 孫賓辭別隨巢子,經平陽地界徑向西走,不消兩日,就已來到河口古鎮宿胥口。從這裡渡過河水就是朝歌地界,只要再涉過淇水,雲夢山也就到了。 雲夢山就在前面,孫賓因而並不著急,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