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3

第5章 第五章野心勃勃,龐將軍一戰成名

濟水向東流至黃池西南約三十里的唐邑時,拐向北偏東,到黃池西北約十里處再次東拐,正東流向煮棗,河床也於此處變闊,寬約數里。水淺流緩,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過齊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過頭頂。 這樣的河水適於涉渡,齊將田忌看中的正是這一點。齊軍士兵在堤下兩側的灘地上構築營寨,搭建帳篷,並在堤頂挖出一長溜灶台。一到開飯時間,屢屢炊煙裊裊升起,連綿十數里,頗為壯觀。 齊軍連戰皆捷,眼看就將兵臨大樑,齊威王甚為興奮,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勞軍。辟疆一行押送輜重趕至濟水,田忌聞訊,接應十里,迎入中軍大帳。二人在帳中敘話不及半個時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視察軍營,觀賞濟水。 赤日炎炎,甲盔閃閃。看到殿下前來,三軍將士無不挺槍持戟,威風凜凜地站在陽光下面,一眼望去,甚是嚴整。辟疆一身戎裝,與大將軍田忌並肩而行。二人沿河查看一遍,緩步登上搭建在堤頂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頂,放眼望去,堤上堤下淨是齊軍營寨,密密麻麻,錯落有致。稍遠處的河道上,沙灘片片,水草簇簇,間或有白鷺在水邊飛落。對岸河灘上卻空空蕩盪,既無一兵一卒,也不見任何營寨和壁壘。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荊棘之外,再就是連綿不斷的槐林。 辟疆望了一陣,指著空蕩蕩的灘頭:“田將軍,對岸怎麼無人防守?” 田忌笑笑,指著遠處的河堤:“殿下,請看那兒。” 順著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樹林中隱約現出魏國武卒構築的防禦陣勢,堤頂似乎還有一排排的機械連弩,咂舌道:“嗯,龍將軍果是老辣,若不是將軍提醒,辟疆真還看不出來呢!” “殿下不必自謙。魏軍連遭敗績,不敢用強,就將兵力隱於暗處,使我難知虛實。殿下剛至此處,自然不知這些情勢。”

“大將軍知己知彼,勝券在握了。請問大將軍,何時可與魏軍交戰?” 田忌指著河水:“微臣使人探過,中心河漕雖只寬約數丈,河水卻能漫過頭頂,千軍萬馬若是同時搶渡,水流激盪,必然上漲。兵士中有許多不會游水,縱使會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撐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頭說道:“若是長耗下去,莫說別的,單是糧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憂。”田忌把握十足,“微臣夜觀天象,近日魏境並無雨水。眼下酷熱難當,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淺過一日,旬日來水位已降尺許。若是不出微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會再降尺許。那時渡河,莫說龍賈重傷在身,縱使他身強體健,微臣也必擒他於馬下。” “嗯,”辟疆點頭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驍勇善戰,所向披靡,此番若不是魏王失德於天下,秦、趙、韓三國圍攻,父王也不會與魏交惡。田將軍,此陣勝負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微臣請殿下轉奏陛下,就說旬日之內,微臣必破魏陣,直驅大樑,三月之內,即押魏罃凱旋回朝,由陛下問罪!” 辟疆正欲說話,忽見對面堤上飛下一騎,直衝河邊,當下扭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人。 田忌與眾將也都看到了,目光齊射過去。來騎馳近,眾人看清是魏軍傳令軍尉。快馬衝到河邊,在水邊稍作猶豫,策馬涉入河水。眾人正自驚疑,來人已至河心。眼見河水漫至馬頭,軍尉陡然勒住馬頭,朝岸上大叫:“齊將看好,大魏先鋒龐將軍特下戰書!”取出長弓,搭上響箭,“嗖”一聲射出。 響箭在一陣呼哨聲中落至岸邊。早有兵士揀起響箭,交予聞訊趕至的軍尉。軍尉不及細看,飛也似的直奔高台,大聲禀道:“報,魏軍先鋒戰書!” 魏軍連遭敗績仍敢下書挑戰,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勞軍之際,田忌心頭咯噔一沉,眼角掃向站在一側的參將。參將穩步下台,從那軍尉手中取過響箭,回到台上,雙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過響箭,拔出箭矢上的響哨,從中取出一團絲帛,果是戰書,上寫“田忌大將軍親啟”,展開一看,上面寫道: 〖傳聞大將軍百戰不殆,名冠列國,在下既驚且嘆。在下所驚者,似大將軍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國?在下所嘆者,大將軍百戰不殆之說,今日將要終結於濟水岸邊!為此一驚一嘆,在下奉勸大將軍,若是三日之內罷兵回齊,納表請罪,大將軍不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濟水也可免於血污;大將軍若是一意孤行,定要決出高下,在下當於三日之後以雄師三萬設陣恭候!大將軍只要識出吾陣,在下即刻俯首請降;大將軍若是不識,在下有言在先,大將軍有何閃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從,請大將軍自裁,在下恭候回書! 大魏三軍先鋒龐涓恭呈〗

田忌閱完,臉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頭握得格格作響。 辟疆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道:“田將軍?” 田忌隨手將戰書遞予辟疆。 辟疆看過,心頭一震:“龐涓?此人怎成魏軍先鋒了呢?”轉向田忌,苦笑一聲,“看來,這一次田將軍遇到對手了。” “對手?”田忌冷笑一聲,拳頭捏得格格直響,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田忌的對手尚未生出呢!”略頓一頓,“哼,先鋒也配下戰書!殿下看好,三日之後,微臣一定踏破敵陣,將姓龐這廝活擒過來,碎屍萬段!” 辟疆卻似沒有聽見,兩眼依舊落在龐涓的戰書上,半是自語,半是徵詢:“奇怪,此人謝絕父王恩賜的上卿之位和百金重賞,卻在此處充當小小先鋒,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卻從鼻孔裡哼出一聲,轉對身邊參將:“回复龐涓,憑他擺出什麼陣勢,三日之後,叫他伸長脖子守於陣前,恭候本將前去斬首!”

“末將得令!” 黃池城中,在靠近西北側的一處大宅院裡,數百名受傷武卒或躺或坐,十幾名隨軍疾醫一刻不停地實施救助,間雜其中的是上百名志願護理的女人和蒼頭。兩個收屍的蒼頭守在門口,只要疾醫判定哪位兵士死亡,他們就會即刻啟動,將亡者抬出院子。 這是一個充滿疼痛與哀傷的場所,但沒有人喊疼,也聽不到呻吟。大魏武卒個個都是血性漢子,何況還有女人在場。 幾人匆匆走進院子,打頭的是三軍先鋒龐涓,跟在其後的是中軍參將和隨身護衛。 看到將軍到來,滿院竟是無人響應,似乎他們是一群不速之客。龐涓知道,魏軍屢戰屢敗,將士心中頗多怨氣,尤其是這些因將軍無能而有傷在身的兵士。 中軍參將急了,跨前一步,大聲叫道:“諸位將士,陛下欽點的三軍先鋒龐涓將軍看望大家來了!”

聽到“陛下欽點”四字,眾傷員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頭重重地“呸”出一聲,將臉轉到另一邊。只有旁近一個正在為傷者診治的疾醫起身見禮,被龐涓擺手止住。 龐涓沒有像其他將軍那樣惱羞成怒,更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盛氣或震怒,而是神色靜穆,面容和藹,眼神裡充滿關懷。他沒說一句話,只將可親的目光挨個掃過所有傷員,而後邁步在傷員之間的過道裡緩緩行走。 龐涓的沉靜和關切的目光開始收到效果,眾人的目光向他射來,就連那名別過臉去的兵士也轉過頭來,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龐涓看到一旁有個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懷抱一個一動不動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幾個年輕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邊,個個表情哀傷,雙目緊閉,口中喃喃禱告,顯然是在為這名行將遠去的兵士送別。

龐涓走到跟前,悄無聲息地走到近旁,面對兵士,跪在幾個女人後面,緊閉兩眼,口中念念有詞,為他祈禱。參將及隨身護衛互望一眼,相跟著跪下。 抱著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淚,在死者耳邊喃喃說道:“孩子,你睜眼看看,先鋒大將軍為你送行來了。” 女人連叫幾聲,那名兵士卻似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一名疾醫急走過來,拿手指在兵士鼻孔處探拭一下,見他早已氣絕,忙從袖中摸出一塊白布罩在臉上。隨後,疾醫朝後擺一下手,守在門口的兩名蒼頭立即抬著一塊門板過來,從女人懷中抱起兵士,輕輕放到門板上。龐涓緩緩起身,朝門板上的兵士連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龐涓轉過身來,邁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數步,龐涓看到近旁有疾醫正在為兵士擠膿,隨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傷起膿,膿包鼓得跟個白饅頭似的。龐涓站在一邊,看著疾醫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擠膿,乳黃色的膿水被一點點擠出,滴進地上的陶盆裡。兵士牙關緊咬,兩眼緊閉,額頭汗出,似在強忍鑽心的劇痛。過有一刻鐘,兩個膿包已被擠癟,疾醫望著傷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將餘膿弄出。

龐涓二話不說,當即彎下腰去,紮好架勢,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對準傷口用力吸吮。傳說昔日吳起吮疽吸膿,眾人無緣親見。這日龐涓為亡卒跪禱,為傷卒吸膿,卻是在場人人所見的不爭之實。 所有的人都震驚了,所有的心都激動了,所有的眼睛都濕熱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龐涓吸一口,將膿水吐到盆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盆中。如是再三,直到傷口裡再無膿水,龐涓這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龐涓連喝幾口漱過,在兵士的肩上輕拍兩下,呵呵笑出兩聲,半開玩笑地說出了來到此地的第一句話:“小伙子,你這膿水又腥又臭,味道可不咋的!” 兵士顧不上傷口劇痛,一翻身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龐將軍——” 龐涓將他拉起,扶他躺好,板起面孔呵斥道:“瞧你這點出息!大丈夫活在世上,隻流血,不流淚!”言訖,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大營。

齊軍大帳裡,田忌獨對几案,閉目凝思。 十幾年來,田忌南征北戰,威震泗上,揚名列國,擊敗過楚將昭陽、趙相奉陽君和韓相申不害,唯獨未與大魏武卒交手。田忌一心想與號稱天下第一鐵軍的大魏武卒對陣,君上卻是處處避讓,一直未給他機會。三年前魏惠侯稱王伐衛,田忌奉命援衛,本是一次交手良機,君上竟又讓他按兵不動,結果將首敗武卒的機會拱手讓予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齊、魏兩國在徐州相王時鬧翻,威王怒而伐魏,總算讓他一償夙願。入魏之後,田忌大顯神威,三敗公子卬,重挫龍賈,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內成為殘兵敗將。眼下魏人已無還手之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田忌都是勝券在握,只需一聲令下,七萬大軍就可踏過濟水,直搗大樑。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穩健著稱。常言道,哀兵莫逼,窮寇勿追。田忌既想一舉全殲龍賈,又想使自己的損失降至最小,這才遲遲沒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對岸龍賈的三萬武卒不過是只煮熟的鴨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樣,這也是田忌並不著急的原因。 龍賈重傷在身,魏軍已成哀兵。對於魏人來說,為今之計,上上之策是棄守濟水、黃池,死保大樑,誰想魏人非但不退,反來下書挑戰,且又約他河灘鬥陣,著實讓他吃驚不小。 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龐涓。知敵莫過於知將。對公子卬、龍賈、張猛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對這個橫空而出的龐涓,除去在臨淄聽到的此人翻手雲覆手雨之類的傳聞,他一無所知。 大戰前夕不知對手,是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帳一側,兩道目光如炬般射向軍用沙盤。 沙盤是隨軍謀士及參將等人依據附近的地形地勢臨時堆起來的。田忌一眼望去,濟水兩岸的山丘地勢赫然在目,顯要地段還插滿竹籤,竹籤上標著駐守此處的雙方兵種、數量及將官姓名。涉過濟水,不足十里就是黃池,黃池離大樑也就兩百餘里,如果沒有阻礙,急行軍數日可到。 田忌盯住沙盤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無論這個名叫龐涓的先鋒有何能耐,若以三萬潰敗之師挑戰七萬乘勝鐵軍,且所能依賴的不過是一條完全可以涉渡的濟水,聽起來像是一樁笑談。 但與公子卬之類浮誇之徒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遠都是田忌。即使對此近乎笑談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他知道,戰場局勢瞬息萬變,什麼可能性都會發生。情勢已呈一面倒,魏軍卻敢主動挑戰,不是主將發瘋,就是內藏陰謀。 想到陰謀二字,田忌猛然打個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絲冷笑也悄然隱去,代之以兩道漸皺漸緊的濃眉。 對,一定藏有陰謀。魏軍屢戰屢敗,餘眾不足四萬,除去傷殘,能戰之士至多三萬。龐涓只是魏人先鋒,卻敢在戰書上宣稱,他將以三萬雄師擺陣迎敵。這個細節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萬,要么是主將龍賈願將三軍移交龐涓。 想到此處,田忌心中一動,大聲叫道:“來人!” 參將聞聲走進:“末將在!” “再派細作易裝渡河,一探龐涓底細,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黃池。” “末將得令!” 參將正欲出帳,田忌又道:“還有,將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豎一根吊桿。” 參將再應一聲,退出大帳。 龐涓望過傷兵,又選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帳,副將張猛使人傳道:“龐將軍,大將軍有請!” 龐涓急跟來人馳至龍賈軍帳,跪於榻前:“先鋒龐涓參見大將軍!” 龍賈的傷情顯然加重了,只見他喘息一陣,手摀胸口,艱難地點點頭:“龐將軍,免——免禮。”眼珠轉向張猛,“張猛。” “末將在!” “取大將軍印來。” 張猛取來大將軍印,捧在懷中,眼望龍賈。龍賈接過大印,又從枕下摸出虎符,一併捧在手中,眼望龐涓:“龐將軍,請接符、印!” 以虎符調兵是列國慣例。虎符分為兩半,一半授予將軍,一半由國君親自掌管。國君調兵時,就遣特使奉符至兵營與將軍核對,兩片虎符只有合而為一,將軍才許發兵。因而,虎符是將軍權力的象徵。至於將軍金印,則是管束並差遣部下的主要憑證。虎符對上,金印對下,無論是誰,只要擁有符印,就可統帥三軍。龍賈將符印全部交給龐涓,就等於將大將軍的權限完全轉讓了。 這是龐涓始料未及的,畢竟自己剛至軍營,寸功還未建呢。愣怔有頃,龐涓頓首拜道:“龍老將軍,末將……這……此事萬萬不可!” 傷處又是一陣劇痛,龍賈強自忍住,捧著符印,艱難地說:“龐將軍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陛下慧眼識才,三軍再得良將,老朽死……死亦瞑……瞑目了!” 龐涓遲疑道:“龍將軍——” 龍賈的呼吸越發艱難,似已使盡全身力氣:“國家已到存……存亡關頭,龐將軍不可推辭,老朽這就上……上奏陛……陛下,舉……舉薦龐將軍統……統領三……三……” “軍”字沒有說完,龍賈陡然一陣痙攣,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張猛大驚,急跨一步扶住:“龍老將軍!龍老將軍——” 龍賈再也沒有應答。龐涓以手拭鼻,知道老將軍已經去了,大放悲聲:“龍將軍——” 天地默哀,長角悲鳴。 三軍將領得知龍將軍仙去,紛紛趕赴大帳。張猛當眾宣布龍將軍遺命,將大將軍的符印雙手呈送龐涓。 龐涓略略一想,再次推辭,眾將跪求。鑑於大敵當前,龐涓允諾暫代大將軍職,但將印、符堅決交由副將張猛保管,仍以先鋒名義將龍賈為國捐軀的前後經過表奏魏王,言語甚恭。 眾將看在眼裡,對龐涓愈加敬服。 與此同時,張猛也以三軍副將名義將龍賈的遺囑及龐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馬另奏。翌日午時,魏惠王詔書緊急馳到,正式任命龐涓為大將軍,統率三軍。 龐涓拜過詔書,從張猛手中接過符印,移居中軍大帳,將“大將軍龍”的旗號撤下,換為“大將軍龐”,傳令諸將帳前聽令。 龐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軍營裡不脛而走,龐涓的“隻流血,不流淚”六字更令大魏武卒血脈賁張,紛紛手拿血書,赤膊趕至各自將軍帳前請戰。三軍諸將接令後,手提捆捆血書走進大帳,見到龐涓,二話不說,“刷”地齊齊跪地,各將血書舉過頭頂。 龐涓走到眾將跟前,將血書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然後將眾將逐個拉起,朗聲說道:“龐涓感謝諸位,感謝三軍將士!自今日始,龐涓願與諸位一道,臥同榻,食同席,行不騎乘,戰不旋踵!” 龐涓的話音剛落,張猛走至眾將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道:“末將張猛求戰,請大將軍下令!” 眾將各自跨前一步,齊聲叫道:“末將求戰,請大將軍下令!” 龐涓知道時機成熟,遂將目光逐一掃過所有將軍,聲如洪鐘:“諸位將軍!” 眾將齊吼:“末將在!” 龐涓再掃眾將一眼:“秦齊韓趙四國犯我,數万將士為國捐軀,齊寇虎視眈眈,陛下憂心如焚,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保家衛國,擊敗敵寇!” 眾將再吼:“我等誓死追隨大將軍,保家衛國,擊敗齊寇!” “好!”龐涓大聲說道,“七萬齊寇就在濟水對岸。兌現諸位諾言的時刻近在眼前。諸將聽令!” 眾將熱血沸騰,再爆吼聲:“末將在!” 龐涓將目光再次掃過諸位,緩緩落在中間一位將軍身上:“李將軍,本將要你準備的物甚,齊備了嗎?” 李將軍跨前一步,大聲禀道:“回將軍的話,一萬隻麻袋悉數騰出,如何處置,請將軍下令!” “好!”龐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領軍士兩千,將所有麻袋運往唐邑,於唐邑上游狹隘處裝沙截流。大後日卯時,望見下游白霧升騰,烽煙冒起,即決壩放水。洩密者死!” 李將軍朗聲說道:“末將得令!”接起令箭,大步走出。 龐涓的眼睛剛望過來,李將軍左側的另外一將就已跨前一步:“報,末將已備石灰二十車、木鍁一千柄,如何處置,請將軍下令!” 龐涓從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帶軍士一千,將石灰研成細粉,各持木鍁一柄,於大後日卯時前往河堤後面的槐林埋伏,洩密者死!” 那將應喏一聲,接過令箭轉身走出。 龐涓的目光落到左邊一將身上:“馮將軍!” 馮將軍應聲跨出:“末將在!” “你帶軍士一百,扮作蒼頭,在唐邑下游十里處再攔濟水!” 馮將軍似是不解地望著龐涓:“再攔河水?” “是的,再攔濟水!”龐涓亦遞給他一支令箭,“招募附近百姓,就說要在那兒攔水灌田。可敲鑼打鼓,場面越熱鬧越好!” 馮將軍想有一時,似是豁然開朗,大聲回道:“末將得令!”接過令箭大步走出。 龐涓的目光緩緩地轉向站在最邊上的偏將範梢:“範將軍!” 範梢急忙跨前一步:“末……末將在!” “你的物甚可備齊了?” 範梢略略遲疑一下,紅了臉道:“回……回……回將軍的話,末將已……已備屎……屎溺千桶,如……如何處……處置,請將軍下……下……” 範梢原本結巴,接的這個任務更是讓他抬不起頭來,因而結巴得越發可愛。眾將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紛呈。範梢憋得面孔通紅,只好將頭埋低。 龐涓咳嗽一聲,拿起一支令箭遞給他:“很好!範將軍,你帶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將糞桶的桶口封好,也於大後日卯時伏於河堤外側的荊棘叢中,等待號令!” 範梢大急,抬頭叫道:“將……將軍,末……末將懇……懇請將軍收……收回成命,末將寧……寧願上……上陣殺……殺敵,不……不想撒……撒這臭……臭……” 範梢臭不出來,眾將再也忍不住,齊聲哄笑起來。 龐涓亦笑出聲,望著範梢:“範將軍,你若不干,一樁大功就是別人的了。” 範梢一下子怔了,瞪大兩眼望著龐涓:“什……什……什麼大功?” “活擒田忌!” 範梢又驚又喜:“末……末……末將得……得令!”急急拾起令箭,樂不可支地轉身出帳。 看到範梢走遠,龐涓掃視餘將一眼,朗聲說道:“諸位將軍!” 眾將齊聲吼道:“末將在!” 龐涓從几案前面緩緩站起:“各帶本部人馬,明日辰時,隨本將前往河堤後面擺兵演陣,以號旗為令,旗進人進,旗退人退,違令者斬!” 眾將齊道:“末將得令!” 濟水北岸,外出探聽虛實的細作陸續有人返回。田忌詳細問過,得知魏惠王懸賞招賢、龐涓揭榜應聘並被魏惠王封為三軍先鋒等事,同時得知,魏惠王雖拜龐涓為先鋒,卻未撥給他一兵一卒,龐涓是隻身趕赴黃池的。 田忌擺手讓細作退出,思忖有頃,對辟疆道:“殿下,依微臣推測,魏王此舉只有一個解釋,就是眼下尚不信任龐涓。” 太子辟疆未及說話,參軍再領一個細作進來,很快證實了田忌的猜測:“報,大樑及附近城邑從昨日開始,已經進入守備狀態,所有城門關閉,閒雜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戰袍,親自上城巡視。” 細作退出之後,辟疆抬頭望著田忌,目光中充滿狐疑:“這……魏王若是不信任龐涓,龐涓何來三萬大軍?”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話,這個微臣也想過了。微臣以為,必是龍賈身負重傷,臨危授命,將三軍大權臨時交予龐涓。” 辟疆眉頭仍皺:“此戰關係魏國存亡,龍將軍久經沙場,豈肯將三軍輕託他人?” 田忌應道:“龍賈傷重,根本無力指揮三軍。大戰在即,軍中不可沒有主將,而魏軍之中,龍賈一時真也找不出合適將才,託給龐涓也是該的。”略頓一頓,“再說,龐涓是魏王欽命先鋒,萬一戰敗,龍賈也有托詞。” “是的,”辟疆微微點頭,“大將軍所言合乎常理,辟疆認同。既然如此,大將軍可有因應之策?” 田忌正欲回話,一陣馬蹄聲響,又一細作回來,進帳禀道:“報,魏軍大將軍龍賈已於昨日不治而終,魏王任命龐涓為大將軍。” 田忌一驚,看一眼辟疆,擺手道:“知道了!” 細作剛剛退下,負責監測河水的軍尉急奔過來,進帳禀道:“報,濟水急退尺許!” 濟水於一日之內急退尺許,顯然是個反常。 田忌眉頭急皺,對辟疆道:“走,看看去!” 眾人趕至河邊,果見水位退下許多,標杆上的水位標誌整整下降一尺,等於過去旬日的下降總和。 田忌抬頭望天,並無一絲兒云,一輪日頭火辣辣地當頭照著。 辟疆轉向測水的軍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話,一個多月。” 時值三伏,月餘滴水未下,河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點點頭,抬頭望向田忌,卻見田忌眉頭緊皺,兩眼直直地盯著河水,甚是詫異:“田將軍?” 田忌指著河水:“殿下請看,水是渾的。” 辟疆定睛細看,河水果然一片渾濁,不解地問:“這……河水渾與不渾有何蹊蹺?” “回殿下的話,”田忌應道,“河水急退,又陡然犯渾,只有一個解釋,有人正在上游築壩,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大驚,“萬一如此,我當如何應對?”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來土掩,即使魏人築壩,微臣也有應策。”將頭轉向跟在身邊的參將,“速使人溯水而上,探看是否有人築壩。” 參將答應一聲,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探馬回禀:“報,果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處敲鑼擊鼓,攔河築壩。” 田忌詳細問過築壩地點,長出一氣道:“都是何人?” 探馬應道:“全是蒼頭。聽他們說,田裡的莊稼要旱乾了,里長要他們在那裡築壩,說要引水灌田。” “再探!” 探馬應聲喏,退出帳外。 辟疆凝眉道:“田將軍,魏人在這節骨眼上築壩,無論是否蒼頭,我們都應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斷不會這樣明目張膽,更不會讓蒼頭沾手。再說,即使築壩淹我,也不能選在那處地方。微臣親去那裡看過,河寬水深,僅憑附近百姓之力,莫說是三五日,縱使旬日也難築好。我三軍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壩成,大軍只怕早到大樑了!” 辟疆見他說得在理,點頭道:“嗯,如此甚好。有魏人攔住水勢,倒好涉渡。” 正說話間,濟水對岸人聲喧鬧,不一會兒,參將禀道:“報,魏軍在濟水對岸的河堤後面調兵遣將,似在排演陣勢!” 田忌最愛觀陣,聞報後急至堤頂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過,比前幾日高出三丈不說,台頂更豎一根兩丈高的木桿,桿頂裝有滑輪。田忌攀至台頂,坐進吊籃,下面數名兵士拉動繩索,滑輪將吊籃嗖嗖幾下吊至桿頂,田忌如同坐在半空裡一樣。 田忌視力原本就好,這又居高望遠,片刻之間,已將對岸情勢盡收眼底。河堤後面,但見旌旗招展,無數兵馬奔來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了半個時辰,終於理出一點頭緒,斷定魏人擺的是雁翔陣。雁翔陣形如呈人字飛翔的大雁,以箭矢、連弩、標槍為主要兵器,適合平原、坡地防禦。田忌又看一陣,見對岸陣形並無變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剛破曉,對岸又聞人喊馬嘶。田忌再入吊籃,見對方已改陣勢,此番擺出的是彎月陣。顧名思義,彎月陣形如彎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對稱,中間厚實的月輪利於防守,兩邊尖尖的月牙利於側翼進攻。此陣較雁翔陣又進一步,當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個時辰,見對方陣勢仍無變化,再次擺手下塔。 回至大帳,辟疆迎出帳外,問道:“龐涓所演何陣?” 田忌應道:“看陣勢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陣,今日改為彎月陣。” 辟疆略懂一些陣勢,見田忌報出此等陣名,頓時放下心來,口中卻道:“龐涓既敢下書鬥陣,想必有些手段,將軍還當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陣非小兒之戲,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連潰數陣,將軍麾下建制混亂,缺員過半,若要布陣,唯有拼湊。無論何陣,只要拼湊,就是烏合之眾。再說,龐涓初到軍營,寸功未建卻發號施令,必不服眾。將不服眾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陣勢?” 辟疆見田忌說得在理,更為放心,與田忌有說有笑地走進大帳,商討如何破敵。 翌日晨起,萬里無雲,河灘上東南風陣陣,使人心爽氣清。因有惡戰,多數將士一宵未睡,天尚未亮就已披甲執銳,整裝聚至河邊,摩拳擦掌,準備涉過濟水,建立功業。 田忌使人再探濟水,報說河水較昨日又淺一尺,最深處僅至肚臍,莫說是人,便是戰車,也可疾速馳過。 田忌的眉頭稍稍一皺,旋即鬆開了。如此水勢,三軍過河不消半個時辰。縱使上游放水,流到此處,也是遲了。三軍只要過河,取勝是十拿九穩之事,因而田忌也未考慮使用諸如迂迴包抄、偷襲之類奇巧之術,只想硬碰硬地與魏軍武卒血戰一場,讓魏人輸個心服。 天雖大亮,但離龐涓約定的破陣時間尚早。田忌略一思索,為穩妥起見,與辟疆一道再次走向堤頂高台。 田忌登上瞭望塔,如昨日一樣坐進吊籃。 晨曦中,田忌遠遠望去,見魏軍早沿濟水灘頭布好一陣。田忌仔細審看有頃,發現此陣與昨日所擺又有變異,形如一頭插翅的猛虎,虎頭伸在灘頭,虎尾放在堤後,似乎還在微微擺動。 田忌觀察有頃,緩緩下塔,辟疆迎上急問:“田將軍,魏軍所擺何陣?” “回禀殿下,”田忌應道,“今日改為虎翼陣了。此陣乃上古陣法,傳為軒轅帝大戰蚩尤時所布,世人知者不多。這廝三日連擺三陣,倒還有些手段。” “哦?”辟疆驚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這些都是花架子。微臣既識此陣,自有破解。”轉向參軍,“傳令,三軍成龍騰陣,龍口迎虎頭,聽鼓聲涉渡!” 參將答應一聲,轉身傳令。不一會兒,齊國攻陣的四萬大軍、千乘戰車已呈龍騰陣勢列於濟水灘頭。 看到卯時已至,田忌抱拳辭別辟疆道:“微臣先驅破陣,待捉住龐涓,攻占黃池之後,再來迎接殿下!” 辟疆回禮道:“祝大將軍馬到功成!” 田忌跳上戰車,拔出寶劍,朝前一揮,濟水北岸立時鼓聲大作,四萬大軍在數里寬的河面上呈龍騰陣涉入水中。一時間,濟水河中千軍萬馬,浪花飛濺,氣勢恢弘。 眼看齊軍將要涉至河漕,魏營軍陣非但未朝灘頭推進,反而由灘頭後退三百步。田忌正自納悶,前番下戰書的軍尉再次馳至岸邊,沖田忌鼓舌叫道:“齊人聽好,大將軍有令,大魏武卒乃仁義之師,不襲半渡之旅,爾等盡可安心涉渡,待陣成後決戰!” 這是對齊人的公然蔑視。 田忌大怒,縱馬催車,率先朝對岸衝去。眾將看到,個個奮勇,人人爭先,不消一刻工夫,先鋒部隊就已涉過濟水,仍依龍騰陣在灘頭列好,龍口直對魏陣的虎頭。 魏軍再次後退百步,為齊人空出更多的灘頭。待齊三軍渡畢,陣勢列成,雙方同時開始擊鼓。 一通鼓畢,兩軍主將依據先禮後兵的慣例,各驅戰車馳至陣前,距一箭地停下。 龐涓打一揖道:“在下龐涓見過田大將軍!” 田忌抱拳略還一禮,槍尖指向魏軍陣勢:“龐將軍所擺之陣形同兒戲,何敢向本將叫陣?” 龐涓再揖一禮:“龐涓有言在先,大將軍只要識出此陣,龐涓即刻束手受縛,聽憑大將軍處置。” 田忌爆出一聲長笑:“龐將軍好不知趣!此為虎翼陣,本是齊地小兒之戲,有何難哉!” 聽到“虎翼陣”三字,龐涓哈哈大笑,朝後略一擺手,魏軍陣中立時旌旗飛舞,陣角迅速移動,兩隻虎翼消失,虎頭縮回,整個是不倫不類,不知是何陣勢。 看到新陣已成,龐涓再朝田忌拱手道:“大將軍怕是看錯了,此陣不叫虎翼陣。因與方才稍有變化,龐涓許大將軍觀陣一刻。若是大將軍能在一刻之內識破本陣,龐涓依舊如約受縛,聽憑大將軍處置。” 龐涓說完,撥轉馬頭,驅車竟回本陣,在陣前推出一隻沙漏,開始計時。田忌怒火上攻,卻也發作不得,只好撥馬回陣,登上一輛特製的高車,居高臨下,審視魏陣,果見此陣十分怪異,依他見識,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心冥想,計時已到。 龐涓驅車衝到陣前,朝田忌抱拳道:“田大將軍,一刻已過,可識吾陣否?” 田忌以善陣聞名天下,此時卻在兩軍陣前,當著雙方將士之面,連一個無名之輩所布之陣也識不出,頓覺顏面盡失,又羞又急,雖是尷尬,卻也不失名將風範,驅車上前,略略抱拳道:“此陣怪異,在下不識,請問龐將軍所布何陣?” 龐涓回揖一禮:“此陣乃吳起將軍親自佈置,大將軍不識,也是自然。” “吳起將軍親自佈置?”田忌一下子怔了,沉思良久,抬頭望向龐涓,“龐將軍休要騙我。吳起將軍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陣?再說,但凡吳起將軍所布之陣,在下無所不曉,只不曾見過此陣。”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大將軍不知之事,豈只這個?吳起將軍夢中授我兵書,傳我奇陣,大將軍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驚,也是好奇心起,略頓一頓,抱拳問道,“請問龐將軍,此是何陣?” 龐涓又是一聲長笑,笑畢方道:“此陣名曰王八屎溺陣,專以活擒田大將軍!” 原來,龐涓真也是個精怪,推知田忌善識陣勢,靈機一動,想起在鬼谷中張儀串通蘇秦戲弄他時所畫的怪圖,計上心來,依樣擺出。至於屎溺這一靈感,完全出自他在尋找兵書時從樹洞裡摸到的那堆野豬屎。 這一個王八孵卵的陣圖原是張儀的惡作劇,根本就是塗鴉之作,田忌哪裡識得?龐涓當場說破陣名,連自己也忍俊不禁,像個頑皮孩子似的狂笑數聲,撥馬轉回本陣。 田忌哪里肯受這般羞辱,臉色紫紅,仗劍怒道:“龐涓豎子,你——看本將如何擒你!”轉對鼓手,“擊鼓!” 鼓聲大震,齊軍發聲喊,勢如潮水般掩殺過去。魏軍武卒似乎經不住如此衝撞,紛紛退避。數万齊軍捲入魏陣,如入無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槍,催動將士奮勇衝殺。數万大軍眼看就要衝上河堤,忽見沿堤槐林中升起團團白霧,烽煙沖天。時下東南風正盛,風吹霧動,疾速飄來。見到白霧,正在潰退的魏人急從袖中摸出絲紗罩於頭頂,臉朝下伏在地上。齊軍正自納悶,白霧已至,頃刻間就將整個河灘籠罩。田忌猛覺兩眼刺疼,方知中計,急令退兵,已是遲了。一時間,兵士揉眼,戰馬悲鳴,數万大軍整個成了盲人瞎馬,在灘頭亂衝亂撞。 白霧剛剛飄過,魏人鼓聲大作,正在潰退的武卒轉身殺來。齊兵已無招架之力,不戰自亂。千乘戰車、數千戰馬、數万步卒堆擠在寬僅二里許的河灘上,你擁我堵,自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 就在此時,又有一陣惡臭隨風飄來。齊人尚未明白是何緣由,但見漫天屎溺從天而降,澆得他們一身一臉。這些屎溺均被魏卒攪成糨糊狀,又臭又滑膩,一旦粘在手上,連槍也拿捏不穩。許多軍士更因視物不清而撞入魏營,或遭斬殺,或繳械投降。 魏軍將士卻是殺聲震天,越戰越勇。田忌驚懼交加,顧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戰車奪路而走,未走幾步,慘叫一聲,跌入一個深坑。 坑中臭氣沖天,淨是屎溺。田忌長嘆一聲,舉劍欲自戕,卻被伏在坑沿的範梢伸鉤打落。緊接著,魏軍眾卒齊伸鉤手鉤牢甲衣,將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說,拿繩索綁了個結實。 看到一身屎溺、兩眼迷離、被五花大綁起來的田忌,眾軍士興高采烈,齊聲喊道:“範將軍活擒田忌嘍!範將軍活擒田忌嘍!” 聽到喊聲,齊軍越發驚亂,眼睛未受傷害的拼力護著迷眼的急朝濟水退卻。對岸齊軍遠遠望到形勢不利,迅即下水接應。一時間,濟水兩岸,齊軍就如兩大群戲水的鴨子一般撲撲通通跳入河中。 見齊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設法將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趕入河中。因河水不深,齊兵在水中一陣狂奔。逃有一程,看到魏人並不追趕,兵士們也自鬆弛下來,急不可待地泡入水中,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創傷。一時間,寬寬的水面上人影晃動,清清的河水里滿是屎尿和血污。 眾將士在水中一邊洗涮,一邊大罵魏人手段下作,勝之不武。他們或吵或嚷,或罵或咒,誰也沒有註意從上游一瀉而下的嘩嘩水聲。等到有人看到滾滾撲來的洪峰時,一切都已遲了。在上游三十里處遭到截流兩日的濟水一朝決壩,勢如奔牛,頃刻間就已漲滿半槽。可憐數万齊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亂踢亂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濟水下游十幾里長的河面上,但見浮屍具具,慘不忍睹。 洪水剛一退下,魏國武卒就急不可待地衝下河灘,涉過濟水,全力追擊潰敵。眾人正在追得起勁,突然聽到鳴金聲。魏軍退回,諸將不解,紛紛縱馬馳至龐涓處,大聲問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將軍為何鳴金?” 龐涓笑道:“大魏武卒是仁義之師,怎能趕盡殺絕呢?” 眾將卻是笑不起來,只將兩眼不無疑惑地直視龐涓。 龐涓斂起笑容,對張猛道:“張將軍,你領兵五千打掃戰場,清點俘獲!”轉對參軍,“傳令各部,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發朝歌!” 眾將瞬間明白鳴金原委,無不振奮,齊聲叫道:“末將得令!” 話音落處,三軍將士調轉馬頭,風馳電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捲而去。 三日之後,在魏都大樑的王宮正殿裡,司徒朱威手捧兩份戰報,朗聲奏道:“啟奏陛下,大將軍龐涓於黃池大捷,斬首一萬一千五百,溺斃兩萬五千三百,生俘一萬三千二百十人,活擒齊將田忌,走齊太子田辟疆,餘眾倉皇潰逃;朝歌大捷,斬首一萬三千六百,俘敵六千一百五十,走趙相奉陽君,餘眾倉皇潰逃。秦、韓兩國犯境之敵,皆聞風驚退!” 朱威剛一奏完,魏惠王就將拳頭“咚”的一聲猛砸於几案:“好!寡人胸中這口悶氣,總算吐出來了。朱愛卿!” “微臣在!” “為大將軍修築彰功台,舉國慶賀三日,大赦天下!” “微臣領旨!” 旬日之後,龐涓凱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龐涓共登王輦,大樑民眾夾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將龐涓簇擁至新近落成的慶功台前。 台前,鼓樂喧天。魏惠王端坐於台,龐涓偕三軍眾將行至台前,叩道:“末將叩見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魏惠王看著威風凜凜的龐涓,不無滿意地抬手道:“愛卿平身!” 龐涓朗聲道:“謝陛下!” “大將軍聽旨!” “末將在!” “大將軍力挽狂瀾,力退強敵,功蓋日月,賞黃金五百,錦緞百匹,奴僕五十名!” “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審視一眼立功受賞名單:“其餘將士,寡人准允大將軍所請,轉批相府,依軍功大小,各有封賞!” 眾將軍叩首:“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再次頒旨:“上卿陳軫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當誅。鑑於此賊已畏罪潛逃,為正法紀,准允司徒所奏,誅滅陳軫全家,凌遲其家宰戚光、護院丁三,沒收陳軫所有家財,上交國庫,府邸轉賞大將軍龐涓!” 龐涓叩道:“謝陛下隆恩!” 當夜,龐涓來到刑獄,走進那間關押過他和孫賓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鎖,色如死灰。 龐涓掃一眼戚光,冷笑一聲:“嘿,這不是戚爺嗎?” 戚光平素仗著陳軫的勢耀武揚威,此時淪入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斷。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龐涓,明知求也無用,戚光仍是兩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自打耳光:“龐大將軍,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龐涓冷冷地望著他,等他打得累了,這才說道:“再打呀,你是該死!” 戚光急了,向前爬幾步,跪在龐涓腳下:“大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大人大量,高抬貴手,饒過小人吧,小人願為大將軍做牛做馬,以報再生之恩!” 龐涓陰陽怪氣地長嘆一聲:“唉,真沒想到啊,時過境遷,連戚爺也肯跪地求饒,嘖嘖嘖!”轉對白虎,“白兄弟,戚爺既然下跪了,龐某就不能不賞面子。凌遲那日,脖頸以上的三百刀不要刮了,留他一個圄圇腦袋,免得祭我阿大時,嚇壞他老人家!” 戚光頹然倒地。 龐涓冷笑一聲,一腳將他踢到牆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人家戚爺都下跪了,你為何不跪?” 因有戚光的前例,丁三知道求也無用,乾脆充了漢子,硬住脖子叫道:“姓龐的,今日落你手裡,丁爺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要殺就殺,何必廢話?” 龐涓點點頭,冷冷說道:“說出這句話,還算你有種!”轉對白虎,“白兄弟,這是一條漢子,骨頭硬,皮厚,將戚爺脖頸之上的三百刀轉到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記住,刮完之後再剜心,剜心時,他的心一定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田辟疆領著殘兵敗將潰入齊境,不無狼狽地逃回臨淄。 正在進膳的齊威王驚聞噩耗,將一口米飯噎在嗓眼裡,憋得滿臉紫紅。辟疆急前一步,又是搥胸,又是敲背,見威王仍然緩不過氣來,急得跪地大哭。 太醫聞訊趕來,一陣急救,方使威王緩過氣來,順口吐道:“龐……涓……” 辟疆上前正欲攙扶威王,卻被他一把推開。威王顧不上龍體安康,急急走回宮中。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等幾個朝中重臣早已聞訊趕到宮外,站在那兒候旨覲見。 威王果然宣召。幾人叩見,威王神色詭秘地望著他們,大半日竟無一言出口。鄒忌等無法起身,只得五體投地,兩臀朝天,與威王對耗。 門外的光影移動尺許,威王終於長嘆一聲,頹然說道:“唉,寡人十多年的心血,就這般毀於一旦!” 聽到此話,鄒忌他們哪裡還敢吭聲,只將屁股翹得更高,大氣也不敢出。 威王擺了擺手:“諸位愛卿,你們……起來吧。” 幾人這才謝過恩,惶惶起身,緩步走至各自的几案前坐下,將目光一齊投向威王。 威王環視眾臣一眼,再嘆一聲,緩緩說道:“今日慘敗,過在寡人。” 鄒忌奏道:“微臣以為,黃池之敗,過不在陛下,過在田將軍一人。田將軍自恃天下名將,小胜數戰後驕傲輕敵,方招此辱。” 威王又嘆一聲:“事已至此,過錯在誰都是一樣。諸位愛卿——” 眾臣齊道:“微臣在!” “你們議議,為今之計,如何方好?” 眾臣面面相覷。 “陛下,”鄒忌奏道,“微臣以為,既有開頭,就該有個結束。我軍雖敗,國勢卻無大傷,倉廩仍然充盈,再徵大軍十萬亦非難事。反觀魏國,連年征戰,早已油盡燈枯,僅憑龐涓一人之力,終是螳臂當車。依微臣之計,陛下可再發大軍,另擇良將,與魏一決雌雄!” “陛下不可!”上大夫田嬰急道,“縱觀整個過程,龐涓設計精細,用兵奇詭,並在大勝之後,放我潰兵不追,轉而長途襲趙,致使奉陽君猝不及防,險些遭擒。龐涓用兵能至此境,斷非平庸之輩!” 齊威王長吸一氣,重重點頭:“愛卿所言甚是。今日觀之,龐涓才是世間大寶,田忌不是此人對手。為今之計,愛卿可有良策?” 田嬰接道:“回禀陛下,魏軍新勝,士氣正熾,我軍士氣一時卻難恢復。依微臣之意,我當以退為進,示弱求和,懇請魏王放回田將軍及被俘將士。魏王一向託大,陛下若肯示弱,他或會答應。” 齊威王轉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兒意下如何?” 田辟疆應道:“兒臣以為,上大夫言之有理,請父王聖裁!” 齊威王不再說話,閉目有頃,以手按住几案,吃力地站起。內臣急走過去攙上,扶他走向宮殿一側的偏門。眾臣看到,趕忙起身跪下,叩送威王。辟疆注意到,威王一下子老了,每一步都顯得沉重。 就在沒入偏門時,威王回過頭來,兩眼望向田嬰:“準卿所奏。具體如何,你辦去吧。” 田嬰叩道:“微臣領旨。” 齊威王詔命齊國上大夫田嬰為特派使臣,出使魏國求和。田嬰攜帶數箱金銀珠玉和齊國邊境十邑的版圖、戶籍等,馬不停蹄地趕往大樑,在驛館住下,稍事休息後,驅車拜訪大將軍府。 龐涓已於數日前搬入新府,也就是陳軫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營造下,內裡可謂是極盡奢華,裡面亭台樓閣、堂榭廳室、塘池園林、花鳥蟲魚等應有盡有,龐涓要做的不過是將大門外面的上卿府匾額換為“大將軍府”而已。 田嬰趕到時,龐涓正在宗祠裡祭奠亡父。田嬰二話不說,當即從門人處討來麻服穿上,要捨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壇上並排列著三隻青銅托盤,左邊盤中盛著戚光腦袋,右邊盤中放著丁三心臟。兩樣祭品均是午時行刑時,由龐涓親手割下來的。唯獨中間一盤空無一物。 在田嬰走進宗祠時,祠中仍是人影晃動,喪樂聲聲,祭禮已近尾聲。 田嬰素衣麻服,在壇前叩拜。 田嬰祭拜已畢,龐涓過來與田嬰見禮,邀他至幾前坐下。田嬰望著祭壇,指著中間的空盤:“請問大將軍,中間一盤為何空置?” 龐涓應道:“上大夫有所不知,此盤是在下特意留給陳軫那廝的。前番在下忙於戰事,被那廝走脫,下次他就沒有這麼走運了。” 田嬰佯裝不知,順口問道:“聽聞陳上卿與大將軍有隙,看來不是謠傳。” “豈止是有隙?”龐涓咬牙道,“是殺父之仇!仲尼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那廝無論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必揪他回來,血祭先父!”略頓一頓,似有所悟地望著田嬰,“上大夫此來寒舍,不會只為詢問這個的吧?” 田嬰點頭:“此地不是說話之處,能否借大將軍一寸光陰?” 龐涓起身,引田嬰走至客廳,分賓主坐下,抱拳說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說話?” 田嬰亦抱拳還禮道:“在下此來,只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朝外擊掌。 兩名下人抬著一隻禮箱走進廳中,擺好後退出。 田嬰指著箱子:“些微薄禮,難成敬意,權為令尊置辦祭品之用,望將軍笑納。” 龐涓上前打開,見金玉珠璣擺滿一箱,遂合上箱蓋,微微笑道:“龐涓謝上大夫大禮。”扭頭衝身邊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過茶,田嬰品一口,放下茶杯,望龐涓輕嘆一聲:“唉!” 龐涓問道:“上大夫為何嘆氣?” 田嬰又嘆一聲,方才說道:“方才祭拜令尊時,在下看到中間那隻空盤,心中頗多嘆喟。” “上大夫有何嘆喟,可否說予在下聽聽?” “大將軍沉冤多年,今朝得雪,手刃殺父仇人,何其快哉!陳軫雖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卻舉族遭屠,何其悲哉!” 龐涓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緩緩說道:“上大夫有話請講。” “此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大將軍為報父仇,手刃陳軫、戚光一族。今齊有將士數万慘遭屠戕,萬千家庭破亡,如果齊人都如大將軍般申冤復仇,魏國豈不血流成河了。” 龐涓哈哈笑道:“上大夫此言謬矣!陳軫乃大魏國賊,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間惡瘤,龐涓除之,是為國除奸,為民除害,魏國人心無不大快,豈能與疆場死傷相提並論?” 田嬰應道:“戰死疆場自然另當別論。只是,齊逾萬將士已經放下武器,正被將軍徒手關押,如果他們有家難回,死於非命——” “這……”龐涓佯驚道,“上大夫是說,他們的家人也會找我龐涓尋仇?” “正是。” 龐涓湊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該當如何?” “田將軍等將兵犯境,雖獲死罪於魏,卻也是奉旨行事,還望大將軍念及他們的父母妻小,准予寬赦。這些將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將軍恩德,傳揚大將軍仁義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龐涓思考有頃,重重點頭,“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證田將軍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髮無損。不過,其死罪能否寬赦,實非在下所能決斷。上大夫可向陛下懇請,只要陛下寬免,在下親為田將軍置酒送行。” 田嬰再揖一禮:“大將軍仁厚之心,必有好報。” 龐涓還禮道:“謝上大夫吉言。” 第二日,魏王大朝,宣齊使覲見。 田嬰叩見,魏惠王掃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會是來下戰書的吧。” 田嬰再叩:“回禀魏王陛下,寡君聽信讒言,冒犯陛下神威,甚是追悔,今托微臣朝見陛下,誠心致歉,欲與陛下永修盟好。” 魏惠王仰天大笑數聲:“你家寡君誠心道歉,寡人還能說什麼呢?不過,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麼表示他的誠心呢?” “回禀陛下,”田嬰應道,“寡君願將邊境十邑獻予陛下,求陛下寬赦田忌將軍及被俘將士,使他們能夠合家團圓,免受骨肉離散之苦。”從袖中摸出邊邑十城的版圖,“此為十城版圖,請陛下驗看。” 魏惠王連連搖頭:“這十城是你家陛下的心肝寶貝,寡人怎能奪人所愛呢?” 田嬰略怔一下:“那……陛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時,寡人誠心擁戴田因齊為王,田因齊卻不知足,向寡人討價還價,逼迫寡人捨棄宋國。” 田嬰略想一下,叩道:“回禀魏王陛下,臨行之時,陛下已吩咐微臣,宋國之事,齊國再不插手,聽憑陛下處置。” “衛國之事呢?” 田嬰心頭一怔,思忖有頃,咬牙說道:“只要陛下不計前嫌,田嬰這就禀明陛下,衛國之事,也聽憑陛下。” “哦?”魏惠王眉頭一豎,“這點小事還要奏明田因齊?” 田嬰心裡一橫:“衛國之事,齊國亦聽憑大王處置。” “好!”魏惠王轉對朱威,“朱愛卿,擬旨,曉諭衛公,就說他這彈丸之地,不配為公,自貶一爵,易公為侯!還有,讓他在三十日之內,將平陽方圓五十里之內的版圖獻來。我諸多將士在城下殉國,也該有個說法!”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眼望田嬰,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田因齊既然有此誠意,寡人亦當以誠相待,赦免齊國戰俘。”轉對龐涓,“龐愛卿,田將軍可在你處?” 龐涓跨前奏道:“回禀陛下,齊國戰俘田忌已在宮外候見。” “宣他覲見!” 龐涓朗聲道:“微臣領旨!”轉對外面,“陛下有旨,宣齊國戰俘田忌覲見!” 不一會兒,幾名兵士將田忌帶到殿上。眾臣一看,田忌被人強穿一身婦人之裝,脂粉塗面不說,口中還被塞了一團女用絲絹,無不大笑。 魏惠王先是詫異,後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兩名粗壯的軍士扭住胳膊,絲毫動彈不得,只拿兩眼怒視龐涓。龐涓緩緩走到田忌前面,將他口中的絲絹取下,譏笑道:“田大將軍,請著此服回去面奏齊王陛下,讓他好好看看,這就是他所誇耀的齊國大寶!” 聽到此言,魏惠王十分解氣,連聲說道:“對對對,寡人也請田將軍轉告田因齊,就說魏罃有言,齊國之寶,魏國一樣不缺。送客!” 眾軍士鬆開田忌。 田忌羞憤交加,一頭撞向廷柱。 田嬰眼疾身快,一個箭步衝上去,將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將軍——” 田忌跺腳大叫:“放開我,放開我,我……我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龐涓冷笑一聲:“哼,田將軍,龐涓原還敬你是條漢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門尋仇,誰想將軍竟是這般無趣,尋死覓活,行娘們儿之事,枉費龐涓一片苦心了!” 聞聽此言,田忌氣結,跺腳大叫:“龐涓豎子,你……你個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剝你皮!” “嗯,”龐涓微微點頭,“這才像個將軍!縱觀列國,田將軍雖是敗將,卻也還算龐某對手。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遲,龐涓在此候你十年!”言訖,仰天長笑。 與戚光分開之後,陳軫驅車朝東疾駛。行有數里,陳軫棄掉軺車,卸下轅馬,斜刺裡朝東北落荒而去。 陳軫快馬加鞭,於次日傍黑越過魏界,進入衛境,在楚丘暫避數日,然後扮作衛人,復入魏境,天傍黑時趕到宿胥口,尋了偏靜客棧住下。 天剛放亮,陳軫匆匆吃過早點,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見大道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不一會兒,成隊的魏國車騎便如旋風般捲到這裡,迎頭一面大旗上赫然寫著“大將軍龐”幾個大字。 陳軫大驚失色。龐涓正在黃池與齊人對峙,為何跑至此地?僅此幾日,龐涓難道已經取代龍賈,一躍而為大將軍了?陳軫驚恐一時,轉念又想,依自己幾日來的行踪,龐涓只要不是天神,就不會知曉。再說,縱然他是天神,知曉他在這兒,也大可不必為他一人而興師動眾。 這樣一想,陳軫心里略覺踏實,返回客棧,只在暗中觀看龐涓欲做何事。 不一會兒,龐涓的大隊人馬已風馳電掣般捲入宿胥口。眾兵士四散開去,將整個小鎮包圍起來,同時四處徵調所有船隻。 一連數日,陳軫只能與眾客商一道,從早至晚躲在客棧裡,看著龐涓的大隊人馬秩序井然地渡過河水,再看著他們押送大量趙人輜重和俘虜凱旋。與此同時,宿胥口也風傳起大將軍龐涓如何得到吳起將軍的庇佑,兩戰兩勝,大敗齊人和趙人,俘獲齊將田忌諸事。 魏軍撤走之後半日,宿胥口重又歸於平靜,客渡漸漸恢復。陳軫與店家結過賬,牽馬走向大街,行至街中心的告示牆邊,看到許多閒人圍在那兒觀看。陳軫湊上去,猛然看到牆上新貼一張告示,赫然入目的正是他的畫像。看到告示上只他一人,陳軫猜出戚光定是被抓了,額頭不禁驚出一層冷汗,慶幸自己棋高一著,未與戚光同行。 陳軫拿袖子擦了把被告示驚出的汗水,縱馬馳至渡口,遠遠看到一班渡船剛好離岸。陳軫大叫停船,船夫聽到喊聲,調頭撐至岸邊。陳軫牽馬上船,再三謝過船夫。不消半個時辰,渡船已將他載至對岸。 陳軫牽馬下船,籲出一口長氣,跟著同船的十幾人上岸。翻過河堤,前面就是直通朝歌的官道。若去趙都邯鄲,這是必由之路。 然而,陳軫並不想去邯鄲。他來此處只有一個目的——進云夢山尋訪鬼谷先生。陳軫萬未料到自己會馬失前蹄,在小河溝裡翻船。苦心經營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熬至今日,卻被一個街頭混混搞到如此境地,而他陳軫竟對這個混混一無所知! 陳軫不是輕易服輸之人。事到如今,他的對手不再是白圭、朱威和公孫衍,而是這個半路上殺出來的龐涓。他的人生目標也不再是大國相位,而是如何應對這個混混。此來雲夢山,就是要順藤摸瓜,找到龐涓的根脈,點中他的死穴。 陳軫跟在同船人後面又走一程,見前面有條岔道,遂朝一位年長者揖禮道:“請問老丈,雲夢山怎麼走?” 老丈指著遠處的峰巒道:“那兒就是。你沿這條岔道走下去,涉過淇水,就可進山了。” 陳軫謝過,跨馬朝淇水方向疾馳而去。 適逢盛夏,山外驕陽似火,鬼谷裡卻是涼爽宜人。 將近中午時分,玉蟬兒正在草堂裡看書,忽然聽到外面傳來童子的聲音:“蟬兒姐,蟬兒姐!” 玉蟬兒放下書冊,緩緩走到門口,見童子已引領陳軫走到草堂前面。陳軫換回一身官服,畢恭畢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望著她。 童子手指陳軫:“蟬兒姐,這位官人欲見先生。” 玉蟬兒站在門欄外面,不冷不熱地望著陳軫。 陳軫躬身揖禮:“魏國上卿陳軫見過仙姑。” 數年前作為魏國特使逼聘姬雪那陣兒,陳軫雖在洛陽居住數月,卻未見過玉蟬兒,更未料到此時站在他面前的這個漂亮仙姑竟是當年讓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這才自報家門。 玉蟬兒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劍一般逼視過來,既不還禮,更無客套話語,單刀直入道:“上卿大人不在朝中辦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干?” 陳軫聽出玉蟬兒語帶譏諷,趕忙浮出一笑,再揖一禮:“回仙姑的話,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來拜見鬼谷先生。” 聽到“魏王陛下”,玉蟬兒更是慍惱,冷冷說道:“上卿來得不巧,先生幾日之前云游去了。” “那……”陳軫一怔,“先生幾時回來?” 童子已經聽出玉蟬兒的話音,曉得她不待見,順口接道:“這位官人,先生雲游向無定數,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三年五載。官人若要求見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陳軫輕嘆一聲:“真是不巧。”略頓一下,轉向玉蟬兒,“請問仙姑,聽說龐將軍曾在這兒跟從先生學藝,可有此事?” 玉蟬兒臉色又是一沉:“這裡沒有龐將軍,上卿若無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一個轉身跨進門欄,順手關上房門。 陳軫未曾料到有此冷遇,竟是愣了,不無尷尬地望著童子。 童子勸道:“這位官人,蟬兒姐要你下山,趁天尚早,趕快走吧!” 陳軫回過神來,望著童子:“請問仙童,這位仙姑是何人?” “是蟬兒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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