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3

第4章 第四章挑撥齊魏,龐涓巧施攻心計

龐涓從宿胥口渡過河水,不幾日就到魏國新都大樑。 大樑本是魏國別都,人口稠密,物產富饒,商賈雲集,此時成為都城,熱鬧自是不必說的。龐涓幾經打聽,尋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門,開門的是老家宰。 為防意外,龐涓仍然戴了斗笠。老家宰看了一時,竟然認不出來,怔道:“先生是——” 龐涓取下斗笠,笑道:“家老,您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時,仍舊搖頭。龐涓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副絡腮鬍子戴上。看到絡腮鬍子,老家宰這才叫道:“哎呀呀,看我這雙老眼,連恩公也認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裡請!” 老家宰引領龐涓走進府中,邊走邊叫:“少夫人,快出來,你猜是誰來了?” 綺漪早已聽到聲音,急迎出來,見是龐涓,又驚又喜,當院跪下,叩道:“奴家見過恩公。”

龐涓還過一禮:“弟妹快起。” 綺漪起身,朝廳中禮讓道:“恩公,屋裡請!”轉對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來。” 老家宰答應一聲,走出廳外。 綺漪泡上茶水:“恩公,請用茶。” 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陡然衝過來,站在綺漪身邊,一雙警惕的大眼直盯龐涓。 綺漪輕撫孩子的頭:“來,這是我們家的恩公,你給恩公磕個頭。” 孩子打量龐涓一眼,走過來,在龐涓跟前跪下,叩頭。 綺漪催道:“快叫恩公。” 孩子小聲叫道:“恩公。” 龐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呵呵笑道:“不用問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爺!告訴伯父,叫什麼名字?” “白起。” 龐涓重複一聲:“白起?” 綺漪接道:“是他爺爺臨終前為他起的。”

龐涓連連點頭:“起者,自立自強也。是個好名字。” 說話間,白虎已如一陣風般旋進院裡,衝進客堂,納頭拜道:“白虎叩見恩公!” 見白虎回來,綺漪遂朝龐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龐涓相向而坐,一邊品茶,一邊敘講別後情勢。正說著話,綺漪端了幾個菜餚,家宰抱著一壇老酒,各在几上擺好。 綺漪笑道:“幾個小菜雖說粗陋,卻是奴家親手所燒,這壇酒也是奴家親手所釀,請恩公品嚐。” 龐涓拱手道:“龐涓一來就勞動弟妹,心實不安。” 綺漪還過一禮:“恩公大恩,奴家縱使粉骨碎身,也難報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鞠躬退出。 白虎倒滿一爵,遞給龐涓,自己也倒一爵,舉起道:“恩公,請!” 兩人各飲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近三年來,陛下獨斷專行,偏信公子卬、陳軫,拒聽忠言,逼迫公孫衍奔秦。魏之能臣,莫過於公孫衍。熟悉魏者,也莫過於公孫衍。今日公孫衍謀魏,秦、趙、韓三國結盟,魏國危在旦夕矣。”

龐涓卻將話鋒一轉,眉頭緊皺:“陳軫那廝好像不在大樑?” “是的,”白虎點頭道,“半個月前使齊去了。陛下聽從相國惠施之言,打算與齊人結盟,會徐州相王。陳軫主動請纓,要求出使齊國。” 龐涓點頭道:“惠子所謀,倒是高深。” 白虎卻是憂慮:“齊、魏一向不睦,你說,齊公他——會去徐州相王嗎?” 龐涓嘿嘿笑道:“沒有把握之事,陳軫那廝能主動請纓嗎?” 白虎松下一口氣:“如此說來,魏國有救了。” 龐涓微微一笑:“魏國非但有救,還要雄霸天下。” “恩公說笑了。”白虎卻是笑不出來,“就現在這個樣子,能不亡國,就是魏人大福呢。” “呵呵呵,”龐涓搬過酒壇,倒滿兩爵,“來,白兄弟,為大魏雄霸天下,幹!”

兩人幹過,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據在下所知,陛下眼下缺的是用兵之才,今日舉國招賢,為的也是此事。恩公進山修習兵學,學到一身本領,若去應徵,必受重用。” 龐涓反問他道:“公孫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領嗎?” “恩公說的是。”白虎苦笑一下,“不過,今非昔比,在下可將恩公引薦給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薦給惠相國。惠相國若肯推薦,陛下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國不肯推薦呢?” “這……”白虎一怔,“惠相國見到恩公,不會不推薦的。” “白兄弟,”龐涓搖頭道,“你的好意,在下領了。不過,在下此來,斷不是向陛下討官位的。” 白虎頗是詫異:“恩公來大樑,不為應聘,卻為何事?” “只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領了。敢問恩公欲至何處?” “齊國。” “齊國?”白虎驚道,“難道恩公不願為魏效力?”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白虎不無茫然地重複一遍,“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這是先生的臨別贈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龐涓擺手,“白兄弟,在下此來,真還有一事相託。” “恩公請講。” 龐涓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待陳軫回來,替在下盯牢他,莫讓那廝逃了。” 白虎滿腹狐疑,但還是點點頭:“恩公放心,這個不難。” “不難就好。”龐涓再倒兩爵,緩緩舉起,“魏國大難,不可不救!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來,白兄弟,為這兩件大事,幹!”

齊國都城臨淄的主幹道上,一輛軺車正朝相國府方向疾馳。陳軫坐於車中,微閉雙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對面,滿臉憂鬱。 “主公,”戚光總歸憋不住了,忐忑問道,“鄒相國肯見我們嗎?” “呵呵呵,”陳軫睜開眼睛,不無得意道,“我們送他大禮,他何能不見?” “老奴打探過了,鄒相國並不愛財。” “他不愛財,卻另有所愛。放心吧,沒有十足把握,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來。” 軺車馳至相府門前,戚光下車,將早已寫好的名帖遞給門人,順手塞給門人一塊金子。門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鄒忌迎出,與陳軫見過大禮,請入客廳,分別落座。 鄒忌開門見山:“上卿此來,敢問有何見教?” “不敢言教。”陳軫回道,“在下此來,只想送給相國大人一份厚禮。”

“是何厚禮?” “一份功勞。” 鄒忌莫名其妙,皺起眉頭:“請問上卿,是何功勞?” “據在下所知,齊公夢中也在念叨宋國。宋國地處泗下,沃野千里,人口眾多,楚國可是一直緊盯著呢。” 泗上十二國,唯宋、衛最富。衛親齊,宋卻親魏。這些年來,齊、楚均想染指宋國,皆因懼怕魏國,誰也不敢動手。 鄒忌似乎明白過來,點頭道:“君上的確向在下提過宋國之事,鄒忌甚想知道,上卿此言有何玄妙?” “在下此來,有意將宋國拱手送予齊公,若是相國大人玉成此事,豈不是一件大功?” 鄒忌心中一震,旋即笑道:“上卿言重了。鄒忌已經身居相位,還貪何功?不過,鄒忌對宋倒有興趣。只是,宋國是塊上好的膘肉,魏王豈肯輕易鬆口?”

“只要齊公答應一事,陛下必定鬆口。” “何事?” “稱王!” 鄒忌心裡咯噔一怔,閉目沉思。有頃,鄒忌睜開眼睛,朝陳軫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禮,鄒忌暫先收下。上卿還有何事?” 陳軫亦拱手道:“謝相國大人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陳軫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齊威公遞交國書,禀明魏王有意尊齊公為王,如果齊公願意,兩國可以相約會盟,互尊王位。 國事禮畢,陳軫告退。 望著陳軫漸退漸遠,消失在殿門之外,齊威公哈哈長笑數聲,轉對眾臣道:“諸位愛卿,魏罃坐王椅,看來是燒疼屁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後徙都城。可秦人仍不放他,聽說近日又在結盟韓、趙,三面伐魏。魏罃急了,使這陳軫來朝,圖謀尊崇寡人為王,拉寡人跟他一道去蹚渾水。你們議議,這渾水,寡人是蹚呢,還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禀道:“啟禀君上,稱王之事萬萬不可!” “田愛卿,你且說說,為何不可?” “魏國強盛時,視我為敵,今日落勢了,卻來結盟,這是臨渴掘井,並非真心。再說,魏侯稱王是背道而馳,眼下是眾叛親離,遭列國唾棄。此番魏王尊君上為王,斷無好意,君上萬不可上當!” 齊威公點點頭,目光緩緩移向鄒忌:“田愛卿以為,魏王是臨渴掘井,有加害寡人之意,愛卿意下如何?” 田忌本是齊國名將,又仗倚是齊公胞弟,從未將鄒忌放在眼裡。鄒忌在面上不與他計較,心裡卻有塊壘。此時見田忌反對,又有陳軫暗透的底細,鄒忌心沉氣定,跨前一步奏道:“回禀君上,微臣以為,君上可准允陳軫所請,與魏相王。” 齊威公眼睛一亮:“請愛卿詳解。”

鄒忌侃侃言道:“我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北有燕,南為泗上十二國。燕地高寒,土地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均是大國,且西有強秦,不可急圖。唯有泗上十二國,地廣土肥,人口眾多,且國小兵弱,是可圖之地。三晉之地,魏居中。我若聯魏,北可製趙,南可牽韓。有三晉在,亦無秦憂。只有西線穩固,我方可全力南圖,與楚爭奪泗上。” 說實在的,魏惠王南面稱尊,齊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與其並王之意,只是礙於天下道義,無法出口。面對魏王為他搭好的梯子,鄒忌的解釋正合心意,齊威公連連點頭:“嗯,鄒相國所言甚是。只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面稱尊,豈不是天下並王,寡人也成眾矢之的了嗎?” “君上,”鄒忌早有應對,“綱常早亂,天下並王並非今日奇觀。早在春秋初年,荊楚就已稱王。時至今日,列國稱王已是大勢所趨,魏王不過先行一步而已。荊楚可以稱王,魏侯可以稱王,君上為何不可稱王?” 齊威公將目光掃向眾臣:“諸位愛卿,鄒相國奏請寡人南面稱尊,你們可有異議?” 上大夫田嬰跨前一步:“微臣贊同君上稱王。” 齊威公將頭轉向他:“愛卿說說,你為何讚同?” “微臣以為,”田嬰應道,“韓侯、趙侯本與魏侯平起平坐,現在低人一頭,心中不平,這才追隨秦公伐魏。魏王一向剛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斷不會退縮。因而,微臣以為,若是不出意外,趙侯、韓侯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將稱王。未來數年,將是列國並王時代。君上先行一步,一可賣給魏王一個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夠左右天下局勢,三可製約韓、趙。” 齊威公將目光轉向太子:“辟疆,你也說說。” “兒臣以為,公父即使決定稱王,也不可輕易答應陳軫。” “微臣贊同殿下所言。”鄒忌順口接道,“眼下是魏王有求於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討個好處?” 齊威公急道:“討何好處?” “逼他讓出宋國!” “好!”齊威公猛力擊案,轉對田嬰,“田愛卿,你去知會陳軫,如果魏罃答應鄒相國所言,寡人就與他互尊王位。” 田嬰應道:“微臣遵旨。” 接後幾日,陳軫與田嬰幾經磋商,議定兩國在一月之後,齊威公稱王,同時與魏惠王會盟徐州,互尊對方王位。 陳軫此番使齊,不僅使齊公得到夢寐以求的王位,更使魏惠王拱手讓出宋國的保護國地位,對威公而言,可謂是喜上加喜。為此,威公特別設宴款待陳軫,贈他黃金一百,錦緞百匹,同時選挑美女十名,特產若干,贈予魏王。 陳軫不辱使命,帶著齊女凱旋,一路上車馬滾滾,旌旗招搖。 車馬行至齊國關卡,關吏驗過陳軫等人的關文,揮手放行。戚光催動車馬,剛過關防,突然間兩眼圓睜,模樣極是吃驚。 陳軫怔道:“怎麼了?” 戚光手指關卡那邊,驚道:“主公快看,是他!” 陳軫順著戚光的手勢望去,見一人頭戴斗笠,肩挎包袱,正在過關,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隨口問道:“他是何人?” “龐涓!” 說話間,龐涓已經通過關卡,摘下斗笠,扭過頭來,如炬的兩眼直射陳軫和戚光,目光陰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顯然是在向二人挑釁。 盯射有頃,龐涓一個轉身,沿官道大踏步遠去。 陳軫回過神來,擦把汗水,點頭道:“嗯,是他!此人揚言三年之後回來尋仇,三年之期已是到了。不過——”眉頭微微皺起,“此人尋仇,應到大樑才是,為何反朝齊國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陛下欽犯,魏國各地都在緝拿,他哪裡敢去?” 陳軫白他一眼:“此人是亡命之徒,哪裡他不敢去?” “主公教訓的是!”戚光囁嚅道,“小人這就回去加強防護,同時再向司徒府報案,讓官府協助追查。” “哼!”陳軫白他一眼,“還要指靠司徒府呀?前番就是朱威放走那廝的。你可多派人手,先斬後奏。另外,告訴丁三,就說是本府懸賞,誰能拿到龐涓腦袋,齊王前幾日賜給本公的百金就是他的。” “小人遵命!” 自得《吳子》六篇,龐涓日日習讀,大有感悟。此番下山,龐涓自信天下已無對手,是以底氣十足。想到鬼穀子的臨別贈言,龐涓詳細分析了列國情勢,決定前往齊國走一步險棋。 進入齊境,龐涓再無顧忌,不消幾日,就已趕到齊國都城臨淄。 這步險棋就是覲見齊公。龐涓尋到一家離宮城較近的客棧住下,換過衣冠,徑朝齊宮而去。剛至宮門,就有膀大腰圓的持戟衛士將他攔住。 一名軍尉走出,龐涓揖過,遞上拜帖:“請軍尉轉呈君上,就說名士龐涓求見。” 軍尉接過拜帖,審看幾眼,遞還龐涓,不無諷刺地拱下手道:“龐名士,似你這般,當到稷下學宮去。” 龐涓急道:“這位軍尉,在下有緊急國事,必鬚麵君陳奏。” “龐名士,”那軍尉卻是一臉不屑,“君上有旨,凡是來齊士子,須到稷下學宮討論學問。龐名士若有真才實學,自有祭酒、學宮令薦你進宮面君。”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陣長笑,“稷下養的不過是一群酒囊飯袋而已,豈能與我龐涓談論學問?” 軍尉大怒,眉頭一橫:“你這廝好不識趣,本尉誠心待你,你卻目中無人,蔑視我稷下學宮。快滾,滾遲一步,本尉抓你送監!” 龐涓不無冷蔑地掃他一眼,在又一聲長笑中揚長而去。 接後幾日,龐涓發現軍尉所說一絲兒不差,凡是來齊士子,必過稷下一關,否則,齊公一律不見。龐涓知道,僅是稷下就有學子數千,名士濟濟,莫說是見君,縱使想見祭酒、學宮令,也是個難。再說,早晚想到與那些百無一用的學界名流進行沒完沒了的爭辯,龐涓的頭皮就是一陣發麻。 就在龐涓束手無策之時,客棧掌櫃告訴他一個例外:若得相國鄒忌推薦,齊公也會破例召見。 龐涓沉思良久,決定去相府一試運氣。鄒忌名聞列國,齊有今日,此人功不可沒。若是見上相國,向他曉以利害,想必他會引他面君。 龐涓來到相府,向門人遞交拜帖。相府果是有規矩之處,門人還算和善,看過拜帖,朝龐涓鞠一躬道:“龐子稍候,小人這就進去禀報。” 不一會兒,一個家宰模樣的隨門人走出房門。 龐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國士子龐涓見過家老。” 家宰還過一禮:“在下見過龐子。聽聞龐子欲見主公,敢問何事?” “這……”龐涓遲疑一下,“事關齊國安危,在下只能面諭相國大人。” 家宰一怔,朝龐涓又揖一禮:“龐子稍候,容在下禀報主公。” 龐涓還禮:“謝家老成全。” 鄒忌正在書房批閱各地奏報,見家宰進來,抬頭問道:“哦,有事了?” “回禀主公,魏國士子龐涓求見。” “魏國士子?”鄒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嗎,他來此處做什麼?告訴他,那兒才是士子該去之處。” “小人對他說了,他說,他有大事求見相爺。” “是何大事?” “小人問他,他說,事關齊國安危,一定要面諭相爺。” “事關齊國安危?”鄒忌皺皺眉頭,略頓一頓,看向家宰,“齊國眼下並無安危之說,尋個理由,打發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後,鄒忌輕嘆一聲,搖頭道:“什麼齊國安危?進我鄒門,也該尋個好理由。”復又埋頭公務。 龐涓再吃閉門羹,心中甚是鬱悶,在客棧又住數日,眼見徐州相王之期越來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邁出,不免著急起來。 這日後晌,約近申時,龐涓百無聊賴地走在宮前大街上。走不多時,看到前面有一酒肆,龐涓肚中也覺飢餓,遂走進去,叫小二端上幾盤小菜,一壇老酒,一邊酌飲,一邊苦思面君之計。正吃之間,街面大亂。龐涓探頭觀看,見一行官騎正在清理行人。 龐涓驚異,喊道:“小二,過來!” 小二小跑過來:“客官,您召小人?” 龐涓指著外面:“怎麼回事,雞飛狗跳的?”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廟占卦,這陣兒想必回來了。” “去太廟占卦?”龐涓心中咯噔一響,略一沉思,掏出幾枚布幣擱在桌上:“結賬吧,餘下的賞你。”放下筷子,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住窗外。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大隊車馬護擁齊公車輦沿街馳來。太子辟疆、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上大夫田嬰等齊國重臣各自騎馬,走在齊公駕前左右。 龐涓看得真切,見齊公車輦漸馳漸近,突然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客棧,當街跪下。眾衛士一陣驚亂,七手八腳將他拿住。 擅闖君上車駕即是死罪,這是誰都知道的。一場虛驚過後,齊威公探頭車外,喝問田辟疆道:“是何人攔阻寡人?” 田辟疆禀道:“回禀公父,是個士子,看樣子不像刺客。” “帶他過來!” 田辟疆傳令,幾名甲士扭押龐涓過來。龐涓跪地,因兩手被綁,無法叩首,象徵性地點頭三下,朗聲道:“魏國士子龐涓叩見君上!” 齊威公打量他一眼:“龐涓,你知道攔阻寡人車輦是死罪嗎?” “回禀君上,龐涓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攔阻?” “若是能救齊國大難,龐涓何惜一軀?” “齊國大難,”齊威公怔了,“什麼大難,寡人怎麼沒聽說呢?”扭頭轉向鄒忌,“鄒愛卿,齊有何難?” “回禀君上,”鄒忌這也想起前幾日的事,拱手奏道,“微臣想起來了,這個狂徒幾日前曾至微臣府上,也是這般口出狂言,讓微臣趕走了。不想此人膽大包天,竟然冒死攔阻君上大駕!” 龐涓爆出一聲冷笑:“連赫赫有名的相國大人也出此話,可見齊國當真無人了!” “大膽狂徒,”鄒忌怒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饒舌?” 齊威公卻對龐涓大感興趣,緊盯他道:“龐涓,寡人問你,天下顯學,皆集稷下,著書立說者數以百計,更有士子數千,可謂是人才濟濟,你為何說我大齊無人呢?” 隨行眾臣無不怒目而視龐涓。 “回禀君上,”龐涓昂然應道,“無視天下形勢,與趙、韓、秦三國為敵,是為不明;與將死之魏結盟相王,而棄口邊肥肉,是為不智。齊國不明不智,眾臣無人勸諫,是以無人。” 聽到口邊肥肉,齊威公長吸一口氣,轉對左右道:“為龐子鬆綁,隨駕回宮!” 此地離宮門原本不遠,不一時就到宮中。齊威公在殿上坐定,顧左右道:“有請龐子!” 早有宮人將龐涓領上前殿。 龐涓伏地叩道:“魏人龐涓叩見君上。” “龐子免禮。”齊威公略略擺手,傾身道,“適才龐子所言,寡人尚未完全明曉,請龐子詳解。” 龐涓掃一眼兩側眾臣:“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諸位愛卿,”齊威公轉對眾卿,“散朝!”轉對田辟疆,“疆兒留步!” 鄒忌等眾臣雖說憤憤不平,卻也不得不領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在他身邊。 “龐子,”齊威公轉對龐涓,“可以開口了吧!” “君上,”龐涓拱手道,“方今天下,是戰是和皆由實力說話。龐涓斗膽請問君上,魏之實力比趙如何?” 身為草野士子,龐涓開口即向君上質問,這是犯上。辟疆虎目圓瞪,正要呵斥,威公擺手,平和應道:“河西戰前,魏強趙弱,戰後相差無幾。” “再問君上,趙之實力比韓如何?” “韓國原不如趙,自申不害為相以來,韓國大治,眼下實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單指戰力。”龐涓如霹靂般毫不客氣地直指威公軟肋,“國之實力,並不全在戰力,還應涵蓋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戰,秦非勝在戰上,而是勝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國庫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孫鞅等人智謀過人,方有大勝。反觀魏國,戰前修鴻溝,建王宮,伐弱衛,致使財力枯竭,兵員疲憊。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終致大敗。” 龐涓所言,齊威公當然心中有數。威公之答,不過是場面話,或是有意拋磚,誘出對手的玉來。聽到龐涓一口氣講出這些,威公再也不敢小覷,身子趨前,急切道:“龐子,說下去!” “君上,”龐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孫鞅,國大治。韓有申不害,國大治。趙雖無治,但趙人強悍,且近年並無大戰,實力有增無減。唯有魏國,國無能臣,庫無儲糧,軍無鬥志,魏王卻視而不見,連年窮兵黷武,就像一個病人,已患絕症卻不自知,仍在花天酒地,肆意放縱。近日更是大興土木,搬遷都城,比照週制大建王宮,役民非時不說,更是橫徵暴斂,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國情勢,莫說秦人謀魏,單是韓、趙結盟,魏人即無還手之力。這些君上難道看不到嗎?” “這……”齊威公額頭汗出,掏絹擦拭一下,“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為何卻要冒險與韓、趙翻臉,而與垂死之魏結為盟友?” 齊威公無言以對,看向辟疆,見他也是兩眼大睜,一臉驚愕之色。 “以龐子之見,寡人該如何應對?” “棄魏!” “棄魏?”齊威公以手托腮,微閉雙目,陷入長考,良久,睜眼道,“適才聽聞龐子提到口邊肥肉,請問龐子,這塊肥肉可是宋國?” “以君上之勢,宋國不過是一隻小蝦米而已。” 將肥膩的宋國視作小蝦米,齊國父子盡皆呆了,相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龐涓。 “請問龐子,”威公直入主題,“這塊肥肉不在宋國,又在何處?” “魏國!” “啊?”齊威公失聲驚道,“龐子,你……這是妄言吧。瘦死的駱駝當比馬大,魏國雖然遜於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甚眾,忠勇之士遍布鄉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動,仍要約盟韓、趙,三面圖之。”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 “龐子是笑寡人嗎?” “正是。”龐涓斂起笑,拱手應道。 威公掛不住臉面,冷冷問道:“寡人何處好笑?” “笑君上言過其實了!”龐涓沉著應對,“常言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時過境遷,今日之魏已非昔日之魏,魏國是否瘦死的駱駝,身為魏人,草民當比君上更有切身體會。” “龐子請講。”威公傾身向前。 “魏國內情,”龐涓再次拱手,“一如龐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軍力也。列國所懼,無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戰力超強的不過八萬,河西一戰,八折去六,餘下兩萬,盡在函谷、河東屯駐,嚴防秦人,無暇他顧。其餘甲士雖眾,多是烏合之眾,守城禦民尚顯不力,更不說越野征戰了。重要的還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龍賈之才,若在齊國,無非是員尋常戰將,但在魏國,出龍賈之右者,已是無人。即使這位龍賈,魏王也是棄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陳軫治政,致使朝中無人,言路不通,倉無積粟,軍無戰心,賢士他投,眾叛親離。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盤中珍饈,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龐涓一通話說畢,威公、辟疆無不震駭。說實話,他們的目力所及,不過是泗上諸國,即使夢中也未曾打過魏國的主意。然而,在這戰國亂世,又有什麼不可能呢?秦人一戰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宮東遷。大魏雄風,果真不再了。如果趁此機會分掉魏國,不但宋國盡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暢通呢。 想到這些,威公長吸一氣,抱拳道:“龐子之言,果是不同凡響。只是,數十年來,列國雖有爭執,但齊、魏一向和睦,寡人與魏罃不多來往,面子卻也未失。前番陳軫來使,誠尊寡人為王,寡人已經承諾魏罃,不日即與他相會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卻也未曾食言。龐子之言雖善,寡人卻是難以奉承。” “只要君上有願,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龐子有何兩全之策?” “未來大勢,列國必入並王時代。君上德行遠勝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該南面而尊。以草民之見,君上也可以遵從承諾,南面稱尊,與魏王會徐州相王。魏王爭強好勝,會盟之時,必對君上炫耀其寶,君上可當眾哂之。” “哦?”齊威公大感興趣,“寡人何以哂之?” 龐涓沉聲應道:“魏王之寶,無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寶,卻是治國賢才。魏雄霸日久,驕氣日盛,致使小人塞賢,君耳失聰,先不用公孫鞅,後不聽白圭,再不用公孫衍,終有今日之衰。君上卻是反之,尊士養士,知人善任,將天下之才盡攬於稷下,更有賢相鄒忌、良將田忌、賢大夫田嬰等忠臣良將,終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時,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寶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聽君上勸諷,自此重用人才,勵精圖治,說明魏國尚有振興之志,君上或可與之結盟。若是魏王惱羞成怒,不聽勸諷,魏國亡無日矣。君上非但不可與其結盟,反當先下手為強,莫讓大魏被秦、趙、韓三國悉數瓜分。” 龐涓一席話說完,齊威公連連點頭:“嗯,龐子之言,鞭辟入裡,切中實務,寡人聽之,如聞聖賢吶!” 龐涓叩道:“君上美譽,草民愧不敢當。”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問龐子。” “草民知無不言。” “龐子身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來投奔寡人?” “公孫衍棄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聽說?” 威公點頭。 “再問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齊人?古往今來,良禽擇木而棲。身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涼透,這才棄魏至齊,投靠君上。” “說得好!”齊威公呵呵笑道,“上天以龐子賜齊,實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龐子為上卿,早晚隨侍左右,指點寡人,不知龐子意下如何?” 龐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請君上收回成命。” “哦?”齊威公略吃一驚,“上卿之位,難道還留不住龐子嗎?” “君上言重了,”龐涓拱手應道,“齊國為大國,君上為賢君,上卿為重爵,龐涓一介草民,僅憑幾句話語,便得如此恩寵,縱使九死也不足為報,如何能嫌爵小職微呢?” “既然如此,龐子還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務未了,還請君上寬容。” “敢問是何私務?”齊威公探身問道。 “殺父之仇!”龐涓泣下如雨,“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為大周縫人,魏國上大夫陳軫妖言惑亂魏主稱王,逼家父縫製王服,家父不從,遭陳軫殺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陳軫奸賊,為家父報仇。待草民報過此仇,再來報答君上厚恩。” “原來如此,”威公長出一氣,連連點頭,“龐子既與陳軫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強了。來人!” 內臣應道:“老奴在!” “賞龐子黃金一百,軺車一輛。” 龐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請君上收回成命。” “這……”齊威公直盯龐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賞你?” “草民攔駕死罪,君上不加責罰,就是對草民的最大賞賜。” “呵呵呵,”齊威公笑讚道,“龐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氣了!今宵風清月明,寡人預備薄酒一席,特邀龐子共賞明月,可否?” 龐涓連拜三拜:“能與天下賢君共賞明月,誠為草民此生之願也。” 齊威公起身,親執龐涓之手:“龐子,請!” 接下來幾日,齊威公與鄒忌、田忌、田嬰等一班重臣詳細分析魏國現狀與列國情勢,覺得龐涓的提議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連續五年沒有大仗了,急不可待地想與大魏武卒一決高下。 徐州相王之事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此後五日,齊威公詔告天下,在臨淄稱王,又三日,如約前往泗水邊的徐州,與魏惠王會盟相王。 徐州位於宋國地界,宋國也是這次魏、齊兩國的禮讓之物。對於兩個大國元首會聚自己境內,宋公偃受寵若驚,幾乎動用所有國力,將相王諸事安排得極是周全。宋公偃這麼主動出於兩個原因,一是不知自己是被作為禮品相贈的,二是他自己也有野心,就是欲借齊、魏相王之際,揩油南面而尊。在他看來,既然是相王,只要在場,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置備下王服王冠,只待相王時穿戴。 齊威王提前三日趕到,住進泗水旁早已搭起的行轅裡。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議定當晚由齊王作東設宴,為魏王洗塵,宋公偃作陪。 傍黑時分,惠王與上卿陳軫、安國君公子卬一道緩步走近齊國行轅,六十四名齊國樂手坐於轅門之外,陣容龐大,齊奏迎天子之樂。齊威王頭戴王冠,與先一步趕到作陪的宋公偃、齊國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等大步迎出轅門,與惠王見過禮,手牽手步回帳中。宋公偃沒敢穿王服,計劃在二王酒酣飯飽、志得意滿時乘興提說此事,為相王大禮作個鋪墊。 宴會開始。齊威王、魏惠王並坐於主位,宋公坐於陪位,齊、魏隨行大臣各按爵級分坐兩側。各人面前皆置一几案,案上擺滿美酒佳餚。 威王舉爵道:“魏王遠道而來,田因齊特備薄酒一爵,為魏王洗塵。田因齊先乾為敬!”仰頭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齊國陪臣皆飲。 侍女倒酒,魏惠王亦舉爵道:“齊王順應天意民心,南面稱尊,可喜可賀。魏罃今借齊王甘醇,衷心祝賀齊王,祝賀齊國!”亦揚脖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魏國陪臣皆飲。 齊威王擊掌,眾樂手奏起齊地雅樂。一曲畢後,齊威王轉對惠王,笑問:“請問魏王,齊樂如何?” 魏惠王脫口應道:“傳聞孔子聞齊樂,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齊威王微微一笑,再次擊掌,音樂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場,隨樂起舞。一曲舞畢,眾舞女退場。齊威王再次轉向魏王:“請問大王,齊女如何?” 魏惠王讚美有加:“傳聞齊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齊威王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莫名其妙,不解地望向齊威王:“請問齊王何以發笑?” 齊威王又是一陣長笑,笑畢方道:“傳聞大王識美而不知樂,田因齊今日信之!” 當著宋公之面讓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紅,強壓火氣,略略拱手道:“請問齊王,此言何解?” 齊威王笑應道:“仲尼至齊聞樂三月而不知肉味,確有此事,不過,孔子聞的是《韶》樂,非齊樂也。大王方才所聽,才是真正的齊樂,靡靡之音,何能與《韶》樂比肩?田因齊以此揣知大王知美而不識樂。” 魏惠王細細一想,確是自己未加細審,隨口出錯,面色極是尷尬,一時卻也尋不出合適之語回敬,只好乾笑數聲作陪。 齊威王再次舉爵:“來來來,田因齊敬大王一爵,為齊、魏兩家睦鄰友善,幹!”舉爵飲幹。 在場所有人盡皆舉爵飲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舉爵道:“魏罃回敬齊王,為齊、魏並王天下,幹!”一飲而下。 宋公偃與魏國諸臣也都飲了。 看到他們飲完,齊威王卻將酒爵緩緩放下。田忌等齊臣也都紛紛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請問齊王,為何不飲此爵?” 齊威王沉聲應道:“因為大王所言不實,田因齊不能暢飲!” “敢問齊王,”魏惠王又羞又驚,“魏罃所言,何處不實了?” “方今天下,並王稱尊的有周、楚、魏、齊四國,並不只是齊、魏兩家。” “這……”魏惠王再度語塞,愈加尷尬,面色漲紅,只好再倒一爵,高高舉起,“好吧,魏罃就為周、楚、魏、齊並王天下,幹!”再次飲盡。 齊威王及齊國陪臣這才舉爵飲了。 魏惠王連遭奚落,心中不暢,悶頭坐在那兒,既不說話,也不飲酒。魏國群臣也是悶悶不樂,無不面現慍色。唯有齊威王眉開眼笑,與眾卿頻頻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時提說並王的事,見此情勢,只好作罷。 悶坐有頃,魏惠王決定扳回面子,抬頭問道:“聽聞齊國富足,多產奇珍異寶,魏罃心甚慕之。今日興甚,齊王能否出示一二,讓魏罃一開眼界呢?” 齊威王折騰半日,等的就是這個,當下轉過頭來,抱拳笑道:“齊國珍寶多不勝數,不知魏王欲看何寶?” 魏惠王脫口問道:“有徑寸之珠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夜光寶石嗎?” 齊威王搖頭。 “有像牙寶塔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天山乳玉嗎?” 齊威王再次搖頭,見魏惠王不再問了,遂將身子前趨,輕聲問道:“這些東西,魏宮可有?” 魏惠王等的也是這個,身子略朝後仰,捋一把修剪得體的鬍鬚,不無得意:“魏國雖說貧弱,這些卻是不缺。宮中有徑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戲美;有夜光寶石五,魏罃用之代燭;有像牙寶塔二,魏罃用之鎮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齊威王聽了,微微一笑:“這些東西,田因齊真還一件沒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聲,半是奚落,“這些均為尋常之物,齊王之寶,想必稀罕多了。” 齊威王斂住笑容,正襟而坐,緩緩說道:“田因齊之寶,確實與大王之寶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問有何不同?” “大王請聽,”齊威王正襟端坐,細數家珍,“田因齊有賢臣名叫檀子,鎮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賢臣名叫盼子,鎮守西疆二十五年,趙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賢臣名叫黔夫,鎮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賢臣名叫種首,治民一十九年,齊境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有賢將名叫田忌,馳騁疆場一十六年,歷戰十二,十一勝一平,無一敗績;有賢相名叫鄒忌,治理國事一十三年,齊庫盈倉滿,積粟可支十年,朝無積案;有賢大夫名叫田嬰,治稷宮一十二年,收納天下士子三千,著書立說者不計其數。”略頓一頓,目視惠王,字字鏗鏘,“田因齊本為無能之輩,只因視眾賢為寶,才得以日日鶯歌燕舞,夜夜高枕無憂。” 齊威王說出的每一個字皆如一把利刃,將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聽得面色紫脹,呼吸急喘,全身顫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覷。 全場靜寂,空氣便如冷凝了一般。 驀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將手中之爵擲於地上,看也不看齊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陳軫等相視一眼,惶惶然追在後面。 見魏人悉數退席,宋公偃遲疑片刻,亦拱手道:“齊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齊威王擺手,見宋公及其隨行臣子紛紛離席,陡然長笑數聲。田嬰、田忌等也都跟著爆出長笑,聲震夜空。 笑聲止住,齊威王轉向田忌:“田將軍,倉促之間,能戰之卒可徵多少?” 田忌朗聲應道:“回禀陛下,不徵可點五万精兵。” “如果興伐,多少時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須備兵三十日;伐趙,備兵二十日;伐韓,備兵十八日;伐燕,備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齊威王閉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氣沖沖地旋入自己行轅,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在帳中來回踱步,耳朵裡充塞著齊國君臣的一聲聲狂笑。踱有一陣,魏惠王終於爆發,將身邊物甚一件接一件地抓起,狠狠摔在地上。公子卬、陳軫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發作一陣,魏惠王平靜下來,頹然走到幾前坐下,目光轉向陳軫,聲音陰狠:“陳軫,這是怎麼回事?” 陳軫叩頭如搗蒜:“陛下,微——微臣不知!微臣使齊時,一切均已講妥,齊王甚是高興,賞賜微臣諸多財物,這這這……怎會是這樣呢?” “寡人有點明白了,”魏惠王捏緊拳頭,聲音從牙縫裡擠出,“田因齊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兒!” 公子卬叩道:“兒臣在。” “傳旨,拔帳回魏!” 公子卬目視陳軫。 陳軫大急,再次叩道:“陛下,相王大典尚未舉行呢?” “相什麼王?”魏惠王冷笑一聲,將几案震得山響,“難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還不夠多,是嗎?” 陳軫泣道:“陛下——” 魏惠王轉向公子卬,喝道:“還不傳旨?” “兒臣領旨!” 陳軫回到自己帳篷,悶坐一時,轉對戚光道:“齊王態度大變,裡面定有蹊蹺。你到齊國,查查此彎繞在何處,我陪陛下回魏。” 戚光點頭。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隨行的五千人馬沒有向任何人辭行,拔帳回國。 中午時分,齊威王亦傳旨起帳回齊,坐鎮臨淄,以魏惠王背約、不辭為由,命田忌點兵五萬伐魏,同時傳檄天下,約盟趙、韓、秦三國,共誅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動這起列國大戰的龐涓如來時一般,身背包袱,腰掛寶劍,站在臨淄城外西南十里的稷山上,遠遠望著齊國三軍步調齊整地走出齊都臨淄,絡繹遠征魏境,嘴角浮出一絲淺笑。 至此為止,出山之後,以鬼穀子之計下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龐涓知道,真正艱難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處,但何時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時的節奏、輕重,哪一點都至關重要,稍有不慎,就會招致滿盤皆輸。 魏國大樑,剛剛落成的魏國王宮裡,空氣裡依舊瀰漫著清新的木香和清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卻毫無睡意,獨自坐在御書房裡,兩眼痴痴地盯著面前的几案。几案上是一隻黃玉盤,盤中是一顆雞蛋大小、精美絕倫的夜明珠。 魏惠王久久地凝視著它,似要將它看穿。不知過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將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輕輕撫摸它。魏惠王耳邊漸漸響起齊國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聲接一聲,似乎沒完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臉色漸漸漲紅,猛然揚手,將夜明珠狠狠砸向玉盤。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價值連城的夜明珠與盛放它的玉盤一道,於頃刻間成為塊塊碎片。 魏惠王喝道:“來人!” 被惠王的怪異舉動嚇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陛下,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頓:“召惠施、朱威即刻覲見!” “老奴領旨!” 當惠施、朱威跌跌撞撞地趕到御書房時,魏惠王的火氣已降下去,正在瞇著兩眼望著几案上的玉石碎片。看到兩位重臣叩在面前,魏惠王微微抬頭:“兩位愛卿,平身。” 惠施、朱威謝過恩,忐忑不安地分坐兩側。 魏惠王緩緩問道:“看到這些碎石塊了嗎?” 二人點頭。 魏惠王長嘆一聲:“唉,都是它們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慨然說道:“寡人自來世間,只會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這一課算是補上了!現在想來,田因齊羞辱得好哇,寡人連做二十餘年的夢,讓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應道:“陛下,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唉,”魏惠王長嘆一聲,“這麼晚了,寡人卻睡不著,坐在這兒思來想去,總算明白一個理兒:錯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認錯。這些年來,寡人一錯再錯,卻死要面子,不肯認錯,終於釀成今日大錯。今天晚上,寡人並無他事,只想面對一地碎石,向天下認錯,請二位愛卿來,只是做個見證。” 惠施、朱威聽聞此言,各跪於地,泣道:“陛下——” “惠愛卿說得好,亡羊補牢,未為晚矣。寡人召二位來,還有一事,就是補這破牢。二位愛卿——” 惠施、朱威齊道:“微臣在。” “你們所擬的改制條陳,寡人也都看了,璽印這也加蓋了,放手做去。昔日勾踐臥薪嘗膽,十年而雪奇恥大辱。寡人不如勾踐,二十年總也夠了吧!” 惠施泣道:“陛下有志如此,魏國不治,當無天理。” 話音剛落,毗人急急走進,將一份邊關急報呈送魏惠王:“陛下,邊關火急軍情!” 魏惠王拆函閱之,面色漸變。 惠施、朱威面面相覷。 惠王將信函慢慢遞給惠施。惠施閱過,面色也是變了,順手又遞給朱威。 “田因齊,”魏惠王陡地將拳頭重重砸在几案上,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陛下——” 魏惠王轉對毗人,一字一頓:“敵寇襲境,敲響警鐘,通知百官,緊急朝會!” “老奴遵旨!” 不一會兒,連續不斷的敵寇犯境鐘聲從魏宮傳出,響徹在大樑上空。大樑城裡一片驚亂,百官各從夢中驚醒,穿好冠帶,馳向王宮。 三更時分,百官畢至,魏惠王面色冷凝,目光嚴厲地掃視眾臣,連掃幾遍,沉沉的聲音略顯沙啞:“諸位愛卿,聽到這鐘聲了嗎?” 百官異口同聲:“聽到了!” 魏惠王說得非常緩慢,卻極具感染力:“這是敵寇犯境的鐘聲!寡人自繼承大統以來,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鐘聲聽過無數,敵寇犯境的鐘聲卻只聽過兩次。第一次是秦人,從西邊來!這一次是齊人,從東邊來!”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魏惠王的聲音依舊緩緩的:“諸位愛卿,寡人年歲日高,百姓生活日苦,魏國不想打仗了。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田因齊自封為王,盛情相邀寡人。為求睦鄰,寡人不計身價,應邀赴徐州為他捧場,不僅未得好遇,反而受他百般羞辱。寡人尚未找他算賬,他倒領兵打進寡人的家門口了!” 眾臣無不面面相覷。 魏惠王突然抬高聲音:“田因齊羞辱寡人,寡人可忍。田因齊興兵犯境,羞辱我堂堂大魏,你們說,寡人還能忍嗎?” 眾臣激動萬分,齊聲吼叫:“誓抗齊寇,為陛下雪恥!” 魏惠王聲如洪鐘:“不是為寡人雪恥,是為你們自己雪恥!是為大魏國雪恥!諸位愛卿,任何來犯之寇,無論他是秦人、齊人、趙人還是韓人,都是寡人的敵人,也是大魏的敵人。寡人欲舉傾國之力,寧可粉骨碎身,不做亡國之奴!” 百官齊道:“誓死追隨陛下,保家衛國!” 魏惠王將目光落在朱威身上:“朱司徒,除去各地守備,還能征調多少兵馬?” 朱威跨前一步,朗聲禀道:“回禀陛下,可徵調鐵騎一萬,武卒四萬。另有蒼頭十萬可供徵役!” “好!”魏惠王一揮拳頭,“諸位愛卿,齊將田忌率兵五萬來襲,寡人也有精兵五萬,哪位愛卿願意領兵禦敵,雪寡人之恥?” 公子卬用肘頂下陳軫,陳軫遲疑有頃,出列奏道:“陛下,微臣保舉一人,可迎戰齊寇!” 魏惠王看他一眼:“愛卿保舉何人?” “安國君!” 朝堂所有目光盡皆落在公子卬身上。 公子卬精神一抖,出列奏道:“啟奏父王,兒臣願意掛帥出征,代父王教訓齊人!”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面向眾臣:“還有何人願意領兵禦敵?” 安國君話已出口,眾臣無與爭鋒,紛紛低頭不語。 魏惠王轉向公子卬:“安國君聽旨!” “兒臣在!” “封安國君為大將軍,張猛為副將,點三軍五萬,迎戰齊寇!” “兒臣領旨!” “陛下,”朱威急了,跨前一步,“張猛在西河一線,秦人——” 魏惠王斜他一眼:“秦人不是尚未到嗎?” 朱威正欲再奏,惠施扯下他的衣角。 “卬兒,”魏惠王看向公子卬,“軍情火急,你速去準備,辰時點兵,卯時出征!” “兒臣領旨!” “還有,”魏惠王略略一想,叮囑道,“田忌精通陣法,用兵詭詐,你當小心布陣,堅守城池,萬不可輕易出擊!” “兒臣謹記於心!” 退朝之後,百官紛紛走出宮門。 朱威緊走幾步,趕上惠施,急道:“相國,陛下讓安國君掛帥,您——您怎麼不吱一聲呢?” 惠施反問他道:“不讓他掛,你說讓誰去掛?” “張猛。” 惠施連連搖頭:“張猛是員驍將,做先鋒可以,做副將已是高看了。” 朱威細想有頃,竟也無話可說,喃聲說道:“可——相國大人,田忌是名將,公子卬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唉,”惠施長嘆一聲,“要是有對手,齊王能夠急切用兵嗎?” 河西之戰,公子卬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大敗,在列國面前丟盡面子。此番齊人犯境,正好給了他扳回面子的機會。辰時點兵,剛到卯時,公子卬就已急不可待地傳令三軍,拔營迎戰田忌。 齊軍沿濟水經大野澤過境衛地,殺奔魏境。公子卬探得明白,引領三軍沿濟水迎擊,在煮棗遭遇齊軍,吩咐安營扎寨。 副將張猛得到詔令,連夜佈置好西線防務,率輕騎千人,朝煮棗方向疾馳。 公子卬剛剛紮下大帳,田忌戰書已到,約他三日後鬥陣。公子卬熟讀兵書,尤其對陣法頗有研究,聞知田忌善鬥陣法,早想與他一決高下,當即回了戰書。 煮棗外面的田野上,魏、齊兩軍各擺一陣,田忌縱馬提槍,上前挑戰。公子卬識破陣勢,率軍衝入,不想齊軍臨時變陣,反遭掩殺,大敗一場,折兵數千。 次日,田忌再擺一陣,公子卬自認識得,率軍再衝,又遭慘敗,折軍數千。 公子卬急了,擺出一個陣中陣,將生門、死門故意顛倒設置,讓田忌衝陣。田忌看得明白,識破機關,指使兩員猛將從死門攻入,將魏軍陣勢衝亂。田忌乘勢揮軍掩殺,公子卬狼狽潰退。 魏軍退至平丘,副將張猛方才趕到。二人合兵一處,穩住陣腳。公子卬大帳點兵,見已折兵兩萬,偏將以上的各營將官陣亡過十。 公子卬再也不敢隱瞞軍情,急將戰況報呈魏王,要求火速增兵。 魏惠王大驚失色,急召惠施、朱威,拍幾怒道:“不讓他攻陣,他偏不聽,三戰三敗,折兵兩萬,竟然還有臉要求寡人增兵?” “陛下息怒,”惠施奏道,“眼下軍情緊急,可暫調附近守軍兩萬馳援平丘,再徵蒼頭補充守軍!” “唉,”魏惠王長嘆一聲,“有此豎子,多少兵馬也是無用!惠愛卿,擬旨,調他回來!” “陛下,”朱威急道,“三軍不可無主啊!” 魏惠王略一思忖:“讓副將張猛暫代主將之位。”有頃,捏拳恨道,“田因齊是明欺寡人朝中無人哪!” 朱威奏道:“臣保舉一人,可抗田忌!” 魏惠王眼睛一亮:“愛卿保舉何人?” “龍老將軍!” 魏惠王的眼睛馬上又暗淡下去,半晌方道:“龍老將軍雖是對手,可也太老了。” “陛下,”朱威堅持奏道,“有龍老將軍坐鎮,軍心必穩;軍心若穩,齊必不撼。齊人長途奔襲,補給艱難。齊不撼我,軍心自亂,持久必退!” 魏惠王看向惠施,見他也是點頭,擺手道:“好吧,那就讓老將軍出馬!” 朱威領命,起身欲走,魏惠王擺手:“慢!” “陛下?” “寡人親自去請!” 龍家宅院裡,正堂已被改成靈堂,幾個女人跪在地上嗚嗚咽咽。 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眼中卻無一滴淚水,只將兩隻大眼久久凝視在供桌上的一柄滿是血污的寶劍和頭盔上。 突然,這孩子幾步躥上靈堂,將頭盔和寶劍取下,麻利地戴上頭盔,拿起寶劍,飛也似的衝出門去。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老家宰看到,大叫一聲:“天哪,少爺拿劍跑了!” 幾個仍在伏地悲泣的女人抬頭一看,頭盔和寶劍不見了,一下子呆在那兒。一個女人尖叫一聲“虎兒”,暈厥於地。 另一個女人拔腿就朝門外追去,邊追邊喊:“虎兒,虎兒,你快回來!” 虎兒手拿寶劍早已跑到大門處,剛好撞在已經下車、正向大門走來的魏惠王身上。朱威眼明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將虎兒攬腰抱住。看到他身上帶血的寶劍和頭盔,魏惠王面色發白,額頭上沁出汗珠。 看清是虎兒,朱威急道:“虎兒,你怎麼了?” 虎兒掙扎道:“朱伯父,你別攔我,我要去殺齊人,替先父報仇!” “先父?”朱威震驚,“你父親他——” 虎兒泣道:“朱伯父,先父他——他在煮棗——” 魏惠王定下神來,以袖拭汗道:“朱愛卿,這是誰家的孩子?” 朱威已從虎兒的話裡明白髮生什麼了,淚水流出:“回禀陛下,是龍老將軍的孫子。老將軍的愛子龍泰是左軍先鋒,當是在煮棗為國捐軀了。” 魏惠王掉下淚來,上前拉過虎兒:“孩子,來,跟寡人尋你爺爺去。” 魏惠王、朱威跟著虎兒來到後院的演武場上,看到草地上插著一支丈八長槍,槍下,白髮蒼蒼的龍賈席坐於地,雙目緊閉。 朱威上前一步:“龍將軍,您看誰來了?” 龍賈依舊一動未動。 “龍將軍,是陛下,陛下看您來了。” 龍賈依舊閉著眼睛,好半晌,兩行淚水流出,緩緩說道:“朱司徒,莫開玩笑了,老朽只想靜一會兒。” “龍將軍,”朱威聲音哽咽,“朱威——朱威哪能在這個時候開玩笑呀?您睜眼看看,陛下真的看您來了。” “陛下不會來的。”龍賈緩緩搖頭,“龍賈老了。” 朱威又要說話,魏惠王擺手止住,在龍賈對面盤腿坐下:“龍將軍,魏罃愧對您了。” 龍賈打個愣怔,睜開一雙老眼,看到果是陛下,跪地叩道:“陛下——” 魏惠王起身,扶起他:“老將軍免禮。” 龍賈哽咽起來:“陛下——陛下,真的是陛下——” 魏惠王以袖拭淚:“老將軍,令郎為國捐軀,過在寡人吶!” 龍賈泣不成聲:“陛下——” “唉,”魏惠王長嘆一聲,“一路上細聽朱愛卿之言,寡人始知河西真相。八万精兵,幾百里河山,寡人的多年心血,竟在數日之間毀於不肖子之手,寡人卻不自知,聽信不肖子之言,遷怨於老將軍。龍老將軍,寡人……當有今日之辱啊!” “有陛下此言,龍賈九死無憾矣。老臣有一言,早想講給陛下。” “寡人今日來,就是想听聽老將軍的聲音。” “魏為四戰之地,四鄰皆強,不可輕動刀兵啊,陛下。老臣守疆多年,只明白一個事實:魏之敵,不在齊人,不在趙人,更不在韓人,只在秦人!” “惠相國也是這麼講的。寡人聽取相國之言,親赴徐州,本欲結好田因齊,共抗秦人,不想卻又自取其辱。田因齊興兵犯境,寡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吶!” “縱使抗齊,也不可使安國君為將。” “唉,”魏惠王嘆道,“事已至此,不說他了。老將軍,前方戰事,如何是好?” 龍賈朗聲道:“老臣不才,願替陛下分憂!” “老將軍,如果寡人所記不錯的話,您該年屆花甲了吧。” “老臣剛滿花甲之年。” “寡人本該讓你頤養天年才是,可——” 話音未落,家宰領著一名軍尉急急走進。 “報,邊關火急軍情!”軍尉雙手呈上三份急報。 魏惠王逐個拆看,拆一個,扔一個,神色大變。 朱威從地上拾起急報,匆匆一看,對龍賈道:“秦兵夜襲函谷,函谷失守,陰晉守軍回救,在潼關遭到伏擊,陰晉隨之失陷,陰晉守軍八千、函谷守軍五千悉數以身殉國。南線,韓軍兩萬犯舞陽,北線,趙軍三萬犯朝歌,守軍皆在苦力支撐。龍將軍,我們當真是四面皆戰了。” “這正是龍賈擔心之事。”龍賈應道,“陛下——” 魏惠王望著他:“老將軍請講。” “還能征集多少兵馬?” 魏惠王將目光移向朱威:“朱愛卿?” 朱威遲疑一下:“最多四萬。” “陛下,”龍賈轉向惠王,“將這四萬交予老臣吧!” 魏惠王點點頭,正襟危坐:“龍賈聽旨!” 龍賈翻身叩拜:“老臣在!” “封龍賈為大將軍,總司全國兵馬!免公子卬大將軍職銜,押送大樑問罪!” “老臣領旨!” 受命於危難之中,龍賈當即點齊四萬兵馬,分作三路,一萬增援崤關,一萬增援朝歌,五千增援舞陽,自帶一萬五千趕赴平丘。同時,魏惠王使毗人親至平丘,將公子卬載入囚車,解回大樑。 龍賈與張猛合兵一處,依地勢紮下營寨,任憑齊兵每日叫陣,只守不出。 田忌原本只帶五萬人馬,經此幾戰,亦折兵近萬。因是倉促征伐,後勤供應捉襟見肘,漸顯不支。田忌正自著急,齊威王加派援軍三萬,大量輜重隨之而來。 田忌得到後援,發起猛攻。龍賈左抵右擋,終是不敵,魏軍全線潰退。龍賈躍馬挺槍,親自斷後,卻被齊人截斷歸路,團團圍住。 到處都是衝殺聲。龍賈左沖右刺,連挑數敵,身上多處負傷,情勢萬分危機。就在龍賈欲拔劍自刎時,西南方向殺聲震天,張猛等驍將冒死衝入,救出龍賈,殺出一條血路,絕塵而去。 這場大戰,雙方人馬盡皆拼命,殺得昏天黑地。 龐涓兀自立在附近山頭上,望著龍賈等人拍馬而逃,齊兵在後緊追不捨的狼狽場景,微微搖頭,嘆道:“唉,龍老將軍,你是真的老了!” 張猛引眾保護龍賈退至黃池,在濟水南岸穩住陣腳,使快馬向大樑禀報戰況。 御書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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