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3

第3章 第三章龐涓下山,鬼谷三子各獲絕學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來又一個春天。就在這乍暖還寒、萬木萌動時節,河西少梁發生一起規模頗大的鄉民暴亂。 發起者是那個曾到張邑向張儀叫過板的吳青吳少爺,原因極其簡單,河西失陷後,像張儀家一樣,吳青一家橫遭劫難,家財盡被抄沒不說,吳青的父親更被秦人處死,吳青及一家老少淪為僕役。更可惡的是,吳青年僅十一歲的妹妹被一個秦國官大夫看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將她強暴。吳青聽到她的聲聲慘叫,忍無可忍,血氣噴湧,將官大夫一家悉數殺死,召集舊日僕從,乘夜色逃出少梁,竄入西部叢林。此事在少梁引起轟動,許多與他有著共同命運或不堪秦法嚴酷的魏人聞訊,紛紛追隨,不出半月,吳青竟然聚起數千人馬,踞守山林險要,拼死對抗秦軍。河西郡府兩番派兵清剿,均被他們擊潰。

事件迅速報至河西郡兼職郡守司馬錯。這日大朝,司馬錯將事件始末詳細奏報惠文公,請旨清剿。惠文公的眉頭略略一皺,將他擱在一邊,轉臉望向別人:“諸位愛卿還有何奏?” 其他朝臣見狀,也就紛紛奏事。惠文公逐一處置完畢,宣布退朝。 看到惠文公率先退去,司馬錯一臉錯愕,愣怔半晌,一把扯住公孫衍道:“公孫大人,這陣兒您可得空?” 公孫衍笑道:“國尉有話,但說無妨。” “請大人至下官府上一敘。” 公孫衍跟隨司馬錯來到國尉府上,分賓主坐下。司馬錯將河西危勢扼要講說一遍,不無急切地望著公孫衍:“大良造,如此緊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問,在下——”打住話頭,眼神迷茫。 公孫衍在少梁鎮守多日,自然知曉吳青其人。河西之戰時,秦人圍攻少梁,吳青一家出人出錢,投入抗秦苦戰,公孫衍為此甚是感動。時過境遷,公孫衍今日貴為秦人大良造,吳家卻或死或走,慘遭欺凌,吳青更是落草為寇,著實讓人嘆喟。此時被問,公孫衍不便多說,只好替吳青辯解一句:“吳少爺養尊處優慣了,平素也愛爭強好勝,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絕境,不然不會走到這一步。”

司馬錯恨道:“這些魏國權貴,當初就該斬盡殺絕!” 公孫衍見他言語決絕,一時不好再說什麼,正欲托故離開,司馬錯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請您來,是想求您拿個主意。這事兒半時也拖不得,此端一開,河西再無寧日了。” 公孫衍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司馬將軍,君上沒有當場下旨,說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牽涉的恐怕不是一個吳青,而是河西的整個治理方略,因而,在下以為,將軍還是等一等再說。” 司馬錯想了一下,覺得公孫衍所言在理,拱手道:“下官遵命!” 從國尉府裡辭別,公孫衍回府時已近午時。大良造府即原來的商君府,公孫衍原本簡樸,加上商君府中應有盡有,因而在他入住之後,只是換了塊匾額,別的基本未動。

剛至府門,公孫衍就感到有些異樣,因為門口比平日多出兩個衛士。公孫衍看他們一眼,也無二話,邁步進府,看到院中釘子似的豎著兩排衛士。公孫衍已知怎麼回事,急急走進正堂,果見惠文公和上大夫樗里疾坐在裡面。 公孫衍趕前幾步,叩首於地:“微臣叩見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駕臨,回來遲了,請君上恕罪。” 惠文公擺下手,笑道:“愛卿請起。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論罪,當是寡人請罪才是。” 公孫衍行過大禮,起身走到幾前,正襟坐下。內臣早已反客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孫衍幾前,退至門外。 惠文公笑道:“時光過得真快,眨眼之間,愛卿來秦已是半年了。秦地民風粗獷,鮮知禮義,愛卿過得慣嗎?” “謝君上關愛。前些時日,微臣前往各處郡縣巡訪,對秦地民風甚是驚嘆。”

“有何驚嘆?” “微臣所到之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鄰人之間鮮有爭執,州府衙門也少訴訟,據說民間爭執,多在進公府之前就已化解,這在魏國簡直不可思議!” 惠文公又是一笑:“這都得益於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記不住禮義,只能記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財,左手得之,斬左手,右手得之,斬右手。” 公孫衍應道:“這也正是微臣所擔憂的。” “哦?”惠文公一怔,“愛卿有何擔憂?” “法令過於嚴苛,初行時尚可,行久不變,勢必傷民。民若傷及皮毛,尚無大礙,若是傷及根本,則不可行遠。” 惠文公沉思良久,抬頭問道:“依愛卿之意,難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實際之處?” “正是。”公孫衍脫口應道,“譬如這一條,他人之財,左手得之,斬左手,右手得之,斬右手,就有模糊之處。他人之財若是得之於義,不妨得之。再說,即使得之不義,得多少斬手,得多少不斬手,理當有個區分。再譬如連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說,還要禍殃九族,罪及諸鄰,這就有些過了。還有盜寇,也應分清層級,而後判其該受何刑。重農輕商,也似不妥。獎勵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沒有商賈,貨物就無法流通,民間就不能互通有無,國家也收不到相應賦捐。”

惠文公眉頭微皺,沉思有頃,緩緩說道:“愛卿所言甚好,但在先君崩天之前,寡人曾對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屍骨未寒,寡人擅動新法,似不穩妥。” 公孫衍一怔,離席跪地,叩道:“微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擺手道:“不知者不罪,愛卿請起!” 公孫衍再拜道:“微臣謝君上不罪之恩!” 惠文公看到公孫衍重回席位,微微笑道:“聽聞愛卿寫過《興魏十策》,後又將其燒了,可有此事?”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輕嘆一聲:“唉,如此好書,竟這樣毀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微臣書中所述,淨是魏國之事,不合秦國之情。” “愛卿錯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鄰而居,寡人若不知魏,豈不成了瞎子?”

公孫衍也是一笑:“聽君上說話,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聞知前相白圭治國有方,愛卿隨從白圭多年,定然熟悉這些方術。先君新法雖說不可變更,愛卿倘有治國良策,只要是利國利民,寡人倒還可以做主。” “若是此說,微臣倒有一個想法。” “愛卿請講。”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餘里。新法雖說獎勵耕織,然而,僅憑秦國原有屬民,勢必力不從心。微臣以為,君上可以詔告天下,凡是願意赴秦墾荒種地的,可免其十年賦役。三晉之民多有不堪重負者,一旦聞知,必攜家拖口,趕赴秦地墾荒——” 公孫衍未及說完,惠文公已是興奮地一拳砸於几案上,脫口讚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無民,等於無地,有民無地,卻可以奪地。”

“君上聖明。”公孫衍接道,“這樣一來,秦國荒地得拓,三晉良田荒蕪,只此一進一出,勝負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連連點頭,“愛卿這是釜底抽薪之術,甚妙!這樣吧,”轉向樗里疾,“樗裡愛卿這就擬道詔書,寡人加璽,明發天下。愛卿可以這樣擬文,凡列國赴秦墾荒之民,寡人不問地位貴賤,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懇田二十畝者,免賦役十年,超出二十畝,每增加十畝,增免一年,超出一百畝,按斬敵三首記功一次,賜爵一級,超出兩百畝,按斬敵五首記功一次,賜爵兩級。嗯,還有,對於那些一無所有的貧民,只要申請,寡人藉以糧食、工具,三年之後待其豐收,照所借之數償還,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樗里疾應道:“微臣領旨。”

公孫衍甚是驚愣。他不過提出一個設想,至於如何去做,真還沒有細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間做出決斷,且考慮得如此細微,似是早有預謀一般,著實讓他佩服。 公孫衍正自發怔,惠文公的聲音又傳過來:“這是大事,更是國策,就由兩位愛卿共同承辦。” 公孫衍、樗里疾拱手道:“微臣遵旨。” 惠文公話鋒一轉:“公孫愛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卻不是為這事來的。” “可為河西之事?”公孫衍想了想,小聲問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語氣中不無憂慮,“不過,河西之事的確嚴重。寡人粗略算過,單是魏國權貴就有數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數口,若再算上僕從,只怕不下十萬眾。河西讓魏人治理六十年,民眾已習魏制,陡然讓他們改行秦法,的確是難。愛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微臣聽說先君變法是分兩步走的,第一步行過數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愛卿是說,河西改制也分兩步走?” “微臣以為,對待河西之民,不可強制,可先懷柔,讓他們有條活路,嚐到做秦民的好處,然後再行秦制。對於那些魏國權貴,更要懷柔。這些人大多知書達理,多才多藝,是民中精英,若將他們一概剷除,於國於民都是傷損。而且,今後再得魏地,魏民因無退路,必會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頃,緩緩點頭:“就依愛卿所言。寡人這就頒旨,凡是魏國權貴,只要服從秦法,願做寡人的順民,寡人這就歸還其原有財產的一半。至於這個帶頭起事的吳青,聽說愛卿與他相熟,煩請愛卿修書一封,招撫吳青。吳青若是願意接受招撫,寡人不僅既往不咎,且也歸還他家的一半財產。如果此人願為寡人做事,寡人也可視才量能,給他一件事做,愛卿意下如何?”

公孫衍跪地叩道:“微臣代吳青及河西臣民,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愛卿快快請起,要謝,也該寡人謝你才是。無論是魏人、秦人,只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總不能讓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孫衍由衷嘆道:“秦國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啊!”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愛卿,也是寡人之幸啊!嗯,公孫愛卿,寡人此來,是另有一件大事請教愛卿。” “微臣恭聽。” “你見過惠施嗎?” 公孫衍搖頭道:“微臣聽說過此人,只是未得機緣相見。” “愛卿聽說他什麼嗎?” “此人能言善辯,在稷下時向名嘴公孫龍叫板,二人激辯兩日,聽眾盈門。後來聽說他在安邑當街攤出《觀物十事》,微臣正欲求教,他卻被太子殿下請進貴門。” “今日看來,此人還不只是能言善辯,而是一個大才喲!” “什麼大才?”樗里疾扑哧笑道,“他的《觀物十事》,微臣也聽說了,淨是胡扯。這是一個怪人,魏王用他治國,只怕越治越亂了。” 惠文公眉頭微皺,白他一眼,緩緩說道:“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惠施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遷都,此舉大不尋常!” 樗里疾辯道:“魏王遷都,分明是害怕我們打過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圖前,指著圖道:“你們看,魏國國土分為兩塊,一塊在中原,以大樑為核心,另一塊在河東,以安邑為核心,中間被韓國攔腰切斷。中原千里沃野,人口密布,農商發達,而河東多為山地,並無迴旋餘地。魏都東遷,一可壯大國力,二可避我鋒芒,三可與山東列國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實就虛,中原逐鹿,從長遠來看,不失為一步好棋。” 公孫衍不無嘆服道:“君上看得深遠,微臣拜服。” “不過,”惠文公話鋒一轉,“魏都如果東移,河東這邊自是鞭長莫及,在寡人則是機會。兩位愛卿,你們說說,寡人又當如何把握這一機遇?” 樗里疾接道:“微臣認為,我可趁機收復陰晉。” “收復陰晉?”惠文公點點頭,“嗯,陰晉是要收回,只是——怎麼收回,你們二位可有高見?” “微臣認為,”公孫衍應道,“陰晉並不緊要,緊要的是東出之路。”手指地圖,“君上請看,秦偏居關中,東出之路只有兩條,一是出臨晉關,二是出函谷關。出臨晉關要強渡河水,雖可在此架橋,橋樑卻是易毀之物。再說,大軍渡大河,歷來為兵家所忌,一則容易半渡受擊,二則是過河之後,不得不背水而戰。函谷之路卻無需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關、崤關,就可直達洛陽,制約周室,同時卡斷韓國的武遂之道,進可直逼中原,退可保衛關中。” “不瞞愛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關,東有函谷關和河水兩道天險,秦即成為四塞之國,寡人可以高枕無憂矣。只是——”略頓一下,“函谷關、陰晉均由魏將張猛鎮守。從河西之戰看出,此人是個將才,不好對付。陰晉、函谷均是險地,易守難攻不說,又能互相策應,若要取之,的確棘手。公孫愛卿可有良策?” “微臣有一計,函谷、陰晉唾手可得。” “愛卿請講。” 公孫衍侃侃說道:“繼續利用魏侯稱王之事。魏侯稱王,最不舒服的是韓、趙兩國。兩國原來害怕魏國,但河西一戰,大魏武卒威風不再,名分之爭漸次顯示。微臣以為,君上可派使臣曉諭週天子,以周天子名義詔令魏王放棄王號。魏王必定不肯,此時,君上就以討逆為名,結約趙、韓兩國,征伐魏國。若是三國同時起兵,魏王必是應接不暇,無力照顧函谷。至於這個張猛,微臣自有辦法應對。” 惠文公點頭道:“愛卿所言甚是。”思忖有頃,“不過,趙、韓兩國也不單是名分之爭。這件事兒可以定下,由公孫愛卿籌劃方案,樗裡愛卿安排朝見周室,出使趙、韓等一應事宜,共約伐魏。可對韓、趙承諾,伐魏之時,韓人所佔土地,歸韓,趙人所佔土地,歸趙!” 第二日,惠文公連頒數詔,一是獎勵流民赴秦墾荒,二是安撫河西的原有貴族,歸還其原家產的一半。公孫衍特別捎書給吳青,向他指明出路。吳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撫。為示誠意,吳青使屬下將自己綁了,親至咸陽向惠文公請罪。 惠文公聞訊大喜,迎出殿外,親手為他解下繩索,攜其手上殿,當殿赦免他無罪,詔令將其部眾選出精幹的改編為秦卒,晉封他為官大夫兼千夫長,攝少梁守尉。 與此同時,三路使臣浩浩蕩盪,分別奔向洛陽、邯鄲和新鄭。 就在秦國萬象更新,緊鑼密鼓地準備伐魏,謀取函谷關、陰晉之時,魏惠王卻在為一件大事發愁。 這件大事就是錢。近年來,魏國大事連連,先是孟津之會,後是大興土木擴建王宮,再後是伐衛,再後就是河西之戰,既動干戈,又興土木,哪一樣都要花錢。尤其是河西大戰,不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將魏惠王積蓄多年的家底耗了個八九成。這一次舉國遷都,魏惠王明顯感到了捉襟見肘。 魏惠王本來將建造新王宮的任務交給了司徒朱威。朱威既管刑獄,也管錢糧,因而知道還有多少家底。大樑原來就是魏侯的別宮,已建有宮室、宗廟等,只是規格較小而已。經過權衡,朱威提出一個方案,就是將原來的別宮稍加修繕和擴建,改造成王宮。 然而,當朱威將方案呈交上去時,惠王卻大發雷霆,拍著几案將他責備一通:“你這宮城連衛公的都不如,哪裡能叫王宮?你叫列國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你你——你朱威安的什麼心?存心要寡人難堪嗎?” 朱威卻是不卑不亢地叩在地上,聽他責完了,方才說道:“陛下,不是微臣不往好處建,而是庫中沒有多少錢了。” 惠王眉頭微微一皺:“沒有多少錢?沒有多少是多少?” “回禀陛下,庫中僅有兩千金,是微臣特意留作軍備的。” 庫中僅餘兩千金,在惠王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以前白圭在時,善於經商不說,日常開支也精打細算,庫中所積黃金不下數万,銅子更是不可勝數。白圭走後僅只兩年,國庫已空,惠王不由暗吃一驚,眨巴一下眼睛:“看來,宮殿你是修不好的,還是抓金子去吧。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微臣在!” “前番使秦,愛卿勞苦功高,晉升上卿。修築宮殿的事,就由上卿府督辦。” 陳軫跪下叩道:“謝陛下隆恩!” 陳軫未能如願當上相國,正自失落,卻意外得到上卿職爵,又接到這項肥差,也算是禿頭長了副絡腮鬍,虧中有補了。十日之後,陳軫呈奏了新的修築方案,就是比照洛陽週宮的規制,在大樑新建一個大魏王宮,將現有離宮擴建為東宮,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過方案,甚是滿意,誇獎幾句後,抬頭問道:“陳愛卿,這個規制,約需多少花費?” 陳軫應道:“據微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約需三萬金!” “三萬金?”惠王目瞪口呆,“寡人哪有這麼多金子?” “回禀陛下,”陳軫微微一笑,“這個微臣早想過了。大周宮殿不是一朝一夕就建起來的,是數代天子積勞而成。微臣以為,陛下可先修築一個正殿、兩個偏殿及必要的后宮,在規模上不亞於安邑王宮,暫先安置下來。日後有了錢,再根據需要,慢慢構建。” “嗯,這樣也好。”惠王思忖良久,點頭道,“依愛卿所說,先建這些又得多少金子?” “五千金足矣。” “五千金?聽朱司徒說,庫中只有兩千金了。” “不是還有些散錢布幣嗎?折合下來,也值千金!” “還差兩千金呢!” “微臣有個主意,或可籌足此數。” “愛卿快說!” “眼下魏國的賦稅是十抽一,這是先君文侯時定的稅制,早與列國現行稅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動,“愛卿這就說說列國的現行稅制。” “趙國是十抽一點八,韓國是十抽一點六,楚國是十抽一點五,齊國是十抽一點四,秦國是十抽一點三。” “依愛卿之見,寡人當抽多少為宜?” “眼下是非常時期,微臣以為,可按十二稅制,即十抽二。陛下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即可增收賦稅三千金。” 惠王再次陷入沉思,有頃說道:“就依愛卿所言,擬旨去吧。” 魏惠王沒有廷議,直接頒詔將十一稅制改為十二稅制,立時在魏引起朝野大嘩。這且不說,為修宮室,陳軫又奉旨徵調各種工匠近萬人,蒼頭逾二十萬眾,工程尚未動工,已是民怨沸騰。 朱威急了,當即趕往相府求見惠施。惠施聽完朱威提到稅制的事,緩緩說道:“就我所知,這十一稅制的確低了點兒。” “相國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國行的雖是十一稅制,但另有兵革稅、茶稅、絲麻稅等近十個稅種,累加起來,早已超過十抽二這個極限。這還只是君上徵的明稅,也叫國稅,實際徵收時,各地吏員均有附加,據下官所知,附加額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領主所繳的地租,種田的隸農原本已經所得無幾,今又明碼加稅,叫他們哪裡還有活路?再說,眼下秋收在即,陛下卻在此時徵民,豈不是雪上加霜嗎?” 惠施聞聽此言,方知事態嚴重,長嘆道:“唉,在下本想從長計議,這才提議遷都,不想——不想卻成了害民之舉!” “相國大人,這樣下去,魏國真就完了,我們得趕快想個應策才是。” 惠施兩眼微閉,似乎陷入深思。 “相國大人,我們這就去見陛下吧。”朱威不由分說,拉上惠施就朝王宮走去。 兩人趕到御書房叩見惠王,未及張口,惠王即將話口堵上:“兩位愛卿可是為賦稅一事來的?” 朱威看一眼惠施,拜道:“陛下——” 惠王擺手止住朱威:“朱愛卿,你要說什麼,寡人早已忖知了。不過,你們來得正好。”指著一旁的兩捆竹簡,“請二位看看這是什麼?” 毗人走過去,將兩捆竹簡拿到朱威前面。朱威打眼一看,正是公孫衍《興魏十策》中的前面五策。 “唉,”惠王輕嘆一聲,“公孫衍雖說為人不齒,先是因色殺人,後又叛離寡人,但一事歸一事,所寫之書倒是可讀。不瞞愛卿,寡人昨夜又讀一遍,裡面許多東西涉及農、商,實乃興國根本。你與惠愛卿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將書中可用之處選挑出來,擬定一個條陳。宮室要修,興國根本也不能丟,惠愛卿,你說是嗎?” 惠施叩道:“陛下聖明。” “惠愛卿,若是沒有別的事,與寡人對弈一局如何?” 惠施聽出惠王是在逐客,拱手道:“回陛下的話,微臣這要回去奉旨讀書,待有空閒時,再來向陛下討教。” “好好好,”惠王順口笑道,“惠愛卿真是說做就做,雷厲風行之人哪!既如此說,寡人也就不留二位愛卿了。” 惠施、朱威拜辭惠王,各提一捆竹簡退出御書房。 走出宮門,朱威怪道:“相國大人,方才您為何一句話不說?” 惠施嘆道:“唉,木已成舟,能說什麼呢?這兩捆竹簡,你都拿回去吧,就按陛下之意理出個條陳,我們一道上奏。眼下只能是亡羊補牢,能補多少,就補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陳軫的督促下,經過大半年的緊張施工,王宮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裝飾和環境美化、後花園、后宮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於這年夏季親臨現場視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宮殿,魏惠王甚是滿意,要陳軫加快進度,力爭在秋後遷都。陳軫要求加撥五百金,魏惠王吩咐毗人從后宮費用裡將這筆錢撥出。 三個月之後,在中秋節這日,陳軫回到安邑,奏報魏惠王宮殿落成。魏惠王大喜,當下帶著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陳軫等重臣前往太廟,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請巫祝占卜,擇選吉日搬遷新都。 祭拜完先祖,大巫祝啟動儀式,正欲占卜,留在宮中守值的執事御史快馬趕到太廟,將一個傳檄呈送魏惠王道:“陛下,秦公傳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驚異:“傳檄?他傳什麼檄?” 毗人走過去,接過傳檄,呈予惠王,惠王仔細一看,臉色由驚轉怒,繼而漲成紫褐色,“啪”的一聲將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彈跳一下,正好落到惠施跟前。眾臣不知發生何事,皆是一驚,面面相覷。 魏惠王震幾怒道:“諸位愛卿,你們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地撿起木檄,見上面寫道:“嗟爾魏罃,身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稱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周臣嬴駟奉大周天子詔命,奉勸魏侯迷途知返,從速放棄王號,負荊至周室請罪。倘若執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駟只有順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討逆平亂,以正天道!秦公嬴駟。” 惠施看過,傳給太子申,太子申傳給朱威,朱威傳給公子卬,公子卬傳給陳軫。看到諸臣逐一看過,魏惠王冷笑一聲:“哼,一個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穩,就敢這麼對寡人說話!” 公子卬忽一下起身,熱血沸騰,大聲叫道:“父王,兒臣請命征伐秦國,誓獲此賊,以報河西之仇!” 魏惠王黑沉了臉,白他一眼,轉過頭去。 公子卬拉不下臉,正不知如何是好,陳軫接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轉過頭來,看著陳軫道:“愛卿請講。” “以微臣觀之,檄文不是秦公所擬。” “愛卿可詳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兩年,在秦地位尚未穩固,更沒有公孫鞅、車英、甘龍、嬴虔一幫老臣輔佐,斷不會公然向陛下挑戰。前時差信臣樗里疾前來求和,可為佐證。至於這個檄文,聽那語氣,想是逆賊公孫衍所擬。” “嗯,說下去。” “微臣以為,公孫衍犯下滅門重罪之後,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為大良造,接替公孫鞅之職。公孫衍無尺寸之功,卻任高位,自然不能威服秦國群臣。公孫衍心中明白,因而急於建功立業,一是報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藉此壓服眾臣。公孫衍跟從白圭多年,熟知我國,自然會獻此策。秦公年輕氣盛,雖無孝公之才,卻想建樹孝公之功,自然與那公孫衍一拍即合。” “愛卿可有應對之策?” “微臣以為,我西有河水天險,東有函谷雄關,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陛下盡可置若罔聞,聽憑秦人咆哮。待陛下東遷大樑,騰出手來,再與秦公理論。” 魏惠王沉思有頃,將頭轉向惠施:“適才陳愛卿所言,惠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有失偏頗。” 這是惠施首次在公開場合否決陳軫。陳軫立時拉長臉,瞪向惠施。 “何處有失偏頗?” “此番秦公謀我,萬不可等閒視之。據微臣所知,秦公已經派出使臣,結好趙、韓兩國,共謀伐我。我雖有河水之險,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趙、韓三國同時興兵,以眼下我之國力,萬難應對。” 惠王大驚:“秦人結好趙、韓?” 惠施點頭道:“是的,趙、韓兩國已與秦人簽過盟約了。” “惠愛卿,”惠王半是責怪道,“你既已知曉此事,早該禀報寡人才是。” “微臣知罪。微臣也是剛剛得知,本欲在上朝時禀報陛下,不想卻被陛下召到此地來了。” 惠王巴咂幾下嘴唇,無法再說什麼,只好環視眾臣道:“諸位愛卿,你們說說,秦人謀我,意欲何為?” 朱威拿起檄文,緩緩說道:“回禀陛下,從檄文上看,秦公這是逼迫陛下放棄尊號,重新對周俯首稱臣。” 惠施亦道:“三國謀我,皆曰討逆。所謂討逆,其實就是對陛下稱王一事心懷不滿。” 魏惠王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哼,滿也好,不滿也罷,寡人既已稱王,就無回頭之理。諸位愛卿,你們可有應對之策?” 公子卬禀道:“啟禀父王,兒臣以為,公孫衍若要謀我,必圖陰晉。西河主將張猛與公孫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兒鎮守。父王可調回張猛,另派他人。” 魏惠王點頭道:“嗯,卬兒所言在理,可調張猛前往大樑,應對韓、趙,只是這西河一線,誰人可守?” “兒臣願往!” 魏惠王搖頭道:“你還是待在寡人身邊吧!惠愛卿,西河一線,你看何人鎮守比較合適?” 惠施不假思索:“龍將軍!” “父王萬萬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論與公孫衍私交,龍賈遠胜張猛。” 魏惠王凝眉有頃:“西河防務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後,再行定奪。”轉向惠施,“眼下三國謀我,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這場兵事。” “愛卿快說!” 惠施侃侃說道:“雖是三國謀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國。陛下請看,”拿過筆墨和一張羊皮,在几案上攤開,刷刷幾下畫出一幅形勢圖,邊畫邊說,“秦國囚居關中,西為戎狄,北為義渠,皆是秦國屬國。西南是巴、蜀兩國,皆有重山為障,東南是楚國,秦人已經搶得武關,奪得商於谷地,南顧無憂。秦公所憂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無憂,或有大圖,必須東出有路。秦人東出之路無非兩條,一是經函谷關、崤關至洛陽,二是經臨晉關渡河水。就眼下而言,兩條出路無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為,秦人的最大敵人不是別人,正是陛下!反觀趙、韓兩國,與魏非但沒有利害衝突,反倒是利益相關,唇亡齒寒。趙、韓之所以跟著秦國起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名分。三家分晉之時,魏、趙、韓同為諸侯,如今陛下貴為天子,而趙、韓兩家仍是諸侯,其心如何能平?趙、韓此前之所以懼我,是因為魏武卒強大。河西失利,趙、韓懼我之心全無,更認為應與陛下平起平坐了。” 惠施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講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眾人無不嘆服。即使陳軫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愛卿所言在理。”魏惠王點頭道,“以愛卿之見,寡人當以何策應對?” “微臣認為,陛下可有三大方略,其一是,增撥重兵鎮守函谷關、陰晉、西河一線,防備秦人;其二是,發展生產,擴軍備戰,招募賢才,增強國力;其三是結盟齊、楚。有齊在側,趙不敢動。有楚在側,韓不敢動。兩家不動,秦人圖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幾叫道:“愛卿好方略!” 陳軫駁道:“惠相國所言,句句在理。三大應對方略,前兩個皆非難事,最後一個,卻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陳愛卿所言甚是,楚國不說,單是田因齊,就是個難纏的角兒,寡人與他已經多年沒有來往了。” 惠施卻似沒有聽見:“其實,真要結盟的話,單有一個齊國也就夠了。”後來覺得不妥,補充一句,“至於齊公難纏,微臣倒有一計,可讓他主動與陛下結盟。” “愛卿何計?” “尊田公為王。” 魏惠王驚道:“你是說,讓寡人與田因齊平起平坐?” “陛下,”惠施點頭道,“方今戰國,重在實力,不在名分。所謂稱王,不過是個名分。周室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將其視為共主?既然列國所爭不過是個空名,陛下又何必獨占此名呢?如果齊公也來稱王,趙、韓就會出師無名,結果只有兩個,要么自己宣布稱王,要么與魏、齊兩個大國為敵。如果天下大國皆來稱王,陛下就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屆時,天下相爭,就會只拼實力,不論道義了。” 魏惠王沉思許久,目光轉向毗人:“召太廟令!” 毗人走出去,不一會兒,太廟令進來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大巫祝將吉日定下了嗎?” “回禀陛下,已經定下了,是九月九日。” “嗯,好日子!”魏惠王點頭讚道,“九九重陽,寡人要的就是這股勁兒!”轉向眾臣,“諸位愛卿,重陽節遷都,分頭準備去吧。惠愛卿——” “微臣在。” “走,與寡人對弈去。” 君臣二人徑至後花園涼亭下面,毗人擺開棋具,惠施端坐下來,正欲摸子,惠王卻道:“秋景不錯,惠愛卿,我們先沿池邊走走如何?”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邊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著池中的雲影道:“方才愛卿一席話,一掃寡人心頭陰霾啊!不瞞愛卿,當初寡人聽信公孫鞅詭言,不顧白圭反對,一意稱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難收,寡人一旦坐上這個王位,想下來也尋不出個台階,只好將錯就錯了。愛卿此計,甚妙!甚妙啊!” “陛下有此胸襟,實為魏國之福。” “愛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條,寡人也聽進去了。今得惠子,出謀劃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軍大才。常言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河西之戰,教訓慘痛啊!” 魏惠王透出這番心底之語,縱使一向沉穩的惠施也深受觸動:“陛下——” 魏惠王長嘆一聲:“唉,不瞞愛卿,寡人眼下哪裡有心與你對弈?這約你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卬兒的確讀過一點兵書,可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軍,此為將兵大忌。身處戰國,朝中卻無治兵大才,實讓寡人夜不安寢、食不甘味啊!” “陛下若是真心求賢、用賢,何愁得不到良將?” “唉,”魏惠王又嘆一聲,“說起來易,做起來卻是難啊!惠愛卿,到何處去覓良將,你可要替寡人多睜一隻眼吶!” “陛下,魏國所缺的也不只是一個將才。方今天下,弱者滅,強者存,強弱因勢而異,勢因人而異,人因才而異。因而,微臣以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複幾句,連連點頭,“妙啊!愛卿說得實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頓一時,抬頭轉向惠施,“請問愛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雖大,英才卻是屈指可數,不僅陛下想得,列國君主也都想得。齊公在臨淄設稷下學宮,秦公在咸陽闢士子街,皆在爭奪人才。” “惠愛卿,”魏惠王思忖一時,抬頭道,“學宮也好,士子街也罷,皆沒體現尊賢重才。這樣如何?寡人在大樑設個招賢館,列國士子凡有願意赴魏的,無論在此住多久,一切吃用全免。若是願意留下,寡人量才錄用。若是不願,寡人發給盤纏,禮送出境。” “陛下,”惠施長揖至地,“誠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紛至沓來,陛下何愁將兵乏才?” 魏惠王誠聘將才的詔書迅速被製成榜文,張貼在魏國各個城邑。 這一日,鬼谷裡再次輪到龐涓與孫賓下山購糧。二人剛至宿胥口,就見多人圍在告示牆前觀看。龐涓知道不是通緝他的,加快步子趕過去,擠至牆前,細讀榜文,竟是怔在那兒。牆上並列排著兩張榜文,一個是九月初九魏國遷都大樑,另一個是新都大樑開設招賢館,誠聘天下賢才。 孫賓趕過來,見他一副痴痴的樣子,笑道:“賢弟,看到什麼了,這麼著迷?” 龐涓略怔一下,扯開孫賓道:“走吧,不過是些無聊的事兒,跟我們沾不上邊。” 二人逛不多時,看到天色昏黑,也就尋好客棧安歇。龐涓一反往常,沒有再拉孫賓去吳起樹下吃酒,只是胡亂吃些東西,倒頭就睡。孫賓也沒多想,點亮油燈,看會兒閒書,也自睡了。 翌日晨起,二人辦過貨物,龐涓也不似從前那樣自己扛挑,而是請來兩個腳力,將購到的粟米等物分作兩擔,讓他們分別挑了,他和孫賓則袖起兩手,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龐涓本是多話之人,一路上竟是無話,低了頭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連孫賓這樣沉穩的人也有點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賢弟,你好像有啥事兒?” 龐涓應道:“沒啥事兒。” “打昨晚到現在,賢弟像是變了個人,怎能說是沒啥事兒?” 龐涓放慢腳步,對走在前面的兩個腳夫道:“兩位兄弟,停下。” 兩個腳夫停下來,放下擔子,回頭望著龐涓。 龐涓走上前去,從袖中摸出四個刀幣,打發二人回去。見兩人走遠,龐涓這才坐到石頭上,望著孫賓道:“孫兄,你算算看,你我進山,滿三年了吧?” “是滿三年了。”孫賓點頭道,“記得我們是中秋節前進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龐涓似乎並未用心去聽孫賓的答話,顧自說道:“你說,我們整日在這谷裡,一天到晚要么讀書,要么靜坐,難得見上先生一面。縱使見面,先生也似沒有話說。看來,要學兵法,在這谷裡——”打住話頭。 孫賓一怔,暗忖道,谷中三年,龐涓從未說過類似言語,莫非是—— 想至此處,孫賓扑哧笑道:“賢弟何說此話?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傷感之事了?” “與那個無關。”龐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走到貨擔前,選了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徑自走去。孫賓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後面。 接後數日,龐涓都似心事重重,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東山。 鬼谷四子吃過晚飯,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賞圓月,張儀眼尖,小聲叫道:“快,先生來了!” 眾人趕忙起身,果見鬼穀子與玉蟬兒、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來。四人忙將坐姿改為跪姿,看到鬼穀子走近,齊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走到他們跟前,盤腿坐下:“坐坐坐,蟬兒、童子,你們也都坐下。” 眾人圍定鬼穀子坐下,眼巴巴地望著他。 鬼穀子笑道:“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今夜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雲淡氣清,大家理應共賞明月才是,卻這麼看著我一個老頭子,豈不掃興?” 眾人齊笑起來,各自紛紛抬頭,觀賞明月。 賞有一會兒,鬼穀子轉對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來。” 童子起身徑奔草堂,不一會兒,抱著一把大琴走來。四子在谷中三年,從未見過鬼穀子彈琴,甚是驚奇,尤其是擅長彈琴的張儀和玉蟬兒,更將脖子伸得老長,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鬼穀子。 鬼穀子望著明月,徐徐調弦,口中說道:“今夜月光澄明,更勝昨日。老朽特別為這明月彈奏一曲。”話音剛落,琴弦早動,琴聲已起。 童子似是聽慣了先生的琴聲,當即閉起兩眼,豎起耳朵。玉蟬兒也將兩眼閉合,用心感受。 鬼穀子彈得很慢,只是偶爾抬一下指頭,然後輕輕落下。在四子看來,鬼穀子似乎不是在彈琴,甚至他已將琴忘了。 漸漸地,他們也將琴忘了,將眼前的鬼穀子忘了,各自閉目,陷入琴聲帶來的冥想。 玉蟬兒在不知不覺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見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幾朵白雲朝明月徐徐飄來,又漸漸飄去。在白雲的襯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飛到身邊,徐徐落下,近得她幾乎可以伸手觸摸。山風吹來,一陣又一陣。一棵桂樹正在開花,桂花的清香一陣陣傳來,沁人肺腑。溪水流過山澗,澗水邊,一隻山獾兩耳豎起,探頭探腦,猛地竄往一片樹叢。一片松林裡,松鼠竄上竄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準備過冬。楓葉紅如鮮血,在風中沙沙作響,一片紅葉在一陣秋風中飄然落下,旋飛著飄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臉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將紅葉接到手中,卻什麼也沒有接到。 玉蟬兒乍然一驚,睜眼觀看,眼前根本沒有紅葉,只有鬼穀子微閉兩眼,仍在緩緩彈琴。玉蟬兒正自驚異,忽聽龐涓嗖的一聲猛躥起來,口中大喝:“哪裡走?” 鬼穀子陡地將手一震,琴聲戛然而止。眾人皆吃一驚,各從恍惚中醒來,紛紛將目光盯向龐涓。龐涓這才明白過來,看到自己的怪樣,臉上一陣尷尬,苦笑一下,再次盤腿坐下。 鬼穀子將琴推到一邊,望著龐涓微微一笑:“龐涓,你看到什麼了?” 龐涓囁嚅道:“弟——弟子沒——沒看到什麼。” 鬼穀子緩緩說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條大蟲。” “先生,”龐涓大驚,“您——您怎麼知道?” 鬼穀子笑道:“老朽說得對否?” 龐涓不無嘆服,連連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條大蟲,正欲將其縛住,大蟲卻轉身逃了。弟子一急,衝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卻——驚擾了先生。” 鬼穀子盯住他又問:“除去大蟲,你還看到什麼?” 龐涓料也瞞不過先生,只好說道:“弟子看到了眾獸逐鹿。” 鬼穀子笑道:“所以你要擒獲這隻大蟲,騎上它逐鹿中原。” 龐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見所想,絲毫兒瞞不過先生。” “起來吧。”鬼穀子擺手,“老朽不是君王,在這谷裡,不要動不動就行大禮。”轉向孫賓,“孫賓,你看到什麼了?” 孫賓應道:“弟子看到秋風瑟瑟,一個老太太站在村口,正在向遠處眺望。” “她在眺望什麼?” “眺望她的兩個兒子。他們去為君上戍邊去了。” “望到了嗎?” 孫賓低下頭去,不無悲傷地搖頭:“他們已經戰死了。” 鬼穀子許久無話,有頃,轉頭望向張儀:“張儀,你呢?” 張儀應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輪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麼?” 張儀臉色一紅,垂下頭去,囁嚅道:“月上有——有棵桂樹,樹下有一女——女子,她——她正在翩翩起舞。” 張儀的眼角瞄向玉蟬兒。 龐涓看得真切,不無譏諷道:“怪道張兄說話拖泥帶水,原來是從先生的琴聲裡聽出美女來了,在下佩服。” 張儀正欲發作,鬼穀子輕咳一聲,轉向蘇秦:“蘇秦,說說你都看到什麼了?” 蘇秦略怔一下,拱手應道:“弟子看到許多東西,先是這山林,接後是許多宮殿,一個接一個,弟子想進去,可有人不讓。弟子無奈,只好徘徊在殿外的台階前面——” “就這些了嗎?”鬼穀子問道。 “風很冷,嗯,還有烏鴉,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飛旋。” 鬼穀子點點頭,望向玉蟬兒。 不待鬼穀子發問,玉蟬兒笑著先發問道:“先生所彈何曲,堪稱天籟?” 鬼穀子亦笑一聲:“老朽興之所至,隨手彈來,哪裡會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個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蟬兒可否習之?” “呵呵呵,”鬼穀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習之。”轉對四人,“你們進谷已經三年,老朽未曾聽聞你們的平生大願。今宵明月當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讓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覷。 鬼穀子轉向孫賓:“孫賓,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話,”孫賓兩手拱起,“弟子所願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聞戰鼓之聲,目不睹烽火之警,眾生和睦相處,百姓安居樂業,各盡天倫之樂。” 鬼穀子笑道:“此志可處聖道之境,不足以處當今亂世。”轉向龐涓,“龐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龐涓拱手應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隨侍先生。” 鬼穀子微笑一下,搖頭道:“此志是你特意說給老朽聽的,不是你的。” “先生責的是,”見先生直言道破,龐涓臉色漲紅,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弟子此生唯有一願:輔佐天下明主,統領百萬雄兵,戰必勝,攻必克,威服列國,稱霸天下,建不世之功業,留英名於青史。” 鬼穀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處戰亂之世,你得逢其時了。不過,方今天下,列國紛亂,各國君主無不施展拳腳,或圖霸、或求存,依你之見,何國之君可稱明主?” 龐涓不假思索:“秦公。” “這麼說,你若出山,是要輔佐秦公了。” 龐涓搖頭。 “你欲輔佐何國君上?” “弟子欲去輔佐魏王。” “良禽擇木而棲,名士擇主而仕。魏侯先棄公孫鞅,後棄公孫衍,可知其不會用人;秦謀河西,魏侯不知是計,卻妄自稱王,四鄰皆戰,結果喪師丟土,可知其不會審時度勢。既不會用人,又不會審時度勢,可知其不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你知其不為明主,為何還要輔之?” “弟子生為魏人,當為魏室盡忠。” “此非你真意。” “先生聖明。弟子願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會用人,魏必無人,弟子必有馳騁之地,此其一也;魏國雄踞中原,四鄰皆戰,與龐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孫鞅,後失公孫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時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龐涓一口氣說出三個理由,可見謀算之精。眾人聽了,無不吃驚,縱使鬼穀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頃,方才點頭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頭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歇息吧。”竟自走去。 玉蟬兒、童子也紛紛起身,跟在鬼穀子後面,走向草堂方向。 張儀怔了,用肘頂了一下蘇秦:“蘇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這就走了?” 蘇秦長舒一氣:“走了倒好。說實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該說什麼。” “太可惜了!”張儀挑一眼龐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來問,誰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龐涓笑起來:“張兄既已想好,何不說來大家聽聽?” “說予龐兄想也無妨。”張儀亦笑一聲,“在下之志是:統領明主一人,指揮無敵將軍,戰必勝,攻必克,服列國,王天下。” 聽到張儀要指揮無敵將軍,龐涓愣怔半晌,方才尋到說辭,哈哈笑道:“張兄之志,果然氣勢如虹。只是這君主一人與張兄,究竟是誰統領誰呀?” “嘿嘿,”張儀冷冷一笑,沉聲應道,“龐兄是明白人,何須在下說二遍?你們賞月吧,在下睡覺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葉子,轉身徑去。 龐涓又是一怔,望著張儀的背影叫道:“縱使張兄能夠統領君主,無敵將軍也絕不會甘心聽你。” 張儀此時已經走到自己的草舍門口,聽到此言,回過頭來,再次嘿嘿冷笑兩聲,跨進屋中,將門“嘭”的一聲關上。 龐涓略略一想,衝著張儀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個女流之輩。那無敵將軍,便是張兄了。” 龐涓這話顯然帶有挑釁性質,好在這日張儀的肚量出奇之大,並未衝出房門與他較真。蘇秦、孫賓相視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門口時,孫賓扭頭,不無關切地對龐涓道:“小半夜了,賢弟還不睡覺?” 龐涓答應一聲,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輾轉反側,折騰約有小半個時辰,仍難入眠。龐涓索性起身下榻,推開房門,走到戶外。 時已子夜,月過中天多時了。龐涓在草坪上盤腿坐下,閉目養神,本欲將近日的紛亂思緒整理一番,不想卻是越理越亂。坐有一時,龐涓忽地爬起,沿門前小道緩緩走去。 不知不覺中,龐涓竟然走到鬼穀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機緣所至,龐涓驀然抬頭,看到遠處草地上竟也盤腿坐著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石塑。 龐涓緊走幾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別人,竟是鬼穀子。龐涓大奇,因為先生打坐,從來是在洞中,似今日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僅他未見過,且也未聽童子提說。 在離鬼穀子約十步遠處,龐涓似是擔心影響鬼穀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轉身離去,鬼穀子開口道:“是龐涓嗎?” 龐涓一怔,趕忙近前,在鬼穀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龐涓叩見先生。” “坐吧。” 龐涓盤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鬼穀子。鬼穀子依舊是兩眼微閉,根本沒有看他。 坐有一時,見鬼穀子仍不說話,龐涓試探道:“弟子敢問先生,為何在此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龐涓大怔:“等我?” “你不是來了嗎?” “我——我——弟子——”龐涓說不下去,竟自哽咽起來。 “龐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說吧。” “先生,”龐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嗎?” 龐涓改坐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該生出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緣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龐涓再拜於地,泣道:“先生——” “聽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國?” “先生聖明。前幾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遷都大樑,在大樑設立招賢館,正向天下招賢納士。” “是啊,眼下秦、趙、韓三國謀魏,魏國正值用人之機。” 龐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賜機緣。今日看來,先生學問,依然高深莫測。一旦別去,就等於斷了求學之路。萬一先生還有寶物,我若錯過,豈不是抱憾終生嗎?” 想至此處,龐涓眼珠兒一轉:“先生,弟子雖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學業未就,下山之後萬一狼狽,豈不有辱師門?弟子是以前思後想,是去是留,難有主見,還望先生點撥。” “你已得了吳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當是無人可敵,怎會有辱師門呢?” 聽出鬼穀子話中有話,龐涓心中一驚,趕忙問道:“先生是說,山外無人可敵,在這谷內卻有勝過弟子的?” “是否有人勝過,你自己心裡應該清楚。” 龐涓忖道:“弟子當然清楚。在此谷裡,能夠與我交手的唯有孫賓。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無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卻一絲兒不知,我們兩個,誰高誰下,已是擺明了的。” 忖至此處,龐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謝先生栽培。先生教誨之恩,弟子萬死不足以報。弟子父母雙亡,自進鬼谷,即視先生為父。弟子憂心的是,出山之後,山外驅馳不勝繁重,弟子若想再見先生,恐怕艱難。弟子——弟子真的捨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來。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龐涓擦拭一把淚水:“弟子謹聽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後,這第一步棋該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數?” “弟子欲去大樑求見魏王。” 鬼穀子搖頭。 龐涓一怔,急急說道:“弟子懇請先生點撥。” “先聖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你將此言顛倒過來,或可成功。” 龐涓一怔,急將老聃之言顛倒過來,喃喃有聲:“'將欲張之,必故歙之;將欲強之,必故弱之。'” 鬼穀子緩緩問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龐涓沉思片刻,眼珠兒連轉幾轉,豁然開朗:“弟子明白了,謝先生指點。” “明白就好。” 鬼穀子緩緩起身,正欲走開,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請。” 鬼穀子复坐下來:“說吧。” 龐涓不無忐忑地小聲問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還求先生點撥。” “此系命數,”鬼穀子應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點撥。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為你佔上一卦。” 龐涓叩道:“謝先生。” 龐涓許是過於興奮,許是睡得太晚,翌日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龐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發會兒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囑,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頭已出東山,快要照進這谷裡了,我該抓得緊些才是。”龐涓一邊想著,一邊加快腳步。 時已季秋,百花早已開過,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剛好含苞,不能算花。龐涓四處尋覓,急切之間,竟是看不到一支。 龐涓離開山路,向叢林深處走去。又覓一時,龐涓眼前一亮。一塊石壁的僻陰處,一株草花開得正艷。 龐涓大喜,急前幾步,方才看清是株馬兜鈴,上面花開兩簇。 “倒是怪了,”龐涓自語,“此花夏華秋實,眼下已是季秋,當是結果辰光,如何這才開花?也罷,我且折它下來,看先生如何判決。” 這樣想定,龐涓伸手從花簇下面折斷,拿在手中細細觀賞。 賞有一時,龐涓自語道:“此花開得雖艷,卻是尋常花草,位卑身賤,不為大器,待我再尋一株名貴之花。”遂將草花扔在地上,復又向前尋去。 又尋多時,竟然看不到一株。龐涓原本不信命相,這又尋得氣惱,遂將一腳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麼都靈,只此故弄玄虛,卻是可嘆。大丈夫憑本領吃飯,小女人憑臉蛋得寵,天下之事,都是人為的,哪有什麼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這裡,龐涓乾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時,見太陽越升越高,龐涓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經過原先棄花之處,龐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馬兜鈴花又看一陣,彎腰撿起。 經過如此折騰,又經陽光照射,加之龐涓又是攔腰折斷,沒有連根拔起,兩簇草花盡皆萎了。 “也罷,”龐涓將草花又是一番端詳,搖頭納入袖中,“我且將此花拿回,先生萬一問起,也好是個搪塞。” 回到山下,龐涓來到溪邊,洗漱一番,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裡並無他人,只有鬼穀子盤腿端坐,顯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這般認真,龐涓倒是躊躇了,欲再尋花,又覺不妥,只得硬起頭皮走進,在鬼穀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劈頭問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時值季秋,百花開過,弟子尋有多時,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卻是何物?” 龐涓大吃一驚,心道:“真是神了,連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雙手呈上,順口解釋,“這株草花不為大器,弟子本來不屑摘它,後來實在尋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帶它回來。只因此花非弟子所願,是以未曾示予先生,還請先生見諒。” 鬼穀子接過山花,端詳一陣,遞還龐涓。 龐涓接過,見鬼穀子閉目端坐,似在運神冥思,順手將花放在一邊,叩首於地,靜候先生卦辭。 鬼穀子冥思有頃,睜眼說道:“此花共開一十二朵,昭示你榮盛一十二載。此花採於鬼谷,見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當在魏國。” 龐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講明去魏應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國,此事何勞再說?” 龐涓正自思忖,鬼穀子話鋒一轉:“不過,你拔後棄之,棄後復拾,心懷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後必將欺人,亦終將受欺。” 龐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厭詐。這個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話又是哄人。” 鬼穀子似已猜出龐涓心中所想,略頓一頓,輕聲嘆道:“再容老朽饒舌一句,此花名叫馬兜鈴,馬喜食之,羊卻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語:'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龐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謹記於心。” 鬼穀子追問一句:“你謹記什麼?” “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鬼穀子輕嘆一聲,起身說道:“記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龐涓衝著鬼穀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見鬼穀子已進洞中,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彎腰撿起,一邊端詳,一邊走出草堂。 走有一時,龐涓將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邊:“什麼榮盛一十二載?什麼馬喜食之,羊卻不喜?如果豬也喜食,又該如何?想必是先生見我執意下山,心中不快,這才拿話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虛,斷不可信。” 龐涓回到自己的草舍,開始收拾行裝。他翻找衣物,拿出兩件像樣的放進包袱,又從床底取出一隻布包,打開來,正是那捆他憑記憶抄寫出來的《吳子》。 龐涓翻看一陣,輕聲嘆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吳子》,該有多好!” 龐涓將這捆竹簡小心翼翼地包進衣服,放進包袱,復將包袱放好,出門拐進孫賓的房門。 房間裡空無一人。 龐涓略略一想,順路而去,走到一處僻靜山坳,果見孫賓正在閉目冥想,身邊並無竹簡。 “孫兄。”龐涓直走過去。 “賢弟?”孫賓見是龐涓,又見他一臉沉鬱,頗覺驚訝。 龐涓撲地跪下:“師兄在上,請受師弟一拜。” “賢弟,你——”孫賓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這是怎麼了?” “孫兄,”龐涓緩緩說道,“在下是來欲別孫兄,這要下山去了。” “啊?”孫賓猝不及防,怔在那裡,半晌方道,“賢弟,這……這麼大的事情,你——你該早點告訴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臨時決定的。” “怪道這幾日賢弟心神恍惚,原來是為此事。” “是的,”龐涓點頭承認,“在下心神恍惚,是因為主意未定,這一定下,誰都沒說,第一個就來告訴孫兄。” “謝賢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經別過先生了。” “哦?”孫賓又是一怔,“賢弟何時動身?” “明日雞鳴時分。在下也想知道,孫兄打算何時下山?” “唉,”孫賓長嘆一聲,“似我這般呆笨之人,雖然進山三年,卻是處處懵懂,哪裡能及賢弟,僅此三年,就已學有大成。至於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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