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耍心機,龐涓毀兵書
眠香樓離元亨樓不遠,大概只有兩箭地,是近兩年新立起來的,據說後台很硬,有說是某位公子,有說是當紅國戚。
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公子華搖著羽扇直進大門。
鴇母遠遠瞄見,滿臉堆笑地起身迎上:“這位爺看起來面生,是第一次來喲!”
公子華四下瞄幾眼,又搖幾下羽扇:“聽說貴處芬芳滿園,本少爺這想飽個眼福,一睹芳菲呢!”
“爺算是尋對地方了。”鴇母引他走至賞花台,讓他坐在一張几案前,擊掌道,“姑娘們,迎客!”
音樂響起。不一會兒,一個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幾個花枝招展的標致姑娘在後,從一個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著二樓正面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沿雕欄一溜儿排開,搔首弄姿,各展媚態,眼神兒一道道直勾下來。
“士子爺,”鴇母指著她們,不無得意道,“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枝入眼的?”
公子華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兩眼閉合。
鴇母擺手,眾女子禮貌地彎腰鞠躬,唱聲喏,在音樂聲中依序退場。
“這位爺果是眼高!”鴇母朝公子華豎個拇指,再次擊掌,朗聲道,“有請四香出場!”
音樂再次響起,四個更加漂亮的妙齡女子踏著節拍,在一個紫衣女子的引領下,從另一個方向徐徐登場。四女皆是素衣淡妝,懷抱琴瑟笛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擺姿勢,不無靦腆地看向公子華。
“士子爺,”鴇母指著四人,“這四位乃春夏秋冬四香,色藝俱佳,名聞安邑,堪稱眠香樓裡的招牌呢!”
公子華放眼過去,仔細審視四人,良久,仍無表態。
“士子爺,”鴇母直看過來,“這四香可有中眼的?”
“聽說還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鴇母擺手,音樂聲中,四香迴轉。
“看這位爺的眼界,真是行家!”鴇母湊近公子華,壓低聲音,“我就為爺直點地香了。”
不待公子華回話,鴇母擊掌,朗聲吩咐:“爺點名地香,有請地香薰香接客!”
音樂聲再起。
“這位爺,雅室請!”鴇母笑吟吟地伸手禮讓。
公子華微微點頭,起身跟在鴇母后面,緩緩走向二樓,沿走廊步入一處寬敞、奢華的雅室。
“這位爺請坐!”鴇母禮讓公子華坐下,不無殷勤地介紹,“不瞞爺,地香姑娘原是龍門山的里氏公主,數十年前,里氏本為望門,後來家門不幸,日漸破敗。公主父母早逝,跟她兄長過活。兄長攜帶家產離開龍門山投奔安邑,本欲托個熟人謀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謀上,卻又欠下元亨樓一屁股賭債。兄長無奈,只好將她高價賣予本樓。地香姑娘品性高潔,尋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爺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覺得有緣,這才喊她!”
話音落處,外面傳來腳步聲,一位貌美女子款款進門。公子華抬眼望去,果見此女不同凡俗,身材婀娜,面容嬌俏,舉止端莊,衣著得體,懷抱一把鳳頭古琴,一對清澈的大眼分外惹人。
此女兩膝微彎,朝鴇母唱了個喏:“地香見過母親。”
“地香,”鴇母指公子華道,“這位爺遠道而來,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姑娘偷眼望去,見公子華果是一表人才,芳心大動,深鞠一躬,聲如鶯啼:“奴家見過士子爺!”
此聲此香,公子華怦然心動。
然而,公子華此來非為賞花,而是另有大事,強壓心頭慾火,轉對鴇母道:“地香姑娘果是標致,爺算是開眼界了!”
看到公子華合上扇子,轉過臉去,地香姑娘頗為尷尬,臉色紅紅地對鴇母道:“母親,若無他事,地香回房去了。”一個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款款出門去了。
鴇母目瞪口呆,對公子華嗔道:“我的爺呀,連這樣的妙人兒,您也相不中?”
“聽說貴樓還有一香,可有此事?”
“爺是說天香姑娘?”
“呵呵呵,”公子華連晃幾下扇子,“在你這兒,總也不該藏著掖著吧?”
“爺果是高雅之人,”鴇母讚歎一句,長嘆一聲,“唉,只是天香姑娘——”
公子華臉色微沉:“她怎麼了?”
“不瞞爺,”鴇母遲疑有頃,湊近公子華耳邊,壓低聲音,“天香姑娘是太子爺的人,概不接客。”
公子華摸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擺在几上:“這點小錢,本少爺買她兩個時辰,只要看她幾眼,聽她說話,總該可以吧!”
鴇母打開錢袋,見到全是小金塊,當下眼珠兒一轉,收起錢袋,朗聲笑道:“爺就是爺!您在這兒候著,老身親去請她下來!”
“不用了。”公子華起身,擺動扇子,“爺正想一睹天香姑娘的閨房,也算不虛此行吧!”
“是哩!是哩!”鴇母連聲笑道,“老身這就引爺上樓,這邊請!”
見過秦使樗里疾,陳軫心中一塊大石頭總算放下,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場好覺。
翌日晨起,陳軫久久坐在榻上,又將昨日之事重溫一遍,尤其是與魏惠王的見面,將每一個細節又琢磨一番,這才結結實實地伸個懶腰,信步走到院中。
“主公,您這歇過來了吧?”戚光遠遠看到,急趕過來,哈腰道。
“歇過來了。”陳軫又伸一個懶腰,活動一下拳腳,“老戚呀,我正想尋你呢。”
“小人謹聽吩咐!”
“不瞞你說,眼下這到關鍵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頂不上,我這一生怕也就到此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的語氣堅定。
“咦,你為何這般肯定?”
“這還有啥講的?陛下躬身兩次扶主公上坐,且讓主公坐在白相國的位置上,這意思不是明擺著的嗎?”
“呵呵,”陳軫笑道,“話雖這麼說,但雨滴不落到頭上,只打雷不算下雨。”
“聽主公話音,是否還有變數?”戚光問道。
“是啊。”陳軫微微點頭,“就是那個公孫衍,你得給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門裡鑽。”
“主公,”戚光眉頭一橫,“真要是這小子擋道,依小人之見,將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陳軫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里想著做掉這個做掉那個,這就過了!常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人處世,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你想想看,公孫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著他,巴望著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讓他坐到相位上。在這節骨眼上,我們稍出差錯,就會雞飛蛋打,前功盡棄。再說了,連個龐涓你們都做不掉,莫說這個公孫衍了。你還不曉得此人厲害,別的不說,單是他手中的那柄吳鉤,也足以把你們震住。那是老白圭贈他的,據說當年伍子胥也曾用過,削鐵如泥哩!”
戚光巴咂下嘴巴,不敢再說什麼。
“去吧,告訴丁三他們,無論看到什麼,只需記在心裡,莫要給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隨即安排丁三與一幫伶俐的潑皮,或扮作鞋匠,或扮作小販,遊蕩在公孫衍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著那扇破舊不堪的柴扉。
錯午時分,一個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徑自走來。瞧那樣子,似是第一次來到此地,觀望許久,又問過一個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連敲幾下柴扉,見無人應聲,才啞起嗓子,朝里喊話:“有人在嗎?”
公孫衍拖拉著一雙木屐走出院門,將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認識他。
來人深揖:“是公孫先生嗎?”
公孫衍點頭:“仁兄是——”
來人從袖中摸出一物:“在下無意中得到這片竹簡,聽說是先生的,特來奉還。”
公孫衍接過一看,正是自己交予朱威的那片,心頭一震,目不轉睛地將來人一番打量,還過一禮:“是在下不小心丟的,謝仁兄了。”
來人正是易過裝的毗人。
毗人再次拱手:“公孫先生,在下有個不當之請,請先生成全。”
“仁兄請講!”
“在下讀了這片竹簡上的文字,甚感興趣。可這一片前後不搭,讓在下心癢難耐。在下甚想看看其他竹簡,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些竹片不過是在下信手所寫,”公孫衍應道,“仁兄若有雅趣,可進寒舍惠閱。”
毗人謝過,跟從公孫衍走進院子,徑入正堂。
看到地上成捆的竹簡,毗人傻了,連公孫衍請他就坐的聲音都沒聽到,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拿起就讀。
毗人讀過一片又一片,讀完一捆又一捆,完全沉浸在公孫衍的《興魏十策》裡。公孫衍坐在一邊,眼角時不時瞄他一眼。
毗人一氣讀了一個時辰,許是蹲得累了,乾脆一屁股坐下。
公孫衍緩緩站起,從一個壺裡倒出一碗白開水,擺在几上,拱手道:“在下旁無他物,只能拿白水招待仁兄了。”
毗人接過開水,咕咕一氣喝下,放下水碗,朝公孫衍揖道:“謝先生的白水!”指著地上的竹簡,“先生寫得實在精彩,可惜在下記性不好,難以將之全記下來。在下還有一請,還望先生成全。”
“仁兄請講!”
“在下想將這些竹簡拿回寒舍細細賞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公孫衍面呈難色。
“此為先生心血,在下理解。”毗人微微一笑,“您看這樣如何?在下先拿一捆賞讀,讀畢即行奉還,另換一捆。”從腰上解下一隻玉佩,擺在几上,“這只玉佩權作抵押之物,望先生成全。”
公孫衍掃一眼玉佩,已知他是何人,遂拿起玉佩,遞還予他,笑道:“仁兄客氣了!在下隨手塗抹,仁兄願讀,在下謝猶不及,何能再收押物?”
公孫衍用繩子包紮兩大捆,共是五策,交予毗人:“本欲讓仁兄全都拿去,只是這物甚兒太重,在下擔心仁兄不方便帶,只好先送仁兄一半。待仁兄讀完,若是仍舊有心品讀,使人來取即可。”
毗人拱手謝過,告辭出門。公孫衍送至門口,望著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簡,漸去漸遠。公孫衍正欲回門,一輛馬車急駛而來,離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孫衍正自驚愣,一人從車上跳下,朝御手略一擺手,御手一揮鞭子,馬車轔轔遠去。
從車上跳下的是樗里疾。不過,他也換過便裝,一眼看上去,似是一個收古貨的商人。
樗里疾徑至公孫衍門口,深深一揖:“請問先生,此處可是公孫衍府上?”
公孫衍點頭。
“請問先生,公孫先生可在府上?”
“在下就是,仁兄是——”
樗里疾又是一揖:“在下木雨虧,聽聞先生大名,特來拜見!”
公孫衍還過一禮:“仁兄客氣了。在下與木兄素昧平生,木兄登門,不知有何見教?”
樗里疾解釋道:“在下喜歡古玩,日前購得一劍,說是吳鉤,傳聞為吳王闔閭親用,後賜給功臣伍子胥。在下不識真偽,百般打探,聽聞先生識劍,特此上門求教。”
聽說是伍子胥之劍,公孫衍微微一笑:“仁兄既是客人,請進寒捨一敘。”
兩人走進正堂,公孫衍照例倒上一碗白水:“仁兄,請用水。”
樗里疾正襟危坐,雙手接過大碗,竟如品茗一般細喝一口,品味良久,方才讚道:“好水呀!”
公孫衍微微一笑:“能夠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閒之輩了。仁兄可出寶劍一觀。”
樗里疾打開隨身攜帶的錦盒,取出一劍。
公孫衍接過,觀察有頃,彈敲幾下,再向劍鋒吹一口氣,緩緩說道:“此為贗品。”
“這……”樗里疾假意震驚,“在下出至百金,方才購得此劍,怎麼可能是贗品呢?”
“木兄請看,”公孫衍指著贗品,“此劍外形雖如吳鉤,但劍鋒有異。真正的吳鉤鋒而不刺,利而不耀,劍氣逼人,所向之處,削鐵如泥,殺人可不見血。反觀此劍,劍鋒閃亮,卻無絲毫劍氣,只可用於觀賞,不可用於搏擊。”
樗里疾接過寶劍,再三視之,似乎不願相信。看到有塊鐵砧,他跨前一步,舉劍砍去,鐵砧分毫未損,劍卻一斷兩截。
“果是贗品!”樗里疾不無懊喪道,“木某此生無他,唯愛吳鉤,不想卻是連連受騙,一擲百金,於頃刻之間化為烏有,竟是連吳鉤之面也未碰到。世上人情,唯此難堪吶!”
“呵呵呵,”公孫衍瞄他一眼,微微一笑,“木兄若想見識吳鉤,倒也不難。”
“哦?”樗里疾面呈驚喜之色,隨即又現失望,“不會又是贗品吧?”
公孫衍冷冷一笑,走至牆邊,從牆上取出白圭贈送的伍子胥之劍,置於几上:“木兄,請看此劍。”
樗里疾拿過寶劍,一經抽動,即覺一股寒氣破鞘而出。吹口氣,劍身嗡嗡。彈之,錚錚作響。
樗里疾贊不絕口:“好劍,好劍吶!”
“木兄請看,”公孫衍指劍介紹,“這才是真正的伍子胥之劍,本為一代劍師干將所鑄,此處刻有乾將的銘文。後來,此劍落入吳王闔閭之手,破楚之後,闔閭將其賜予子胥。再後來,子胥以此劍自刎而死。”持劍走至鐵砧前,揮劍劈下,鐵砧一角被削,劍身完好無損。
“公孫兄,”樗里疾拱手道,“此劍肯脫手否?木某願出千金!”
公孫衍搖頭:“此劍為先師所贈,縱是萬金,在下也不能賣!”
樗里疾再揖:“在下無知,不意冒犯先師,望公孫兄恕罪!”
公孫衍笑道:“木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氣了!”
樗里疾瞥向地上的竹簡:“公孫兄這在讀何寶書呢?”
“木兄說笑了,”公孫衍淡淡一笑,“不過是在下隨手所寫,哪裡是寶?”
“哦?既是公孫兄所著,在下懇請一閱,可否?”
“木兄自便。”
樗里疾從地上拿過一冊,正襟危坐,斂神翻閱,剛看幾行,肅然起敬,連聲長嘆:“好書啊,好書!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
“擺錯地方了。”
“依木兄之見,當擺於何處?”
“當擺於君上的几案前面,讓它變成切實可行的政令。”
公孫衍啞然,半晌,發出一聲輕嘆。
“公孫兄,”樗里疾慨然嘆喟,“束之高閣的書,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劍,即使再鋒利,又有何用?”
“唉,”公孫衍亦嘆一聲,“在下心事,木兄盡知矣!”
樗里疾放下竹簡,抱拳道:“公孫兄,在下冒昧打擾,還望海涵。時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瑣事在身,這就告辭。”
公孫衍送至門口。
樗里疾微微一笑,向公孫衍再揖一禮,朗聲道:“在下告辭,公孫兄留步!”
公孫衍拱手:“恕不遠送!”
樗里疾走出幾步,瞥見樹叢裡有人晃動,附近還有一個鞋匠探頭探腦,早知內情,再次回過頭來,大聲說道:“公孫兄,好劍當有好用啊!”
看到樗里疾走遠,丁三吩咐屬下繼續守候,自己匆匆趕回府中,將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禀報戚光。戚光感到事關重大,引他面見陳軫。
陳軫眉頭緊皺半日,抬頭問道:“前面那人何處去了?”
“禀主公,”丁三應道,“小人一路跟著他,見他拐入一條街道,早有馬車守候。那人坐上馬車,一路駛去。小人急了,撒開兩腿,緊追於後。所幸街上人多,馬車走不快,小人尚能趕上。”
“我問你,”陳軫急了,“馬車究竟何處去了?”
“小人一路追去,遠遠望到馬車停在王宮的御花園處。那兒有個後門,馬車在門口停下,那人下車,提上兩捆竹簡,竟進去了。”
“哦?”陳軫倒吸一口涼氣,“快講,那人多大年紀?是何模樣?”
“四十來歲,中等個頭,不胖不瘦,臉上白淨,眉清目秀,對了,沒有鬍鬚,看上去像個寺人(即太監)。”
陳軫知是毗人,臉色變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戚光的兩隻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著陳軫,忐忑道:“主公——”
“丁三,”陳軫陡然轉向丁三,“你說他的手裡提著兩捆竹簡,可看清楚了?”
“回禀主公,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簡全是新的,上面的繩子也似剛買到的。”
“知道了。”陳軫擺手道,“去吧,繼續盯著!”
丁三退出。
“主公,”戚光不無憂慮道,“那竹簡上寫的,會不會是元亨樓的事?那小子說不准早就弄清底細,只在這關鍵當口禀報君上,好壞主公大事。”
陳軫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急道:“快,備車,去驛館!”
“對,”戚光豁然開朗,“樗里疾後腳去見那廝,想必知道細情。”
二人匆匆趕到驛館,公子華瞧見,將陳軫迎入正廳。
見陳軫的眼珠兒四下掃瞄,公子華拱手笑道:“上大夫一大早就出去了,這還沒回來呢。陳大人若不嫌棄,本公子陪你嘮叨一會兒如何?”
“公子講的是哪兒話!”陳軫拱手笑應道,“這幾日來,在下一直說來望望你們,可總也不得閒暇。今日剛好得空,趕忙過來。怎麼樣,眠香樓裡可有好玩之處?”
“呵呵呵,”公子華笑道,“上大夫所薦之處,自是沒個說的。”
“公子可曾見到天香姑娘?”
“春夏秋冬四香,還有地香、天香,本公子無一遺漏,全都領教了,當真是個個天姿國色啊!”
“哦?”陳軫大是詫異,“不瞞公子,安邑城裡,尋常富家子莫說是見天香,縱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公子出馬,兩香俱見,當真是好運氣啊!”
“呵呵呵呵,”公子華聳聳肩膀,“本公子也就這點能耐,惹上大夫見笑了。說到這個,本公子倒有一事請教大人。”
“在下知無不言。”
“本公子見到天香姑娘,相談甚篤。不瞞上大夫,談及暢快處,本公子就想與她春宵一度,不料天香姑娘死也不從。本公子逼得急了,天香姑娘道出一樁秘事,涉及貴國太子。本公子也恐引發兩國誤會,只好作罷。只是後來——”公子華欲言又止。
“後來如何?”陳軫急問。
“後來也倒並沒什麼。本公子聽她彈琴,與她對弈,天南地北閒扯一通,看得出來,天香姑娘甚是熟悉貴國太子,對他一往情深吶!”
“哦?她都講些什麼?”
“講的多去了。”公子華呵呵又是一笑,“好像提到什麼安國君,聽那語氣,殿下似乎對安國君頗多微詞,說他不僅葬送河西,且還虛報軍功,將河西之敗歸咎於副將龍賈。”
陳軫眉頭緊皺,似是自語,又似是問話:“殿下向來不關心政事,難道也是假的?”
“這個,”公子華攤開兩手,“本公子可就不知道了。”
恰在此時,樗里疾從外面返回。二人見過禮,分賓主坐了。公子華託了個故,匆匆出去。
見公子華走遠,陳軫憂心忡忡道:“樗裡兄,在下此來,是想打聽一樁事情。”
“陳兄請講。”
“聽說樗裡兄今日見過公孫衍了?”
樗里疾點下頭,將見到公孫衍之事從頭至尾細講一遍。
陳軫急不可待了:“樗裡兄可曾見到一些竹簡?”
“是啊,”樗里疾應道,“我看到兩捆,就在堂中擺著。在下好奇,隨手翻看,見沒有開篇,隨即問他,他說剛剛被人拿走。在下問他被何人拿走,他說他也不知。這人真有意思,如此寶書,竟然交予一個連他自己也不知的人。”
“什麼寶書?”陳軫眼睛大睜。
“是好書啊!”樗里疾嘖嘖稱讚,“寫的全是如何治理魏國之事,叫什麼《興魏十策》。在下看過剩下的幾策,頗有一點商君變法的味兒。”
“《興魏十策》?”陳軫目瞪口呆,“是他所寫?”
“正是。”樗里疾又讚幾句,嘆道,“不瞞陳兄,以在下淺見,此人不該住在那個破院啊!”
“唉!”陳軫又怔半晌,發出一聲長嘆。
“陳兄為何長嘆?”
“樗裡兄,你可知道提走那些竹簡的是何人嗎?”
樗里疾搖頭。
“是陛下幸臣,毗人。”
“哦?”樗里疾大吃一驚,“這麼說來,這些竹簡已經擺在陛下的几案上了?”
“是啊!”陳軫不無沮喪,復出一聲長嘆,“唉,此番又算完了!”淒然淚下,仰天長號,“老天哪,你為何容不下我一個陳軫啊!”
樗里疾沒聽他在號叫什麼,只是緊鎖雙眉,顯然也在思考這個全新的情況。
“樗裡兄,”陳軫陡然想起什麼,“記得前幾日你親口答應在下,承諾助在下除去此人。事急矣,樗裡兄——”打住不說,只將兩眼熱切地直盯過來。
“是啊,”樗里疾這也回過神了,微微一笑,“在下前去拜訪此人,為的正是此事。不瞞陳兄,方才返回途中,在下已經思得一計,或可成功。”
“樗裡兄請講!”
樗里疾招手,陳軫伸過一隻耳朵。
樗里疾如此這般講有一陣,陳軫思忖良久,緩緩點頭:“此計一箭雙雕,倒是不失一步好棋。只是,茲事體大,還容在下思量一番,再作計議。”
“在下恭祝陳兄心想事成,早登相位!”
“謝樗裡兄吉言!”
毗人一則細皮嫩肉,二則提著公孫衍的兩大捆竹簡,三則徒步行走許多路程,回到宮中時已是氣喘吁籲。喘過一陣,毗人見氣出得略略平些,這才召過兩個太監,讓他們一人抱上一捆,徑直走進御書房裡。
魏惠王正在閱讀奏章,見毗人弄回兩大捆竹簡,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毗人將竹簡在房中擺好,揮身讓二太監退去,轉過身來,跪地叩道:“老奴奉旨探訪公孫衍,特此復旨。”
魏惠王卻不看他,只將目光落在兩捆竹簡上:“此是何物?”
毗人起身,拿過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攤在几案上:“陛下,這是公孫衍近日所寫的《興魏十策》,老奴見了,特意借回一些,供陛下參閱。”
“你可看過?”
“老奴粗粗瀏覽一些,未看真切,還待陛下審評。”
魏惠王剛看兩行,即被吸引住了,旋即正襟危坐,埋頭細讀。
毗人悄悄退出,守在殿門外面。
魏惠王一氣讀到日落時分,仍是手不釋卷。見天色漸晚,毗人點上油燈,輕聲說道:“陛下,該用膳了,餘下的明日再看不遲。”
魏惠王真也看累了,揉揉眼睛,伸個懶腰,抬頭對毗人伸拇指道:“毗人哪,你乾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寡人要記你一功。”
毗人心裡一熱,淚水流出,跪地叩首,哽咽道:“陛下——”
“咦,”魏惠王奇道,“寡人這要賞你,你哭個什麼?”
毗人忙拿袖子抹去淚水,改作笑臉,依舊哽咽道:“老奴一高興,竟……竟就失態了。”
“唉,”魏惠王頗是感慨,長嘆一聲,“寡人為許多人記過功,也賞過許多人,唯獨沒有賞你,實在是寡人之錯啊!說實在的,你的功勞比任何人都大,若是沒有你,寡人就是一個聾子,一個瞎子。這樣大的功,寡人早該賞你才是。”
“陛下,”毗人泣下如雨,再次叩首,“老奴並非為此高興。”
“這……”魏惠王大是驚奇,“你不為此高興,又是為何高興呢?”
“老奴是為陛下高興。國有能臣,陛下得之,老奴喜不自禁吶!”
“唉,”魏惠王又是一番感慨,“是寡人低瞧你了。來,坐在寡人身邊。”
毗人走過去,親暱地坐在魏惠王身邊。
魏惠王輕輕撫弄他的長發,大是嘆喟:“你現在這樣,又讓寡人憶起從前了。還記得你剛入宮時的模樣嗎?那時節,六宮失色,所有美人兒都讓你比下去了。”
“奴才記著呢,”毗人偎得越發緊了,“那是陛下錯愛。”
“以前是錯愛,眼下卻是真愛了。”魏惠王像拍美人一樣拍著毗人,“寡人得你,就如得此寶書。毗人,明日再去,將另外五策也拿過來,寡人這要閉門謝客,讀它三日三夜。”
“陛下,”毗人仰起頭,“得寶書不如得人。陛下若有此心,奴才明日將那公孫衍請入宮中就是。”
惠王連連搖頭。
“陛下?”
“毗人吶,”魏惠王看向書簡,“不讀完公孫愛卿的書,見愛卿之後,寡人就不知該說什麼,該問什麼。想想看,寡人剛一張口,公孫愛卿就會說,'陛下,這一點微臣已經寫在書上了,您沒看到嗎?'寡人作何回答?你這不是讓寡人在臣子麵前丟醜嗎?”
“陛下,”毗人偎依在惠王懷裡,輕嘆一聲,“奴才知了。”
清晨,太子宮中的後花園裡無一絲兒風。
蓮池裡,一泓清水如明鏡一般,零零星星地點綴幾葉睡蓮。惠施凝視清水中匆匆掠過的雲影,慨然長嘆一聲,脫口吟道:
〖不動之水動兮,亂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萬事蹉跎! 〗
漸走漸近的太子申聽得真切,脫口而出:“好句子!”
聽到聲音,惠施轉過身來,長揖:“惠施見過殿下。”
“嘖嘖嘖,”太子申讚道,“好一個'不動之水動兮','不惑之人惑兮',楚辭楚韻到了先生口中,當真就是千古佳句啊!”
“何來千古佳句,”惠施苦笑一聲,“望水興嘆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迄今仍如一片浮雲掠水,劃波無痕,由不得傷感吶!”
“先生怎能自比一片浮雲呢?先生便作這水中之鯤,也是該當的。”
“唉,”惠施再出一聲長嘆,“殿下有所不知,縱使水中之鯤,若無北冥之水供其遨遊,也只能屈死於河湖之中矣。”
“先生勿憂,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殿下,”惠施略略一怔,“此言何解?”
“魏申已將先生薦予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已知之,說要尋個時機向先生討教。昨晚魏申再與父王共進晚膳,問及此事,父王約定先生今日午後進宮,父王在御花園的涼亭裡恭請先生品茶。”
“今日午後?幾時?”
“申時。父王喜歡在此時辰召見臣下。父王博聞強記,熟知天下學問,相信能夠成為先生的知音。”
惠施深揖一禮:“草民謝殿下舉薦。”
太子申還過禮,隨口又道:“魏申還有一事求教先生。”
“草民願效微勞。”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揚揚,說河西大戰之時,公孫衍早已看出公孫鞅的謀劃,但身為上將軍的公子卬根本不聽他和龍將軍忠言勸告,一意孤行,輕敵冒進,最終招致河西慘敗。公孫衍率軍夜襲敵營,斬首萬餘,公子卬卻將此功貪為己有,而將戰敗污水全部潑在龍將軍頭上。”
惠施微微點頭:“還有嗎?”
“唉,”太子申嘆道,“這事兒已夠大了。先生,您說魏申該怎麼辦呢?若是捅上去,在公子卬是彌天大罪,在魏申就是滅親。公子卬與魏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將如何處置親子?若是瞞而不報,八萬將士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丟得無聲無息。更加可怕的是未來!公子卬如此膽大妄為,顛倒黑白,如果繼續執掌兵權,上下將士必將離心離德,朝局亦將清濁不分。再有大戰,悲劇豈不重演?”
到安邑這些日來,惠施第一次聽到太子申談論國家大事,且是如此情真意切,不禁嘆道:“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諳風月,不問國事,只讀死書,不理活人,看來皆是只知其一,不明就裡啊!”
“唉,”太子申也嘆一聲,“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專斷,公子卬處處能幹,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場呢?”
惠施由衷讚道:“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當不為過。”
“先生過譽了。”太子申拱手道,“河西之事,敢問先生可有萬全之策?”
“殿下是聽何人說破此事的?”惠施問道。
“這……”太子申面色緋紅,“是魏申的一個紅粉知己。”
“若是草民沒有猜錯,”惠施微微一笑,“這個紅粉知己該當是眠香樓裡的天香姑娘了。”
太子申大是驚訝:“先生何以知曉此事?”
“滿城人都知道的事情,惠施何能不知?”
太子申不再做聲了。
“草民甚想知道,如此機密之事,天香姑娘何以知之?”
“知曉此事的不只是天香姑娘。眠香樓裡無人不知。”
“哦?”惠施長吸一口氣,閉目思忖有頃,搖頭道,“流言蜚語,或招殺身之禍啊!”
“呵呵呵,先生言重了吧!”太子申笑了,“朗朗乾坤,幾句閒言如何就有殺身之禍?”
“草民姑妄言之,信不信就由殿下了。”
“先生,河西之事就這麼算了?”
“草民甚想知道,殿下是真的關心國家大事呢,還是因為天香姑娘?”
“唉,”太子申嘆道,“魏申身為太子,如何能置國家大事於不顧呢?再說,此前父王事事專斷,根本不聽魏申,也不讓魏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轉變,魏申也該操點心了。”
“好好好,”惠施連連點頭,“殿下有此想法,當是魏國之幸。以草民之見,河西之事涉及國家社稷、王族聲譽,最好不必再提。只是——草民有一慮,不知殿下願聽否?”
“先生請講!”
“草民聽聞安國君與上大夫陳軫關係甚密。安國君是個莽夫,能在河西戰敗之時移花接木,保住自身,必是陳軫之謀。聽說陳軫一心欲坐相位,而草民觀之,此人心高氣傲,多智巧之術,機謀之算,少有良知,更談不上人間正道。不走正道之人,斷非大賢之才,不可為相。陛下眼下正在篩選,殿下何不向陛下力荐公孫衍,一可為國舉賢,二可製約公子卬?”
“魏申已經舉薦過了。父王聽到魏申舉薦,特使毗人前往訪察。聽說毗人抱回兩捆竹簡,父王連讀兩日,廢寢忘食呢。”
“呵呵呵,”惠施樂道,“既有此說,是草民多慮了。”
“不過,先生提醒的也是,”太子申接道,“魏申尚要盯緊此事。今日得便,再去問問父王。”
午膳時間,太子申奉旨去御膳房與惠王一道進膳,惠王卻沒有露面。
太子申候有一時,見惠王仍舊沒來,略一思忖,就在膳桌前坐下,差御膳房的執事太監去請陛下。太監剛要出門,遠遠望見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正沿一條林蔭小徑迤邐而來。
太監急道:“殿下,陛下來了!”
太子申迎出,在門外跪下。
魏惠王走到跟前,揚手笑道:“申兒,快快起來!”
太子申謝過恩,起身,上前攙住惠王,走到膳桌前。
“坐坐坐,”魏惠王在自己位上坐定,指位置招呼眾人,“都是一家人,隨便點。卬兒,你坐這邊,申兒,你坐那邊,還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邊。”
眾人依照惠王吩咐,各自坐了。
“寡人後晌還有大事,酒就不喝了。”惠王提箸夾起一塊狍子肉,送進口中,“來來來,都動手,我們邊吃邊嘮!”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親近的,又見惠王這麼說話,也就沒了拘束,各自提箸,學了惠王的樣子,夾狍子肉送入口中。
吃有一時,惠王望著公子卬道:“卬兒,你剛才也算看過幾行,這就說說看,此書寫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要叫我看,文筆不錯,寫得也有條理,只是——”
惠王看著他:“只是什麼?”
公子卬遲疑一下,決定打住話頭,笑著敷衍:“兒臣不過看了幾行,又是沒頭沒尾的,哪儿知道好歹?”
“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卬兒,你就直說'兒臣只喜歡舞槍弄棒,看不懂這些曲裡拐彎的東西!'也就得了。”
經惠王這一說,毗人和太子申均笑起來。
“是啊,是啊,”公子卬借坡下驢,呵呵憨笑,“兒臣的心思,盡讓父王猜透了。”
眾人又笑一陣,惠王轉向太子申:“申兒,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書,你得空了,一定要好好讀讀。”
太子申早已知情,口中卻道:“敢問父王是何好書?”
“叫《興魏十策》,寡人讀過五策,策策切中要害啊!”
“如此好書,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舉薦那個叫公孫衍的嗎?就是他寫的。”
聽到“公孫衍”三字,公子卬大吃一驚,口中正在咬嚼一塊野雞肉,竟是忘了。
看到他的愣怔樣子,魏惠王扑哧笑道:“卬兒,你這發啥呆呀?”
公子卬回過神來,轉身將口中雞肉吐到地上一隻痰盂裡,回身說道:“回父王的話,兒臣得知剛才讀的是本好書,竟是著迷了。”
惠王又是哈哈一笑:“又哄寡人開心!你啊,自幼是見槍就開心,見書就頭疼,何時能被竹簡迷住,太陽就得打西邊出來!”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
“毗人,”惠王轉對毗人,“後晌你去公孫衍家裡,將另外五策悉數拿來。”
“陛下,後晌您已約了惠子,老奴——”
“哦,對對對,”惠王連拍腦門,“寡人老了,忘性大,後晌的確要與惠子談論學問呢。這是大事,待會兒你到書庫裡,將惠子與公孫龍辯爭的竹簡挑些出來,寡人再瀏覽一遍,免得見到惠子時沒有話說。”
毗人起身,拿絲絹在嘴唇上輕抿一把:“老奴吃好了,這先告退。”起身告退,沿小徑朝御書房急步而去。
公子卬哪裡還有吃興,也說有些急事,辭過惠王,匆匆回府去了。
公子卬前腳進門,陳軫後腳跟到。
一見陳軫,公子卬顧不上見禮,急急說道:“快快快,你來得剛好,本公子正要尋你呢。”
陳軫心裡扑騰著跟他走進書房,見公子卬面色陰沉,忐忑問道:“公子氣色不好,發生何事了?”
“出大事了。”公子卬道,“太子申向無主見,此番卻向父王推薦公孫衍,父王也是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孫衍家中,取來兩捆竹簡,是公孫衍所寫的《興魏十策》。父王讀後,愛不釋手,定要本公子與太子申也去閱讀,瞧這樣子,想是起用公孫衍為相呢!”
陳軫來此,為的也是此事,見公子卬已經知情,也就再無話說,長嘆一聲:“唉,公孫衍如果做了相國,下官倒沒什麼,只怕公子——”
“是呀,”公子卬急道,“本公子急的也是這個。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見他,必會問他河西之事,他對本公子懷恨在心,也必和盤托出,這——可如何是好?”
“只怕用不到他來說破,陛下已經知道了。”
公子卬驚道:“上大夫,此言何解?”
“下官聽說,安邑城裡已有流言,說的正是河西之事。”
“你——”公子卬一把抓過陳軫衣袖,“快說,是何流言?”
“說是公子不聽龍將軍和公孫衍之言,硬要與秦軍決戰,結果中了公孫鞅的誘敵之計,全軍覆沒。公孫衍夜襲敵營,建下奇功,公子卻為保自身,將此功貪為己有,又將河西之敗歸罪於龍老將軍……”
公子卬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唉,下官——”陳軫長嘆一聲,欲言又止,沉重地搖了搖頭。
公子卬猛然抬起頭來:“這些流言是從哪兒來的?”
“下官探過了,是從眠香樓里傳出來的。”
“眠香樓?”公子卬怔道,“她們如何知道?”
“她們講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臨其境一般。下官初時也很納悶,如果她們早知,為何現在才有流言?下官使人各方打探,其中曲折,直到方才才算理清。”
“是何曲折?”
“安國君有所不知,下官奉陛下之命暗中追踪秦使樗里疾,發現他此番來使,睦鄰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公子卬不解了,“策何人的反?”
“公孫衍!”
“啊?”
“近幾日來,樗里疾頻繁接觸公孫衍,還易裝潛至其家,與那廝閉門密謀多時。他的副使公子華去過眠香樓,訪過天香姑娘。”
“如此說來,”公子卬如夢初醒,“難道是秦人將河西之事告訴了天香姑娘?”
“正是!”
公子卬驚道:“若是此說,魏申必已知情了!”
“眼下尚且不知。”
“哦?”
“這幾日來,下官使人緊盯眠香樓,未見殿下去過。”
公子卬長出一氣:“沒有去過就好!此事若讓魏申知道,可就壞了。”
“公子,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難保不去啊!”
“上大夫可有良策?”
“下官倒有一策,或可解決所有難題。”
“快講!”
陳軫附耳低語,公子卬聽畢,猶豫不決。
“公子,”陳軫急了,“公孫衍不除,國無寧日啊!”
“好吧,”公子卬一咬牙關,“就照你講的做去!”
向晚時分,魏宮後花園的涼亭裡,魏惠王、惠施兩人臨池而坐,相談甚篤。
魏惠王看看天色,轉過話鋒,斂神說道:“聽先生暢談名實之學,寡人如聞天書,當真受教了。寡人尚有一些瑣碎國事求教先生,望先生不吝賜教。”
“陛下請講。”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離析。魏自先祖文侯以來,一直行仁布義,替周室安撫天下。時間久了,寡人甚感疲累。為使名實相符,寡人只好秉承天意,於去歲稱王。不想列國均萌二志,與寡人為敵。秦人更是包藏禍心,混淆是非,施奸計奪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鄰皆敵,寡人獨力難支,情勢尷尬。請問先生何以應之?”
“正如陛下方才提到的,陛下所問,亦為名實之事。陛下所為,無非是讓名副其實,原本無可厚非。至於列國為此起爭,卻是意不在此。”
魏惠王聽得心動,身子前傾,急切問道:“請問先生,列國意在何處?”
“草民以為,大國也好,小國也罷,名實之爭,不過是個藉口。對於諸侯而言,真正緊要的只有兩件大事。”
“是何大事?”
“第一是時,第二是勢。”
“請先生詳解。”
“時即天時,勢即國力。昔日文侯獨步天下,並不是文侯擁有三頭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時,善借外勢。然而,文侯所用的是當時的天時,文侯所借的是當時的外勢。今日天下,早已時過境遷,陛下亦當順應今日時勢,改變應策,方能用時藉勢,立於不敗之地。”
魏惠王長吸一口氣:“寡人愚昧,請先生詳解今日時勢。”
“正如陛下所知,今日之時是,周室更衰,列國更強,天下更亂。今日之勢是,列國雖眾,成大勢者七,魏僅居其一。就七強而言,數十年來變法圖強者四,一是楚國,有吳起變法;二是韓國,有申不害變法;三是齊國,有鄒忌變法;四是秦國,有公孫鞅變法。此四國在變法之後國勢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國都有與魏相抗之勢!”
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頃,又問:“照先生之說,寡人只能聽任列強欺凌了。”
惠施搖頭道:“非也。”
“哦,先生可有何策應之?”
“順時張勢,借勢打勢。”
“請先生詳解!”
“順時就是承認現狀,承認他國之勢,不可恃力強圖;張勢即興本務實,充實國庫,強大國力;借勢即結交友邦,利用他國之勢,萬不可四鄰交惡;打勢即利用外勢,打擊敵勢!”
“先生所言甚是。”魏惠王聽得心熱,傾身急問,“依先生之見,寡人眼下可藉何勢,可打何勢?”
“戰國七勢,魏居中。居中而四戰,國必危。依惠施觀之,齊勢之爭在泗下,楚勢之爭在越,因而齊、楚與魏並無大爭,其勢可藉。韓、趙與魏同為三晉,本是一家,唇亡齒寒,實無利害,其爭皆在秦勢,二國之勢亦可藉。陛下大爭,只在秦勢。”
魏惠王拱手朝惠施深深一揖:“聽先生之言,如開茅塞。寡人再問,如何方能藉力眾勢呢?”
惠施毫不遲疑:“遷都。”
“遷都?”魏惠王一怔,“遷往何處?”
“可遷大樑。”惠施侃侃而談,“趙之都城在邯鄲,韓之都城在新鄭,齊之都城在臨淄,楚之都城在郢都。此四都,均離安邑甚遠,不利溝通。只有秦都咸陽離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惡,秦軍朝發而夕至,不利於陛下借助外勢。陛下若是遷都大樑,與四國睦鄰而居,秦國必不敢動。”
正在此時,毗人走進:“陛下,上大夫求見!”
魏惠王眉頭微皺:“對他講,寡人有事,讓他明日再來。”
“我講了,可上大夫說,他有緊急事體,刻不容緩!”
“這個陳軫,真是的。”魏惠王咕噥一聲,擺下手,“好吧,好吧,宣他覲見!”
毗人應喏,轉身走出涼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道:“先生所言,與寡人甚合。只是遷都一事,事關重大,尚容寡人詳加考慮,再行定奪。今朝天色已晚,寡人還有瑣事纏身,擇日再行請教先生。”
惠施起身離席,伏地叩道:“惠施告退。”
惠施退下,走至涼亭下面,剛好遇到陳軫。惠施在東市設問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陳軫早已知情。因其所問盡皆荒誕不經,被安邑人傳為笑談,陳軫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見惠施在此,陳軫一點也不驚奇,因他素知惠王喜歡論辯學術。
因有安邑城外的奪路之爭,二人也算老熟人了。惠施微微拱手,揖道:“惠施見過上大夫。”
“陳軫見過惠子。”陳軫心中有事,亦還一禮,“在下這要覲見陛下,改日定向惠子討教。”
話音落處,陳軫就要上亭。
然而,所謂冤家路窄。通往涼亭的是條小徑,惠施剛好站在小徑正中,就如安邑城外如出一轍,絲毫沒有相讓之意。陳軫亦不敢在此耍橫,只得繞進旁邊花叢裡,急急上亭去了。
陳軫走上涼亭,在惠王前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愛卿免禮!”魏惠王指著惠施的坐席,“坐吧!”
陳軫起身坐下。
“聽說愛卿有急事,這就講講!”
“回禀陛下,微臣奉旨跟踪秦使樗里疾,果然發現此人別有圖謀。”
“哦?是何圖謀?”
“這幾日來,此人活動頻繁,去過龍賈府上,朱威府上,且又喬裝打扮,化名木雨虧,私入公孫衍宅,二人閉門密談多時,臨出門時,樗里疾再三叮囑,'好劍當有好用啊'。”
“'好劍當有好用?'”魏惠王眉頭緊皺,自語,“此為何意?”
“微臣起初也是不知。昨日晚上,微臣偶然發現一個秘密,方才明白。”
“是何秘密?”
“樗里疾的副使公子華多次前往眠香樓尋花問柳,微臣初時並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樓裡有流言傳出,說是河西戰敗,皆是陛下之錯,與龍將軍無關。陛下處罰龍將軍,無非是尋個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的臉色黑沉下來:“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樓?”
“這……”陳軫故作遲疑,“微臣不敢說。”
“哦?”魏惠王頗是驚愕,“還有愛卿不敢說的?”
陳軫低下頭去,再不吱聲。
“陳軫,”魏惠王等得急了,震幾喝道,“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難道是想欺瞞寡人不成?”
陳軫趕忙起身,叩首於地,泣道:“微臣不敢!微臣——”
魏惠王緩下聲音:“既然不敢,那就直說吧。”
“這……”陳軫故意囁嚅,“回禀陛下,那人是——是——是殿下。”
“你——”魏惠王震幾再喝,“胡說八道!”
“陛下,”陳軫連連叩首,泣下如雨,“微臣不敢說謊啊!殿下近一年來,隔三差五,就去眠香樓一趟,安邑城中,是無人不曉啊!”
魏惠王不無痛苦地閉上眼睛。
“陛下,”陳軫繼續泣訴,“聽說殿下溺愛樓中一名女子,名叫天香姑娘。那姑娘自從結識殿下,再不對外接客,似對殿下情有獨——”
“不要說了!”魏惠王厲聲喝畢,陡然起身,扔下陳軫,拂袖而去。
望著魏惠王怒氣沖衝的背影,陳軫嘴角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凌晨,收泔水的伙計挑著兩隻木桶,哼著一首小調兒來到眠香樓的側門前面。
伙計放下木桶,衝大門叫道:“餵,開門吶,收泔水了!”
裡面並無應聲。伙計又喊幾聲,門扉仍舊緊閉。
伙計嘟噥一句:“真是奇怪,人都死光了咋的。”用力一推,門扉吱呀一聲大開。伙計挑上木桶,剛進大門,突然大叫一聲“我的娘啊——”扔下木桶,奪門而逃。
不一會兒,司徒府裡開出一隊兵士,將眠春樓圍個水洩不通。由於案情重大,連司徒朱威也急急趕來。
看到朱威,已升任司徒府御史的白虎從樓裡匆匆走出:“啟禀司徒大人,樓上樓下無一活口,多是在熟睡中被殺,驗得四十二屍,其中有三男疑是留宿嫖客。”
如此之大的命案,在安邑城中絕跡多年了。朱威雙眉緊鎖,走進樓中驗看一遍,果見玉體橫陳,天香、地香、春夏秋冬四香及鴇母等上下人等,無一倖免,死狀各異,慘不忍睹。
正在此時,一名兵卒從外面急進,手中提只浸滿鮮血的鞋子:“報,大街拐角處尋到這只鞋子,疑是嫌犯逃離時走丟的。”
朱威接過鞋子,仔細端詳。
白虎瞥見,驚道:“大人,此鞋是——”
“哦,你知道它?”
白虎遲疑一下:“我——”
朱威心頭一凜:“說吧。”
白虎壓低聲音:“是公孫兄的。”
“這……”朱威驚道,“不可能吧。”
“肯定是他的。這是左腳上的,幾個月來,他一直穿它,後腳跟露底,大腳趾處有個小洞,你看是不是?”
朱威將鞋子翻過來一看,果是如此。
朱威的眉頭皺起,思索片刻,果決說道:“白御史,拘捕公孫衍!”
“大人,”白虎急道,“此事蹊蹺,必是有人栽贓陷害!”
“唉,”朱威輕嘆一聲,“我也知道是有人陷害。可這鞋子是僅有的物證,到眼下為止,公孫衍也是唯一嫌犯。再說,無論何人栽贓,真相永遠是真相。”
“下官遵命!”
白虎領上眾軍卒,急朝公孫衍家奔去。走有一程,白虎頓住腳步,吩咐眾人:“公孫衍武功高強,暗器了得。大家暫先隨我回到府中,帶好盾牌、弓弩,再行拘捕!”
眾軍卒無不驚悚,掉頭奔回司徒府。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風馳電掣般駛至公孫衍家的柴扉前面。公子華跳下車,不及敲門,一腳踹開柴扉,直闖進去。
公孫衍正在院中練劍,見有不速之客闖入,也就收住步子,目光直射過來。
“是公孫先生嗎?”公子華揖道。
“正是在下。”
“先生大禍臨頭了,還在此地練劍!”
“大禍臨頭?”公孫衍冷笑一聲,“在下沒有招誰惹誰,何來大禍?”
“眠香樓裡發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為,這就拘捕先生來了!”
公孫衍心裡一凜:“你是何人?”
“在下乃木雨虧先生的摯友,奉木先生之命前來救你!”
“木先生?”公孫衍正自疑惑,一騎忽至,一人翻身下馬,遞予公孫衍一封書信,快速離去。
公孫衍拆開書信,竟是白虎手跡:“眠香樓發生命案,陳四十二屍,現場發現一隻帶血的鞋子,查實是公孫兄的。朱司徒知道是他人栽贓,但仍要在下前來拿你。此事牽涉重大,在下以為,公孫兄可速走為上,詳不及述,半個時辰後,在下即來捕你。”
公孫衍真正怔了。
“公孫兄,”公子華一旁催道,“快走吧,否則來不及了!”
公孫衍仍舊沒動。
“公孫兄,”公子華再度出聲,“在大魏都城,在陛下腳前,有人敢進眠香樓殺人,又敢陷害公孫兄,必有來頭。公孫兄縱有冤屈要伸,也不在此時啊!”
公孫衍這也清醒過來,長嘆一聲,走進屋中,帶上餘下的兩捆竹簡,步出柴扉,跳上公子華的馬車。
公子華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一場角逐相國之位的劇烈爭鬥,在眠香樓眾香豔的血泊中及公孫衍的倉皇出逃中拉下了帷幕。
數日之後,魏宮正殿舉行大朝。因有特別諭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將悉數上朝,黑壓壓地站滿了整個朝堂。上大夫陳軫似乎有所預感,穿戴齊整,臉上洋溢出志得意滿的笑意。公子卬的心情也是愉快,雖說早被剝奪軍權,依舊是一身甲衣,威風凜凜地站在眾將之首。
魏惠王依舊像往日大朝那樣神態威嚴地端坐於王位,看不出任何傷感。相形之下,太子申倒是顯得淒落,許是因為天香姑娘無端被害,他在自責(此前惠施早就向他發出預警,而他卻置若罔聞,致使慘案發生),許是因為父王昨晚在他面前提及天香姑娘之事,厲言責備了他,許是兼而有之,在上殿之後,一直陰鬱個臉,兩眼無神地盯住地板。
大朝處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眠香樓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將整個案情陳奏一遍,末了說道:“現場揀到一隻帶血的鞋子,經過查證,是前相國府中門人公孫衍的左腳之鞋。微臣使人前往緝捕,命案嫌犯公孫衍倉皇出逃,微臣正在部署重兵,四處緝拿。”
朱威陳奏完畢,整個殿堂鴉雀無聲,氣氛顯得過分沉重。
魏惠王緩緩問道:“還有嗎?”
“微臣以為,此案疑點重重,微臣懷疑,或是有人居心叵測,栽贓陷害。”
“有何疑點?”
“據微臣所知,公孫衍行事端正,向與娼家無涉,更與眠香樓無冤無仇,沒有殺人動機,此其一也。現場所揀鞋子雖為疑犯所有,鞋底卻無泥土,不似被人穿過。另據微臣所察,疑犯的另一隻鞋子依舊晾在公孫衍院中,近日並無穿過跡象。微臣認為,疑犯不可能只穿一隻鞋子前去行凶。”
“既然沒有行凶,此人為何逃走?”
朱威倒被問住了,囁嚅道:“這——微臣不知。”
“朱愛卿,寡人知你與疑犯過往甚密,不會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跪下,叩道:“陛下——”
“好了,”魏惠王大手一擺,“朱愛卿,寡人還是知你的。起來吧,此案你不宜再查。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微臣在。”
“眠香樓命案,由你接手追查。無論牽涉到誰,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陳軫朗聲說道:“微臣遵旨!”
魏惠王掃過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好了,諸位愛卿,今日大朝,這算是個序曲,下面,寡人詔告兩件大事。”
眾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陳軫,筆直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緊盯惠王。
魏惠王朗聲說道:“國不可久無國相。自白相國仙去之後,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國人選。時至今日,這個人選,寡人尋到了。寡人要詔告的第一樁大事,就是拜相。”
許是緊張過度,許是期盼太大,在此關鍵時刻,陳軫的嗓眼裡突然一陣奇癢,終歸忍耐不住,咳出聲來。儘管這聲咳嗽極是輕微,朝堂裡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過來,似乎這個新的國相已經詔告,就是他上大夫陳軫。
正在此時,魏惠王轉向毗人,緩緩說道:“宣惠子上殿!”
毗人朗聲宣道:“陛下有旨,宣惠子上殿!”
眾臣皆吃一驚。
陳軫、公子卬面面相覷。
依舊一身士子之裝的惠施一步一步走上宮殿,步入殿門,在惠王前面伏地叩道:“宋人惠施叩見陛下!”
魏惠王轉對毗人:“宣旨!”
毗人從袖中摸出詔書,朗聲宣告:“宋人惠施聽旨!”
惠施再拜:“惠施候旨!”
毗人奉旨宣道:“宋人惠施,上達天文,下通地理,深曉名實,熟諳時勢,堪為天下大賢,寡人祈告上蒼,自今日起,敬拜惠子為大魏相國,總領文武百官,兼理內外朝政。欽此。”
惠施叩道:“惠施領旨!”
魏惠王看一眼毗人,毗人會意,放下御旨,捧起相國印璽,雙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朗聲說道:“相國請起,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過相印,雙手捧了,退回原地,再行三拜大禮,起身立於白圭曾經站過的地方。
一陣眩暈襲來,陳軫身子連晃幾晃,方才穩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視而不見,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寡人詔告第二件大事:三個月之內,徙都大樑。”
翠山腳下,白圭墓前,公孫衍將餘下的兩捆竹簡供在碑前,連拜三拜,聲淚俱下:“公孫衍有負相國重托,特此請罪來了!”拜畢,點起火把,將兩捆竹簡付之一炬。
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公孫衍又拜幾拜,喃喃說道:“相國大人,非衍不報魏,是魏負衍吶!”
“公孫兄,”公子華近前一步,“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要儘管離開。”
“唉,”公孫衍長嘆一聲,“不瞞恩公,在下真還無處可去呢!”
“公孫兄,”公子華道,“木兄在咸陽多少有些經營,留下書信於小華,要小華趕赴咸陽。公孫兄若是無處可去,不妨暫隨小華避往咸陽,而後各奔前程如何?”
“在下是受通緝之人,怕只怕拖累了恩公和木兄。”
“此言差矣。木兄非輕義重利之徒,小華亦非貪生怕死之輩,公孫兄說出拖累之語,豈不見外?”
“恩公和木兄捨命相救,叫公孫衍何以為報?”
“公孫兄能視我二人為友,就是大報了。”
公孫衍朝白圭墓碑看了最後一眼,與公子華一道,頭也不回地走下山去。
二人棄去馬車,各跨戰馬,在兩名黑衣的護衛下,徑投韓境而去。他們經由上黨,迂迴至河西少梁,不一日即至咸陽。
與數月前相比,咸陽宮前,模樣大變。宮城正門右側,相對於列國驛館的一條街上,已在惠文公詔令下改為士子街,客棧、館驛就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出。
公子華在一家奢華的客棧門前停下,指著整條士子街對公孫衍道:“公孫兄請看,秦公新立,向列國招賢納士,特闢此街為士子街,專門接待來自列國的赴秦士子。聽說聞風而來的士子絡繹不絕,多時一日竟達數十,能將此街住滿。君上安排有專人考核,量才錄用呢。”
“是呀,”公孫衍由衷讚道,“看來秦公抱負,不遜先公呢!”
“自然是嘍。”公子華笑道,“大河之水,後浪推前浪,秦國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強!”指著這家客棧,“這家客棧是木先生的友人所開,木先生已經發有書信,公孫兄暫時於此落腳。”
“謝木先生,在下人地兩生,恭敬不如從命了。”
聽到馬嘶聲,小二急迎出來,見是公子華,回頭急叫:“掌櫃的,大公子來嘍!”
賈舍人從店中走出,見是公子華,揖道:“舍人見過公子。”
“賈先生,”公子華指著公孫衍道,“這位就是木先生朋友,公孫先生,欲在此棧暫住幾日,店錢總付。”
賈舍人打量公孫衍一眼,長揖:“在下賈舍人見過公孫先生。”
公孫衍回過一揖:“在下公孫衍見過賈先生。”
“公孫先生,請!”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