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4

第5章 第五章破釜沉舟,蘇秦賣家產夜奔秦國

話分兩頭,與張儀分手之後,蘇秦邁開大步走向洛陽。沒走多久,蘇秦漸漸放慢腳步。出山之後的第一步尚未邁出,就被張儀忖出,倒是讓他頗費思量。 欲謀天下,須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陽,進鬼谷之後,眼界雖開,也多是間接性的,列國情勢或存於想像中,或存於書本中,或來自道聽途說,究竟如何,他真還是一無所知。張儀此去楚國,孫、龐已事魏國,有這幾人在,楚、魏已經基本知情。秦國是他的目標,燕國有姬雪在,也可暫時忽略不計。餘下的大國中,唯有齊、趙、韓三國,他毫無頭緒。 沉思良久,蘇秦決定暫不回家,踅身東去。經過一月跋涉,蘇秦來到臨淄,在稷下安居下來。天下顯學皆集稷下,這裡可謂人才濟濟,門派如林,眾多稷下先生各執一說,互相攻訐,著實讓蘇秦大開眼界。蘇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過得倒也逍遙,不知不覺中竟住數月,期間並無一絲兒張揚,莫說是鬼谷先生,即使龐涓、孫臏之事,他也絕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觀列國情勢。先是楚國伐宋,後是魏伐項城,大敗楚人,迫使昭陽撤兵,再後是越人南下謀楚,楚、魏議和,昭陽南下禦越。

列國的一連串熱鬧,看得稷下學者們瞠目結舌,唯有蘇秦真正明白。他在會意一笑後,於這年夏日,二十餘萬越人完全鑽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際,背起行囊,前往趙國,在邯鄲又住數月,於秋葉再落時返回故里——洛陽。 渡過洛水時,樹葉多已黃落,時令已入初冬。與六年前離家時的狼狽完全不同,蘇秦此時心清氣爽,渡過洛水,卷褲子涉過伊水,躊躇滿志地踏上軒里村北頭那個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蘇秦身背包裹,屹立於坡頂,俯視眼前這個曾經生他養他的村落。在這裡,他可清楚地看到蘇家院中那棵已落光樹葉的椿樹。坡下是村里的打穀場,場中央是幾堆垛起來的秸稈。幾隻狗正在打穀場上追逐,許是過於沉迷於嬉戲,它們竟然忘卻職守,對他這位不速之客視而不見。一群母雞正在秸稈垛下奮爪刨食,一隻羽毛閃亮的公雞昂首挺立,不無自豪地審視他的這群妻妾,時不時“咯咯咯”地叫出幾聲。

軒里村仍然是六年前的樣子,也與他在夜靜更深時無數次想像中的村子毫無二致。蘇秦似是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中,搖搖頭,輕嘆一聲,緩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側,離土坡約兩箭地開外的桑林裡,幾個女人手拿剪刀,正在埋頭修剪桑枝。中間一個年歲大的是蘇厲妻子,左邊一個是六年前曾與蘇秦拜過堂的朱小喜兒,右邊一個不認識的女子,腹部微微突出,顯然有了身孕,看樣子是蘇代家的。 蘇厲妻偶然抬頭,看到已經走至坡底的蘇秦,揉揉眼睛,確認是他,不無興奮地衝著小喜兒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來了!” 小喜兒心頭一顫,紅了臉道:“大嫂,你……又來打趣!” “這一回是真的!”蘇厲妻手指漸去漸遠的蘇秦背影,“你看,就是那個人,正朝家裡走呢!”

朱小喜兒順著她的手勢望去,果然看到一人挎著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過麥場,看樣子是朝村子裡走。雖說結婚六年,也拜過大堂,可朱小喜兒心中慌亂,頭上又被紅巾蒙著,因而未曾見過蘇秦一眼。此時見到這個背影,哪肯相信,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蘇代妻並未見過這位二叔,此時也催道:“二嫂,快呀,二哥總算回來了,你得快點回去才是!” 小喜兒只是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蘇秦的背影。好半天,她終於怯生生地轉頭望向蘇厲妻:“嫂子,那……是……是他嗎?” 蘇厲妻急道:“哎呀,好妹子呀,都啥時候了,你還在問這個?我跟他在一個屋簷下住有一年多,還能認不出?你得趕緊回去,不然的話,你家那口子說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幾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兒依舊未動,依舊兩眼痴痴地怔在桑林裡,手中的剪刀掉落於地。不知是激動還是別樣情愫,兩行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悄無聲息地流淌下來,滑落在秋風催落的一地桑葉上。 蘇家院落裡,一個約五歲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與兩個孩子玩耍。蘇秦走到跟前,繞過他們,正欲進門,男孩子忽地起身攔住他:“餵,你要做啥?這是我家!” 蘇秦蹲下,微微笑道:“你是誰?”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順兒!”指著身邊一個約三歲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個小女孩,“這是我弟,地順兒,這是季叔家的妞妞!” 蘇秦又是一笑:“你阿爹可是蘇厲?” 男孩子將兩隻大眼忽閃幾下,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咦,你怎麼知道?” 蘇秦呵呵笑道:“我還知道你爺爺、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頭望著他:“你是誰?” 蘇秦正欲答話,蘇秦娘蘇姚氏正在灶房裡發麵,準備蒸饃,聽到聲音,急步走出,看到蘇秦,揉揉眼睛:“秦兒?” “娘!”蘇秦起身急迎上去。 蘇姚氏驚喜交集,熱淚流出,拿袖子抹淚道:“秦兒,你……想死娘了!” 蘇秦鼻子一酸,在蘇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兒不孝,惹娘操心了!” 蘇姚氏陡然一怔,顧不上兩手麵粉,蹲下拉過蘇秦,驚奇地望著他道:“秦兒,你……你好像是不結巴了!” 蘇秦點頭:“嗯,孩兒不結巴了!” 蘇姚氏的淚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沖天就是三拜,泣謝道:“蒼天在上,老身謝你了!秦兒不結巴了,嗚——” 天順兒急撲上來,扯住蘇姚氏道:“奶奶,你咋哭哩?”捏起小拳頭衝蘇秦怒道,“你敢欺負我奶奶?”

天順兒作勢欲撲上來廝打,被蘇姚氏一把扯住:“天順兒,不得撒野,他是你仲叔!” 天順兒止住步,上下打量蘇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嬸家的仲叔?” 蘇姚氏責道:“仲嬸就是仲嬸,不許你再叫跛子仲嬸!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天順兒嘻嘻一笑:“奶奶,天順儿知錯了。” “知錯就好!”蘇姚氏指著村外,“天順兒,你快到田裡喊你爺爺,就說你仲叔回來了!” 天順兒“嗯”出一聲,撒腿跑向村外,一路跑出二里開外,老遠就沖正在田裡忙活的蘇虎大叫道:“爺爺——爺爺——” 蘇虎正與蘇厲、蘇代吆牛耕地,聽到喊聲,喝住牛,慈愛地望向小孫子,大聲叫道:“天順兒,跑慢點兒,別磕著!” 天順兒跑到蘇虎跟前,上氣不接下氣:“爺爺,家裡來人了,奶奶說是我仲叔,要我喊你回去!”

蘇代興奮道:“阿爹,是我二哥回來了!” 蘇虎眼中一亮,幾乎馬上又暗淡下去,沉思一會兒,抬頭問天順兒:“天順兒,說給爺爺,只你仲叔一個人嗎?” 天順兒點頭:“嗯!” “他……沒有高車大馬?” 天順兒搖頭。 “也沒帶什麼物甚?” “帶了。”天順兒應道,“仲叔背個大包囊,有點泛黃,是個舊的。” 蘇虎長長吁出一氣,微微點頭,對蘇厲、蘇代嘆道:“唉,這小子在外野這幾年,總算收心了,蒼天有眼哪!蘇代,你到集市上割塊肥肉兒,買個豬頭,叫你娘她們弄幾個好菜,家中有壇酒還沒開封,我們爺兒幾個這要好好喝幾盅!” “好咧!”蘇代應過,將天順兒一把抱起,放到自己脖頸上,“走,季叔帶你逛集市去,讓你小子過回肉癮!”

小天順兒開心地連連拍手:“有肉吃嘍,噢,有肉吃嘍——” 望著小天順的快活樣兒,蘇虎樂不合口,轉對蘇厲道:“二小子回來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沒,聽聽他說些啥話。告訴二小子,就說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蘇厲點點頭,彎腰收拾工具。 這日晚間,蘇家正堂裡燈火輝煌。 正堂的正面牆上懸著那條寫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擺著一張長條几案,上供神農氏、蘇家列祖列宗的多個牌位。牌位前面放著一隻煮熟的豬頭、一隻肥鴨和一隻燒雞。堂正中處擺著兩隻並在一起的几案,周圍全是席位。蘇虎偕蘇厲、蘇秦、蘇代、天順兒、地順兒魚貫而入。蘇家的所有男人,蘇虎打頭,身後是蘇厲兄弟三人,再後是天順兒兄弟二人,無不跪在几案前面。

蘇虎行過三拜九叩大禮,致辭道:“神農先祖、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在上,不肖後人蘇虎偕蘇門子孫叩拜先人,懇求先人聆聽蘇虎祈禱。虎有不肖子蘇秦,不思農事,於六年前棄家出走,背井離鄉,浪跡天涯,嘗盡離鄉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蘇秦迷途知返,於今日晡時浪子回頭,返歸家中。蘇虎心底寬慰,特備犧牲,敬獻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禱畢,蘇虎將一碗米酒灑於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數拜。蘇虎拜完,蘇厲、蘇秦、蘇代三人接著叩拜,然後是天順兒和地順兒。 見眾人拜畢,蘇虎咳嗽一聲,起身轉回來,在廳中主席並膝坐下。蘇厲三人及天順兒兩個也按長幼之序,分別坐定。 蘇秦起身,朝蘇虎跪下,叩道:“不孝子蘇秦叩拜父親大人!”

蘇虎聲音慈愛:“起來吧!” 見蘇秦起來,蘇虎轉對天順兒道:“天順兒,這還沒有開席,你先領地順兒到外面玩一小會兒,待會兒一開席,爺就喊你!” 天順兒、地順兒望著几案上的美味菜餚,嚥下口水,手牽手走出。 蘇虎輕輕咳嗽一聲,掃視三子一眼:“蘇厲、蘇秦、蘇代,你們聽好!” 三個兒子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蘇虎。 蘇虎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厲兒、秦兒、代兒,這些年來,為父挖空心思,一心要你們好好種田,你們可知為什麼嗎?” 兄弟三人無不搖頭。 蘇虎抬頭望向那隻大匾,指著它道:“就為這塊匾額!” 蘇秦望向匾額,見上面蓋有大周天子的印璽,知是天子御賜之物。其實,他自幼就熟悉這塊匾額,只是從未過問它的出處,就好像他從未過問父親的內心一樣。 蘇虎凝視匾額,情深意切:“蘇門世居軒裡,祖系隸農,世代為大周天子耕種。至曾祖蘇文之時,勤於耕作,不誤農時,接連八年五穀豐登,於周安王二十二年被裡正舉為傑民,奉詔入宮,與周圍八十八邑選出的八十八傑民一道,榮獲大周天子嘉勉。入宮那日,天子龍顏大喜,赦曾祖隸農身份,賜曾祖為平民,賜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臨終之際立下祖訓,囑託後人立本務農,世代做天子傑民,為天子耕種。”略頓一頓,咳嗽數聲,“為父自撐家門之後,無時無刻不以此訓自勉。為父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體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說了。就木之前,為父唯有一願,就是看到你們三人能種出一手好莊稼,能如曾祖般覲見天子,再得周天子嘉勉,為蘇門列祖列宗爭光!” 言及週天子,蘇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來,蘇秦還是第一次聽到蘇虎的心底之言,深深為之震撼,兩眼久久地凝視父親。父親的額頭刻滿皺紋,剛過五十,看起來竟比七旬老人還要蒼老。 是的,父親不曾理解過他,他也未曾理解過父親。此時此刻,蘇秦由衷感到,他開始走近父親,開始了解父親,也第一次注意到父親正在變老。 蘇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蘇秦不孝,今日方知父親之心!” “秦兒,”蘇虎也動情了,“你能知為父之心,為父縱使現在閉眼,也死而無憾了!”轉視蘇厲、蘇代,“蘇厲、蘇秦、蘇代三子聽好,為父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即冠,三十而立。蘇厲年逾三十,早該立世,蘇秦、蘇代也早過冠年,各有家室,為父不該再去約束你們。今日蘇秦浪子回頭,為父決定趁此機緣,析家分產,望你們各立門戶,各爭榮譽,各奔前程!” 蘇代急道:“阿爹,家裡還是由您掌管為好。有您撐著,我們兄弟心裡踏實!” “不必說了!”蘇虎望他一眼,輕嘆道,“家中別無財物,僅有祖傳田產一井,打總兒一百畝,為父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們兄弟三人,一人二十畝,另外四十畝算作公田,由我們老兩口兒暫時掌管。你們三人,依週時農制,先公後私,也就是說,農忙時節,先種公田,後種私田。為節儉起見,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務諸事,由你們娘親掌管,一日三餐,則由三個妯娌輪值,長嫂掌勺。待過兩年,各有產業時,再行分灶。” 兄弟三人面面相覷。 蘇厲想了下,點頭道:“阿爹定要如此處置,厲兒身為長子,唯有遵從。” 蘇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蘇秦,要蘇秦反對,不料蘇秦非但不反對,反而點頭道:“秦兒亦遵從阿爹處置。” 蘇代無奈,只好點頭。 “好,”蘇虎籲出一氣,“既然你們兄弟三人均不反對,這事兒就算定下,為父明日即去裡正處,讓他更換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時節,分家析產,並不耽擱農時。” 三人皆道:“聽從阿爹處置。” 蘇虎呵呵笑道:“好好好,這事兒既已定下,就可開席了!”朝外叫道,“天順兒,地順兒,開席嘍!” 早就候在門外的兩個順兒不及應聲,人已躥進廳中,急不可待地將手伸向几案。按照周室禮節,男丁在正堂吃飯,蘇姚氏則領幾個媳婦及孫女在偏房吃。酒過數巡,蘇代見蘇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見蘇秦徑往茅房走去。 蘇代站在椿樹下面候有一時,見蘇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阿爹知你不想種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點頭呢?” “唉,”蘇秦輕嘆一聲,“都是二哥不好,害阿爹、娘,還有哥和小弟你,為我操心!此番回來,二哥啥都不為,只想看看你們。二哥不孝,無法照料雙親,家中諸事,還望小弟費心了!” 蘇秦說完,朝蘇代深鞠一躬。 “二哥,”蘇代心頭一怔,“聽你話音,難道還要出去?” 蘇秦點頭。 “幾時走?” “既然回來了,就打算暫住幾日。” “這敢情好!”蘇代笑道,“二哥一走幾年,別的不說,想煞小弟了!不瞞二哥,你走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種地,滿腦子盡是達官貴人,早晚聽到車馬響,就有點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前幾年你在家時一樣!” 蘇秦笑笑,拍拍蘇代的肩膀:“是一樣,也不一樣!” “嗯,”蘇代點頭道,“聽二哥說話,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二哥,你且說說,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還有,你的結巴是怎麼治好的?” 蘇秦不想多說,指指屋子:“還是屋裡去吧,阿爹等著喝酒呢!” 蘇代笑笑,跟蘇秦回到廳中。 這日蘇虎極是高興,不停喝酒,蘇厲兄弟三人陪著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時分,蘇虎、蘇厲支撐不住,先回房中睡了。 夜色漸深,蘇代仍在陪蘇秦喝酒。蘇代妻在門外大聲咳嗽幾下,蘇代聽得明白,知道妻子的意思,笑對蘇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剛回來,想必累了,這先回房歇著。我們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話明日說。” 蘇秦乾笑一下,對蘇代道:“你先睡吧,我還要想些事兒。” 蘇代知道蘇秦不願回房,隨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幾年,真把二嫂想壞了。有啥事兒以後再想,二嫂正在房中候你呢!” 蘇秦沒有睬他,端起酒碗,揚脖喝下。 蘇代以為二哥是抹不開面子,遂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這先回房去了。” 蘇秦點點頭,拱手別過。 蘇代走出大堂,與其妻回到他們兩口子的獨門小院。蘇秦走這幾年,蘇家大院不斷添丁加口,蘇虎繞主房增設兩進小院,一進是蘇秦家的,另一進讓蘇代家住了。蘇厲家住在主房後面,早在蘇秦走前已設小院。蘇虎、蘇姚氏則與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住在主房。 蘇秦隱隱聽到關房門聲,再後是門閂的“嘩啦”聲,再後就悄無聲息了。 夜越來越深。 蘇秦又喝一時,周身燥熱,起身走至院中,在大椿樹下並膝坐下,閉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氣襲人。蘇秦一來腹中有酒,二來在谷中練就功夫,竟也不覺得寒。 整個院落裡,唯有蘇秦房中的燈光依然閃亮。蘇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舊一動不動,並膝端坐。不知過有多久,蘇秦聽到一扇門“吱呀”一聲開啟,不一會兒,一人緩緩走出,在他身邊坐下。 蘇秦不用睜眼就已知道,是娘來了。 蘇姚氏陪他坐一會兒,伸手撫摸他的頭髮,輕聲說道:“秦兒,外頭冷,你坐這裡會受寒的,榻上歇去。” 蘇秦睜開眼睛,望娘一眼,沒有說話。 “唉,”蘇姚氏輕嘆一聲,“秦兒,娘知你心裡苦,可你那媳婦,她也苦啊!” 蘇秦再也忍受不住,將頭扎進蘇姚氏懷中,哽咽道:“娘——” 蘇姚氏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就像他小時候一樣。 蘇秦的小院子裡,朱小喜兒呆呆地站在門內陰影裡,望著相擁而泣的娘兒倆,淚水奪眶而出。有頃,她返身走進屋中,兩隻淚眼久久地凝視她早已鋪好的雙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嶄新的緞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時親手繡下的鴛鴦圖。自成親那夜蘇秦出走,她再未用過,保存至今。 站有一會兒,小喜兒牙關一咬,拿袖子抹去淚水,從角落裡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兩床舊被子,又從床榻下面拉出一條硬席,靠牆角攤好,在上面鋪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用另一床將自己蒙了個嚴實。 油燈的餘暉斜照在她蓋了六年的舊被子上,被子隨著她的不斷抽泣而陣陣抖動。 蘇秦回到房中時,小喜兒已睡熟了。蘇秦望她一會兒,輕嘆一聲,從榻上取過一床新被子,蓋在小喜兒身上,自己也於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蘇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趕往裡正家裡。蘇秦喝過蘇姚氏煮的兩碗稀粥,回到房中打開包裹,挑出一件像樣的衣服穿上,朝院門走去。 剛到門口,蘇厲打外面回來,見他這副樣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蘇秦點頭。 “是去王城?” “嗯。” 蘇厲將手伸進袖中,摸有一時,拿出一袋布幣,塞給蘇秦。蘇秦怔了下,正欲推還給他,見他又是憨厚一笑,轉身進院去了。 蘇秦細看這袋布幣,見它們錚錚閃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裡不知存放多少時日了。蘇秦心裡一酸,朝蘇厲的背影輕嘆一聲,將錢袋納入袖中,袖手走向村外。 這日天氣晴好,也無北風,洛陽王城里天高雲淡,陽光和暖,街人只好脫下剛剛穿上的棉衣,好忙活營生。 蘇秦像六年前一樣走在大街上,一邊走著,一邊東張西望。就如沒有任何改變的軒里村一樣,洛陽的街道依舊,但較六年前更加冷清。路過那家他曾扛過糧包的糧舖時,蘇秦頓住步子,看到鋪面依舊,掌櫃卻是換了。蘇秦本想進去看看,瞥到新掌櫃面目不善,也就作罷。 蘇秦信步走至貴人居,來到張儀租住的那個院子,卻見門口長滿齊膝深的蒿草,都已枯黃。門上落著銅鎖,細看那鎖,竟也鏽跡斑斑,想是自他走後,再也沒有開過。蘇秦感念房東留他一宿之恩,尋至房東家拜望,竟也無人。打探鄰居,方知房東已於三年前得疾病謝世了。 想到時過境遷,世事無常,蘇秦不禁長嘆一聲,離開貴人居,向王宮走去。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覲見天子。在山中時,蘇秦一度想過振興周室,借週天子旗號一統亂勢,使天下復歸周初禮制。游過齊、趙之後,這一想法不翼而飛。此番拜見,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替師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這個飽受打擊的父親。 週宮正門處,落葉遍地,兩扇深紅色的大門洞開,大門兩側各站兩名甲士。遠遠望去,四甲士全身披掛,持戟挺立,頗有威儀。走至近旁,蘇秦這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異,有兩個乾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搭,似在打瞌睡。另外兩個雖未拄戟,卻也是一身懶散,百無聊賴。蘇秦注意到,他們個個年過四旬,毫無疑問,都是老兵油子了。 蘇秦一直走到門口,四甲士仍舊動也未動,似是沒有註意到他。蘇秦不敢硬闖進去,只好頓住步子,咳嗽一聲,揖道:“週人蘇秦求見大周天子陛下,煩請軍士通報!” 四人這才打個愣怔,醒過神來,抖起精神,將戟橫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蘇秦。蘇秦再揖一禮,遞上拜帖,朗聲重複:“週人蘇秦求見大周天子陛下,煩請軍士通報。” 一名甲士接過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一身布衣,既無車乘,又無僕從,頓時起了小之心不還禮不說,還把眼睛一橫,大聲問道:“你是周人,家住哪兒?” 蘇秦再揖:“伊洛之東,軒裡。” “是軒裡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過,都是隸農,一窩子打牛屁股的!” 眾甲士哈哈大笑起來。 蘇秦正自慍怒,頭前說話的甲士走過來,用鼻子嗅嗅蘇秦的衣冠,點頭道:“嗯,你說的是,這人身上真還有股牛屎味兒!” 幾個甲士越發笑得開心。 蘇秦萬未料到會在此地遭人搶白,頓時怔了。 一個甲士見他不走,猛將眼睛一瞪,大聲喝道:“你還不走,想吃肉栗子麼?”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竟是傻在那兒。那甲士猛一跺腳,又將戟頭連連搗在地上:“你個臭牛屁股,還不快滾!” 蘇秦這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倉皇離去,身後傳來那群甲士更加開心的哄笑聲,再後是一句“哼,一個摳牛屁眼的也想朝見天子,大周天子雖說落勢,也是這麼好見的嗎?” 蘇秦又羞又憤,一路逃過兩條街道,放緩步子,越想越是氣惱。與此同時,隱藏於內心深處的自卑感也被這番羞辱釋放出來。蘇秦摘下頭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時,又將自己身上的衣著打量一番,長嘆一聲,自語道:“唉,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這般出身,若無衣冠,連門也進不去。” 正自忖思,蘇秦一眼瞥到遠處有家門面考究的裁縫店,心頭一動,徑走過去。 此店裝修考究,門面奢華,店中掛滿各式精工製作的冠帶、鞋襪、服飾等,另有許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艷麗,質量上乘,門額上更寫著“王城第一剪”五個金字。看得出來,門面生意並不好。洛陽王氣已失,百業凋落,富貴人家越來越少,此店也就門可羅雀了。 聽到腳步聲,店中伙計迎出來,但在瞥見蘇秦衣著後,旋即扭身進屋。見蘇秦也跟進來,伙計吃一驚,倚在櫃邊,不冷不熱道:“客官有何貴幹?” 蘇秦逐一審視掛在店中的各式華服,見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著問道:“這套服飾全做下來,得多少金子?” 伙計見問,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瞞客官,這套服飾不適合你!” 蘇秦冷笑一聲,板起面孔:“我在問你多少金子?” 伙計見蘇秦虎臉,這也意識到自己違了生意上的規矩,忙打一揖,賠笑道:“客官,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裝、夏裝和冬裝,不單賣。春秋、夏裝面料是從楚國郢都來的,冬裝面料是燕、趙來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十金,今年生意不好,掌櫃削價,八金即可!” 蘇秦將手伸入袖中,摸出那袋布幣,拿在手中,還過一揖:“收訂金嗎?” 伙計看他只有一袋錢幣,知他不是買家,白他一眼,搖頭道:“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陽沒有第二家,因而不收訂金。客官若要實做,須付清八金,十日後取——” 不及伙計說完,蘇秦已是一個轉身,大步離去,背後傳來伙計不屑的聲音:“嘿,這人真是,我說這套不適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時分,各家都在吃飯,大街上甚是冷清。蘇秦本欲拜訪琴師,經這兩番折騰,竟是沒了心情,肚子也無一絲餓意,漫無目標地沿街溜達,手中下意識地不斷揉搓蘇厲早上塞給他的那袋錢幣,眼前反复閃浮甲士的嘲弄、伙計的不屑。 蘇秦拐進一條不大的胡同,欲從那兒抄近路回家。走沒多遠,身後傳來一陣騷動。蘇秦回頭望去,見是一條黑狗夾著尾巴“汪汪”叫著狂奔過來,兩個壯漢各執棍棒,大聲吆喝著追在後面。蘇秦閃到一邊,黑狗從旁邊直躥過去,沒跑幾步,卻見前面現出另一漢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見無處可逃,黑狗隻好回頭,奔至蘇秦腳下,伏在蘇秦面前,全身直打哆嗦,兩眼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嗚嗚哀鳴。三個持拿棍棒的大漢前後圍攏過來,黑狗越發戰栗,嗚嗚叫著,鑽進蘇秦的兩腿中間。 一個壯漢叫道:“這位兄弟,讓開!” 蘇秦掃他們一眼,非但不讓,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撫摸黑狗。黑狗顫抖著伸出舌頭,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嗚嗚叫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尾巴不停晃動,百般討好,乞求他的解救。 蘇秦拍拍它的腦袋,抬頭看著一個壯漢:“你們為何追它?” 那壯漢道:“我們是肉舖伙計,方才買回幾條狗,一不小心,讓這條溜了!” 蘇秦繼續撫摸黑狗:“花多少錢買的?” “十塊銅幣!” 蘇秦隨手將那袋布幣拋在他們腳下:“這條狗,我買下了!” 三個壯漢面面相覷,似乎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實。一個壯漢揀起錢袋,又摸又數又彈,好一番折騰之後,對另外兩個壯漢道:“嗨,是真傢伙,整整一袋!” 蘇秦望著他們:“夠嗎?” 幾個壯漢連聲叫道:“夠了!夠了!” 蘇秦冷冷說道:“既然夠了,還不快走!” 三個壯漢揀了大便宜,生怕蘇秦反悔,撒腿跑去。 看到三人走遠,黑狗從蘇秦的兩腿間鑽出來,朝蘇秦又是搖尾巴,又是舔腳麵,在他的腿上蹭來蹭去,似乎表達不盡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條聰明的畜生! 蘇秦輕嘆一聲,拍拍黑狗的腦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卻是一動不動,蹲在地上,歪了腦袋,兩隻大眼巴望著他。 蘇秦輕嘆一聲,撫摸著它:“看樣子,你是無處可去了。那就走吧,記住,以後你叫阿黑。” 阿黑似是聽懂他了,在他腳上又是幾舔。蘇秦剛一起身,阿黑就已頭前走去,走幾步停下來看看他,沖他晃動尾巴。 蘇秦與黑狗回到軒裡時,天已昏黑。黑狗看到院中人多,膽怯地蹲在門外。蘇秦拍拍它的腦袋,叫道:“阿黑,來,這兒是你新家。” 蘇秦引阿黑走進院子,見蘇代向他招手,就讓阿黑守在椿樹下,自己走進堂中。蘇虎端坐於席,蘇厲、蘇代侍坐於側,都在堂中候他。蘇秦一見,趕忙也坐下來。 場面甚是嚴肅。後牆上依舊懸著那副匾額,匾額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豬頭和雞鴨依舊供在那兒。 大堂正中,蘇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三張田契,上面蓋著大周司農府的官印。 蘇虎咳嗽一聲,掃一眼兄弟三人,輕聲說道:“厲兒、秦兒、代兒,為父依昨晚所說,今兒托里正將田產析了。這是三張田契,每一張二十畝,各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五畝桑園。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為父留下,算作公田。你們兄弟三人還有啥說?” 這當口兒,誰也沒有話說,各自垂頭。 蘇虎又掃他們一眼:“要是都沒話說,各自拿去吧。” 兄弟三人誰也沒有動手,依舊垂著頭,似是沒有聽見。 蘇虎點頭道:“嗯,既然你們愛面子,為父只好發話了。蘇厲,你是長子,先拿!” 蘇厲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過拜禮,又拜過蘇虎,回身選了一張下水頭的取走。蘇虎點點頭,轉向蘇秦,目光充滿慈愛。蘇秦不敢看他,垂頭拜過祖先,再拜過蘇虎,隨手取過一張。餘下一張自是蘇代的。 蘇虎見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淚道:“厲兒、秦兒、代兒,為父老了,以後只能巴望你們了。”略頓一下,提高聲音,“咱是莊稼人,田是咱莊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桿就直。手中無田,日子就沒盼頭。你們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軒裡,除去裡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蘇家。餘下的都是隸農,十有九家都在為裡正家種田。隸農們過的是啥日子?從年頭到年尾,都是在為人家忙活。這點田產,雖說微薄,卻是先祖留下的基業,為父力微,未能增加一畝,為祖上爭光。好在為父養大你們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勞,不至於在祖宗面前沒有話說。為父別的不說了,今兒每人分配二十畝,為父希望幾年之後,你們都能廣置田產,使二十畝成為三十畝,四十畝,五十畝。若是你們誰能置田一井,就到為父墳頭,告訴為父一聲。為父為你們祈福!” 聽到這裡,蘇厲眼圈發紅,跪下叩道:“阿爹,兒子一定盡力!” 蘇虎卻不睬他,目光轉向蘇秦:“秦兒,知子莫如父。你雖浪蕩,卻是天生聰明,若是能將心思用在田裡,縱使先祖,也未必趕得過你!”掃視蘇厲、蘇代一眼,“不瞞你們兩個,為父有個預感,你們三人中,真能將田產置到一井的,只怕還是秦兒。真能覲見周天子,真能與里正家比個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兒。唉,秦兒,你走這幾年,為父……為父心裡疼啊!你回來了,為父高興,為父高興哪!” 話及此處,許是興奮過度,蘇虎竟是雙手摀臉,嗚嗚哭泣起來。 看到父親說出此話,又如此倚重於他,蘇秦心中一陣絞痛。莫說是與里正攀比,即使周天子、周王後,他也早就見過了,還有周天子的兩個公主……然而,這些事情他不能講。再說,即使講出來,在這軒裡,哪一個肯信? 蘇秦所能做的只是緩緩跪下,朝蘇虎拜上三拜:“是兒子不孝,對不起阿爹了!” 看到蘇秦與幾年前判若兩人,蘇虎更是高興。父子幾人又敘一時,蘇姚氏端來飯菜,蘇虎起身禱告幾句,撤去堂中牌位,將所供的雞、鴨取下,撕去一半,交予蘇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們吃去。 翌日晨起,蘇秦洗漱過後,吃過早飯,走出院門。阿黑早已候著他,搖尾巴直趨過來,舔他腳麵。 蘇秦拍拍阿黑:“阿黑,隨我去趟伊里!” 黑狗搖尾巴頭前走去。 洛陽周室仍舊採用西周時的鄉里制,鄉下設裡,裡設裡正。 軒里村與伊水東岸幾個村子組成一里,名喚伊里,裡正姓劉名權,先祖是威烈王時大夫,置田百井,為方圓十里大戶之一。後世數代不務正業,劉家衰弱,田產減至八十井。至劉權時,精於農務,善於結交,被司農大人舉為裡正,家業再振,田產躍升至一百二十餘井。軒里二十餘戶,除去蘇家,清一色是他家佃農。蘇家田產因是周天子親賜,他雖垂涎,卻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時是個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無人守備,變成一個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數百戶,都跟蘇家一樣是周室隸農。百年來世事變遷,周室衰落,這些隸農大多逃往他處,餘下百來戶,轉成劉家佃農。裡正劉權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間,庭院苑林占地數十畝,在這伊水岸邊,算是豪門了。 蘇秦剛走進來,裡正家的幾條大狗見到阿黑,立時狂吠起來,嚇得阿黑夾起尾巴,緊緊貼住蘇秦。早有人報知裡正,裡正迎出,見是蘇秦,喝住狗,朝蘇秦打一揖道:“我道是誰,原是稀客來了。” 蘇秦還揖道:“蘇秦見過裡正。” 裡正不無驚異:“咦,二少爺,你不口吃了?” 蘇秦笑笑,算是回答。裡正將他讓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於几上。 裡正讓過茶水,笑道:“昨兒你阿爹來,將少爺的事細細說了。常言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二少爺,你能回頭,莫說你的阿爹歡喜,就是我這個當裡正的,也是打心里高興。這不,你阿爹要換田契,劉某二話沒說,當即備下車馬,隨他前去司農府,眨眼工夫就辦妥了。蘇秦哪,你只管好好種地,劉某向你阿爹承諾過了,只要你的地種得好,劉某定在司農大人面前保薦你,只要司農大人高興,沒準兒你能覲見天子呢!” 蘇秦微微一笑:“請問裡正,像我家這樣的田產,一畝可值多少金子?” 裡正大是驚訝:“嗬,剛一分家,這就想著置地了。哈哈哈哈,有志氣!”眼珠兒一轉,“二少爺,跟你實說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錢著呢。你要想購置,真得花些金子!” 蘇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裡正垂頭思忖一時,抬頭道:“這麼說吧,置田產的事,沒有定準,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園,還有林子,地不同,價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塊,具體值多少,劉某真也說不大準。” 蘇秦從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擺在几上:“像這上面的呢?” 裡正細細一看,讚道:“嗯,二少爺,劉某賀你了。不瞞你說,你家這一井地,就數你分的地好,上水頭不說,地力也肥,好地呀!” 蘇秦斂住笑,目光直逼裡正:“裡正大人,我問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裡正怔了下,因吃不准蘇秦用意何在,只好賠笑道:“是是是,我得細看一下才是,”拿過田契,端詳一番,“這麼說吧,旱田一畝三金,水田一畝四金,這桑田嘛,一畝少說也得二金!” 蘇秦點頭道:“裡正大人,謝你估值了。在下此來,是有一事煩請大人。” 裡正笑道:“這個好說,劉某既然做了這個里正,理當為大家跑腿!” 蘇秦指著田契:“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畝田產,除去五畝桑田之外,另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照大人所說,當值五十金。在下因是急賣,只求四十金,煩請裡正大人為在下尋個買主。” “二少爺,”裡正大吃一驚,“這……如何使得?” 蘇秦笑道:“怎麼,裡正大人為難麼?” 裡正看看蘇秦,又看看田契,故意皺下眉頭,長嘆一聲:“唉,別的倒是沒啥,只你阿爹那裡,我不好交待。” 蘇秦拱手道:“就請裡正大人暫時保密,莫要告訴阿大。” “好吧,劉某幫你這個忙。敢問二少爺何時用錢?” “越快越好!” 裡正低頭思忖有頃,再次抬頭:“這麼多錢,二少爺又這麼惶急,叫劉某哪裡去尋買主?” 蘇秦想了一想:“依裡正大人之意,該如何才是?” 裡正又想一時,笑道:“這樣吧,二少爺若是急於用錢,這點田產暫且寄放劉某這裡。無論何時,二少爺若是回心轉意,只需將本息還予劉某,十五畝良田仍是二少爺的!” “金子呢?” 裡正輕嘆一聲:“這些年收成不好,劉某家中也不寬餘,二少爺要是急用,劉某隻能臨時湊出三十金。” “三十金就三十金!” 裡正心中竊喜,起身走進內室,不一會兒,拿出三十金擺在几上:“二少爺點好,這是三十金,你寫個收據。這是兩個新田契,一個十五畝,押在劉某名下,另一個是五畝桑田,你也簽好,畫押,待會兒劉某到司農大人府上加過印璽,就算成了。五畝桑田的田契,劉某自會使人給你送去。” 蘇秦寫好收據,在兩塊田契上簽字畫押,收起金子,揖道:“在下謝過裡正了!五畝桑田的田契加過印璽之後,還請裡正暫時收存,一個月後,煩請裡正直接交付在下長兄蘇厲,向他說明因由。” 裡正還過一禮,點頭道:“這個好說,劉某聽公子的。” 蘇秦走出裡正家,指使阿黑回去,自己徑投洛陽,來到號稱“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鋪子。看到又是蘇秦,那伙計坐在櫃檯後面,連身子也不欠,淡淡說道:“客官大人不會是來訂製那套士子服的吧?” 蘇秦斜他一眼,從袖中摸出八塊金子,“啪”的一聲擲在地板上:“這是八金,十日之後,我自來取!”言訖,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計眼睛大睜,正在那兒發楞,簾子掀動,掌櫃急步躥出,朝伙計大聲罵道:“你個瞎眼狼,差點誤我大生意!還不快請客官回來,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計猛醒過來,拿上皮捲尺,一溜煙儿追出店鋪,見蘇秦已經走遠,急追一陣,大聲叫道:“客官留步!” 蘇秦站住,冷冷問道:“怎麼,金子不夠嗎?” 伙計“撲通”一聲跪於地上:“夠夠夠,小人是來為客官度量尺寸的!”口中說著,兩手已飛快地為蘇秦上下度量。 正在此時,遠處飄來一陣極盡優美、淒婉的琴聲,如同仙樂似的。 蘇秦陡然心動,側耳聆聽,兩腿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那伙計不敢硬攔,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後,在他的肩上最後比量幾下,長出一口氣,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 蘇秦聽若未聞,循聲尋去。走有將近一里,蘇秦方在王城的朱紅城牆外面,看到老琴師兩眼緊閉,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倚樹而坐,忘情地彈奏。琴師前面擺著一隻殘破的飯碗,碗裡有兩塊銅幣,碗邊地上也有一塊,顯然是路人丟下時彈出來的。 陣陣朔風吹過,捲起地上的枯葉,發出沙沙聲響。琴師穿得甚是單薄,可說是衣衫襤褸,形如乞丐。此處甚是偏僻,幾乎沒有行人,那幾塊銅幣,必也是聞聲而來者施捨的。 蘇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師幾步遠處站下。琴師毫無感覺,十根幾近乾裂的手指不無靈巧地撥動琴弦。琴聲時而高亢,時而淒楚,如泣如訴,如悼如惋。 蘇秦靜靜地站在那兒,微閉雙眼,用心聆聽。聽有一時,蘇秦竟是呆了,淚花從他的眼角里流出,滾落在地上。蘇秦走前幾步,在老人面前緩緩跪下,叩拜於地。 兩行老淚從琴師的眼裡流出,琴聲止住。 蘇秦三拜,泣道:“晚生蘇秦叩見先生!” 琴師睜開眼睛:“蘇士子免禮!” 蘇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蘇秦今日聽到了真正的音樂!” 琴師目視蘇秦,緩緩點頭:“老朽亂彈,能得蘇士子賞識,於願足矣!蘇士子可有閒暇,至老朽寒捨一敘否?” 蘇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訪先生來的!”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錢和琴具,攙扶著他,沿宮牆外面的碎石路緩緩走去。 二人一路走來,不一時來到太學。走進大門,蘇秦極目所見,竟比六年前更加荒涼,野蒿也更見繁盛,由不得感嘆萬千。 琴師引領蘇秦走入一個破敗的院落,在一條破席子上並膝坐下。蘇秦環視四周,但見家徒四壁,值錢之物,唯是剛剛拿回來的這架老琴。 蘇秦凝視老琴,有頃,轉望琴師:“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聞仙樂,潸然涕下。” 琴師並不說話,只在琴前坐下,緩緩說道:“蘇士子願聽,老朽為你再彈一曲。”雙手撫琴,錚然出聲,又彈一曲,琴聲更見悲切,似在講述一個老人的蒼涼晚年,又似在吟唱一個王室的悲壯結局,聽得蘇秦再度淚出。 琴師彈畢,撫琴問道:“請問士子,此曲何如?” “比樹下之曲,又多一絲悲切。” “敢問士子悲在何處?” “樹下所彈,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卻在悼思一國,更見悲壯,晚生是以覺得更為悲切一些。” 琴師喟然嘆道:“唉,區區數年,蘇士子竟是判若兩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蘇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議,不是之處,還請先生寬諒!” 琴師還揖一禮,兩手撫在琴上,緩緩說道:“不瞞士子,樹下老朽所奏,是訴予王后聽的。越過那道紅牆,不遠處就是王后寢宮。王后生前愛聽老朽亂彈,六年多來,老朽只在那堵牆外,日日為王后彈奏數曲,先彈《高山》,再彈《流水》。士子所聽,是兩曲之後老朽自己的傾訴。此處所奏,嘆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蘇士子聞曲即知老朽心聲,堪為知音,實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稱天下第一,縱使伯牙再世,也不過如此。” 聽到“天下第一”四個字,琴師長嘆一聲:“唉,老朽命運不濟,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懇求士子不要羞殺了!”言訖,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蘇秦大怔,急忙改坐為跪,連連叩道:“晚生斷無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見諒!” 琴師拿袖子擦一把淚水,慘然一笑:“士子請起,是老朽傷感,與士子無干。” 蘇秦起身,怔怔地望著這個被命運遺棄的琴師,不知說什麼才好。 琴師又是一笑:“士子此去,可曾見到鬼谷先生?” 蘇秦點頭。 琴師目露羨慕之光:“士子可曾拜到先生為師?” “晚生跟隨先生修習五年。” 琴師垂下頭去,許久,長嘆一聲:“唉,士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頃,又嘆一聲,“唉,你我同為學子,機緣竟是大不相同。莫說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點一日,此生足矣!” 蘇秦猛然想起張儀曾經言及琴師欲求鬼谷先生為師,卻未如願,不免好奇地探身問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為師,先生欲習何術?” “欲習何術?”琴師倒是驚訝了,“老朽此生只與這些琴弦有緣,除去習琴,還能修習何術?” “這——”蘇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難道只為習琴?” 琴師不無肯定地點頭。 “晚生敢問先生,為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習琴?” “唉,”琴師嘆道,“士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別無他求,只愛操琴。少年之時,老朽踏破鐵鞋,遍訪天下名師。而立之年,老朽自以為學有大成,遂至周室,當街操琴擺擂,欲比天下之琴——” 說至此處,琴師一臉慚愧,打住不說了。 “後來呢?” “唉,”琴師又嘆一聲,“此事荒唐至極,每每思之,羞殺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師搖搖頭,緩緩說道,“老朽在天子腳下設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后聽畢,甚是讚賞,特聘老朽為宮廷琴師,後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雲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 蘇秦大睜兩眼,靜靜地望著琴師,無法相信這位如此謙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過去。 琴師沉默許久,再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唉,老朽目中無人,自以為天下第一,直到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對著明月擺琴,撫琴詠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隱約聽到遠處有琴聲飄來——” 又是一陣更長的沉默,琴師似在回味那陣飄然而至的琴音。 許久,琴師似從遙遠中回來,接著講述:“那琴音如同天籟,老朽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樂音,一下子呆在那裡,以為非人間所有。怔有一時,那樂音忽遠忽近,斷非幻覺。老朽大驚,循音尋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遠,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隱忽現。老朽尋至洛水岸邊,終於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見我走來,老人的琴聲戛然而止。我二話未說,當下跪拜於地,懇求老人收我為徒。老人一句話也不說,只在那裡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兩個時辰,老人只是端坐於地,既不說話,也不撫琴,更不答應我的苦苦懇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兩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劃。只聽一聲脆響,琴聲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我驚倒於地,待回過神,老人已是飄然遠去。我急起直追,哪裡追及,只好大聲朝天叫道,'請問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遠遠飄來一個回复,'老朽非神,雲夢山鬼穀子是也。'” 蘇秦聽得傻了,目不轉睛地望著琴師。 琴師咳嗽一聲,長嘆一聲:“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當即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後,老朽三赴雲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後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後的日日夜夜,老朽再無旁務,只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蘇秦由衷讚道:“聽今日之琴,先生已經悟出了!” “是的,”琴師的目光掃向破敗的院落,掃向滿地落葉,回頭落在擺在身邊的破碗和三塊銅幣上,慘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閉上眼睛,好半天,淚水流出,喃喃重複一句,“老朽悟出了。” 蘇秦心中一陣顫動,甚想為他做點什麼。想到袖中金子,又見院中角落處有一輛破舊軺車,心中一動,指著那輛車子道:“那輛軺車是先生的嗎?” “是的,”琴師望著它,“是天子恩賜老朽的。時過境遷,一切破敗,此車也成一堆廢銅了。” “先生欲賣此車否?” 琴師苦笑一聲:“士子若是喜歡,拿去就是,談何買賣?” 蘇秦從袖中取出錢袋,摸出十二金,擺在桌面上:“先生,此車作價五金,晚生買了。另外五金,煩請先生幫我選購良馬一匹。還有二金,煩勞先生託人修飾此車。旬日之後,晚生自來取車!” “公子,”琴師望著一堆金子,“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辭!”言訖,蘇秦起身,朝琴師深揖一禮,轉身離去。 琴師亦不起身,只在那兒痴痴地望著蘇秦的背影,聽著他漸去漸遠。 第十日晨起,天還沒亮,蘇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預知什麼,緊緊跟在身後,寸步不離。 院中的大椿樹上,樹葉早已光禿,頂上懸著一隻黑乎乎的鳥窩,蘇秦知是喜鵲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來,窩中並無一隻喜鵲。 天色放亮,蘇厲起床,打開房門,見蘇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鵲窩,心頭一怔,急走過來,望著蘇秦道:“二弟,今日怎麼了,起這麼早?” “想與大哥出去走走。” 蘇厲點點頭,跟蘇秦走向村外,來到打穀場上。阿黑緊緊跟著,一直在蘇秦的腿上蹭來磨去,發出嗚嗚的聲音。 蘇秦遲疑有頃,對蘇厲道:“大哥,我要走了!” 蘇厲沉默好久,抬頭問道:“去哪兒?” “秦國!” 蘇厲點點頭,不再說話。 蘇秦指著阿黑,緩緩說道:“大哥,你的那袋錢袋,我……買了阿黑。” 蘇厲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許久,轉過頭去,望阿黑一眼,點點頭。 “我走之後,阿黑——就託給大哥了。” 蘇厲再次點頭。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塊金子,遞予蘇厲:“這塊金子,算是歸還大哥的。” 蘇厲怔了下,一把推開:“二弟,你這是乾啥?” 蘇秦硬塞過去:“大哥,你還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樣。” 蘇厲似是意識到什麼,顫著手接過金子,雙手捧著它,淚水緩緩流出:“二弟,你……把那田……賣了?” 蘇秦哽咽道:“賣了。” 蘇厲不無痛楚地摀住兩眼,蹲在地上,沉默許久,終於冒出一句:“你……可是賣給裡正家了?” 蘇秦再次點頭:“是的,賣給裡正家了。” 蘇厲再次埋下頭去,好久,咬著牙關,再也沒有一句話。 “大哥,”蘇秦緩緩說道,“我留下五畝桑田,算是……算是她的。過幾日,你到裡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說明。” 蘇厲點頭。 “還有,”蘇秦遲疑一下,“阿爹那兒,指靠大哥了。” “嗯。” “對娘說,秦兒不會走歪路。” “嗯。” 蘇秦緩緩跪下,衝蘇厲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蘇厲與他對拜幾拜,四隻大手緊緊相握。 蘇秦鬆開手,起身走去。 蘇厲愣怔一下,緊追幾步:“二弟——” 蘇秦止住步子,扭過頭來:“大哥——” 蘇厲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來。” 蘇秦凝視蘇厲,許久,點下頭,一個轉身,快步離去。阿黑似是一切都聽明白了,只是不忍訣別,一聲不響地伏在蘇厲腳下,望著漸去漸遠的蘇秦,發出“嗚嗚”的低鳴。 灰云密布,北風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宮城裡,遍地落葉捲成一堆堆,一團團,在朔風中盤旋著,沙沙作響。沒有誰去清掃它們,也沒有誰在意它們。 御書房裡沒有生火,端坐於幾前的周顯王顯然冷了,睜開眼睛,看看窗外,將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雙目。 門外傳來腳步聲。內宰推開大門,掀開布簾,走進房中,小聲禀道:“啟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見!” 周顯王眼睛未睜,淡淡說道:“宣他進來!” 御史大夫趨前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有何大事,說吧!” 御史大夫緩緩說道:“啟奏陛下,顏太師……仙去了!” “老太師?”周顯王打個驚愣,眼睛陡然睜開,直直盯著御史,許久,方才問道,“何時去的?” “昨夜子時。” 周顯王重又閉上眼去,而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空氣正自凝滯,周顯王陡然出聲,喃喃說道:“走了好。”略頓一頓,聲音猛然提高,幾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師仙去前,用盡最後力氣,草擬一道奏章,托微臣轉呈陛下。”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摺,雙手捧在頭頂。 內宰走過去,接過奏章,呈予顯王。 周顯王看也不看,淡淡說道:“念吧!” 內宰拿回奏章,朗聲讀道:“陛下,老臣行將去矣。大周歷閱七百載風雨,每況愈下,終至眼前這般境遇,皆因老臣輔佐不力。老臣無能,無顏叩見先王,今以黑漆塗面,聊以遮羞。臨行之際,老臣泣血以告,還望陛下垂聽。天不可一日無月,國不可一日無後。王后駕崩六載有餘,陛下日日傷悲,誓不納後,實令老臣憂慮。老臣屢諫,陛下不聽。大周雖衰,仍是大周。陛下龍體,更須保重。老臣將行,此奏算是死諫……” 內宰讀完,將奏章折起,放回顯王几上。 周顯王沉思有頃,抬頭對御史道:“老太師盡力了,也盡忠了。傳旨,洗去老太師面上黑漆,以公禮葬於先王墓側,舉國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師謝陛下隆恩!” “還有,”周顯王緩緩說道,“使大巫祝轉告老太師,寡人口諭,月既隕落,何可複明?天之將傾,龍體何用?他的死諫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萬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後退出,周顯王再次閉目,御書房中重又恢復死一樣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風聲、沙沙落葉聲和設在一側的滴漏聲此起彼隱。 又過一時,周顯王陡然睜開眼睛,望向門口那隻滴漏,朝門外叫道:“來人!” 內宰急進。 “看看滴漏,幾時了?” 內宰走過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時已到了!” 周顯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宮!” 內宰趨前一步,扶住周顯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宮。宮正早已候在那兒,見過顯王,引他趨至鳳榻前面。 顯王並膝坐下,閉目息神。 坐有一時,顯王睜開眼睛,徵詢的目光望向宮正:“咦,辰時早到了,怎麼不見琴聲?” 宮正亦是驚奇:“別是先生睡過頭了?” 內宰搖頭:“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準時,辰時起奏,已時收琴,六年來從無間斷,亦從未誤過時辰。” 顯王怔了下:“先生不會是病了吧?” 內宰再次搖頭:“昨日聽他琴聲,斷不似生病之人。” 顯王臉上現出惶惑,有頃,轉對宮正:“每日那幾塊銅幣,你們可曾忘了?” 宮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陰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顯王又怔一時:“別是讓他瞧出了吧?” 宮正搖頭道:“不會的,先生彈琴,從不睜眼。再說,奴才使人送錢,也都是扮過裝的,時辰也不一樣,就好似路人的贈予。有時三塊,有時五塊,有時一塊,奴才都算計過了,若無疾病,先生衣食,定然無虞。” “這就好,”顯王鬆了一口氣,“先生是要強之人,不願受人施捨。再候一時,想必他有什麼事,耽誤了!” 眾人又候一時,仍然不見琴聲,無不著急起來。 顯王思忖一時,對宮正道:“你使人出宮看看,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兒?” 宮正叫上幾個宮人,匆匆出去。約有小半個時辰,宮正回來,禀道:“啟禀陛下,先生不在宮外!” 顯王急問:“他在哪兒?” “臣不知。不過,方才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訊。” “哦,是何音訊?” “有人告訴微臣,”宮正遲疑一下,沉聲說道,“先生不知因何發了大財,這幾日午後,一直在街上轉悠,前日將他的軺車修好,昨日又買一匹好馬。臣估摸著,看這樣子,先生是要出遠門了。” 聞聽此言,顯王神色立變,愣怔有頃,頹然長嘆一聲,潸然淚下,喃喃說道:“老太師走了,先生他……他遠走高飛,拋棄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拋棄寡人了!先生說走就走了!王后、雪兒、雨兒、老太師,還有先生,一個一個都走了,都拋棄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嗚——” 顯王越說越慢,越說越傷心,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竟像孩子似的兩手摀臉,嗚嗚號哭起來。內宰、宮正及在場的所有宮人,看在眼裡,聽在耳裡,疼在心裡,無不長跪於地,泣不成聲,各將額頭重重叩在地板上,發出雜亂的“咚咚咚”聲。 大家正在熱鬧,在前面大殿裡守值的宮人急走過來,進門就要禀報,見此情景,趕忙打住。內宰聽到腳步聲,扭頭見他滿身是汗,起身將他拉到一邊:“何事這麼急切?” 那宮人道:“宮門尉禀報,有士子求見陛下!” “哦?”內宰一怔,“是何士子?從何處來?” “名叫蘇秦,說是從雲夢山來!” “雲夢山?”內宰思忖有頃,猛然想起什麼,急道,“快,請他進來!” 宮人急急出去。 內宰一個轉身,趨到顯王身邊,小聲禀道:“啟禀陛下,有士子從雲夢山來,說要求見陛下!” 正在傷悲的顯王抬起一雙淚眼望向內宰,怔道:“雲夢——” “山”字未及出口,顯王精神陡來,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傳他去了。” 顯王興奮異常,在宮中走來走去,連踱幾個來回,忽對內宰道:“此處不是聆聽高士之地,傳他御書房覲見!” 內宰急對宮正道:“陛下有旨,傳云夢山高士御書房覲見!”攙顯王急步走向御書房。 蘇秦裘衣錦裳,一身名士派頭,與此前判若兩人。在兩名宮人引領下,蘇秦快步走進大周宮門。 這是蘇秦第二次入宮。第一次是六年前,蘇秦是個揭王榜的蒼頭,又被幾名甲士押進,心中驚若逃兔,自無閒心看景。此番卻是不同,時過境遷,自己在鬼谷修煉五年,這又游過稷下,雖無所成,內中卻是小視天下,更有華服在身,也算是風流名士了,因而自入宮門,蘇秦竟無一絲兒膽怯,而是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反觀兩個宮人,倒是顯得卑瑣,一溜儿小碎步,在蘇秦身前身後奔跑。 天色灰濛,朔風陣陣,草木枯黃,萬樹光禿,遍地落葉竟是無人打掃,整個宮城一片肅殺,破敗不堪。想到前幾日琴師的彈奏,蘇秦不由長嘆一聲,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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