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4

第4章 第四章張儀巧施連環計,楚越相爭

小院裡死一般的靜。香女、荊生各自閉目,相對而坐。 不知過有多久,香女睜開眼睛,神情開始不安,眼望荊生,小聲道:“荊叔,越王急召呂大人上殿,會不會又生枝節了?” 荊生搖頭道:“想是不會。據老奴所知,迄今為止,除越王之外,能進越王劍廳的不過三人,一個是司劍吏,一個是大將軍賁成,再一個就是姑爺。” 香女不無憂慮:“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擔心。萬一越王——” 話音未落,客棧外面傳來車馬聲。荊生隱隱聽出是呂棕的聲音,趕忙迎出,不一會兒,攜著他的手走進院中。 望見呂棕神色,香女知無大礙,鬆了一口氣,起身見禮。 三人分賓主坐下,荊生笑問:“呂大人,為何不見姑爺回來?” 呂棕佩服地抱拳讚道:“哎呀呀,你家姑爺真是好口才,大王欲改道伐楚,阮將軍不服,卻被姑爺駁得啞口無言,即使倫國師也不得不鬆口,同意大王棄齊伐楚。”

香女不無驚喜地望著荊生。 “棄齊伐楚?”荊生故作不知,“請問大人,大王為何要棄齊伐楚?” 呂棕笑道:“這得歸功於你家姑爺了!”遂將大殿辯論略述一遍,末了道,“大王當場頒旨伐楚,分為水陸兩路,溯江水而上,直搗郢都。” 香女急問:“夫君他……人呢?” “還在大王那兒呢。”呂棕應道,“看那樣子,一時三刻,姑爺是回不來的。” 瑯琊台的觀海亭中,無疆南面而坐,張儀東向作陪,二人均將目光投向大海,遠眺水天一色的一片湛藍。果如阮將軍預言,自午時開始,大風驟起,海面波濤洶湧,大浪翻捲,但從如此之高的檯面上望去,幾丈高的浪頭竟如池中漣漪一般,唯有時隱時現的澎湃聲如雷貫耳,聲聲不絕。 這些日來,張儀的心一直懸著,直到此時,才算踏實下來,有雅興與無疆一道賞海。賞有一時,張儀側目望向無疆,見他觀海的神態如痴似醉,呵呵笑道:“大王在此日日觀海,可有膩味?”

“膩味?”無疆頗為奇怪地望著張儀,“大海杳無邊際,風雲際會,雪雨霧風,態勢萬變,晝夜陰晴,情趣各異,何來膩味?” “如此說來,”張儀順口接道,“大王不僅愛劍,也愛這海了。” “是的。”無疆點頭,將目光再次移向大海,“人生不免一死。不瞞張子,無疆早就想好了,在那一刻來時,無疆唯有兩個意願,一是死於高手劍下,二是葬於大海深處。” 張儀心頭一顫,抱拳道:“大王坦蕩胸襟就如大海一般,張儀敬服!” 無疆抱拳還禮:“越人都是這樣,日子久了,張子也就知道了。”略頓一頓,指著大海,“張子觀此大海,可有感喟?” “不是感喟,”張儀望著大海,緩緩說道,“是敬畏。” 無疆讚道:“張子好言辭,應該敬畏!”

張儀將頭緩緩轉向無疆:“大王聽聞宋人莊子否?” “宋人莊子?”無疆搖頭道,“無疆孤陋寡聞,不曾聽說此人。怎麼,此人也愛大海嗎?” “是的,”張儀點頭,“儀在谷中時,有幸得讀莊子一篇妙文,寫的正是大海。” “哦?”無疆急問,“是何妙文,可否讓無疆分享?” “此文名叫《秋水》,說的是夏末秋初,萬流歸川,萬川歸河,河伯聲勢大振,不可一世,攜巨水咆哮而下,及至大海,望洋而興嘆,自愧見笑於大方之家。” 無疆沉思有頃:“嗯,這個故事,講的當是無疆了。” 張儀怔了下,笑問:“大王何說此話?” 無疆油然嘆道:“唉,未見張子之前,無疆一如那位河伯,在此偏壤之地浩浩然不可一世,及見張子,方知瀚海無邊啊!”

張儀感動,起身叩道:“大王美譽,實令儀愧不敢當!” 無疆起身扶起張儀,呵呵笑道:“張子莫要自謙!張子之才,無疆由衷嘆服。無疆欲學中原官制,拜張子為相,舉國而聽張子,不知張子意下如何?” 張儀拱手謝道:“儀謝大王器重。只是大王所請,儀不能從命。” “哦?”無疆不無驚訝,“此是為何?” “因為儀還有一件大事欲做。” 無疆急問:“是何大事,能否告知無疆?” “去郢都一趟。” “郢都?”無疆更是詫異,“我大軍伐楚在即,張子不助無疆,反去郢都,這——” 張儀意味深長一笑:“大王,有儀在楚,豈不——” 無疆似也明白過來:“張子是說……在楚國內應?” 張儀抱拳應道:“大王聖明!”

“好好好!”無疆豎起拇指,連聲讚道,“有張子內應,楚國何愁不破?”眉頭微揚,“張子此行,可要無疆做點什麼?” “什麼也不要,”張儀再次拱手,“謝大王照顧!” “那……”無疆略略一想,“聽聞楚王喜歡珍珠,無疆予你南海珍珠二十顆,也好有個晉身之禮?” “謝大王。” 無疆叫內侍取來南海珍珠二十顆,交予張儀:“張子此來,無疆受益匪淺。張子此去,無疆亦當有所表示才是。請問張子,需要什麼盡可說來,只要無疆擁有,必雙手奉送。” 張儀想有一時,望向無疆:“願求大王藏劍一把,留個念想。” “這個容易。”無疆起身,“走,劍廳裡選去。” 二人隨司劍吏再進劍廳,無疆指著琳瑯滿目的寶劍,對張儀道:“這裡的藏劍,除純鈞為先王所遺,無疆不敢相贈之外,其餘藏劍,張子隨便挑選。”

張儀拱手道:“謝大王。” 無疆興致頗高,上前親自介紹:“張子,此劍你已看過了,是文種的配劍,再前面那柄,你道是誰的?是孫武子的。據說此劍吳王闔閭配過,後來贈予孫武子,孫武子就是用它斬了闔閭的兩位愛妃……” 張儀挨個看過,卻是一個也未選中。眼看就要走到盡頭,張儀目光陡然一亮,落在一柄裝飾精美的女子佩劍上。 無疆呵呵笑道:“此劍亦稱美人劍,是吳王夫差贈送美人西施的。” 張儀拿過此劍,細審幾眼,轉對無疆道:“就是此劍了。” 無疆先是一怔,繼而扑哧笑道:“敢問張子,此劍可是贈送美人的?” “大王聖明。”張儀回以一笑。 “哈哈哈哈,”無疆越發大笑起來,“人說無疆是劍痴,張子當是一個情癡了!”

張儀面上微紅,抱拳道:“讓大王見笑了。” 無疆又樂一時,斂笑道:“不說這個了,無疆還有一事請教張子。” “儀知無不言。” 無疆望著張儀,目光中不無真誠:“無疆苦思數日,仍未悟出張子的後發先至之術。此處並無他人,無疆懇求張子能出一語點撥。” “點撥不敢。”張儀沉思有頃,微微笑道,“儀問大王,出劍之時,劍在何處?” 無疆隨口應道:“既是擊劍,劍當然在手中。” 張儀連連搖頭。 無疆怔了:“劍不在手中,卻在何處?” “劍在心中。” “劍在心中?”無疆顯然沒有明白過來,大睜兩眼望著張儀。 “正是。”張儀指向心口,凝氣靜神,“劍在手中,心不動劍動;劍在心中,劍不動心動。”

無疆凝眉沉思良久,恍然悟道:“張子一語,無疆茅塞頓開!劍動心不動,說的是劍已發,心未至;劍未動心動,說的是劍未發,心卻至。心即意念,張子重在劍意合一,劍隨心動。” “大王聖明!”張儀拱手賀道,“天人合一,可成道人。劍意合一,可成劍人。” “是哩,是哩,”無疆連連點頭,大是嘆服,“劍再快,也沒有意念快。張子果是天下第一劍士,無疆敬服!” “謝大王褒獎。” 張儀拜辭無疆,乘王輦回至客棧,就如英雄凱旋一般。 香女、荊生及貼身僕從迎出店外,無不叩拜。張儀下車,扶起香女,攜其手步入廳中,從腰中解下一劍,遞予她道:“香女,看在下帶回什麼來著?” 香女接過一看,劍鞘鑲滿金玉珠寶,華美無比,拔劍出鞘,失聲驚叫:“天吶,西子劍!”

張儀呵呵笑道:“請問香女,此劍如何?” 香女嘆道:“天下寶劍,丈夫之劍首推鈍鈞,女子之劍就是它了!” “嗯,”張儀笑問道,“香女既識此劍,喜歡它否?” 對於自幼嗜劍如命的香女來說,見到如此寶劍,豈有不愛之理,是以連連點頭,一臉痴迷。 “好吧,”張儀笑道,“你若喜歡,它就歸你了!” “歸我?”香女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望著張儀,“此劍當是越王的寶貝呢!” “昨日是越王的,”張儀鄭重點頭,“今日是香女的了。” 香女小心翼翼地將劍插回鞘中,輕聲問道:“是越王贈送夫君的?” “不不不!”張儀連連搖頭,“是在下向他討要的!” “是專為奴家討的?”香女想了一會兒,歪頭問道。

“就算是吧!”張儀支應一句,似又想起什麼,扑哧一笑,“為討此劍,在下還惹無疆那廝一陣好笑呢。” “哦?”香女頗為驚異,“他笑什麼?” “他笑在下是個情癡。” 聽到“情癡”二字,香女兩眼凝視張儀,淚水滿盈,一步一步地挪過來,將頭伏在張儀胸前,聲音哽咽:“夫君——” 看到香女如此激動,如此知情識趣,張儀兩眼微閉,腦海裡浮出玉蟬兒的身影,內中一陣悸動,伸手輕撫香女的秀發,喃聲說道:“蟬兒,張儀無福,只能祝福你了。” 香女細想此話,竟是雲裡霧裡,抬頭問道:“夫君,蟬兒是誰?” 張儀兩眼望向廳外,神情恍惚:“蟬兒是誰,你不會知道的。” 看到張儀仍在盯著廳外,香女順眼望去,看到院中有棵大樹,恍然悟道:“香女知道了,夫君說的蟬兒想必就是那些伏於樹間以露為食,能歌會唱的蟲兒。不過,我們越人不叫它蟬兒,叫它'知了',因它一到夏日,總是日夜不停地歌唱'知了——知了——'” “唉,”張儀依舊望著廳外,若有所思地輕嘆一聲,“這'知了'不是那'蟬兒',你只知'知了',哪知蟬兒?” 香女怔了下,連連點頭:“嗯嗯嗯,香女明白。想那鬼谷裡,每到夏秋,必是日日可見蟬飛,夜夜可聞蟬鳴,夫君看到那樹,必是思念鬼谷了。”略頓一頓,“眼下尚是暮春,並無蟬兒。不過,夫君放心,待夏日來時,香女定為夫君捉上幾隻,讓它們日日為夫君歌唱。” 張儀收回目光,苦笑一聲,正欲說話,荊生走進廳中,見二人狀甚親密,趕忙頓住步子。張儀聽到聲音,推開香女,轉對荊生:“荊兄,準備車馬,這就上路。” “好的,”荊生應道,“姑爺,去哪兒?” “郢都。” “老奴遵命!” 楚國郢都南鄰江水,東臨雲夢澤,西依巴山,北望武當、桐柏,物產豐富,地理位置優越,楚文王時由丹陽徙此,至威王時已曆三百餘年,民眾摩肩接踵,甚是繁華。 在郢都東南約四十里處是一大澤,喚作雲夢澤,澤邊有一土陵,二百年前楚靈王在此大興土木,建一離宮,名曰章華宮。章華宮方圓四十里,中有一台,高三十仞,在瑯琊台未建之前,是列國的最高建築。傳聞靈王建成此台之後,召集宮女、園丁和奴僕三千餘人在此居住。靈王崇尚細腰,宮中嬪妃無不節食束身,弱不禁風,每每登臨此台,均需休息三次,因而此台也稱“三休台”,章華宮亦稱細腰宮。 同歷代楚王一樣,楚威王熊商亦喜此宮,每年仲春二月都要離開郢都到此賞遊,一直住到五月仲夏。在此期間,大小國事俱託於太子。 這年春末夏初,午後時分,位於三休台上的觀波亭中,年過五旬的威王正在亭中與幾個宮娥嬉戲。威王黑巾蒙眼,東撲西摸。一位妃子與七八個宮娥四面圍住威王,咯咯嬉笑,東躲西閃。 正在此時,留守郢都主政的太子熊槐急急惶惶地走上亭子,內宰誠惶誠恐地跟在身後。見到此景,太子槐一下子怔了。正在咯咯嬉笑的妃子及眾宮娥見是太子,無不粉面含羞,以袖掩面,急急避往一側。 楚威王陡然間聽不到嬉笑聲,一邊仍在摸索,一邊喊道:“愛妃!愛妃——” 太子緩緩跪下,連拜三拜,沉聲說道:“兒臣叩見父王!” 楚威王一把扯下黑巾,見太子跪在地上,面色尷尬,狠狠地瞪內宰一眼,轉對愛妃,厲聲斥道:“還不退下?” 妃子與眾宮娥急急退下。 楚威王走至席前,並膝坐下:“平身吧。” 太子槐謝過,不等起身先自奏道:“啟禀父王,兒臣有緊急軍情奏報!” 楚威王漸漸恢復威儀:“說吧,可是項城戰事?” “是邊關急報!” 楚威王眉頭緊皺:“何處邊關?” “東越邊關!”太子槐從袖中摸出急報,雙手呈上,“鎮守昭關的卞將軍急報,越國伐齊大軍已於三十日前離開瑯琊,兵分兩路,掉頭南下,大舉犯我!” “哦?”楚威王接過急報,不及去看,驚問,“多少人馬?” “陸路十五萬,戰車五百乘,已過廣陵,正沿江水北岸逼向昭關;水路六萬,有大船一百艘,中船兩百艘,小船無數,多運載兵械糧草,正沿江水上行,不出十日,可至長岸。若不阻擊,三十日後,水路可達雲夢澤,逼迫郢都。陸路一旦突破昭關,必將長驅直入,與水路呼應。” 楚威王凝眉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項城可有音訊?” 太子槐遲疑一下,緩緩說道:“昭陽仍與魏人在長平、召陵一線對峙,前日表奏,若要擊敗魏人,收復陘山,仍需增兵五萬。” “哼!”楚威王臉色一沉,鼻孔裡哼道,“他已損去六万精兵,還有臉增兵?” “父王,”太子槐急道,“眼下急務不在項城,而在越人!” “是啊,”楚威王點點頭,沉下氣來,安撫他道,“越人一時三刻打不過來,槐兒不必急切。你可回宮穩定朝局,讓景舍速來章華!” “兒臣遵旨!” 看到太子槐漸去漸遠,楚威王緩緩閉上眼去,有頃,大叫:“來人!” 內宰急至,跪在地上,叩道:“老奴在!” 楚威王冷冷說道:“你可知罪?” 內宰再叩,泣道:“老奴知罪!老奴攔住殿下,要殿下稍候片刻,待老奴禀過陛下,可殿下心急如火,只是不聽!” “既是如此,寡人權且饒你一命。自今日始,無論何人再上此台,必須禀報寡人,違者以抗旨罪論處!” 內宰再叩:“老奴謝陛下不罪之恩!” “密召昭陽、屈武兩位柱國,要二人火速返郢,直接覲見寡人!” “老奴領旨!” 郢都,楚宮三水環繞,從正門不遠處流過的一條名喚麗水,寬約數丈,水清流緩,岸邊楊柳依依,百花競艷。一排街市臨水而建,靠近宮城的一端立著一家奢華客棧,名喚棲鳳樓。 將近中午時分,一輛駟馬豪車停在棲鳳樓門前,太子槐的貼身侍衛兼男寵靳(jin)尚從車上跳下,大踏步走進。早有幾人迎上,見過禮,將他引至樓上。荊地潮濕,尤其是這種臨河客棧,因而,雅室大多設在樓上。 室中端坐一人,正是荊生。 見靳尚進來,荊生起身揖道:“在下荊生見過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見過荊先生。” 荊生指著上首席位:“靳大人請坐!” 靳尚也不客套,走前幾步,並膝坐了。見荊生也於陪位坐下,靳尚方從袖中摸出一份拜帖擺在几案上,開門見山:“這封拜帖可是荊先生髮的?” “正是。”荊生抱拳應道,“在下冒昧打擾靳大人,還望大人見諒。” 靳尚略略抱拳,算是還禮:“在下與荊先生素昧平生,荊先生面見在下,不知有何見教?” “大人可知公孫肉林?” 靳尚眼睛一亮:“久聞大名!聽說楚人一半肉食皆為肉林所供,可有此事?” “皆是傳聞,”荊生微微一笑,“公孫肉林不過供應楚地北方二十四邑肉食,僅此而已。” “二十四邑肉食!”靳尚驚道,“這生意也夠大了!荊先生是——” “在下不才,奉公孫先生之命,暫時照管肉林生意。” 靳尚肅然起敬,抱拳賀道:“荊先生有能力經營這麼大的攤子,在下敬服。” “謝靳大人抬愛。”荊生還過一禮,侃侃說道,“承蒙靳大人庇佑,這些年來,肉林生意才算做大。在下此番來郢,公孫先生再三叮囑,務要在下拜會大人,面謝大人提攜之恩!” “庇佑?”靳尚一怔,“荊先生別是弄錯了,在下不曾認識公孫先生,何來庇佑之說?” “大德不言,”荊生抱拳道,“靳大人幫下大忙卻不言功,實令在下欽敬!” “這……”靳尚更是惶惑,“在下愚笨,還請荊先生明言。” “大人可曾認識景翠將軍?” 靳尚點頭:“他是在下朋友。” “五年前大人與景翠將軍同往宛城,可否贊過宛城肉食?” 靳尚想有一時,點頭道:“嗯,好像有過這麼回事。那日吃酒,嚐到宛城肉食,覺得味道鮮美,種類甚多,曾對景翠議過此事。” “這就是了!”荊生笑道,“靳大人的讚嘆馬上傳至南陽郡守景合將軍耳中,景將軍一聲令下,南陽郡屬下二十四邑的肉食供應,就都交予公孫肉林了!” 靳尚驚道:“這是真的?” “句句屬實。”荊生從几案下拿出一隻裝飾精美的禮盒,輕輕推至靳尚幾前,“公孫先生感念大人提攜大恩,早欲報答,只無機緣。此番在下陪同我家姑爺、姑娘至郢,公孫先生特別備下薄禮,定要在下面謝大人。禮物雖薄,情意卻重,還望大人不棄!” 靳尚打開禮盒,看到內中竟是二十顆稀世珍珠,價值不可估量,急抱拳道:“荊先生,這……公孫先生如此大禮,叫在下如何敢收?” “大人莫要客套!”荊生抱拳還禮,“我家姑爺說了,若是能與大人結交,縱使千金,又有何惜哉。” 靳尚再次抱拳:“請荊先生轉呈你家姑爺,就說他這個朋友,靳尚願意結交。” “謝大人!” “請問荊先生,姑爺、姑娘此來郢都,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荊生略一遲疑,點頭道:“大人既然問起,姑爺倒有一事相求。” “哦?”靳尚望著荊生,“只要在下力所能及,荊先生盡可說來。” 荊生扑哧笑道:“說起此事,倒有幾分好笑。姑爺是個天生棋迷,不知從何處聽聞殿下棋藝高超,不遠千里來郢,一心欲向殿下討教。” “殿下棋藝高超?”靳尚一怔,沉思有頃,搖頭道,“在下侍奉殿下數年,未曾見過殿下與人對弈,不知你家姑爺從何處聽聞此事?” 荊生搖頭:“在下也是不知。” 靳尚沉思有頃,將禮盒合上,推予荊生:“荊先生,姑爺之請,在下恐難從命。公孫先生的厚禮,也請荊先生——” 荊生將禮盒再推回來,笑道:“靳大人,公孫先生的謝禮與姑爺所請風馬兩不相及,大人莫再推拒。” “那……”靳尚略略一怔,“姑爺那兒在下如何交待?” 荊生從袖中摸出一隻信函:“只要大人能將此函轉呈殿下,姑爺也就感念不盡了。” 靳尚接過書信,細細審看一遍,看到並無異樣,抬頭問道:“請問荊先生,是何書函?” “大人放心,”荊生笑道,“是我家姑爺親筆所寫,斷無冒犯之語。姑爺說了,只要殿下讀到此信,就一定會親來客棧,邀請姑爺前往手談。” 靳尚沉思良久,拱手道:“既是此說,在下信你了。荊先生,若無他事,在下告辭!”將信納入袖中,拱手揖過,走下樓去。 荊生提上禮盒,跟在身後,送至車上,拱手作別。 二樓的另一套雅室裡,香女撥開窗簾,望著靳尚上車的背影,轉對張儀道:“夫君,這事兒能成嗎?” 張儀探出頭來,朝靳尚瞟去一眼,微微一笑,轉身走回室內,指著几案上的琴道:“你的琴藝近日大有長進,得抓緊習練才是。” 香女“嗯”出一聲,回身坐到琴前。 楚宮,太子殿中,太子槐正與奉命前來的景翠、屈丐、逢侯醜三位年少愛將商議眼前危局,靳尚匆匆走進,叩道:“微臣叩見殿下!” “靳尚,”太子槐白他一眼,“景將軍他們早已到了,本宮使人四處尋你,皆說不見,你到何處去了?” “回禀殿下,”靳尚看一眼景翠,“微臣接到請帖,前往拜見景將軍的友人去了!” “在下的友人?”景翠一怔,“他是何人?” “是位姓荊的,從葉城來。” 景翠急道:“可是公孫肉林的荊先生?” “正是。” 太子槐臉色一沉:“一個賣肉的為何請你?” “回禀殿下,”靳尚應道,“此人有個姑爺名叫張儀,是中原士子,深諳黑白之道。此人不知從何處聽聞殿下棋藝高深,特來郢都,欲向殿下討教。荊先生不知景將軍已經回郢,聽聞微臣侍奉殿下,特別使人登門求請。” “向本宮討教棋藝?”太子槐略略一怔,冷笑一聲,“國難當頭,莫說本宮不善弈棋,即使善弈,眼下何來這份閒心!”轉視靳尚,“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回禀殿下,”靳尚眼珠兒一轉,“微臣聽聞此事,甚覺可笑。只是有礙於景將軍面子,不便發作,推說殿下國事繁忙,沒有閒心對弈,要他速離郢地,尋他人對弈去。” “嗯,”太子槐點頭,“回得甚好。後來呢?” “那位姓荊的不肯罷休,從袖中掏出一信,務要微臣轉呈殿下,並說殿下看到此信,一定會於百忙之中,親來客棧與他家姑爺手談。” 眾人盡皆怔了。 太子槐緩緩將頭移向靳尚:“書信何在?” 靳尚從袖中摸出一書,膝行幾步,雙手呈上。 太子槐拆開一看,見裡面是一帛書,帛書上僅有七字:“殿下欲弈天下否?” 太子槐神色立變,匆匆將帛書疊起,納入袖中,轉對靳尚:“此人現在何處?” “回禀殿下,就在麗水旁邊的那家客棧。” 太子槐忽地起身:“快,擺駕客棧,本宮這就與他手談!” “微臣遵命!” 章華台前殿,楚威王站在巨大的楚國版圖前,眉頭緊皺,一動不動。內宰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後。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側。 自愛子景合戰死疆場後,景捨一下子老了,頭髮幾乎全白,平時極少出門,國事更不多問。此番越人襲境,威王緊急召請,景舍這才拄著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趕到章華台。 版圖上標著許多箭頭,北部項城、陘山一線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線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頭直指項城、方城,巴人的箭頭直逼房陵,威脅郢都,秦人的箭頭呈多個方向,直指漢中、襄、鄧、宛等處。另有兩支箭頭位於東部,顯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別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陸路。兩支箭頭幾乎是並肩齊驅,已逼昭關,方向是雲夢澤。 楚威王凝視這些箭頭,有頃,轉對內宰:“昭陽、屈武幾時可到?” “回禀陛下,”內宰應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時可至,屈大人後日申時可至!” 楚威王“嗯”一聲,目光重又回到版圖,盯有一時,轉向景舍,輕聲嘆道:“唉,寡人悔不聽老愛卿之言,倉促伐宋,折兵六萬不說,這又丟掉陘山,處處被動!” 景舍老淚流出,緩緩跪下,泣道:“陛下能有此悔,老臣心中甚慰!” “老愛卿請起,”楚威王雙手拉起景舍,扶他至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了,望著他道,“眼下局勢,老愛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奪我陘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爭,巴人東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悶,越人這又水陸並進,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許久,“老愛卿,寡人思來想去,苦無應策,今召老愛卿來,是想听聽老愛卿之見。” “陛下,”景舍奏道,“兩人相爭,力大者勝;兩家相爭,人多者勝;兩軍相爭,將智者勝;行兵布陣,不在兵多糧多,而在將軍智謀。魏有龐涓,不可與其爭鋒。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內無力再與我爭。巴、蜀起爭,巴人之敵在蜀不在我,雖然東移,並不可懼。眼下可懼者,唯有越人。越人與我習性相近,知我甚深,況我精銳盡在西、北,腹地空虛,不堪一擊。越人近海,習舟船,善水戰,舟師所向無敵。我近年為爭中原,只重戰車步騎,幾無舟師可與爭鋒。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勢必長驅直入,經云夢澤進襲郢都。” “老愛卿所言甚是。”楚威王連連點頭,“如何禦敵,老愛卿可有良策?” “依老臣之見,”景舍將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盤托出,“我可遷徙都城,遠離雲夢大澤,暫避越人舟師,以免當年吳禍重演。” 楚威王眉頭微皺:“遷都可避越人舟師,越人陸師又當如何?” “回禀陛下,”景舍緩緩說道,“自勾踐以來,楚、越之間雖說互有侵擾,卻無大爭。越王無疆繼位之後,更是以齊人為敵,以爭鋒中原為國策,與我井河兩不相犯。此番越人竟於一夜之間掉轉矛頭,轉而攻我,實令老臣費解。陛下,有果必有因,老臣以為,我可避其銳芒,遣使至越,尋出其中蹊蹺,與越人和談,或可化干戈為玉帛,以四兩撥千斤。” “老愛卿之意是與越人和談!那……魏人呢?” “亦可和談。” 楚威王的臉色漸漸陰沉,末了嘿出一聲:“我大楚世代征戰,擴土數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後失陘山,喪師辱國,四面受敵,老愛卿卻是東也和談,西也和談,南也和談,北也和談,叫寡人百年之後,如何去見列祖列宗?” “回禀陛下,”景捨卻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說過西也和談。”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趨前:“老愛卿是說,西圖巴、蜀?” “陛下聖明。”景舍點頭,“巴、蜀縱橫兩千里,多奇珍異寶,盛產粟米,更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內爭,分兵奪之,既除西顧之憂,又得沃野千里,豈不是好?” 楚威王閉目沉思有頃,起身道:“老愛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關係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奪。愛卿年歲大了,走這幾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緩緩跪下,叩道:“陛下萬安,老臣告退。”顫巍巍拄杖退出。 兩位宦人看到,趕忙上前攙扶。景舍甩開二人,徑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階共有二百四十級,每八十級為一休,設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級,竟是累了,坐在台階上大口喘氣。喘有一陣,起身欲走,遠遠看到太子槐領著張儀健步上台。 景舍候立台上,見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見過殿下。” 太子槐還一揖:“愛卿免禮!” 景舍斜睨張儀一眼,朝太子槐道:“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禮,拄杖徑下台階,拐杖落在石階上,發出“得得”聲響。 張儀站在台階上,久久地望著景舍的背影,見他又下四十級,坐在二休台上喘氣,這才回過頭來,對太子槐道:“敢問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點頭道:“正是景愛卿。” 張儀讚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錯,想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笑道:“張子搞錯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壽材用的,不好用做拐杖。景愛卿的拐杖是紫檀木。” “哦?”張儀亦笑一聲,“是張儀看走眼了!方才怎麼看它,都覺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張儀的話外之音,輕嘆一聲:“唉,景愛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確老了!張子,台上請!” 二人大步上台,徑直走至前殿。早有宦者入報,內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轉對張子道:“張子在此稍候,待本宮奏過父王,即請張子。” 張儀拱手道:“有勞殿下了!” 太子槐跟著內宰步入殿中。張儀在殿外候有一刻,內宰復出,在門口大聲宣道:“陛下有旨,宣中原士子張儀覲見!” 張儀整整衣襟,跟在內宰身後,大步趨入前殿。 殿中,楚威王正襟端坐,太子槐侍坐於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擺著一個棋枰,枰上放著黑白兩盒棋子,對面空置一個席位,顯然是留給張儀的。 張儀急步趨前,距威王五步跪下,連拜三拜,叩道:“中原士子張儀叩見陛下!” 楚威王將他細細打探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頗愛縱橫之道。聽太子講,張子棋藝高超,天下莫敵,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設下棋局,還望張子不吝賜教!” 張儀再拜道:“是殿下錯愛。陛下褒獎,儀愧不敢當!” 楚威王又笑一聲:“張子莫要自謙。”手指對面空席,“張子平身,看座!” 張儀謝過,起身坐於威王對面。 楚威王拿過白子,將裝有黑子的檀木盒子推給張儀:“張子是客,請執先!” 張儀謝過,接過盒子,摸出一子,拿在手中,只將兩眼緊盯棋枰。 威王候有一時,見張儀遲遲不落子,抬頭望向張儀:“張子為何不落子?” “回禀陛下,”張儀應道,“儀在觀這棋局。” 威王奇道:“子尚未落,不過是個空枰,何來棋局?” “陛下請看,”張儀手指空枰,“此處雖為空枰,卻是縱橫糾結,縱有縱道,橫有橫道,棋局無處不在。” 威王凝視棋枰,有頃,緩緩放下手中白子,抬頭望向張儀:“寡人愚癡,請張子詳解。” “儀敢問陛下,既要對弈,可知棋道?” “哦?”威王驚道,“棋也有道?” “萬物皆有道,”張儀侃侃說道,“棋法天象地,傳為上古聖人摩天地之道得之,自然有道。天圓棋圓,地方局方。萬物從一而起,一即天元之位。棋路三百六十,以像週天之數。三百六十分而為四,以法四季。隅各九十路,以應一季三月之日數;子分黑白,以別陰陽。局方而靜,棋圓而動。自古迄今,弈無同局,與《易》相合,喻天道變化。” 張儀將鬼穀子的臨別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販賣,楚威王聽得目瞪口呆,抱拳敬道:“傳聞弈秋善弈,天下無敵,聽張子此論,堪比弈秋了!張子不遠千里而來,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張儀抱拳還禮道:“儀謝陛下褒獎!”拿出一子,抬眼望著威王,“敢問陛下,是弈大,還是弈小?”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一時,問道:“弈小何講?” 張儀將子鎮於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築連城作無憂之角,修長城成金剛之邊,陶陶乎樂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點頭問道:“那……何為弈大?” 張儀收起佈於角落之子,“啪”的一聲將其鎮於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據天元,上應天道,下順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撫四隅!” 此言一出,楚威王全身一震,目不轉睛地凝視張儀,似要看穿這個年輕士子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什麼。 張儀亦凝視注目,與他對視。 有頃,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後仰,語調放緩:“張子大才,寡人敬服。張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藝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張子失望了!” 眼見楚威王擺出拒絕架勢,張儀急了,拱手陳辭:“能守一而撫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儀遍觀天下,能據天元之位者,非陛下莫屬啊!” 楚威王微微搖頭:“天元之位早為周室所據。楚人雖不服週,卻是歷代尊週,寡人怎能雀佔鳩巢呢?” “陛下有失偏頗,”張儀力辯,“天元之位雖屬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勝逮,致使四隅不撫,亂勢混生,天下失道,樂壞禮崩,魏、齊蕞爾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彈丸之地,也敢稱王,陛下——” 張儀頓住不說,目視威王。 “唉,”楚威王略頓一下,搖頭嘆道,“張子所言雖是,卻是過博過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餘,力卻不足!” 聽到“心有餘”三字,張儀旋即一笑,再次拱手:“陛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貫之,方達和諧。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亂,致使亂象紛呈,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於一,必歸於一。天下一統,乃大勢所趨,民心所向。陛下德、力兼具,自當順天應命,施大愛於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過謙。” 楚威王趨身問道:“寡人德、力,見於何處?” 張儀拱手道:“陛下有大力而不發,以存周室,足見大德。至於陛下之力,更非列國所及。陛下屬地,東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諸國加在一起,不及荊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豐,魚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寶之產,中原列國無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萬,勇而好戰,忠而死國,中原列國無可爭鋒,此其三也。陛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眾臣賢而不佞,眾將武而善謀,此其四也。陛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身子後仰,爆出一聲長笑,“聽說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來,張子應算其中之一了。善舌並無過錯,只是張子不諳楚地實情,一味信口開河,卻是過了!” “敢問陛下,”張儀微微一笑,“張儀所言,不知哪一句為信口開河?” “其他姑且不論,單是你所說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東到昭關,不過三千七百里,何來東西五千里之說?” 張儀又是一笑,朗聲禀道:“陛下,若是東至甬東(今舟山群島)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張子雖然善弈,卻是不知楚、越。甬東歷來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屬地呢?” 張儀斂神,極其認真地凝視威王:“陛下所言,只是昨日與今日。張儀所指,當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動,斂住笑容,身子趨前:“請問張子,此話怎解?” 張儀正襟端坐,緩緩說道:“在張儀眼中,甬東今日屬於越國,不出一年,必將成為陛下屬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氣,向張子深打一揖:“張子教我!” 張儀微微一笑,話外有音:“越人成群結隊,前來送死,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裝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哈哈連笑幾聲:“哈哈哈哈,張子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轉對太子,“槐兒,你去安排膳食,在觀波亭中擺好棋局,寡人在那兒與張子對弈!” 太子槐起身,朗聲應道:“兒臣領旨!” 郢都大街上,迎黑時分,全身披掛的上柱國昭陽威風凜凜地站在戰車上。 御手揮鞭吆馬,戰車風馳電掣般馳過幾條街道,在昭陽府前停下。昭陽下車,大步走入府門,家宰邢才聞聲,急率眾僕迎出。 昭陽頓住步子,對邢才道:“去,速召陳上卿來!” 邢才應聲喏,轉身急去。為交往方便起見,陳軫購置的房舍就在昭陽府斜對面。不消一刻,邢才已經領著陳軫快步進府,趕至客廳。候有一時,昭陽洗漱一新,換身便裝疾步出來。 陳軫站起,揖道:“陳軫見過上柱國大人!” 昭陽竟不還禮,黑沉著臉走至主位,並膝坐下,伸手指著客位,冷冷說道:“坐吧,不要講這虛禮了!” 陳軫略一躊躇,起身至客位坐下。 “哼,”昭陽不無怨恨地白他一眼,“什麼大禮?什麼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聾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聽信上卿之言,舉兵伐宋,折兵六萬不說,這又失去陘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臉皮算是丟盡了!” “柱國大人息怒,”陳軫拱手道,“陘山之敗,過不在大人,只在景將軍一人!” “哦?”昭陽一怔,“此言何解?” “據軫所知,”陳軫侃侃言道,“柱國大人兵分兩路,使景將軍隱兵陘山,避實搗虛,遠襲大樑,當是上策。可惜景將軍未聽柱國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軍,這才陷入龐涓圈套,致使全軍覆沒,陘山丟失!” “是是是,”昭陽連連稱是,“上卿所言極是。如果景合奔襲大樑,龐涓必回師救援,昭某回師夾擊,龐涓必將陷入苦戰,結局截然不同!” “唉,”陳軫嘆道,“看這樣子,許是柱國大人命中該有此敗了!不過——”欲言又止。 昭陽急道:“上卿大人請講!” 陳軫拖長聲音,緩緩說道:“此戰雖敗,於大人卻未必不是好事。” “此話怎講?” “楚地雖大,不過景、屈、昭三氏而已。這些年來,楚地雖說三氏鼎足而立,獨領風騷的卻是景氏。今景將軍兵敗身死,令尹大人年老體衰,今又白髮葬黑髮,景氏必將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無大才,未來數年,能在楚國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誰?” “這……”昭陽眼睛連眨數眨,壓低聲音,拱手道,“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說說,若是他人知了,昭陽縱有十個舌頭,怕也解說不清。” “大人放心,”陳軫亦拱手道,“在下雖是不才,卻知好歹。柱國大人待在下親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識長短?” “識長短就好!”昭陽笑了,“不瞞上卿,此戰雖是兵敗陘山,從長遠來看,昭某的確利大於弊!眼下項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與龐涓那廝鼎力對峙數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說。如若不然,此番面見陛下,昭某唯有飲劍服罪的命了!” 陳軫呵呵亦笑兩聲:“老聃雲,'禍兮,福之所倚,'說的就是大人了!不過,柱國大人若要完全化禍為福,還需行施一計。” “哦。”昭陽急問,“是何妙計?” “你們荊人若是自行請罪,該行何方?” “視罪大小而定,輕者賠禮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負荊棘。” “若是這樣,柱國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來一個肉袒膝行,負荊請罪。” 昭陽似是豁然開朗,朝陳軫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陣,連連點頭,“是了,是了!在下早將景合違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時奏明在下戰果,破宋人關隘一處,破宋城二十餘座,斬首宋人數万,後又回兵力保項城,重挫魏軍,數月以來,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負荊請罪,陛下還不——”想到美處,哈哈大笑起來。 陳軫賀道:“柱國大人以退為進,前程無量!” 昭陽拱手謝道:“若有進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頓,斂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說這個了。在下回來,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為越人襲境之事?”陳軫直點主題。 “正是此事。”昭陽點頭,“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勢甚是危急。越人兵分兩路殺來,氣勢洶洶,陘山那邊又被魏人纏上,一時三刻難以脫身,陛下這又緊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難顧,左右支絀了!” 陳軫微微一笑:“區區越兵,何足掛齒?” “哦!”昭陽眼睛大睜,身子前傾,“敢問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陳軫俯身向前,昭陽會意,亦傾身相湊。 陳軫耳語有頃,昭陽頻頻點頭,臉上漸漸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剛放亮,昭陽就梳洗已畢,駕車直驅章華宮。 辰時剛過,昭陽趕至三休台下,依陳軫之計,脫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將自己雙手反綁,褲角挽起,裸出兩個膝蓋,背上又插數根荊棘,緩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報入,內宰聞報迎出,將他引入觀波亭。 距亭三十步遠,昭陽兩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至觀波亭上,在威王前面三拜九叩,泣道:“罪臣昭陽叩見陛下!” “昭愛卿,”楚威王盯住他,顯然有些驚訝,“你這是怎麼了?” “陛下,”昭陽泣道,“陘山失利,損兵折將,皆是罪臣之過,請陛下發落!” 楚威王緩緩起身,走到昭陽面前,親手解去繩索,扔掉荊棘,扶他坐下,自己也於主位緩緩坐定,長嘆一聲:“唉,陘山失利,若是追究起來,當是寡人之過。愛卿已經盡力了,這又何苦肉袒膝行?” “陛下,”昭陽擦把淚水,“六萬將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萬死難辭其咎。罪臣死罪,陛下可以不責,罪臣卻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動,感嘆道:“愛卿啊,陘山之事,其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愛卿力挽危局,功大於過,這又引咎自責,絲毫沒有文過飾非,實屬難得!” “陛下——”昭陽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此事兒算是過去了,”楚威王遞過來一塊絲巾,“來,擦一擦,寡人今召你來,是有要事相商。” 昭陽接過絲巾,卻是捨不得用,將之細心疊起,納入袖中,然後以袖拭去淚水,改坐姿為跪姿:“微臣謝陛下隆恩!” “唉,”威王嘆道,“愛卿啊,眼下局勢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說,只想听聽你的看法。” “回禀陛下,”昭陽拱手道,“微臣以為,越人只可和,不可戰。魏人只可戰,不可和。” “哦?”楚威王大是驚訝,抬頭望向昭陽,“請愛卿詳解!” “楚、越百年來互無糾葛,更未結怨。此番突然掉頭伐我,或有原因。我當派使者前往越營,探明實情,曉以利害,許以實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卻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陘山十餘城池,占我疆土一百餘里,殺我將士五萬餘眾,掠我糧食、輜重無數,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戰魏之外,昭陽與令尹景舍的意見竟然如出一轍,大出楚威王意料。威王沉思許久,抬頭問道:“即使越人願退,魏有能將龐涓,愛卿如何勝他?” “陛下放心,微臣已有克魏之計!” “哦,”楚威王身子前趨,“是何妙計?” “秦、魏久爭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結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邊患,調出屈武大軍。微臣若與屈將軍合兵一處,能戰之士可有二十萬,莫說一個龐涓,就是兩個龐涓,微臣也可將其一併擒來!” “與秦人結盟?”楚威王眉頭微皺,“秦人奪我商於谷地六百里,這筆舊賬寡人尚未清算呢,談何結盟?” “陛下,”昭陽應道,“結盟只是權宜之計。待我破魏之後,再與秦人計較不遲。” “那……”楚威王眉頭皺緊,“秦人若是不肯呢?” “陛下放心,”昭陽身子湊前,“秦人與我遠隔大山,縱想圖我,也是鞭長莫及。魏人卻是不同。秦人欲通山東,魏人首當其衝,因而,秦人的真正對手不是我們,而是魏人。微臣已經會過秦國上卿陳軫,他承諾說,秦公甚願與陛下結盟,共同對魏。只要陛下有意,秦公可率先兵出河西,襲奔安邑、崤山。魏王聞訊,必調龐涓大軍迎戰秦人。待龐涓趕往河西,我即趁虛直搗大樑,使龐涓首尾不能兩顧。” 楚威王陷入深思,許久,抬頭道:“嗯,愛卿所言,事關重大,待寡人細加斟酌,再行定奪。” 昭陽起身拜道:“微臣告退!” 看到昭陽漸去漸遠,楚威王輕敲几案:“來人,召張子!” 不消一刻,在附近偏殿候旨的張儀匆匆趕至。 禮畢,威王開門見山:“有人奏請寡人與秦人結盟,和越爭魏;又有人奏請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爭巴、蜀。寡人甚想听聽張子之見。” “回禀陛下,”張儀拱手道,“在儀看來,和越爭魏,當是下策;三國皆和,西爭巴、蜀,當是中策。” “請張子詳解!” “和越爭魏,是棄唇邊肥肉,而去與人爭搶一塊必不到手的骨頭,儀以為下策;與三國皆和,西爭巴、蜀,是棄手邊堅果,而去探取囊中軟柿,儀以為中策。” “張子是說,”威王沉思有頃,探身問道,“即使寡人與秦公聯手謀魏,兩面夾攻,也不能勝過魏人?” “陛下,”張儀點頭,“若要謀魏,首要知魏。據儀所知,陛下若在三年前謀魏,將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謀之,卻是所謀非時。” “哦?”威王驚道,“張子何說此話?” “因為人才,”張儀侃侃言道,“魏文侯僅得吳起一人,就已左右騰挪,拓地千里,列國無人可敵。今日魏王得龐涓不說,更得孫臏,縱使吳起再世,也未必能敵。” “哦?”威王趨身問道,“黃池一戰,龐涓成名,寡人對他已有所知。請問張子,這個孫臏,難道比龐涓還強?” “回禀陛下,”張儀語氣肯定,“據儀所知,孫臏之才,可勝龐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張子何以知之?” 張儀微微一笑:“此二人與儀同門,皆從雲夢山鬼谷先生為師,儀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呼出,點頭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頃,再次趨身,“請問張子,西爭巴、蜀,為何是中策?” “請問陛下,”張儀又是一笑,“樹上有堅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噉之,卻棄之不顧,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軟柿食之,能稱此人為智者嗎?” 威王沉思有頃,搖頭。 張儀接道:“巴、蜀內爭,勢竭力窮,可謂陛下囊中軟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識時務,自己送上門來,就如樹上堅果,此時若不摘取,越人調頭,豈不悔之晚矣!” “張子所言甚是!”楚威王擂幾叫道,“寡人再無疑慮,和魏滅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在陳軫宅院前停下,一黑衣人從馬上跳下,匆匆走進院門,交給陳軫一封帛書,又對他耳語有頃,轉身離去。 陳軫撕開帛書,神色大驚,眉頭急皺。不一會兒,門外又有人來,家宰禀道:“啟禀大人,邢家老來了,說是柱國大人有請。看那樣子,像有急事。” “知道了。”陳軫眼皮未抬,“告訴家老一聲,讓他稍候片刻,我馬上就到。” 陳軫閉目又想一時,將帛書緩緩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門外,果見邢才急得在院中團團亂轉,陳軫的家宰小心翼翼地陪在身邊。 見陳軫出來,邢才急鞠一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請!” 陳軫亦還一躬:“家老,請!” 陳軫跟著邢才匆匆走出宅門,不消一刻鐘,已到昭陽府中。 昭陽悶聲坐在廳中,面前擺著一道諭旨。見昭陽仍沒抬頭,陳軫拱手揖道:“陳軫見過柱國大人!” 昭陽這才回過神來,抬頭道:“上卿請坐!” 陳軫走至客位坐下,見昭陽仍舊一臉木然,小聲問道:“柱國大人,是何急事?” 昭陽手指几案上的諭旨:“上卿請看!” 陳軫拿起來,匆匆掃過幾眼,眉頭凝起,有頃,放下諭旨,抬頭望向昭陽。 “和魏滅越?”昭陽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陳軫,“怎麼可能呢?陛下向來對我言聽計從,難道——”身子陡然一顫,抬眼望向陳軫。 “難道什麼?” “難道陛下——陛下仍在記掛陘山之敗,不再信任在下了?” 陳軫一笑,不緊不慢地將頭從左邊搖到右邊,再從右邊搖到左邊。 昭陽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陳軫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瑯琊,本欲伐齊,卻在關鍵時刻掉頭轉向,難道柱國大人一點兒也不覺得蹊蹺嗎?” 昭陽眉頭一擰:“請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卻直,一旦做出決斷,定不會中途而廢,更不可能改變初衷,轉而伐我。” “嗯,在下正為此事著迷。幾年來無疆一直嚷嚷伐齊,不想這卻突然轉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陳軫點頭:“越王突然轉向,是受一個中原士子的蠱惑。” “哦?”昭陽驚道,“他是何人?” 陳軫一字一頓:“張儀。” “張儀?”昭陽兩眼圓睜,“在下未曾聽說此人!” “中原人才濟濟,”陳軫緩緩說道,“柱國大人未曾聽說的可就多了。譬如說,此番魏人救宋,大軍不去宋地,直取項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謀?” 昭陽怔道:“不是龐涓嗎?” “不不不,”陳軫連連搖頭,“若是龐涓,必至宋地與大人決戰。” “難道是孫臏?”昭陽驚道,“在下探知他是監軍!” “正是此人!”陳軫不無肯定,“據在下所知,孫臏與龐涓俱師從鬼穀子,龐涓是師弟,孫臏是師兄,其才遠勝龐涓。” “乖乖,”昭陽倒抽一口冷氣,“幸虧在下按兵不出,否則——” “後果不堪設想啊!”陳軫接道,“不瞞大人,陳軫在郢,不知為大人捏過幾把汗呢?” 昭陽怪道:“上卿既知,當初為何不說?” 陳軫意識到失言,眼珠兒一轉,輕聲嘆道:“唉,不瞞柱國大人,這些細情,陳軫也是剛剛訪知,正欲禀報大人呢。”從袖中摸出帛書,“大人請看。” 昭陽接過帛書,匆匆看過,不可思議地望著陳軫:“張儀竟稱自己是天下第一劍士,到瑯琊台與越王比劍?” “是的,”陳軫點頭道,“此人是個怪才。” “難道是他劍術高超,越王敗給他,方才調頭伐我的?” “不不不,”陳軫又是一番搖頭,“據在下所知,張儀並不善劍,若是真要比劍,無疆可在一招之內取他性命。” 昭陽大是惶惑,抬頭望向陳軫:“請上卿教我!” “唉,”陳軫輕嘆一聲,“據在下所知,龐涓之才,已是天下無敵,孫臏之才,遠勝龐涓,這個張儀,才華更在孫臏之上。此番越王陡然轉向,想是受到此人蠱惑。” 昭陽驚得張口結舌,好半日方才問道:“請問上卿,此人現在何處?” “就在郢都。” “郢都?”昭陽愈加震驚。 “不僅在郢都,而且就在陛下身邊。” 昭陽恍然大悟:“難怪陛下——”陡然打住話頭,略怔片刻,將頭扭向陳軫,“請問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為何還要涉身至郢?難道是來邀功不成?” 陳軫陰陰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蠱惑陛下與魏和談,對越開戰。” “哦?”昭陽驚問,“這又為何?” “請問大人,”陳軫身子湊前,“如果楚國對越開戰,對誰有利?” 昭陽脫口而出:“魏人。” “再問大人,依眼下魏之軍力、國力,縱使龐涓、孫臏使盡渾身解數,能否擋住秦、楚兩個大國東西夾擊?” 昭陽思索有頃,輕輕搖頭。 “這就是了。”陳軫直入主題,“陘山一戰,魏國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餘城,當獲大利。龐涓、孫臏懼怕陛下聯絡秦人復仇,這才請張儀出山,鼓動越王攻楚,轉移陛下視聽。大人試想,龐涓、孫臏、張儀三人師出同門,情同手足。龐涓為魏將,孫臏助之。龐、孫俱事魏室,張儀能有真心幫助楚人嗎?” 昭陽豁然貫通,衝陳軫深揖一禮:“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陽這就進宮,面見陛下!” 陳軫亦站起來,躬身還禮:“在下恭候佳音!” 昭陽自駕戰車一溜煙似的馳至章華,急急求見威王,將陳軫所言擇要禀報一遍。 威王驚道:“愛卿是說,越王調頭伐我,是受奸人蠱惑?” 昭陽急道:“正是!” 威王閉上眼睛,思忖一時,抬頭問道:“愛卿可知奸人是誰?” “回禀陛下,”昭陽湊前道,“微臣已經查明,是一個名叫張儀的中原士子。” “張儀?”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睜,逼視昭陽。 昭陽鄭重說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頃,抬起頭來,緩緩問道:“愛卿可知,張儀為何蠱惑越王?” “陛下,”昭陽沉聲應道,“此事可問張儀。” “嗯,”楚威王重重點頭,緩緩站起身子,“寡人真還得問一問他!”走有幾步,扭過頭來,“昭愛卿,你也來吧。” 二人走至章華台西北側的一處偏殿,遠遠聽到太子槐正與張儀笑談。 聽到腳步聲,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見威王,急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駕到!” 太子槐、張儀趕忙迎出殿外,叩拜於地。楚威王與昭陽先後步入廳中,見過禮,分主僕落座。 楚威王神色靜穆,目光落於張儀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請教張子。” 張儀見威王表情有異,又見昭陽在側,心裡已經有數,慢慢說道:“儀知無不言。” “寡人聽說,”楚威王逼視過來,“越王掉頭南下,是受張子蠱惑,可有此事?” 聽聞此言,太子槐大是驚訝,不可置信地望向張儀。 “回禀陛下,”張儀微微一笑,輕輕點頭,“確有此事。” 太子槐大驚失色:“張子,你——” “請問張子,”楚威王卻是不動聲色,“能說說你為何蠱惑越王嗎?” “陛下,”昭陽冷笑一聲,“這個不消他說!” “昭愛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將頭扭向昭陽,“不消他說,你就說吧!” “回禀陛下,”昭陽眼珠兒一轉,刻意隱去孫臏,以免節外生枝,“微臣查實,張儀本是魏人,與魏國大將軍龐涓同門求學,共拜雲夢山鬼穀子為師。張儀此番赴楚,必是他們師兄師弟串通一氣,謀我楚國來的!” “哦,”楚威王緊盯昭陽,“你且說說他們是如何串通謀我的?” “陛下請看,”昭陽做出手勢,“宋人無道,微臣領旨伐宋,魏人趁機出兵,襲我項城,奪我陘山十餘城池。微臣及時回援,救出項城,正要與魏人決戰,偏這越人調頭伐我。其中蹊蹺,別有一番深意啊,陛下!” 兩件事情經昭陽這麼輕巧一連,楚威王心頭也是動了,身子趨前:“昭愛卿,說下去,究竟是何蹊蹺?” 昭陽侃侃言道:“微臣以為,龐涓雖於陘山小胜,但魏庫無存糧,國力早空。龐涓之所以遠襲項城,為的就是取我糧草輜重,所幸微臣及時回援,未能得逞。微臣與他對峙數月,知他根本無力與我決戰。龐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機東犯,這才想出一計,請其師兄張儀出山,讓他蠱惑越王,使越人掉頭伐我,讓我無暇他顧!” 楚威王臉色冷凝,目光嚴厲地射向張儀。 張儀依舊面帶微笑,目光轉向昭陽,不慌不忙道:“柱國大人一向明智,為何今日突然糊塗了呢?” 昭陽怒道:“張儀,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耍嘴皮子!我且問你,昭陽何事糊塗?” 張儀笑容依舊:“依將軍說來,張儀身為魏人,必定是要為魏謀劃了?” 張儀逮住這一點發難,昭陽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為得理,冷笑一聲,反問他道:“你身為魏人,難道還能為楚謀劃嗎?” 張儀陡然收斂笑容,義正辭嚴:“聽說柱國大人博古通今,怎麼這麼快就忘掉楚國的過去了呢?伍子胥身為楚人,卻視楚為敵,使楚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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