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4

第3章 第三章瑯琊台論劍,張儀的無間道

張儀出門,在院中轉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張儀走至大門,見到仍然有人把守,乾脆踅回院中,徑去後花園裡,在林蔭道上來回踱步。二人見了,也就遠遠站在能夠看到他的地方。 張儀一邊踱步,一邊將近日來的前後經過細細回想一遍,越想越覺得自己荒唐。最緊要的是對不住荊生。荊生如此仗義,在陘山救出自己不說,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復。這且不說,他已看出,肉舖裡並不缺少賬房,必是荊生知他囊中窘迫,讓他暫做幾日賬爺,好有藉口資助他些盤費。荊生如此待己,自己卻是逞能,首日就職即去酗酒,又於酒醉之後,生出此等荒唐事來。唉,照理說,這一家也是大戶,香女真也不錯,可——如此強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個過程絲毫不顧當事人的意願,縱使常人也難忍受,何況是他張儀?再說,此等事情若是被人傳揚出去,再為龐涓所知,還不讓他笑掉大牙?蘇兄、孫兄若是問起,他又如何解釋得清?

張儀越想越是懊悔,長嘆一聲,將頭緩緩靠在一棵樹上。如今人為刀俎,自己為魚肉,而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後“掙”出來的,真叫他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裡。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關鍵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幹出一番大業,這還未及展翅,卻又被這小女子纏上。若是她一直糾纏不休,此生豈不窩囊? 張儀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離開此地!”苦思有頃,心底陡然劃過一道靈光,“有了!” 心中有了盤算,張儀神清氣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個極是雅緻的院落。僕從見他過來,無不鞠躬叫他“姑爺”,他也笑臉相迎,朝他們或點頭,或拱手,態度大變。 早有婢女告訴香女,香女急迎出來,揖道:“夫君,您回來了?”

張儀朗聲道:“回來了。” 看到張儀與一個時辰前判若兩人,香女一怔,旋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處憋悶,奴家正欲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張儀笑道:“這陣兒不憋悶了。” “哦?”香女又是一怔,“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說此地習俗不可分離,在下就不出去了。請問姑娘——” 不待張儀說完,香女即打斷他的話,斂神說道:“請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張儀急忙改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結親了,就該換個稱謂。你說在下該如何稱呼你才是?” 香女直勾勾地望著他:“應稱娘子!” “這……”張儀臉上一熱,“這個稱呼還不習慣,在下一時叫不順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你香女吧。”不管香女是否願意,當下接道,“請問香女,會弈棋否?”

香女搖頭,模樣甚是窘迫。 “那……”張儀眼珠兒一轉,“會彈琴否?” 香女又是搖頭,亦愈加尷尬,垂頭喃聲道:“夫君若是喜歡這些,奴家……奴家日後尋人學去。” 張儀朗聲笑道:“學就不必了!琴、棋、詩、畫、蠶、紡、織、繡,皆是中原女子閨中所習,在下以為你也會的,這才隨便問問。你且說說,你喜歡什麼?” 香女略一遲疑:“劍。” “哦,”張儀似也來勁了,“愛劍好哇,在下也曾是個劍痴。” “真的?”香女又驚又喜,急忙跪下,閉眼對天暗禱幾句,轉對張儀,“沒想到夫君也是愛劍之人!” 張儀笑道:“你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 香女極是嘆服,點頭道:“夫君說的是。夫君是神人,這個奴家早就看出來了。”

“哦?”張儀心裡一怔,隨口問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甚麼都看出來了。”抽出身上寶劍,遞給張儀,“不說這個,夫君,你說你也會劍,我們這就耍耍。” 張儀心頭咯噔一下,也不好再說什麼,接過劍,掂在手中閃了幾閃,遞還香女:“此為女子之劍,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又是一笑,示意婢女。婢女跑回房中,取出一劍。香女接過,雙手呈予張儀:“夫君,此柄當是丈夫之劍。” 張儀接過,抽出一看,但見劍氣逼人,伸手一彈,錚然作響,知是劍中絕品,上等吳鉤,脫口讚道:“好一柄吳鉤!” 香女喜道:“夫君果是知劍。幾年前,阿爹花巨資聘請吳地最好的劍師鑄出這對雌雄雙劍,均可削鐵如泥,吹髮立斷,堪比干將、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劍,這柄雄劍,是阿爹特意為夫君備下的!”

張儀臉上一熱,旋即笑道:“呵呵呵,好劍當有好耍,在下舞給你看!” 張儀紮下架勢,略一運氣,舞出一路他自幼學會的劍法。 香女看有一時,笑道:“夫君,你的這路劍法,是從何處學來的?” 張儀收住劍,望著香女:“怎麼,不好看麼?” “夫君這劍,好看是好看,卻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來,待在下看看!” 香女將雌劍舞出一路,果是攻勢凌厲,劍氣逼人。 張儀早有疑問,趁勢問道:“此劍舞得極是怪異,敢問是何劍法?” “家傳劍法,奴家自幼習之。” “家傳劍法?”張儀問道,“敢問是何劍法?” “這……”香女遲疑有頃,“夫君實在要問,奴家也只得說明。此劍名喚公孫劍法,招招奪命,尤其適合近戰。”

“公孫劍法?”張儀思忖有頃,搖頭道,“在下未曾聽說。不過,劍為近戰之器,無論何種套路,只要適合近戰,俱是上等劍術。敢問香女,你這家傳劍術,可否教示在下?” 香女喜道:“這個自然。奴家既為夫君之人,這路劍法自也屬於夫君!”擺出架勢,“來,夫君,你我可習公孫夫妻劍,一旦練成,雙劍合璧,威力無窮!” 張儀略怔一下,旋即笑道:“好好好,就練此劍吧!” 張儀拿穩劍,擺開架式。香女走前幾步,手把手將他糾正一番,二人就在院中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真還習練起來,從上午一直練到下午。香女教得盡心,張儀練得用心,及至天黑時分,竟能初步領悟公孫劍法精要,舞得也是有模有樣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已畢,熄燈睡去。張儀躺到榻上,換上里衣,自取一套被褥蓋了。香女愣怔半晌,見張儀如此,欲說什麼,終是嬌羞,也取一套被褥蓋了。

許是習劍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夢鄉。 及至三更,張儀睜開眼睛,細聽香女呼吸均勻,知她睡得正熟。將手碰她,也渾然不覺。張儀竊喜,悄悄起來,翻身下榻,取過深衣穿上,走至門邊。 細聽門外,並無任何聲響。張儀悄悄拔下門閂,稍一用力,門竟開了。張儀大喜,自忖今日這番功夫沒有白費,那位長者必是以為他已回心轉意,對他不再設防了。 張儀掩上房門,躡手躡腳地走至榻邊,再觀香女,見她仍在熟睡,鼻中發出輕微而又悅耳的小小鼾聲。張儀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別過,轉身再至門邊,打開房門,再從外面將門扣死。 張儀摸出洞房,到外面一看,四周悄無聲息,天上殘月朦朧。張儀隱於暗處,朝光亮處扔了一個石塊,見無任何反應,知是沒有設防,心中大喜,快速摸至他早已看準的一處偏門,拉開門閂,躥出門去。

出門之後,張儀先是一溜小跑,後是撒腿狂奔,不一會兒,就已拐過幾處街道,看看身後,仍無一人追來。 張儀放下心來,隱入暗處,思忖有頃,看準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處,伸手敲門。 張儀連敲數聲,裡面傳出喊聲:“誰呀?” 張儀聽出是男僕的聲音,又敲幾下,壓低聲音:“快開門,是我!” 男僕走過來,打開房門,見是張儀,驚道:“帳——” 不及他喊出來,張儀就已伸手摀住他的嘴巴,閃身進來,順手掩上房門,噓道:“別出聲,快,屋裡去!” 二人摸進屋中。男僕欲點油燈,被張儀止住。男僕見他如此這般,只好壓低聲音:“前日不見賬爺回來,小的正自著急,胖伙計跑來說,賬爺擂台取勝,喜結姻親,已被公孫氏招為姑爺了。小的聽聞此信,當真為賬爺高興,不想賬爺半夜三更——”

張儀陡然想起香女傳他的公孫劍法,擺手止住他:“莫說這個了,賬爺問你,公孫氏是何人?” 男僕怔道:“賬爺已是他家姑爺,如何連這個也不知道?” 張儀沉聲責道:“若是知道,賬爺問你何用?” 男僕忙道:“小的知錯。回禀賬爺,公孫氏是巨商大賈,宛、葉諸地無人不知。” “曉得了。”張儀點下頭,順口又問,“荊掌櫃在嗎?” “小的不知。聽人說,掌櫃這幾日出遠門了。” “這……”張儀怔道,“這可如何是好?” “賬爺,您有何事,盡可吩咐小的。” “好吧,”張儀也是急了,“賬爺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辦法?” 男僕笑道:“賬爺貴為公孫家姑爺,想去何處,何人敢阻?” 張儀眼珠兒一轉:“實話告訴你吧,賬爺在公孫家闖下大禍,姑爺此番是做不成了。賬爺此來,是想逃出一條命去,本想求荊掌櫃幫忙,不想他——”長嘆一聲,“唉,不想他竟出遠門了,這可如何是好?”

男僕斂神沉思有頃,抬頭說道:“賬爺放心,掌櫃有恩於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賬爺,賬爺有難,小的縱使粉身碎骨,也與賬爺同當!” 張儀極是感動,拱手道:“在下先謝過了!” “賬爺要謝,就謝掌櫃吧!”男僕二話不說,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賬爺穿上這個,扮作車夫,晨起時,小的用掌櫃的馬車送你出城。守門軍卒若是盤查,小的就說去接掌櫃,那些軍卒大多識得掌櫃的軺車,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張儀當下收拾行李,脫下身上衣服,將男僕拿出的車夫服飾換上,又將自己原來的衣服塞進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時,天已大亮,遂與男僕驅車徑至城門。守城的查過,揮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張儀拿出包裹,換過自己的服飾,朝男僕揖道:“在下謝你了。” 男僕依舊說道:“賬爺要謝,就謝掌櫃吧!” “你說的是!”張儀連連點頭,“待荊掌櫃回來,煩請代謝一聲,就說魏人張儀記住他的恩情,來日加倍奉還!” “小人一定捎到。”男僕稍作遲疑,問道,“敢問賬爺,要是掌櫃回來,問起賬爺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訴掌櫃,就說賬爺此去越地了。” “越地?”男僕驚道,“越地遠在數千里之外,賬爺僅憑兩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張儀長嘆一聲,“能有什麼辦法呢?在下既已淪落至此,走到何時,就算何時了。” “賬爺,”男僕垂頭又想一陣,決然說道,“這樣吧,掌櫃這輛車子,你自拿去,待掌櫃回來,小的將此事禀報予他。小的眼力雖笨,卻也看得出來,掌櫃對賬爺甚是看重,知道車子是賬爺借去,想必不會生氣。” 張儀連連搖頭:“這事如何能成?” 男僕勸道:“賬爺不必在意。小的跟隨掌櫃多年,知他不重金錢,唯重情義。看賬爺這樣,必不會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發達,賬爺若是仍能記起今日車馬之贈,不忘掌櫃就是。” “也罷,”張儀點頭道,“此車可算在下暫時藉用,掌櫃之情,他日必報!” 男僕又從袋裡摸出幾十塊銅幣:“小的貧寒,沒有錢財,這點布幣是小的口中省下來的,賬爺若不嫌棄,也請帶上,權作途中飯資。” 張儀接過銅幣,握住男僕之手,用力一捏,讚道:“真是義僕!好,這些銅幣,在下收了!” 男僕朝張儀揖道:“賬爺,時辰不早了,趁天氣晴好,趕路要緊!” 張儀朝男僕回揖一禮,跳上車子,揚鞭而去。 張儀快馬加鞭,急馳半日,於午時左右趕至舞陽。 舞陽已被魏軍奪佔,為防楚人,魏兵關閉四門,盤查極嚴。張儀聽聞此事,繞過城門,正東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驅馳二十餘里,張儀感到肚中飢餓,再看那馬,也似疲累。他放慢車速,兩眼瞄向路邊,走不多時,望見前面有一客棧。張儀大喜,催馬過去。聞得車馬聲響,早有小廝迎出,接過馬韁,將車趕入後院馬厩。 張儀大步跨入店內,打眼一看,店中並無他人,只有一位頭戴氈帽的白衣後生席坐幾前,顯然也是食客。 張儀餓極了,尋個席位坐下,衝櫃檯邊的小二朗聲叫道:“小二,來客人嘍!” 小二瞧他一眼,動也未動。 張儀一則擺脫了危機,二則又有飯吃,心情正好,不以為意地又衝小二大聲叫道:“小二,聽好了,來四碟小菜,一壇老酒——”話剛出口,似又想起什麼,急急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會惹出何事!” 此言一出,前面幾前的白衣後生忍俊不禁,扑哧一聲笑出聲來。 張儀聽見,朝對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種氣,你就過來,在下與你一人一壇,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後生原本側身坐著,聽完此話,乾脆斜給他一個背脊。恰在此時,一陣微風吹過,張儀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數下,自語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緣何也有那種香味?”摳摳鼻子,“嗯,想是這鼻子受驚了!” 那後生聽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張儀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過來,在下與你嘮嘮!” 白衣後生依舊絲紋未動,也不睬他。張儀被晾在這兒,正欲發話,小二從裡面出來,端著滿滿一托盤菜餚,一碟又一碟地擺在後生几案上,轉身離去。 張儀肚中正飢,嗅到香味,嚥口唾沫,見小二复提一壇老酒,再次走到後生跟前,將壇子放下,擺好兩隻酒爵,撕開壇口封條,斟滿酒,返身复站於櫃檯邊上。 又候一時,張儀見小二依舊不動,真正急了,大聲叫道:“小二,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他,似是沒有聽見。 張儀急了,震幾大叫:“小二,聾了嗎?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沒有反應。 張儀正自震怒,白衣後生將頭上帽子朝下拉了一拉,端起酒爵,輕聲說道:“這位仁兄,還是省點力氣吧,小二是聾子,聽不到。” 張儀急道:“那……掌櫃呢?” “掌櫃出去了。” 小二是個聾子,掌櫃又不在店中,看這樣子,自己的菜餚一時半晌難以做出。欲待離去,一路上不知何處才有客棧,加之肚中實在飢餓難耐。 張儀正自無奈,那後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請你小酌一爵如何?” 張儀瞧瞧後生几案上的滿桌菜餚和老酒,眼珠兒一轉,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點下這麼多菜,想也吃不完。這樣吧,這案酒菜,錢由我出,算是我請你的!” 張儀這樣說著,心裡有了底氣,起身徑走過來,在後生對面大大咧咧地並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滿的酒爵:“來來來,小兄弟,在下請你了!” 那後生亦端起酒爵,抬起頭來,望著他微微一笑:“仁兄請!” 張儀舉起的酒爵剎那間懸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結一般,因為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竟是女扮男裝的香女! 好半天,張儀終於結巴出來:“是……是你!” 香女火一樣的目光直盯著他,小嘴一噘,改用女聲道:“就憑你身上那幾塊銅幣,”扑哧一笑,將酒爵緩緩舉至唇邊,“還是奴家請你吧。夫君,幹!” 張儀哪里幹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的一聲掉落於地。 香女從地上揀起酒爵,倒酒衝了衝,再次斟滿,雙手遞予張儀:“夫君,來,奴家敬你。”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盯住她問道:“你……你怎麼到這兒的?” 香女笑道:“阿爹說過,按照楚地習慣,大婚之時,夫妻在三日之內,須臾不可分離。夫君與奴家大婚未過三日,夫君遠行,奴家焉敢不從?” 張儀驚道:“這麼說來,你……你一直跟在身後?” 香女搖頭道:“不是身後,是身前!” “身前?”張儀更是詫異,“這……這怎麼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與夫君有須臾分離,至於身後身前,夫君何必較真?” “唉,”張儀長嘆一聲,舉起酒爵,“說的也是。來來來,在下服了。幹!” 二人喝過幾爵,匆匆填飽肚子,香女招手,早有僕從套上一輛駟馬大車候於店外。二人跳上車去,御手也不問話,催馬揚鞭,疾馳而去。 走有一程,馬車拐向南去,及至天晚,馳入一片山地,但見道路崎嶇,峰迴路轉,只無一處人煙。 張儀眼望車窗外面,越看越是驚異,抬頭問道:“香女,你……這是去哪兒?”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張儀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處嗎?”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說確切一點,夫君欲去瑯琊,是嗎?” 張儀大驚:“你怎麼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還知道夫君欲見越王,乾一番人生大業!” 張儀沉思有頃,緩緩問道:“是在下酒後所言嗎?” 香女搖搖頭,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卻又妄加猜測。” 張儀一怔,抬頭望著香女,實是惶惑,一字一頓:“香女,在下問你,你究竟是何人,從實說來?” 香女扑哧一笑,歪頭望著張儀,反問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說奴家能是何人?” 張儀張口結舌,正自無奈,馬車已轉入一條空谷,一陣疾馳之後,來到一處山寨。早有人打開寨門,馬車直馳而入,在一處龐大的院門前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車子,望著驚疑不定的張儀:“夫君,天色已晚,請於此處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遲。” 張儀四處一望,怔道:“此是何處?” “夫君下來就知道了。” 張儀跳下車子,舉目四顧,在昏暗的天光映襯下,隱約看到院門的匾額上寫著“嵖岈山吳王寨”幾字,正自思忖,香女過來,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請!” 張儀別無選擇,只好跟香女走進院門。連過幾道門坎,二人步入一進院子,但見裡面燈火輝煌,院中豎槍般站著二十幾個漢子。 張儀不無狐疑地跟著香女步入大廳,一進廳門,不禁目瞪口呆,因為坐在幾前主位的不是別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點頭,和藹地望著張儀。 香女扯他一把,張儀回過神來,兩手一拱,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走至一邊客位,席地坐下。香女緊跟過去,跪坐他旁邊。 長者望一眼張儀:“聽說賢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於老朽?” 張儀看看長者,再看一眼香女,心中忖道,眼下看來,若是不說實話,斷難脫身。再說,此老既以女兒嫁我,必也無心加害於我。 這樣想定,張儀拱手揖道:“晚生姓張名儀,魏國人氏,師從雲夢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遊說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樁大業!” 長者呵呵笑道:“小女眼光不錯,賢婿果然胸怀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請教賢婿。” “老丈請講,晚生知無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聞。賢婿既為鬼谷先生高徒,自當輔佐天下英主,為何卻要明珠投暗,遠去蠻夷之邦,遊說一個不識時務的越王呢?” 張儀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長者揮手,除香女之外,眾皆退出。 長者望向張儀,緩緩說道:“這兒沒有外人,賢婿只管講來。” 張儀陡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吳王寨幾字,忖知長者必與吳國有關,而吳早已滅國,想必不會對他有所阻礙,決定托出實情,拱手道:“晚生以為,未來天下,或歸於楚,或歸於秦,必成一統。儀雖不才,有志輔助楚王成此帝業。就楚國眼下而言,心腹之患,當是越人。越人自吞吳之後,盤踞東部沿海,漸成勢力。越人以大山、沼澤為屏障,以大海為背依,神出鬼沒,屢屢侵擾楚地,防不勝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後方不穩。後方不穩,北圖中原之心必懈,大業難成。儀去越地,實欲誘虎出山,一舉除之!” 聽聞此言,長者兩眼放光,但又迅速閉上,兩手因過分激動而微微顫抖。香女也是激動萬分,摸過張儀之手,用力捏住。許是香女用力過大,疼得張儀差一點叫出聲來。香女覺出,心疼不已,忙又輕輕搓揉。 張儀無法擺脫,正自窘迫,長者已經鎮定下來,朝他微微點頭,含笑說道:“賢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實際,確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問求教賢婿。” “老丈請講。” “此行既為誘虎出山,賢婿可知此虎?” “這……”張儀一時語塞,竟是怔了。 長者又道:“賢婿此去,當是與虎謀皮。既要與虎謀,賢婿自要知曉此虎,知它來自何處,長於何方,年齡幾何,是胖是瘦,是剛是柔,齒有幾顆,齒長幾許,爪有幾多,爪長幾許,威於何處,弱於何方——”頓住話頭,目視張儀。 張儀大吃一驚,因長者所言,竟與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術暗合。近幾日來,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親一事上,如何謀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盤算。見長者目光仍在緊緊盯他,張儀似有所動,揖道:“聽老丈言語,想必知曉此虎了!” “是的,”長者點頭,“老朽與此虎的確有些瓜葛,觀他多時了。賢婿此去謀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張儀連連拱手,“晚生煩請老丈指點!” 張儀的興致完全被長者調動起來,正欲傾身以聽,長者卻扭頭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賢婿昨夜沒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馬勞頓,想必累了,早點歇息吧!”言訖,緩緩起身,走向內室。 張儀一怔,只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長者退出,外面立即有人進來,侍候張儀、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張儀一則太累,二則有太多的謎團待解,再無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與香女進房歇了。 張儀走至榻前,看到錦緞下面,香女玉體橫陳,滿屋生香,心中大動,踟躕有頃,仍舊抱過一床緞被,將枕頭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時分,張儀夢到山花爛漫,遍野芬芳,玉蟬兒翩翩走來,二人採花追蝶,嬉戲取樂。玉蟬兒似是熱了,脫去身上白紗,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蟬兒赤身裸體,張儀轉身閉眼,正欲避開,忽又聽到玉蟬兒顫顫的聲音:“張士子,你又到哪兒去?” 張儀欲走不能,欲回頭不敢,心兒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蟬兒微微笑道:“張士子,不會是嫌棄奴家吧?” 張儀既不敢說話,又不敢睜眼去看,只好緊閉兩眼,一步步後退。正退之中,張儀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熱,原是玉蟬兒不知何時已貼上身來,在他耳邊道:“張士子,你……喜歡蟬兒嗎?” 張儀喃喃道:“喜……喜歡!” “既然喜歡,還等什麼?” 張儀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將玉蟬兒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蟬兒忽地將他一把推開,披上白紗,飄然遠去。張儀急了,追前幾步,將她緊緊摟住,口中喃喃叫道:“蟬兒……蟬兒……” 正叫之時,夢卻醒了。張儀感覺有異,打個驚愣,睜眼看到自己正在緊緊摟抱香女。原來,香女不知何時也搬過枕頭,熟睡在他身邊。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張儀頓覺羞紅滿面,尷尬不已。許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過來,見此情景,臉色緋紅,一頭蹭進他的懷裡,喃聲顫道:“夫君——” 張儀欲再抽回胳膊,竟然發現,自己的肢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春宵苦短。 翌日晨起,張儀、香女顧自纏綿,竟是起得遲了。洗漱剛畢,二人就被傳至廳堂。長者端坐幾前,似已候得久了。 張儀、香女急步趨前。香女一臉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見阿爹!”扯一把張儀。 張儀遲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張儀叩見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二人坐下,長者兩眼盯視張儀,甚久,點點頭,緩緩說道:“賢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勢、此生壯志,老朽嘆服。賢婿胸懷天下,為天下而謀楚,為楚而謀越,更令老朽汗顏。” 張儀拱手道:“老丈偏愛,晚生謝了。老丈褒獎之言,晚生愧不敢當。” 長者呵呵笑出幾聲:“老朽這是愛才,不是偏愛!”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賢婿此去謀越,當須先知越人。” “請老丈教我!” 長者侃侃言道:“勾踐滅吳之後,領大兵北上入淮,與晉、齊三戰而勝之,周王使人賜勾踐胙肉,命其為伯(ba,通霸)。勾踐屢勝,野心膨脹,欲霸天下,遂兵臨泗上,與齊人復戰於徐州,大勝之。勾踐乘勝追入齊地,大兵攻至臨淄,卻遭慘敗。勾踐引兵退據瑯琊,以大海為依托,與齊人對峙。勾踐本欲復仇,不想卻生病身死,越國亦因之勢衰。其子與夷引兵南迴,傳位數世,偏安東南,再無北上爭霸之心。諸咎之亂後,越人三弒其君,太子搜不敢為君,躲於丹坑,越人點燃艾蒿薰他,逼他出來做王,是謂越王無顓(zhuan)。無顓為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過幾年,憂懼交加而死,其弟繼位,是謂無疆。無疆繼位二十二年,勵精圖治,越國大治。數年前,楚大夫賁成因家族瑣事得罪昭氏,滿門遭誅,賁成奔越。賁成才華橫溢,劍術高超,甚受無疆寵愛,用為上將軍。賁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無疆成就大業。無疆自得賁成,野心勃起,欲圖先王勾踐未竟之業,稱霸中原——” 聽到此處,張儀扑哧一笑:“嗬,這對君臣,一個追比勾踐,一個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頓一頓,似又想起什麼,恍然有悟,“難怪越人陳兵瑯琊,原來如此!” “是的,”長者點頭道,“除賁成之外,無疆身邊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倫奇,二是阮應龍。倫奇是越國高士,博古通今,謀事周全,無疆拜他為國師,對他言聽計從,大小國策,皆由他出。阮應龍出身於甬東漁家,外號海蛟,極通水性,精於舟戰,無疆拜他為甬東舟師主帥。賁成本欲引越兵伐楚,倫奇、阮應龍卻力主伐齊,無疆最終聽從二人之見,決定先行伐齊,以踐先王之志。賁成拗不過眾人,方與越王一道引兵伐齊。” 張儀怦然心動,閉目陷入深思,有頃,抬頭問道:“請問老丈,無疆威於何處?” “無疆與其兄長無顓判若兩人。在內,天賦異秉,少有雄心,讀書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體恤部眾,自繼位以來,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賁成、倫奇諸人,也對他深懷敬意,願意為他效忠。在外,天生神力,精通劍術,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又弱於何處?” “在內,不識時務;在外,天生劍痴。” 張儀大睜兩眼:“請老丈詳解!” 長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戰國,此人仍做春秋爭霸之夢,當是刻舟求劍,不識時務。此人視劍如命,精通劍術,痴迷技擊。無論何術,一旦入痴,耳目必為所障。” 聽至此處,張儀不可置信地望著長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嘆服。依老丈見識,定是世間高人。晚生冒昧,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長者笑道:“'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當。”緩緩起身,“賢婿若想知曉老朽,請隨我來!”言訖,頭前走去。 張儀略略一怔,與香女一併起身,緊隨於後。 二人跟著長者,左拐右轉,不一時,來到一處院落。張儀打眼一看,知是家廟。三人走進廟堂,見堂中擺著一排几案,案上供著一排靈位。張儀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最中間的靈牌上,上面赫然寫著“公孫雄”三字。 看到這個名字,張儀頓有所悟,再目視香女,見她已在牌位前緩緩跪下。 “賢婿,”長者跨前一步,跪於中間,對張儀道,“你也跪下吧!” 張儀怔了下,也走上前,在長者另一側跪下。三人各拜幾拜,長者抬頭望著靈位,緩緩說道:“賢婿可知公孫雄否?” 張儀點頭應道:“聽說過他。當年越王勾踐將吳王夫差困於姑蘇台,吳國大夫公孫雄肉袒膝行,到越王面前為吳王求和。” “是的,”長者淚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孫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鮮血滴染重重石階,見者莫不淚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踐視而不見,斷然不從。先祖不忍再見吳王,徑至太湖邊上,剖腹自殺。吳王自焚於姑蘇台後,先祖長子、次子,就是旁邊兩位,公孫贊、公孫策,為報國恨家仇,密謀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護甚密,二人壯志未酬,舉家受誅。再邊上一位,就是先祖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聞訊倉皇出逃。曾祖隱姓埋名,以屠狗為業,經營幾代,在楚治下產業。及至老朽,幾經輾轉,尋至此山,秘密營建此寨,招賢納士,結交豪傑,圖謀雪恥復國。只是——幾十年來,始終未得機緣。今遇賢婿,實乃蒼天有眼吶!” 聽聞此話,張儀納頭拜道:“晚生不知前輩是英雄後人,失禮之處,還望恕罪!” “賢婿莫要自責。老朽不問賢婿是否情願,即按吳人習俗,強擇為婿,已是失禮在先。老朽膝下並無子嗣,唯此一女,名喚公孫燕,乳名燕子,因生來體香,老朽喚她香女,還望賢婿不棄。” 張儀臉上一熱,垂下頭去。 公孫蛭抬頭望向公孫雄的靈位,沉聲禱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孫蛭自知人事,家恨國仇,不敢有一日忘卻。之所以夙願未償,皆因機緣未到。今得賢婿,又聞賢婿大志,蛭知復國雪恥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兩手,一手撫摸張儀,一手撫摸香女,“賢婿,香女,來,你們行將圖謀大事,在此一併叩拜,祈求列祖列宗護佑你們壯志得酬,夫妻和合!” 言訖,公孫蛭後退一步。香女扯一下張儀,二人互相靠攏,面對一長排靈位,從公孫雄開始,挨個叩拜。 叩拜已畢,公孫蛭又道:“賢婿,請至前廳敘話。”又是頭前走去。 三人來到前廳,公孫蛭又在主位坐下。張儀進來,正自遲疑,香女扯他一把,雙雙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張儀亦叩道:“晚生叩見前輩!” 香女以肘頂他,小聲道:“叫岳丈!” 張儀臉上一熱,再拜三拜,垂頭道:“晚生張儀叩見岳……岳丈大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賢婿請起。” 二人坐下,公孫蛭緩緩說道:“老朽在楚多少經營一些產業。賢婿欲謀大事,老朽別無他物,唯有薄財千金,或對賢婿有用。” “千金?”張儀不無驚異地望向香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孫蛭卻似沒有看見,語速依舊不緊不慢:“另有勇士百名,俱習公孫劍法,皆能以一敵百,堪稱一流高手,老朽也一併予你。” 張儀陡然想起香女所舞之劍,奇道:“何為公孫劍法?” “就是同歸於盡之術。公孫後人為報國仇,特創此種劍術,伺機刺殺越王。凡習此劍者,俱是死國之士,賢婿即使讓他們赴湯履刃,他們也必不眨一眼!” 張儀倒吸一口冷氣,拱手揖道:“小婿謝岳丈大人!” “賢婿不忙致謝,”公孫蛭擺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帶。” 張儀急道:“何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你認識他呢。”輕輕擊掌。不一會兒,門外走進一人,張儀抬頭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因為來人不是別個,卻是荊生! 荊生走到公孫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荊生叩見先生!” 公孫蛭指向張儀:“你的朋友來了。” 荊生轉向張儀,亦拜三拜:“荊生叩見姑爺!” 張儀打個驚愣,前面發生的一切,也都在這瞬間明朗過來。 “唉,”回想起這些日來的種種奇遇,張儀長嘆一聲,不無嘆服地朝荊生拱手揖道,“荊掌櫃設得好局,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在下服了!” 荊生不無尷尬地回一揖道:“荊生若有得罪處,還望姑爺多多包涵。” 張儀搖搖頭,拱手再揖:“荊掌櫃何來得罪之說?荊掌櫃大恩,在下早已銘刻於心,就在昨夜,還在睡夢中念叨如何報恩呢。” 聽聞此言,荊生伏身叩道:“姑爺莫要取笑,荊生已知罪了!” “好了,好了,”公孫蛭呵呵笑出兩聲,“一切都已過去。荊生,你準備一下,帶人跟從姑爺、小燕子前往瑯琊,凡事唯聽姑爺吩咐。” “荊生領命!” “賢婿,”公孫蛭轉對張儀,“老朽老了,不堪驅馳。荊生跟從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雖生長於荊,卻是越人,熟悉越國,當可助你一臂之力。” 張儀揖道:“謝岳丈大人!” 眼見越國大軍如螻蟻般越聚越多,瑯琊台周圍方圓十幾里處,幾乎全是越人營帳,齊威王極是震恐,一面徵集各邑守軍、蒼頭約十萬眾前往南長城一線守防,一面擺駕田忌府,求拜田忌掛帥出征。 自蒙羞於龐涓之後,田忌顏面盡失,辭去一切軍職,賦閒在家,日日種菜釣魚。齊威王苦求多時,田忌只是不肯,最終表示他可出任副將,但須太子辟疆做主將,上大夫田嬰負責輜重,齊威王當下准允。 田忌剛一上任,主將辟疆、上大夫田嬰就急不可待地陪他巡視長城防務。 初春的海邊,乍暖還寒。離瑯琊山不遠處,高約數丈、寬約丈許的齊長城自此向西,綿延一百餘里,每隔一丈,就有一個垛口,每個垛口後面各伏五名齊兵。 烽火台上,一個軍尉正引十幾個兵士在一個垛口上趕裝機械連弩。連弩剛剛裝好,眾人正自測試,主將辟疆、副將田忌、上大夫田嬰及幾位參將巡視過來。軍尉瞥見,忙領眾軍卒跪候於一側。辟疆等在烽火台上停下腳步,田忌看到連弩,走前一步,轉問軍尉:“此弩可發矢多少?” 軍尉應道:“回禀將軍,此弩可連發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走近連弩,細審一番,回身從一個兵卒手中取出一隻盾牌,遞給軍尉,手指牆下一百步處:“將此盾牌插於一百步處,試試此弩!” 軍尉接過盾牌,交給一名兵士。兵士系條繩索,飛身下牆,將盾牌插於田忌所指之地。軍尉見那個兵士尋處躲了,指揮操弩兵士將連弩裝滿長矢,瞄準盾牌,只聽嗖嗖一連十響,十矢於眨眼間先後射出,唯一矢脫靶,餘下九矢盡扎於盾牌之上。兵士急跑過去,取過盾牌,吊上牆城。田忌接過,觀那盾牌,竟如刺猬一般,九塊利箭均是沒矢而入。 眾人無不驚嘆。 辟疆連連點頭,轉對身邊參將:“好!吩咐工匠趕造連弩,每一垛口可配連弩一隻,利矢二百支!” 田嬰亦道:“嗯,越人精於技擊,勇蠻敢死,因而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強弓勁弩,據守長城,居高臨下,以逸待勞,縱使他有千軍萬馬,也是枉死!” 參將應道:“末將遵命!” 田忌微微一笑,轉對辟疆:“殿下,越人未必這麼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們射死!” 辟疆、田嬰俱是一怔。 田忌望著不遠處的瑯琊,緩緩說道:“據微臣所知,越人真正厲害的是其舟師。舟師游弋於大海之上,可隨時隨處登陸。如果我們只在此處守備,就與守株待兔一般無二。”手指大海,“我東臨大海,海岸綿長,越人舟師若是船載陸師由他處登陸,而我卻將重兵空守於此,越人豈不長驅直入?” 辟疆、田嬰聞言大驚,面面相覷。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晉,皆勇蠻善戰,輕生樂死,極難對付。昔日勾踐三戰晉師,三敗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踐遂霸天下。後來勾踐伐我失利,霸業受阻,齊、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踐盛怒之下移都瑯琊,欲雪此恥。不想天不假年,勾踐因病歸天,越勢方衰。無疆總結勾踐失利教訓,近年來大力擴建甬東水師,目的唯有一個,就是由海路伐我。據微臣所知,無疆此番伐我,共引大軍二十一萬,其中甬東水師就佔十萬!”略頓一頓,“越人若是水陸並進,我將陷入一場苦戰,防不勝防啊。” 辟疆震驚:“若是如此,如何是好?” 田忌搖搖頭,半晌方道:“眼下尚無良策,唯有奏報陛下,詔告臣民,各城邑協防,全民皆戰,並於沿海緊要處設置哨探,越人從哪兒登陸,就從哪兒截擊!” “這……”辟疆急道,“要是這麼打仗,豈不是讓他們耗垮了嗎?” 田忌點頭道:“這也正是微臣憂慮之處!不過,我是在家門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誰先耗垮呢!” 瑯琊半島狀如龜頭,緊靠齊國南長城腳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踐伐齊失利,引兵東下,屯大兵於龜頭,在此興建陪都,名喚瑯琊,另遷越人十萬移居於此,準備伐齊。齊公不敢怠慢,亦引大兵數万與他對壘,並在瑯琊城北三十里處構築長城。勾踐大業未成身先死,幾任越王圖謀伐齊復仇,均將此城定為越國正都。諸咎之亂後,越勢大衰,都城南移會稽,此處重新淪為陪都,日漸沒落,直至無疆繼位。 經過十幾年治理,無疆看到國勢日強,復將都城回遷瑯琊,借助龜頭的突起地勢,用巨石修築一個高三十二仞、周邊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瑯琊台。此台落成之後,無疆甚是喜愛,旋即從瑯琊宮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聽風聲濤聲,觀潮起潮落。與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幾名如夫人、宮娥之外,就是數十名超一流的劍士。 這日上午,與往常一樣,越王無疆端坐於能夠俯瞰大海的擊劍廳中,觀摩眾劍士擊劍。陪坐的是國師倫奇、上將軍賁成、上大夫呂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場的是位黑衣劍士。他走到台上,擺出一個姿勢。音樂聲起,黑衣劍士緩緩舞動手中寶劍。音樂由慢而快,劍士手中的寶劍亦由慢而快,不一時,但見劍光,不見人影。眾人齊聲喝彩。 黑衣劍士舞完一曲,亮相。 無疆緩緩鼓掌:“好好好,舞得好啊!”眼睛瞄向眾劍士,“諸位劍士,誰可勝之?” 話音剛落,一名藍衣劍士應聲而出。 二人見過禮,擺勢互繞幾圈,各顯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噹當,殺得不可開交。兩人鬥有數十回合,藍衣劍士尋個破綻,一劍刺中黑衣劍士胸部,黑衣劍士連一聲慘叫也未發出,一個翻身,倒地而死。 藍衣劍士作勢亮相,眾劍士齊出一聲喝彩,無疆震幾大叫:“好劍,好劍!” 倫奇擺手,候於一側的幾名軍卒跑步過去,將黑衣劍士的屍體拖走,另有兵士拿過拖把,將地上的污血擦淨。 無疆又望一眼眾劍士:“誰可勝之?” 一名皂衣劍士應聲而出,只三回合,就將藍衣劍士刺倒於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後,藍衣劍士被拖走,皂衣劍士得勝亮相。接著挑戰的是紫衣劍士,不過兩回合,竟被皂衣劍士削斷拿劍的胳膊。紫衣劍士用左手拾起寶劍,大叫一聲,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劍士連勝二人,再次擺勢亮相。 又有一名青衣劍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戰,無疆卻是看得興起,抽出寶劍,用手指略彈幾彈,呵呵笑出幾聲。 眾劍士知道越王要出戰了,無不面面相覷。皂衣劍士跪於地上,朝無疆連拜三拜。無疆將劍插回鞘中,緩緩站起,抬手示意,但聽嗖嗖兩聲,他身後飄出兩位侍服美女,於眨眼間脫去王袍,摘下王冠,現出一身緊身劍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邁入廳中,大手一揮,樂手再次奏起劍樂。 越王走至皂衣劍士前面:“壯士請起!” 皂衣劍士再拜謝過,起身拿劍,擺出姿勢。 無疆扭頭轉向眾劍士,連點三人,面對那位青衣劍士,笑道:“來來來,還有你們三人,都上來,寡人陪你們練練!” 三位劍士不敢怠慢,一齊站起身來,朝越王連拜數拜,各自抽劍。 無疆笑道:“你們四人,就一起上吧!” 四人圍著無疆,開始轉圈。無疆兩眼瞇起,手按劍柄,目光微閉,兩腳微微移動,在音樂奏至酣暢之處時,陡然出劍,但見白光幾閃,只聽嘭嘭嚓嚓幾聲,四隻寶劍全被削斷,四位劍士卻是安然無恙。 音樂戛然而止。眾劍士驚異之餘,無不喝彩。 四劍士納地拜道:“謝大王劍下留情!” 無疆哈哈大笑,親手將四人扶起:“壯士請起!”走回几案,轉對候立於側的司劍吏,“四位壯士各賞三十金,其他壯士各賞十金!”略頓一下,“方才三位殉身劍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禮厚葬,有家室者撫卹五十金,免三十年賦役!” 眾劍士正在叩地謝恩,一名軍尉急奔上台,跪地叩道:“報,阮將軍覲見!” 無疆大喜,急道:“快請!”轉對眾劍士,“你們退下!” 眾劍士拜退。 不一會兒,一身戎裝的甬東舟師主帥阮應龍跨步登台,走至無疆跟前叩道:“末將叩見大王!” 無疆笑瞇瞇地望著他,手指旁邊席位:“阮將軍免禮!請坐!” 阮應龍走至席前,並膝坐下。 無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幾時到的?” “末將剛到。” “這麼說來,舟師全到齊了?” “回禀大王,”阮應龍點頭道,“大越舟師全到齊了,共有戰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載五百將士的大船百艘,可載二百將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載百人的小船五百艘,餘為糧草船隻。” “好!”無疆掃眾臣一眼,“諸位愛卿,陸師、舟師全到齊了,如何伐齊,還請諸位議一議!”略頓一下,眼睛瞄向上將軍賁成,“上將軍,你是主將,可先說說!” “回禀大王,”賁成拱手道,“微臣以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長城,吸引齊軍注意;另一路借道魯境,沿泰山南側秘密西插,繞過平陰長城,從長城背後由西而東,夾擊齊軍;另一路為舟師,從海路進攻,也繞過長城,由安陵附近淺灘登陸,由東向西夾擊齊軍,將齊三軍分割包圍於長城一線,迫其投降!” “很好,”無疆點點頭,轉向阮應龍,“阮將軍,你是副將,也說說!” 阮應龍拱手說道:“回禀大王,末將以為,對付齊人,當以舟師為主,陸師為輔!” “哦?”無疆身體前傾,“請愛卿詳言!” 阮應龍侃侃言道:“齊有長城,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且有重兵設防,是以末將贊成賁將軍所言,以佯攻為主。我舟師雄霸天下,齊幾無舟師可與我戰,而海岸綿長,防不勝防。大王請看,”隨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簡單畫出東萊半島的海岸線,手指渤海灣,“我舟師只要繞過東萊半島,直插這兒,就是萊州灣,在濟水灣登陸,不消一日功夫,就可直插臨淄。齊軍大部分在南長城一線與我陸師對峙,臨淄必虛,我以實搗虛,戰必勝!” 無疆兩眼凝視阮應龙画出的圖案,重重點頭:“嗯,愛卿所言有理。”望向倫奇、上大夫呂棕,沉思有頃,“賁愛卿主張以陸師為主,舟師為輔,兵分三路,前後夾擊齊長城,殲滅齊軍主力;阮愛卿主張以舟師為主,陸師為輔,由海路直逼臨淄,使齊人防不勝防。兩位愛卿意下如何?” 呂棕拱手應道:“近百年來,齊賴以拒我的正是這道長城。微臣贊同賁將軍所言,南北夾攻,使長城形同虛設。長城一旦無存,齊慾不降,難矣!” 無疆轉向倫奇:“國師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倫奇應道,“老臣以為,阮將軍所言揚我所長,攻敵所短,當是製齊上策!” 無疆閉目沉思有頃,抬頭說道:“好,就依阮將軍所言!”掃一眼眾臣,“諸位聽旨!” 眾臣皆出席叩道:“微臣候旨!” 無疆朗聲說道:“寡人意決,此番伐齊,賁愛卿、阮愛卿兵分兩路,以舟師十萬為主攻,沿海路直取臨淄;陸師十一萬為輔攻,南北合擊,包剿長城,擊垮齊軍主力,報先王徐州之辱!” 眾臣齊道:“微臣領旨!” 無疆望向倫奇:“老愛卿,依你之見,何日起兵為宜?” 倫奇屈指略略一算:“三日後起兵為宜!” 無疆點頭道:“好,就這樣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時起兵!” “大王,微臣以為不可!”阮應龍急道。 無疆望向阮應龍:“請愛卿詳言!” “微臣夜觀天象,三日之后海上必起大風,不宜出航!” “這……”無疆眉頭一怔,“以愛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後。” “好,”無疆大手一揮,“就這麼定了,旬日之後,待大風起過,大軍祭旗伐齊!”略頓一下,“諸位愛卿,分頭備戰去吧!” 上大夫呂棕信步走下瑯琊台。僕從遠遠看見,趕忙駕車過來,候於道旁。呂棕跨下最後一階,正欲走向自己的軺車,一旁有人叫道:“呂大人留步!” 呂棕扭頭一看,見是荊生,不無驚喜:“荊先生!” 荊生走前兩步,揖道:“草民荊生見過呂大人!” 呂棕亦回一揖,呵呵笑道:“好多年沒有見你,聽人說,你們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荊生笑道:“托呂大人的福,生意還好。” 呂棕直入主題:“荊先生是百忙之人,無事不登門喲。說吧,先生不遠千里來此荒蠻之地,所為何事?” “呂大人開門見山,草民也就不繞彎了。與草民同來的另有二人,甚想見大人一面,望大人賞臉!” “哦?”呂棕怔道,“何人欲見在下?” 荊生近前一步,悄聲道:“一個是我家姑娘,另一個是我家姑爺。” “好好好,”呂棕呵呵笑道,“燕子姑娘登門,在下請還請不到呢!人在哪兒,快帶我去。” 荊生指著旁邊一輛車子:“呂大人,請!” 呂棕朝自己的車夫揚手道:“你先回吧,告訴夫人,就說本公有事,晚些時回去。” 呂棕與荊生馳至附近一家客棧,進入一個十分雅緻的越式院落。 聽到腳步聲響,張儀、香女迎出。荊生指著二人,介紹道:“呂大人,這位是姑爺,張子,這位是燕姑娘。” 張儀、香女同時揖道:“張儀(公孫燕)見過呂大人!” 呂棕回一揖:“呂棕見過姑爺、姑娘!” 荊生伸手禮讓:“呂大人,請!” 呂棕點點頭,與張儀、香女一道走入廳中,分賓主坐了。 呂棕望著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還好,謝呂大人掛念。”從几案下取出一隻錦盒,“臨行之際,家父特別叮嚀晚輩,要晚輩將這個呈送大人。”兩手呈上,“請大人笑納。” 呂棕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現出一雙乳玉環佩,質地純美,工藝精良。呂棕是識貨之人,旋即合上錦盒,揖道:“如此貴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為家父心意,呂大人不必客氣。”轉望荊生,荊生走到一側,搬過一隻禮箱,擺在呂棕面前。香女手指禮箱,微微笑道:“也請呂大人高抬貴手,打開此箱。” 呂棕打開箱子,見是滿滿一箱黃金。 香女瞄一眼張儀,張儀會意,拱手道:“呂大人,此為黃金一百,是在下與夫人的共同心意,禮薄情重,也望大人不棄!” “這……”呂棕遲疑一下,“既是姑爺、姑娘大禮,呂棕就不客氣了!”緩緩合上箱蓋,“聽聞姑爺是中原名士,此番光臨偏僻,可有驅用呂棕之處?” 張儀抱拳道:“呂大人真是爽快!不瞞大人,在下在中原時,聽聞大王天賦異相,甚想一睹為快,還望大人成全!” “天賦異相?”呂棕略感詫異,“敢問姑爺,大王有何異相?” “聽中原士子說,大王身高兩丈,臂長如猿,大耳垂肩,雙目如鈴,聲若驚雷,面若赤銅,力拔楊柳,劍遏飛雲——” 張儀未及說完,呂棕已是笑得說不出話來,香女、荊生似也沒有料到張儀會出此語,竟是一怔,面面相覷。 呂棕笑過一陣,指著張儀道:“這這這……這樣的傳聞,姑爺竟也信了?” “哦?”張儀故作一怔,“難道傳聞有不實之處?” 呂棕笑著搖頭:“不瞞姑爺,在下跟從大王多年,未曾見過大王是這般模樣。” 張儀急問:“敢問大人,大王是何模樣?” 呂棕笑道:“不瞞姑爺,大王就跟你我一樣,音容笑貌,俱是尋常,何來姑爺所說的那般異相?” 張儀不可置信地望著呂棕:“這……不可能吧?” 呂棕不無肯定地再次搖頭,又是一番大笑。 張儀思慮有頃,抬頭道:“呂大人,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下聽到這些傳聞,本也不信,與那幫士子爭執,他們反笑在下孤陋寡聞。在下賭氣,不辭勞苦跋涉千里,為的就是一睹大王風采,望呂大人成全。” “這……”呂棕撓撓頭皮,“若是為此引見大王,遭眾人恥笑不說,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責罵。” “嗯,”張儀點頭道,“大人說的也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見?” 呂棕垂頭沉思有頃,搖頭道:“不瞞姑爺,眼下大軍征伐在即,大王日理萬機,哪有閒心召見姑爺?” “這……”張儀起身,在廳中連轉幾圈,回至幾前坐下,“在下性直,務真,此番專為拜見大王而來,若是不見大王一面,回至中原,那班士子再問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頓一頓,朝呂棕又是一揖,“呂大人,在下既然來了,萬不可空手而回。此事於大王是小事一樁,於在下卻是關係重大,還望大人成全。” 呂棕見張儀這般執著,又瞄一眼那隻禮箱,遲疑有頃,拱手道:“姑爺真要想見大王,在下倒有一計。” 張儀大喜:“大人請講!” “姑爺知劍否?” 張儀點點頭:“略知一二。” “大王嗜劍如命,姑爺若是與大王談劍,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張儀喜道,“你就對大王說,中原第一劍士張儀求見。” “第一劍士?”呂棕大驚,轉向香女、荊生,見二人也是不無驚愕地怔在那兒,遂抱拳道,“姑爺,這——” 張儀微微一笑,抱拳還禮道:“呂大人,難道您信不過在下?” “好吧,”呂棕點頭道,“姑爺定要這麼說,在下遵命就是。” 呂棕拱手作別。 張儀努下嘴,荊生搬上箱子,與張儀、香女一道送呂棕出來,將箱子搬上軺車,扶呂棕上車。呂棕回身,再次拱手別過,轔轔而去。 看到軺車走遠,香女急轉身來,花容失色,對張儀道:“夫君,你如何敢在無疆面前自稱中原第一劍士?” 張儀笑道:“不這樣說,他怎肯見我?” “夫君,”香女急得淚水流出,“可你這麼說,是不想活命了!” 張儀哈哈大笑數聲,伸出舌頭,指著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這個,在下就會毫髮無損。” 香女大怔。 翌日午後,呂棕急趕過來,喜滋滋道:“姑爺,事兒辦妥了。大王聽聞姑爺是中原第一劍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趕來召請呢!” 香女臉色煞白,上前急扯張儀衣角。 張儀卻不睬她,朝呂棕拱手道:“謝大人了!”袍角一提,率先走出門去,踏上呂棕的軺車,轉頭對香女,“你哪兒也不要去,只在此處候著,待我見過大王,觀他是何異相,就趕回來。” 香女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圓睜兩眼,望著馬車轔轔遠去。有頃,香女忽然意識到什麼,四顧不見荊生,急叫:“荊叔——” 瑯琊台上佈滿越兵,槍刀林立,氣氛森嚴,彩旗飄飄。 呂棕與張儀踏上一級又一級石階,一步步地走向台頂,向東拐入擊劍廳,遠遠望見越王無疆端坐於主位,國師倫奇、上將軍賁成、副將阮應龍侍坐,數十名劍士分為幾排,席坐於擊劍廳的另一端。無疆身著劍服,早已擺出與中原高手一決高下的架勢。上將軍賁成、舟師主帥阮應龍也是身穿劍服,面色持重,如臨大敵。唯有國師倫奇依舊是一身素袍,表情釋然。 呂棕與張儀走至廳外。呂棕示意,張儀止步。 呂棕進廳,跪地叩道:“啟奏大王,中原劍士張儀求見!” 無疆抬手:“宣張儀覲見!” 張儀走入擊劍廳,至廳中間站下,拱手道:“中原劍士張儀見過大王!” 跪在地下的呂棕急了,扯一下張儀袍角,小聲道:“張子,快拜大王!” 張儀卻似沒有聽見,依舊昂首挺立於廳。 賁成、阮應龍見張儀無禮,正欲喝叫,無疆卻是微微一笑,拱手還過一揖:“越國劍士無疆見過張子!”手指旁邊客席,“張子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徐徐走至越王身邊客位,席地坐下,雙目微閉,現出在猴望尖打坐時修來的本領,氣沉丹田,靜若臥兔,勢若山頂懸石。 無疆見他現出這般功夫,內中陡然一震,瞇起眼睛,將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勁敵,拱手讚道:“好氣度!”略頓一頓,“張子光臨越地,可有教我之處?” 張儀拱手還禮:“聽聞大王好劍,張儀慕名而來。” 聽到劍字,無疆喜道:“無疆有緣得會中原第一劍士,實乃此生大幸!敢問張子,用劍之時,以何制勝?” 張儀雙唇微動:“不動則已,動則十步無生。不行則已,行則千里無阻。” 眾人聞言大駭,皆將目光轉向劍廳,估算距離。劍廳雖大,方圓不過二十步。如果張儀站在中央,前後左右無非十步。若是十步無生,這個廳中竟是無一處可躲。 無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張子之劍當是天下無雙了!”略略一頓,“敢問張子,動與不動,可有玄妙?” “並無玄妙,後發先至而已。” 越人劍術,無不強調先發製人,此人用劍,卻是後發而先至,所有劍士盡皆傻了。即使賁成、阮應龍這樣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覷。試想,倘若劍術真的練至這般境界,誰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劍? 張儀睜開眼睛,環視眾人一眼,見他們面現懼色,微微一笑,轉對無疆道:“張儀聽聞大王劍術高深,甚想與大王切磋。” 無疆面色微變,觀張子衣著,並無劍服,觀他身上,亦無佩劍,眉頭一動,拱手說道:“張子千里趕赴越地,一路勞頓,請回館驛暫歇三日。待三日過後,張子可穿好劍服,再來此處,無疆定向張子討教。” 張儀回揖一禮:“一言為定!”一個轉身,虎虎生風,大步離廳。 張儀走下台階,遠遠望見香女、荊生正於百步之外引頸觀望。 張儀急步上前,香女早已飛步過來,一頭撲入他的懷中,泣道:“夫君——” 荊生望一眼附近的越兵,急道:“姑爺,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回客棧再說!” 三人上車,趕至客棧,張儀將面見無疆的經過概要講述一遍,指著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對荊生道:“荊兄,在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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