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4

第2章 第二章孫臏龐涓聯合作戰

是年臘月,楚威王聽信上柱國昭陽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為由(六年前的伐宋因由是宋公偃逐兄篡位),召集景氏、屈氏、昭氏、鬥氏、黃氏、項氏、蒍(wei)氏、成氏等王親大族中諸元老、執珪及柱國大人廷議伐宋。令尹景舍等堅決反對,威王卻一意孤行,當廷頒詔,封昭陽為主將,點南陽郡守景合為副將,將兵十萬伐宋。 景合是景舍長子,自幼喜歡兵事,甚有勇力,多年來一直鎮守楚國重地方城,是楚軍中為數不多的驍將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卻被點為副將,爵晉柱國。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滿身披掛地前往令尹府拜別景舍。 景舍臉上卻無一絲喜氣。景合進來時,景舍坐於幾前,面無血色,兩隻老眼淒然凝視跪在面前的景合,全身絲紋不動,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您……這是怎麼了?” 景舍仍舊死盯他看。 有頃,景舍終於活轉過來,顫抖著兩手從几案上端起一隻酒爵:“合兒,來,這一爵算是為父與你訣別的!” “訣別?”景合似是未聽明白,“父尹,您是說——” “合兒,”景舍緩緩說道,“為父預感,此番徵宋兇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相見無日了!”言訖,老淚縱橫。 兒子出征,老父卻說出這般不祥之語,景合怔了,驚愣半晌,方才顫聲問道:“父尹何說此話?” 景舍諄諄叮囑:“興不義之師,無端伐宋,未戰已自理屈。若是不出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龐涓救宋。就黃池、朝歌二戰觀之,龐涓用兵,你與昭陽斷非對手!” “這……”景合辯道,“父尹別是高看龐涓了。黃池之戰,龐涓勝在僥倖,朝歌之戰,龐涓勝在突襲。依孩兒觀之,龐涓亦非三頭六臂之人,只要小心應對,想他——”

景舍心裡一沉,長嘆一聲:“唉,合兒,為父只能將話說至此處,信與不信,由你自己決斷。”略頓一下,搖頭又嘆一聲,“老了,為父老了!” 遠處響起昭陽點兵的鼓聲。 景合稍作猶豫,叩道:“孩兒謝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請受不孝子一拜!” 景合連拜三拜,緩緩端起酒爵,一飲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廳門,正要遠去,景舍的聲音又傳出來:“合兒!” 景合頓住步子,轉身進來,望著景舍。 “為父再說一句,”景舍緩緩叮嚀,“昭氏點你為副將,未必是好意,你須小心為上!” “合儿知了!”景合點下頭,對景舍又拜三拜,轉身大步走出。 昭陽、景合從郢都點兵五萬悄悄北上,沿淮水東下,再經壽春、下蔡北上,與應命而來的壽春、下蔡、項城等地駐軍合兵十萬,直插睢水。

景合與長子景翠,正引左軍將士穿越邊境,逼向宋之符離塞,忽然接到昭陽傳令,要部隊就地屯紮,景合入中軍議事。 景合趕至中軍,見昭陽正在吩咐隨軍使臣,安排他們將楚王的討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國。 景合暗暗佩服昭陽。討宋檄文拖至此時發出,稱得上是記陰招儿。這邊列國剛一接到檄文,那邊已是兵臨城下,說不准已經拿下彭城了。 待眾使臣走後,昭陽望著景合,開門見山道:“景將軍,本將召你來,是要將軍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頭一怔,口中卻道:“末將但聽軍令!” “今夜人定時分,你引軍三萬,沿城父(地名)西插,秘密屯於陘山要塞。此地離陘山五百餘里,晝伏夜行,三日後當至。” 聞聽此言,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與昭陽在一起,父親的擔憂就可避免。再說,宛城、方城、陘山一帶,原本就是他的地盤,他去陘山,正是如龍歸淵。

想至此處,景合忙道:“末將得令!” 昭陽陡然問道:“將軍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沉思有頃,抬眼望著昭陽:“防備魏人襲我陘山、方城。” 昭陽連連搖頭,斂神正色:“不是防備,是進擊。本將早已盤算好了,此番伐宋,龐涓必將出兵援助。待龐涓兵出大樑,將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長驅直入,直搗大樑。龐涓聞訊,必緊急回撤。將軍一經探實,即可撤離大樑,沿睢水東進,在襄陵、承匡一線布陣候他。本將亦從彭城撤回,你我合擊龐涓於睢陽、襄陵一線,活擒龐涓!” 如此部署,的確是合擊龐涓的絕妙策劃。但對景合來說,無疑是場滅頂之災,因為他的數万人馬幾乎全在魏境作戰,假定真的能夠堵住龐涓,那麼,前有龐涓,後有前來救援的大樑魏軍,前後夾擊,風險幾乎在他一人身上。想起景舍臨別之言,景合心中不免一顫,但於此時,他也不便說出什麼,只得沉臉應道:“末將遵命!只是……如此遠途奔襲,末將僅有三萬部卒……”

“景將軍放心,本將已經安排妥當。陘山守軍八千全部予你。這且不說,本將已密令城父、苦縣、長平、陳、上蔡、方城、葉城等地各調兩千精銳前去陘山。待你到時,另有三萬人馬候你調用。” 聽到昭陽交予自己兵馬六萬,景合心中略有所安,點頭應道:“末將謹聽將軍之命!” “記住,”昭陽沉聲叮囑,“龐涓用兵奇詭,將軍此行務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踪。無論何人,洩密者斬!” “末將得令!” 一騎飛馳入逢澤之畔的魏軍轅門。衛士驗過令牌,揮手放行。 騎手在大帳前下馬,急急步入帳中,見龐涓獨坐案前,趨前幾步,跪地叩道:“報大將軍,陘山細作密報!”雙手呈上密報,轉身退出。 龐涓展開密報,細讀有頃,陡吃一驚,急步走到大沙盤前,兩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彭城、陘山。龐涓取出兩支箭頭,將一支寫著“昭陽”的插於睢水,箭頭指向宋國東部重鎮彭城,將另一支寫著“景合”的插於陘山,箭頭直指大樑。

龐涓盯住沙盤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邊,聚焦於越國陪都瑯琊和齊國南長城一線。上面早有兩支箭牌,一支寫著“無疆”,插於瑯琊,箭頭指向齊都臨淄,另一支寫著“田忌”,插於齊國南長城,箭頭指向瑯琊。 龐涓的目光輪換投向上述幾處地方,眉頭一會兒收緊,一會兒舒展,然後再次收緊,正對沙盤並膝坐下,雙目閉合,漸入定境。 中軍參軍走入,張口慾報,猛然看到龐涓正在凝神苦思,硬生生地將吐到喉嚨口的“報”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帳,守在帳門之外。 約有半個時辰,龐涓睜開眼睛,緩緩起身,再次盯向沙盤,臉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將沙盤罩上,踱回几案前面。 守於帳外的參軍看到,不失時機地急走進來:“報,宮中來人,傳大將軍覲見!”

龐涓精神抖擻,略一點頭:“備車!” 魏宮御書房裡,魏惠王端坐幾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孫臏、白虎侍坐。惠王將楚王的伐宋檄文與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併遞予太子申,太子申緩緩展開,翻看一下,傳給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沒看,轉手遞給朱威。朱威細細讀過,傳示孫臏、白虎。看到眾人均已傳看完畢,毗人過來,從白虎手中接過兩道檄文,雙手呈予惠王。 魏惠王將之並排擺在几上,對毗人道:“龐愛卿呢?” 毗人應道:“回禀陛下,臣已使人召請,想必已在路……”聽到外面台階上的腳步聲,知是宮人引龐涓來了,趕忙改口,“陛下,武安君到了!” 魏惠王急道:“快請!” 毗人大聲唱道:“陛下有旨,請武安君覲見!” 龐涓急步走入,跪下叩道:“微臣遲來,請陛下恕罪!”

“愛卿請起!”魏惠王朝他擺手。 龐涓謝過,起身走至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指著面前的檄書:“龐愛卿,你也看看。” 毗人走過去,拿過檄文呈給龐涓。龐涓展開,略略一看,隨手還給毗人。 “諸位愛卿,”魏惠王掃視諸臣一眼,“你們也都看過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為名,使昭陽為將,興大兵伐宋。宋公與寡人素來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視不管,不合於義。若是出兵救他,就要與楚人開戰。戰與不戰,事關重大,寡人不敢擅斷,特請諸位議決。”言訖,目光投向龐涓,充滿期待。 見陛下如此,又涉及戰事,諸臣的目光也都不約而同地投射過去。 “啟禀陛下,”龐涓輕輕咳嗽一聲,語氣平淡,“微臣剛得密報,昭陽共出大軍十萬,親領七萬直撲符離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眾三萬潛至陘山,觀我動靜。”略頓一頓,聲音略略提高,“陘山離大樑不足三百里,車騎一日可到,即使步軍,急行軍也不過兩日。陘山原有守軍八千,景合又糾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軍,再得兵馬兩萬餘人,幾處相加,陘山一線,楚人當有兵馬六萬,戰車逾千乘。”

龐涓未言戰與不戰,只將局勢這麼平平一說,眾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氣,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說是救宋,單是景合的六萬兵馬直壓過來—— 廳中鴉雀無聲,氣氛凝滯。 “這……”沉吟片刻,魏惠王問道,“龐愛卿可有應策?” 龐涓並不作答,顧自說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賈之利,盡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陳兵陘山,不在伐我,而在掩護昭陽奪佔彭城。彭城盛產五穀,富甲天下,為泗上膏腴之地,素有糧倉之稱。這且不說,彭城扼守泗上咽喉,東可威逼齊、魯,西可控制衛國,進逼三晉,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昭陽如果奪佔該城——”目視魏王,打住不說了。 宋國一直是魏惠王心上的寶貝疙瘩,不久前好不容易才從齊國手中討回監護權,哪裡容得他人爭奪?

果然,龐涓的話音剛落,惠王的臉色已成鐵青,陡然將拳擂於几上,從牙縫中擠道:“哼,楚蠻子休想!” 眾人皆是一怔。誰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勢必做出非理性決斷。 白虎望一眼朱威,朱威正欲進言,魏惠王已經緩過神來,臉色恢復正常,目不轉睛地望著龐涓:“龐愛卿,你說的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應對,寡人甚想听聽愛卿之見。” “依微臣之見,與其將宋地讓予楚人,不如陛下得之。” 眾人見他這般胃腸,再吃一驚。身為宋人的惠施儘管沉穩如是,仍不免打個驚戰,睜開兩眼,斜睨龐涓一下,又緩緩合上。 魏惠王卻是聽得入心,身子前傾:“楚有大軍十萬,愛卿可有勝算?” “回禀陛下,”龐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陽起大軍五萬伐宋睢陽,田忌將兵四萬救之,兩軍會於碭山,昭陽大敗,折兵兩萬,退出宋境。田忌引大軍七萬伐我,微臣卻以疲兵三萬破之。陛下,軍不在眾,在將。勝不在勢,在謀。昭陽有勇無謀,微臣一人尚不懼他,何況還有孫監軍在此。” 魏惠王連連點頭:“聽愛卿此言,寡人甚慰!” “陛下放心,”龐涓又道,“只要微臣與孫監軍聯手,莫說昭陽有大軍十萬,縱使他再加十萬,也不足懼。” 眾人聽到龐涓言語託大,無不面面相覷。 朱威看一眼惠施、太子申,見二人均不言語,拱手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愛卿請講!” “雖說武安君、孫監軍善於用兵,我可一戰,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據微臣所知,自古迄今,國無所儲而開戰者,鮮矣。陛下新近頒詔與民休息,去歲唯有支項,少有進項。三軍雖有屯耕,卻也只是發端,要見成效,亦在兩年之後。就眼下而言,三軍日常供養尚有緊缺,何能支付大戰之用?” 朱威所言,亦為實情。魏惠王微微點頭,略略一頓,轉向太子申:“申兒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兒臣贊同上卿所言,不宜與楚開戰。” 魏惠王臉色陰鬱,緩緩轉向惠施:“惠愛卿,你說呢?” 作為宋人,家鄉遭難,宋向魏求救,龐涓卻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鯨吞這塊肥肉,惠施自是難以表態,只是如往常一樣,兩眼微閉,正襟端坐,一語不發。 見惠王執意垂詢,惠施不好再撐,微微睜眼,拱手奏道:“陛下,軍旅之事,當問孫監軍。” 惠施之言使龐涓心裡咯噔一沉。顯然,在惠施心中,孫臏的地位已經高於他龐涓了。這且不說,若是真的依著孫臏,按照他的秉性,勢必反對出兵。 經惠施這一提示,魏惠王打個驚愣,似也想起孫臏這個大才,轉頭望過來:“孫愛卿,適才你都聽到了,龐愛卿言戰,朱愛卿言不戰,在寡人聽來,皆有道理。”微微拱手,“戰與不戰,寡人實難決斷,全聽愛卿你的了。” 見魏惠王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禮,龐涓心中又是一沉,睜大兩眼盯牢孫臏。 孫臏抱拳還出一禮,緩緩說道:“微臣謝陛下抬愛!微臣以為,伐國在義。楚軍伐宋,名為討逆,實為取利,是不義之師。陛下應天順勢,征伐不義,是伸張正義,此其外也。宋為我東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將威脅我東南邊陲,陛下助宋,是防患於未然,從長遠來說,於國家有利,此其內也。” 孫臏之言大出眾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覷,龐涓卻是驚喜交加,順口接道:“陛下,孫監軍所言,正是微臣擔憂之處。楚地如此廣博,楚王仍是貪心不足,可見其志絕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謀我,後患無窮!” 魏惠王再無猶豫,朗聲說道:“嗯,兩位愛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頓一下,掃視眾人,“諸位愛卿,寡人意決,舉國節衣縮食,興師伐楚!” 眾臣皆道:“陛下聖斷!” 龐涓略略一想,起身徑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微臣有一請,望陛下恩准!” “愛卿請講!” 龐涓奏道:“此番伐楚,事關重大。為了確保勝算,微臣懇請陛下拜孫監軍為主將,微臣願為副將。” “這……”魏惠王眼睛望向惠施,似是遲疑。 “陛下不可!”孫臏亦急起身,在龐涓身邊跪叩,“臨陣換將是用兵大忌。微臣懇請陛下拜武安君為主將,微臣願為副將!” “兩位愛卿不必謙讓,”魏惠王擺擺手,捋鬚說道,“寡人意決,兩位愛卿聽旨!” 龐涓、孫臏叩道:“微臣接旨!” “封龐涓為伐楚主將,孫臏為監軍,公子卬為副將,發三軍六萬,解救宋圍!” 龐涓、孫臏拜道:“微臣領旨!” 退朝之後,眾人走出宮門。 就在邁下台階時,走在最後的龐涓輕聲叫住孫臏:“孫兄!” 孫臏收住步子,回望龐涓:“賢弟?” 龐涓略等一時,看到眾人走遠,方才深揖一禮:“在下謝孫兄了!” 孫臏驚訝道:“賢弟,謝字從何說起?” “方才廷議之時,賢弟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謝一聲,也是該的。” 孫臏斂神正色:“賢弟說到哪裡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義,賢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臏主張救宋,非助賢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謝?” “好好好,”龐涓乾笑道,“孫兄既是此說,涓就不謝了。順便問一句,方才涓在陛下面前薦兄為主將,兄何故推託?” “三軍皆服賢弟,唯有賢弟做主將,方可救宋。” “唉,”龐涓卻出一聲長嘆,“孫兄有所不知,你這輕輕一推,卻將賢弟一番苦心,一併推走了!” “哦?”孫臏怔道,“敢問賢弟是何苦心?” “涓雖不才,在魏也算打過兩場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孫兄初來乍到,雖說腹藏經綸大略,卻無軍功。無功而居高位,受重賞,從長遠來看,恐於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機,涓薦孫兄,本是此意。依你我之力,此番出戰,必擒昭陽。孫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聽到龐涓如此為他著想,孫臏心中一熱,深深一揖:“賢弟美意,臏心領了。你我既為兄弟,自當患難與共,福禍俱當。賢弟做主將,亦等於臏做主將。賢弟建大功,自就是臏建大功,賢弟何分彼此?” 龐涓忙還一揖:“孫兄所言,實為涓心底之語。話雖如此,在孫兄面前,涓做主將,終是忐忑。孫兄,你看這樣如何?此番出救宋國,對外涓為主將,兄為副將;對內兄為主將,涓為副將。” “賢弟此言差矣,”孫臏正色道,“掛帥出征,是國之大事,豈有讓來讓去,明暗虛實之理?陛下既已晉封賢弟為將,賢弟當行主將職分,莫再推辭。” 龐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孫兄既是此說,涓就不多說了。不過,這樣也好,此番與楚戰,敵強我弱,昭陽也是悍將,若是成功,孫兄之功也不為小;萬一失利,孫兄不在主將之位,自也有個迴旋餘地,凡有過錯,涓自承當就是!” 見龐涓說來說去,始終離不開個人利害,此時又將話語說到這個分上,孫臏心裡一沉,再也不吱一聲。 “好了,好了,”龐涓似已覺出孫臏所想,抬頭笑道,“孫兄不在乎功過是非,涓說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孫兄已有良謀。” 孫臏趁機轉過話題:“臏觀賢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不瞞孫兄,”龐涓應道,“楚人不比齊人,昭陽不比田忌,與楚人戰,涓雖有把握,卻也不敢大意。幸有孫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覺無懼!今出兵在即,涓欲邀請孫兄前往大營,共商出兵方略。” 孫臏點頭笑道:“主將有令,臏安敢不從?” 龐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階,招來車馬,兩人同車馳入大樑城南的中軍大帳。 進帳之後,龐涓徑領孫臏至沙盤前面,伸手揭開罩子,手拿竹杖指點形勢:“孫兄請看,符離塞上有宋國守軍八千,或可阻擋楚人兩日進程。符離塞距彭城僅有百里,急行軍一日可到。彭城位於泗水、丹水交接處,為宋腑臟所在,楚若占之,既可製宋,又可脅迫齊、魯。魯國弱小,不敢妄動。齊國自顧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馬五萬,戰車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陽有兵馬一萬五千、彭城一萬、符離塞八千、碭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佈於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將周圍城邑的兵馬悉數調去,彭城兵馬也不過兩萬。以兩萬對七萬,無異於以卵擊石!” 孫臏點頭。 龐涓揮杖再道:“孫兄再看,這是陘山。陘山是要塞,昭陽在此經營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是我南部一塊腫瘤。景合三萬大軍晝伏夜行,潛往此處,必有圖謀。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將趁我援宋之際,襲擾大樑。”略頓一下,眼望孫臏,“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孫兄可有退敵妙策?” “請問賢弟作何部署?” 龐涓呵呵笑道:“孫兄不肯先說,愚弟只好露醜了。”將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擬引兵四萬,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進,奇襲符離塞,截斷昭陽歸路。宋軍見援軍到來,必死守彭城。昭陽前不克彭城,後無退路,向東是齊境,齊必防備,向西是睢陽,宋偃必死戰。昭陽無路可走,只能回師與我決戰。我有睢水,又有符離要塞,可抵數万大軍。昭陽欲退不能,欲進不得,糧草接濟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將竹杖指向陘山,“兄可引兵二萬,屯於安陵。景合聞我大軍援宋,必涉洧水襲擾大樑。待景合軍出,兄可沿洧水一線斷其退路。大樑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斷然難攻。楚人反觀後路被抄,必無戰心,兄只需以逸待勞,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擊潰景合。至於昭陽,自有涓去收拾!” 孫臏盯視沙盤,沉思良久,眉頭微皺。 龐涓看在眼裡,心中忐忑,小聲問道:“孫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處?” 孫臏抬頭望向龐涓:“如果與楚決戰,就敵我情勢而言,賢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龐涓聽出孫臏話音,急道:“究竟何處不妥,孫兄直說就是!” “敢問賢弟,此番出征,賢弟是想解救宋圍,還是想與楚人決戰?” “這……”龐涓略怔一下,“當然是解救宋圍!” “若是解救宋圍,賢弟這麼部署,或能取勝,卻不為上策。” “哦?”龐涓驚道,“請孫兄詳解!” 孫臏指著睢水:“賢弟請看,昭陽用兵謹慎,必於符離塞、睢水一線設防,賢弟長途奔襲,萬一泄密,就難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賢弟如願控制睢水,將昭陽大軍困於睢水以北,也難以在短期內將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國之士,一旦受困,反會堅其死志,傷亡必大,此其三也。楚軍受困,楚王必竭力營救,楚國援軍旬日可至,賢弟若是不能速決,必將腹背受敵,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賢弟數万大軍遠離本土作戰,若是不能速決,我庫無積粟,即使最終戰勝,也傷國家根本!” 孫臏一番分析入情入理,龐涓聽得傻了,愣怔半晌,點頭道:“孫兄所言甚是。依孫兄之見,何為上策?” 孫臏眼望沙盤:“請問賢弟,對楚人來說,距我邊界三百里之內,何處最是緊要?” 龐涓略略一想,將竹杖指向項城、宛城:“這兩處地方,項城、宛城。項城為楚輜重所在,北方諸郡所產粟米,皆存於此,城中有大倉十二,儲庫糧三百萬擔,宛城所冶之鐵,也多存於此,為昭陽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備守軍一萬八千,三倍於其他城邑。至於宛城,是楚國冶鐵重地,眼下鐵貴於銅,宛城之重,不下於韓國宜陽,楚國因而築方城護之。” 孫臏將目光從項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項城,審視有頃,手指項城:“就是此處!” 龐涓似是不解:“請孫兄詳言。” 孫臏侃侃說道:“賢弟可引大軍四萬,對外誆稱六萬,大張旗鼓地引軍援宋,兵發睢陽。將近睢陽時,賢弟可偃旗息鼓,急轉南下,繞過苦縣,直奔項城。昭陽萬想不到我會突襲項城,項城精銳或調往宋境,或調往陘山,守備必為老弱,不堪一擊。賢弟可四下圍攻,大造聲勢,項城危急,必向昭陽、景合求救。昭陽不捨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項城勢危,一定回援,此時——” 龐涓陡然明白過來,不無興奮地朗聲接道:“孫兄可趁機奪佔陘山要塞,去除這個腫瘤。景合聞陘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項城,景合見陘山已失,只好回頭再奔項城,涓於途中伏兵擊之,孫兄再於後面夾攻,景合之眾必潰。昭陽聞景合有失,項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圍不戰自解矣!” “賢弟所言甚是。”孫臏連連點頭,“宋軍聞我出兵,必會死戰。楚軍聞我襲其糧草重地,軍心必亂。待景合兵敗,昭陽倉促回救之時,我或可一舉而下項城,據城以守,或可回軍守住陘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與楚抗衡。此時攻守易勢,楚人疲於奔命,我則以逸待勞,勝負不戰可判矣!” 龐涓擊案叫道:“孫兄好計謀,伐楚籌謀,就此定了!” 經過三日苦戰,昭陽終於攻克符離塞,驅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數日,宋公已經詔令周圍十幾個城邑棄守,兵卒調防彭城。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紛紛攜帶細軟、家丁入彭城避難,公子皮再得將士一萬餘人不說,更添蒼頭數万,聲勢大振。 攻克符離塞後,昭陽不費吹灰之力,連得宋城十餘座,同時分兵警戒碭山、睢陽宋軍,親率主力於第二日傍黑兵臨彭城。 昭陽將彭城團團圍住,下令楚軍四面攻打。昭陽連攻數日,一度打破南門,又被宋人拼死頂上。昭陽正在苦思破城之計,探馬報說魏人援宋,龐涓親率大軍六萬開赴睢陽。 昭陽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繼續攻城,一面分兵一萬增援符離塞。 與此同時,在陘山要塞的將軍府中,景合正與景翠及幾員副將商議軍務,一名軍尉急急走入,大聲報導:“報,魏將龐涓率軍五萬,已於昨日辰時開往睢陽!” “昨日辰時?”景合急問,“何人為副將?先鋒是誰?” “回禀將軍,副將、先鋒俱是公子卬。另有監軍一人,名喚孫臏。” “孫臏?”景合一怔,抬頭望向眾位將軍,“你們可知此人?” 眾將皆是搖頭:“末將不知。” 景合思忖有頃,轉對軍尉道:“再探!” “是!” 軍尉走後,景翠問道:“父帥,魏人已經動窩,我們也該出征了吧?” 景合捋鬚有頃,正欲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一名參將走進:“報,荊先生求見!” 景合轉對諸將:“荊先生來了,你們先回營帳,待命出征!” 聽到“荊先生”三字,諸將皆是滿面喜色,應諾出帳。 景合轉對參將:“有請荊先生!” 參將領命出去,不一會兒,領進一人,年約四十,著裝儒雅,一進門就跪地叩道:“草民荊生叩見將軍!” 景合欠欠身子:“荊先生免禮!”手指客位,“先生請坐!” 荊生謝過,起身坐下。 景合笑問:“公孫先生可好?” 荊生拱手揖道:“回將軍的話,公孫先生甚好。先生託在下捎來玉璧一雙,以謝將軍!”從袖中摸出一隻精美禮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開,果是一雙玉璧,精美絕倫,微微笑道:“既是公孫先生大禮,在下卻之不恭,這就收了。”將禮盒合上,遞予景翠,轉對荊生,“不瞞先生,這些日子東奔西走,將士們都饞壞了,方才本將還在念叨你呢!貨都帶來了?” “回將軍的話,”荊生點頭道,“草民接到將軍命令,連夜宰殺,先送三十車來,餘下三十車,兩日後送到。” 景合樂不合口:“好好好,難為先生了!”轉對參將,“荊先生從葉城一路趕來,想是累壞了,安排先生先去歇息!” “末將遵命!” 荊生看出景合軍務在身,拱手辭道:“景將軍,草民告辭!” 景合送至帳外,復進帳中,對景翠道:“將三十車鮮肉分發三軍,讓將士們飽餐三日,待龐涓兵至睢陽,再行出征!” “末將得令!” 走出將軍府門,參將正引荊生前往驛館,遠遠看到守關的軍尉領著十幾名關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來。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兇的不是別個,卻是張儀。 自於宿胥口外與蘇秦別後,張儀繞道韓境,因盤費短缺,在韓都新鄭滯留十數日,設法掙到幾個布幣,才又出城南下。張儀欲過方城,由宛、穰入郢,謁見楚王。而方城東西長約百餘里,中間並無關卡,要想取道宛城,必過陘山要塞。張儀無奈,只好復入魏地,由魏入楚,於昨日晚間趕至陘山。由於天色過晚,關門已閉,張儀與眾人候至今辰,好不容易等到開關,竟被楚人無端扣押,身上錢財也被悉數沒收。 張儀並不惜財,但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那一金卻是難以割捨,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讓他們將其歸還。 軍尉聽得心煩,將槍尖頂住他的後背:“你這奸細,要是再嚷一聲,老子捅了你!” 張儀見他凶狠,不再吱聲。荊生見過關行人均被押送過來,就如犯人一般,轉對參將道:“請問將軍,他們犯下何事了?” 參將掃過眾人一眼,輕聲說道:“沒犯什麼事,不過是些路人。近幾日將軍頒令,凡是過關人等,許進不許出,暫時扣押關內,待過幾日,自會全部放行。” 荊生點點頭,與參將候於一側,讓軍尉押著眾人先過。 張儀看到參將,見他衣著,知是管事的,眼珠兒一轉,突然一個轉身,斜刺裡跑到參將跟前,大聲嚷道:“將軍,請管束你的部下!”手指軍尉,“那廝搶走在下金子,請將軍為在下做主!” 軍尉急走過來,正要去拖張儀,被參將止住。 參將望向軍尉,冷冷問道:“你拿走這位客官的金子了?” 軍尉勾下頭去,輕聲辯道:“回將軍的話,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攜帶魏幣,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細,暫時將其沒收,待拷問明白,再作處置!” 張儀聽得明白,再次嚷道:“將軍,此人搜查包裹,單選貴重之物查驗,分明是謀財,請將軍明鑑!” 荊生看一眼軍尉,知他是個老關吏,心中早已明白,轉對張儀道:“請問客官,軍爺沒收你多少金子?” 張儀應道:“只有一塊!” 荊生當下從袖中摸出兩塊金子,遞過來道:“客官請看,在下這裡予你兩塊,權抵你的一塊如何?” 張儀冷笑一聲,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謝了。在下只想討要在下的一塊金子,莫說你是兩塊,縱使十塊,在下斷也不換!”轉對參將,“聽聞楚人善於治軍,這塊金子,還望將軍為在下做主!” 參將轉望軍尉:“客人的金子呢?” 軍尉從袖中摸出一塊金子,雙手呈予參將:“就是這塊,請將軍查驗!” 參將接過,反複查看,並不見稀奇,遞還給張儀,笑道:“客人請看,可是這塊金子?” 張儀驗過,點頭道:“正是!” “既是你的,可以歸你了!” 張儀納入袖中,朝參將拱手:“謝將軍了!”復轉身走進那隊人中。 軍尉恨恨地瞪張儀一眼,拱手別過參將,押上隊伍繼續前行。 荊生望著張儀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據,一口一聲在下,定非尋常人物。且此人不顧死活,一心討要那塊金子,想是另有緣故!那軍尉恨他入骨——” 想到此處,荊生陡然打個驚愣,略想一下,轉對參將拱手道:“將軍,在下暫不去館驛了。眼下尚早,在下想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貨了。” 參將亦拱手道:“荊掌櫃既如此說,在下就不陪了。”從腰中摸出一隻令牌,“這幾日查得緊,你拿上這個,就無人阻你了。待事兒辦完,你可自去驛館,在下都已安排妥了。” 荊生接過令牌,謝過參將,到卸貨的地方查看一圈,尋人問出扣押過往行人的院落,急趕過去,果見門口戒備森嚴,滿院子都是過關路人。眾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發生何事,個個面呈憂容,但沒有誰敢吱一聲。 荊生向守衛出示令牌,邁步走進院子,在裡面尋找一圈,不見張儀影子。荊生拉過一名兵士,悄悄塞給他幾枚步幣。兵士藏過銅子,順手指指最裡面的一間屋子:“想是被關進那兒了!” 荊生暗吃一驚,急步走向那間屋子,果見房門緊閉,側耳一聽,裡面傳出沉悶的擊打聲。荊生急急敲門,好一會兒,房門閃開一道細縫,一隻腦袋從裡面伸出。荊生一看,正是那名軍尉。 軍尉這也認出荊生,陡吃一驚:“是你——” 荊生不及他做出反應,用力一推,閃身進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線昏暗,張儀兩手被反綁,口中堵上一塊棉布,已被打得皮開肉綻,人事不省。幾名兵士手拿棍棒候立於側,見有外人來,顯得不知所措。 軍尉知他來路,以為是專門查他來的,早已魂不附體,返身關上房門,小聲辯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國奸細,在下正……正在拷問!” 荊生冷冷看他一眼,從袖中緩緩摸出一隻袋子,啪地一聲扔在地上:“軍爺犯不上為這區區一塊金子費力拷問了!這點小錢,算是在下慰勞諸位的,軍爺與諸位……”手指幾位正在行凶的兵士,“拿去買杯酒喝。” 軍尉望望錢袋,又望望荊生,竟是怔在那兒。 荊生手指張儀:“此人與在下有些糾葛,軍爺若是不想招惹麻煩,就請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時分,將此人送至館驛,在下只在那兒候等。” 軍尉哪裡還敢多話,只管頻頻點頭。荊生盯住他又看幾眼,拉開房門,大踏步出去。 人定時分,那軍尉果然帶人將張儀悄悄抬進驛館。 夜半時分,荊生正在為張儀敷傷,見他悠悠醒來,長出一口氣道:“客官總算醒了!” 張儀懵懵懂懂地覺出眼前的原是白晝所見之人,回首細想這日發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無感動地輕嘆一聲,脫口問道:“在下與先生非親非故,先生為何要救在下?” 荊生笑道:“因為我想知道,客官為何只在意那一塊金子?” 張儀摸摸袖口,見到金子仍在,亦笑一聲:“看來,先生是個好奇人了!” 翌日晨起,荊生使人將張儀小心翼翼地抬上自己馬車,別過前來送行的參將等人,與卸完貨的三十輛牛車一道馳出軍營,轔轔馳往葉城。 行有一程,因路面不平,馬車顛簸不已,張儀遍體是傷,疼得齜牙咧嘴,強自忍住。荊生看在眼裡,停下車子,使人抱來六床被褥墊在車內,將張儀重新抬上,命令御手緩緩行駛。張儀疼痛果然減輕,笑對荊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荊生搖搖頭,又點點頭。 張儀異道:“先生為何先搖頭,後點頭。” 荊生笑道:“要想知道這個,你得先說那塊金子!” 張儀亦笑起來,遂將秦人奪佔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細述一遍。又見荊生這般仗義,張儀也就不加隱瞞,將赴洛陽學藝及進云夢山求拜鬼谷先生等事一併說了。張儀本就口若懸河,這又路途漫長,時間從容,自是講得詳盡,聽得荊生張口結舌,愣怔半日,方才驚道:“如此說來,魏國大將軍龐涓是張子師弟?” “正是。” 荊生連連揖道:“失敬,失敬!” 張儀苦笑一聲,輕輕嘆道:“唉,命運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時,龐涓那廝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卻封侯拜將,風光無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幹出一番大業,誰料剛入楚地,竟就無緣無故地挨上這頓狠揍!” 荊生笑道:“說起這個,在下倒要恭賀張子。不瞞張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遲些,只怕張子眼下已被他們扔到荒坡上,讓那野狗吃了。” 張儀驚道:“在下與他們無怨無仇,為何要置在下於死地?” “因為張子不該不依不饒,堅持討要那塊金子,更不該將此事訴諸參將。” “這……”張儀急道,“我就不信,楚國難道沒有王法,容許此等惡人為非作歹?” “唉,”荊生嘆道,“楚地關卡俱是肥差,關吏多是王親國戚,世族貴冑,尋常百姓根本沾不上邊!這些蛀蟲個個貪得無厭,雁過都要拔毛,何況是過關百姓?張子與他們較力,能夠不死,已是洪福了!” 張儀朝荊生拱手揖道:“這麼說來,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說這個了。”荊生笑道,“張子欲至何處,可否告訴在下?” “欲去郢都求見楚王。” “張子大志,在下敬仰。不過,郢都遠在數千里之外,張子眼下這樣——” 張儀輕嘆一聲:“唉,聽天由命吧!” “這樣吧,”荊生略一思忖,“在下在葉城有些生意,張子若是不棄,可在城中小住幾日,待傷勢好些,再上路不遲。” “如此甚好,只是——這麼麻煩先生,實叫在下過意不去。” 荊生順口接道:“張子若是真的過意不去,可幫在下做點小事。” 張儀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當為先生效力。敢問先生,欲讓在下去做何事?” “張子會算賬否?” “數術之學,在下少時即知。” “如此甚好。”荊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個賬爺,有勞張子幫忙幾日。” 聽到只是要他幫忙做幾日賬爺,張儀呵呵一笑,慨然允道:“小事一樁,就此定了!” 陘山要塞里,主將景合安排數万將士酒肉三日,估算魏軍已至睢陽,遂於第三日傍黑,留下五千人馬守衛陘山,親點大軍五萬五千拔寨起營,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洧水。正在涉渡,幾匹探馬風一般馳來,於黑暗中尋到景合,為首軍尉急急禀道:“報,魏國大軍並未開往睢陽!” 景合大驚:“魏人哪兒去了?” “回禀將軍,魏軍沿睢水進至睢陽西南,距睢陽三十里處突然南拐,行進速度加快一倍,看那樣子,想是襲奔苦縣去了!” “襲奔苦縣?”景合一怔,思忖一陣,抬頭問道,“魏軍全都去了?” “回禀將軍,一個不剩,全都去了!事發陡然,下官命人繼續追踪,親來禀報將軍!” 景合思索有頃,傳令停渡。 打前鋒的景翠急馳過來,正欲問個分明,又有兩匹探馬馳來,報說龐涓大軍繞過苦縣,徑奔西南去了! 景合猛地一拍腦袋:“不好,龐涓襲奔項城去了!” 聽到魏軍遠襲項城,景翠大驚,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氣,將長槍連連敲在車幫上,怒道:“打的什麼屁仗?昭陽那廝連龐涓要去何處都推不出,還說什麼襲奔大樑,合擊龐涓?” 景翠急道:“項城是我輜重所在,眼下守軍不足萬人,父帥——” 景合略頓一下,捋鬚說道:“龐涓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軍回撤。”沉思有頃,冷冷一笑,“哼,龐涓如此膽大妄為,遠襲項城,定是不知我有大軍六萬埋伏於此。敵變我變,項城萬不可失!傳我軍令,回師南下,襲奔項城,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末將得令!” 黎明前的黑暗裡,在大軍拔寨遠征之後,陘山要塞空空蕩盪,守關兵士絕大部分躺在營帳裡睡覺,少數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槍昏昏欲睡。 突然,遠處幾騎馳至關前,守值的兵士聽聞聲響,乍然一驚,持槍喝道:“來者何人?” 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將軍手下軍尉,此來傳送景將軍急令,快開關門!” 幾位兵士揉揉眼睛,點亮火把,果見對方是楚軍軍尉打扮,再無疑心,嘟噥兩句走下城樓,打開關門,放下吊橋。 幾人馳上吊橋,走進關門,拔刀逼住幾名兵士。其中一人打聲唿哨,伏於近處的兵士齊湧過來,發聲喊,衝入關中,將守值的兵士盡皆綁了。大隊魏人衝進,可嘆八千楚人多數不及穿衣,全部稀里糊塗地成了魏人俘虜。 輕取陘山要塞之後,孫臏立刻傳令眾將士在關外燃起數堆大火,擂鼓吶喊。 景合大軍由洧水斜刺裡朝東南方向插往項城,剛過召陵,忽聞西北方向隱隱傳來戰鼓、吶喊聲,回首望去,但見陘山方向火光沖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應過來,驚呼中了龐涓的調虎離山之計,急令回師馳援陘山。 數万大軍急急回馳,於午時趕至陘山,卻見關門前並無搏殺痕跡,唯有無數火堆依舊在風中明滅。城牆之上靜悄悄的,似無一人。護城河上吊橋吊起,城門緊閉。景合大是驚異,抬頭望去,仍然不見異常。 景合喝令開門,城樓上緩緩現出一人,卻是孫臏。孫臏擺手,無數魏旗從牆上升起,在關塞各處隨風飄揚。各處城牆的垛口處陡然冒出無數魏人,個個張弓搭箭,躍躍欲射。 景合驚退數十步,在一箭之外駐馬,正欲下令攻打,項城方向快馬馳來,說龐涓數万大軍正在四下攻城。 景合此時方才明白景舍的臨別贈言,對景翠喟然嘆道:“唉,與龐涓作對,悔不該啊!” 景翠急問:“父帥,眼下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陘山已失,項城若再不保,有何顏面去見陛下?” “孩兒這就引軍殺回項城!” 景合思忖有頃,緩緩說道:“翠兒,你帶五百軍士速去彭城,向昭陽將軍申明情勢,要他火速回援!” 景翠求道:“父帥,讓別人去吧,翠兒只想與父帥在一起!” 景合斷然喝道:“去吧,此事沒有商量!你可告訴昭陽,就說為父說的,項城若失,縱使他攻下彭城,亦是過大於功!” 景翠泣淚道:“孩兒遵命!” 景翠引五百軍別過景合,絕塵而去。 望著景翠漸去漸遠,景合轉對副將:“傳令,後隊變前隊,兵發項城,與龐涓決戰!” 景合的五萬大軍再次調頭,排成一字長蛇陣,前後拖拉十數里,向項城急急進發。大軍再次越過召陵時,景合遠遠聽到項城方向隱約傳來戰鼓聲,催動部眾加快腳步,向潁水方向急插。前軍剛至潁水,忽聽鼓聲大作,魏軍的三千虎賁從左右兩側的叢林中分段殺出,個個如猛虎下山,餓狼撲食,不消一刻,竟將整條長蛇攔腰截為數段。 景合大驚,急令退軍,卻見四面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處。一晝夜下來,楚兵往返奔襲兩百餘里,早已疲憊不堪,此時更是猝不及防,不及列陣,局勢已經失控,將不見兵,兵不見將,人自為戰,四散奔逃。 景合無奈,只好催動戰車,躍槍拼殺。龐涓在遠處看得真切,引領眾將士急攏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不消半個時辰,景合身邊的親隨全部戰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數箭,跌下戰車。眼見魏兵越圍越多,景合眼睛一閉,揮劍自刎。 楚軍逃兵正自潰退,又遭尾隨而至的孫臏率部攔截,降者無數。可嘆五萬大軍,竟在短短的三個時辰裡作鳥獸散,消失殆盡。 及至天晚,龐涓、孫臏會師一處,清點下來,共斬首楚軍一萬餘,傷其數千,俘獲近兩萬,餘皆散去。魏人死傷幾處累加起來,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軍覆沒的噩耗傳出,長平、昆陽、鄢等十餘城池的守軍盡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占之,前鋒直指方城,威逼葉、宛,龐涓親率大軍复圍項城,孫臏亦兵回陘山,與龐涓互為犄角。 為逼使昭陽從彭城撤軍,龐涓對項城依舊採用圍而不攻的戰法,每日只令軍士擂鼓吶喊,作勢攻城,嚇唬守軍。項城令難辨真假,接連向昭陽求助,同時快馬急報郢都,向陛下告急。 龐涓奇兵明襲項城,暗取陘山,在短短兩日之間,以六萬對六萬,將景合大軍一口“吞食”,著實讓昭陽心驚膽戰。思前想後,昭陽深悔自己一時心貪,竟然聽信陳軫之言,偷雞不成反蝕米,彭城未得,連失陘山十餘城邑不說,更又折兵六萬。景合戰死,昭陽連個替罪的也尋不出,若是再失項城,他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處,昭陽長嘆一聲,傳令撤軍。 有鑑於景合急兵冒進,全軍覆沒的教訓,昭陽不再長途奔襲,傳令報仇心切的景翠斷後,所有部屬經符離塞緩緩南撤,由苦縣、城父一線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自東而西進逼項城。龐涓聞昭陽回撤,亦不戀戰,從容西撤,與孫臏合兵一處,背依陘山,沿召陵、長平、鄢城一線設立營寨,與昭陽對壘。 張儀隨荊生來到葉城,在荊先生安排的一處院落裡住下。這些日來陘山方向戰事不斷,荊生事務繁忙,顧不上陪他,暫時安排一男一女兩名僕從日夜侍奉,又請疾醫定時換藥。張儀受的多是皮外傷,加之他在鬼谷練就了獨特的吐納養息之法,不消旬日,傷勢大體痊癒。 這日晨起,張儀感覺甚好,要男僕陪同他前往探看荊先生的鋪子。走至葉城最繁華的街道,遠遠望見一溜儿鋪面,男僕指道:“賬爺,前面就是咱家的鋪面。” 張儀近前幾步,抬眼望去,果是壯觀,高大的門楣上懸著一個巨大的匾額,上寫“公孫肉林”四字。鋪面上一溜儿擺著一條長約十數丈的肉案,案面上空晃蕩著無數肉鉤,鉤上懸掛著各色鮮肉,一半是畜養的,有豬、羊、牛、馬、驢、騾、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豬、野羊、虎、豹、熊、狼、狽、獾、蛇、龜、鱉及各色禽鳥,當真是人間奇味,應有盡有。 張儀看有一時,由衷嘆道:“生意做到此處,算是極致了!” 男僕不無自豪地說:“賬爺說的是,在葉城,這樣的鋪子再尋不出第二家來!” 張儀點頭道:“莫說是葉城,縱然是在少梁、洛陽、大樑、新鄭,在下也未見過如此齊整的肉舖。”略頓一頓,“你去問一聲,荊先生在否?” 男僕走近鋪面,鋪面上一個賣肉的胖伙計顯然與他相熟,二人嘀咕幾句,胖伙計隨手從一隻肉鉤上取下一條鹿肉,笑呵呵道:“倒是好哩,今晨剛宰一頭公鹿,你讓賬爺嚐嚐野味,”略掂一掂,“嗯,剛好三斤三兩,夠賬爺吃了。”又從案下取出一碗血,“這碗鹿血也是鮮的,一併讓賬爺喝下。”轉對旁邊一個記賬的老頭兒,“鹿肉三斤三兩,鹿血一碗,記掌櫃賬上!” 張儀好奇,上前一步,指著那條鹿肉:“請問伙計,你還沒有過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兩?” 那胖伙計將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從旁邊拿過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來稱。” 張儀接過秤,將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兩,略怔一下,指著鹿肉笑道:“別是伙計事先稱好了,掛在這裡唬人。” 胖伙計顯然著惱了,眼珠兒一瞪,大聲說道:“客官看好!”將這塊鹿肉擺於案上,隨手舉刀剁成兩段,兩手分別拿起一塊,各掂幾掂,將左手中的扔到案上,“這是一斤八兩八錢,餘下這塊,小的就不說了!” 張儀哪里肯信,當下過秤一看,果是一斤八兩八錢,大是驚奇,朝胖伙計連連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伙計不無得意地望著張儀:“不是吹的,若無這個本事,哪敢來公孫肉林混飯吃!”指著鉤上的條條鮮肉,“全是剛宰殺的鮮肉,客官隨便挑,看上哪一條,只管說來。小人只過手,不過秤,若是短去客官半兩,小人分文不收!” 張儀不是來買肉的,正不知說什麼才好,男僕攔住話頭,斜了胖伙計一眼:“你瞎吹什麼,見了賬爺,還不進禮?” 胖伙計這才省悟眼前的這位就是男僕口中的賬爺,大是尷尬,連連鞠躬:“小人不知賬爺大駕光臨,失禮了,失禮了!” 張儀亦還一禮,從旁邊一個缺口處踱入舖內,拿過案上的刀具,望著伙計道:“你讓在下長見識了!來來來,在下今日拜師求藝,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過秤如何?” 胖伙計更是尷尬,搓著雙手連退數步:“這這這……如何能成?賬爺是金貴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賬爺?” 張儀正自堅持,早有人報知荊生,荊生急急走出,朝張儀揖道:“在下不知張子光臨,失迎,失迎!” 張儀回揖一禮,朗聲說道:“公孫肉林賬房張儀見過掌櫃!” 荊生見張儀這般說話,知他已是痊癒,呵呵笑出幾聲,將他細細端詳一番,點頭道:“嗯,觀張子氣色,傷勢似是好了!” 張儀笑道:“這些日來,頓頓吃肉,無所事事,縱使一具骷髏,也養出精氣神了!” 眾人皆笑起來。 荊生伸手禮讓道:“張子,請裡廂說話。” 張儀隨荊生走進鋪後,但見房舍相連,廊柱交錯,似有無數進院落。荊生領他連進幾個門檻,轉入其中一進,回身笑道:“張子,賬房到了。” 几案上席坐一老一少兩個模樣斯文的人,正在那兒理賬,見他們進來,趕忙叩迎。 荊生指著張儀:“這是新來的賬爺,從明日始,你二人皆聽新賬爺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應聲喏,朝張儀叩道:“謹聽賬爺吩咐!” 張儀朝二人微微一笑,點點頭,算是應下。 荊生陪他將整個院子參觀一遍,回身揖道:“張子傷勢初癒,就不多勞了。待明日晨起,張子歇足精神,再來熟悉賬務,其他諸事,容後再說。” 張儀辭別荊生,走出鋪子,卻不急著回去,要僕從陪他隨便走走。及至天黑,張儀已將葉城所有街道盡皆造訪一遍,甚至連四方城門也未漏掉。 翌日晨起,張儀早早起床,換過乾淨衣物,興致盎然地趕至肉舖。 荊生不在。 張儀走進賬房,兩個賬房早已候著,見過禮,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賬冊,一疊兒摞在幾前。看到高高的賬冊,張儀眉頭緊皺,輕嘆一聲,指著賬冊道:“說吧,一本一本來。” 老賬房打開賬冊,一冊接一冊地向他禀報,宗宗細賬,講得一絲兒不漏,聽得張儀頭皮發脹,連打哈欠。 老賬房看出張儀累了,放下賬冊,叩道:“賬爺,已是午時,我們後晌再禀如何?” 張儀連連點頭:“好好好,午時既至,我們就該弄點吃的。” 老賬房湊前一步:“賬爺,您首日上任,當是大喜。如蒙不棄,我二人就請賬爺小酌一杯,一來為賬爺賀喜,二來也求賬爺日後護佑。” 聽到喝酒,張儀豪情勃發,應聲笑道:“什麼護不護佑的,喝酒就是喝酒!這樣吧,你們既叫在下賬爺,就由在下請客。只是在下初來乍到,何處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們點個地方,我們這就前去,喝它個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點頭道:“謝賬爺了。若論酒好菜好,葉城裡只有一處地方,就是東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張儀樂道,“這名兒不錯,就是此處了。” 三人出得店門,說說笑笑,不一時就已走到東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裡食客並不多,到處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樓上,尋個僻靜席案坐下,小二跑上來,望著張儀嘻嘻笑道:“這位爺,您可是肉舖里新來的賬爺?小的聽說你了!” 張儀掃一眼兩個賬房,知他們是常客,小二準是猜出來的,也不點破,呵呵一笑:“嗬,你小子挺能耐的。” “當然,”小二湊前一步,小聲禀道,“不瞞賬爺,在這城裡,莫說是賬爺您,即使從城門樓上飛進來一隻蜻蜓,小的也一準儿知道它落向誰家。”眼睛望向兩位賬房,“兩位爺,小的說得對否?” 老賬房笑罵道:“去去去,就你嘴貧!賬爺初次來,有何好酒好菜,還不快點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兒,賬爺一句話,日後有你吃的苦頭!” “爺說的是,”小二嘻嘻又是兩聲,轉對張儀,“賬爺,天氣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壺熱酒,賬爺預熱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張儀笑道,“就沖你小子這份能耐,好酒好菜只管上來!”略頓一下,“嗯,菜要八盤,四冷四熱,酒嘛,可有十年陳的?” “有有有。”小二迭聲應道。 “那就先來一壇。” “一壇?”小二眼珠兒圓睜,“賬爺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這就去拿!” 不一刻兒,小二親手端著四盤冷菜,擺在几上,嘻嘻笑道:“賬爺請看,冷菜來了,熱菜稍候片刻,”見僕從搬一壇老酒走來,招呼他放下,又是嘻嘻兩聲,“十年陳一壇,請賬爺驗看封條。” 張儀呵呵笑道:“不用驗了,只要賬爺一過口,差缺一日,也是識得的!”言畢,親手倒滿三爵,遞予兩位賬房,自己亦端一爵,“來來來,兩位同仁,在下許久不曾暢飲,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舉爵齊飲。飲有一時,客人漸次增多,樓下大廳裡熱鬧起來。小二端上熱菜,三人正自品嚐,店門處忽又湧進十幾個兵士,個個神情沮喪,甲衣破損,衣冠不整,還有幾個掛彩的,雖然只是輕傷,看起來卻也狼狽。 這群士兵進得大廳,各選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張儀順眼再望出去,街上更有許多兵士,像是一下子從地下冒出來似的,三五成群地走著,有錢的走進客棧,沒錢的就在路邊攤位上買來麵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邊發怔的。 張儀看有一時,問兩位賬房道:“他們是哪兒來的?” 兩位面面相覷,也是不知。 張儀大聲叫道:“小二,過來!” 小二小跑著過來,嘻嘻笑道:“賬爺,您召小的?” “方才聽你說,城門樓裡飛入一隻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誰家,不會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賬爺說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嗎?” 張儀將嘴努一努那些兵士:“這些人是打哪兒來的?” 小二湊上嘴巴,小聲說道:“賬爺有所不知,景將軍吃敗仗了,魏國大軍佔去陘山、昆陽、舞陽,說是要來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聲音更小,“這些都是運氣好的,那些運氣差的,這當兒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烏鴉啄呢!” 張儀驚道:“那……景將軍呢?” 小二壓低聲音:“據小的所知,景將軍以身殉國了!乖乖,那個龐涓當真了得,景將軍鎮守宛、葉多年,將這一百多里長的方城守得就跟鐵桶相似,十幾年來哪曾吃過敗仗,此番遇上龐涓,乖乖,六萬大軍,說沒就沒了!”吐吐舌頭,“不瞞賬爺,兩年前小的還在尋思何時能到沙場上建個功名,這下不想了!” 張儀聽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麼,伸手在袖中摸來摸去,尋有一陣,抬頭望向老賬房,苦笑一聲:“有布幣否?” 老賬房趕忙摸出幾塊銅子,雙手呈上。張儀接過,擺在几上,朝小二努嘴道:“好小子,這個賞你了!” 小二收起來,鞠一躬道:“小的謝賬爺了!賬爺還想听什麼,小的知無不言。” 張儀笑道:“賬爺還想听的,你定然不知了。”略頓一下,“不過,你真想幫幫賬爺,眼下倒是有個小忙。” 小二趕忙伸過頭來:“請賬爺吩咐!” “拿幾個空碗碟來,賬爺排個用場。” 小二答應一聲,不一刻,端來一托盤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張儀身邊,嘻嘻笑道:“賬爺,這些夠否?” 張儀擺手。小二知趣,自行退去。張儀扭身背向酒席,將空碗碟拿過來,像個孩子似的在面前移來挪去,擺成一個形狀,望著它怔怔發呆。 張儀的怪異舉止使兩位賬房愣怔在那兒,望著他的後背面面相覷。有頃,老賬房起身,緩緩繞到張儀前面,望著他所擺出的空碗碟,正欲說話,張儀頭也不抬:“拿箸子來!” 老賬房一聽,趕忙遞過幾根箸子。張儀接過,將箸子擺在空碗碟之間,反複擺弄,使它們互為聯結,又是怔怔地望著它們,竟如癡呆一般。 老賬房急了,示意小賬房過來。二人站在旁邊,望有一時,皆不明所以。老賬房眉頭緊皺,欲對小賬房說句什麼,張儀的眼光陡然掃向一隻只空碗碟,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二人:“瑯琊、彭城、項城、陘山……宋伐彭城,魏不救宋,卻襲項城……”陡然,張儀心頭似是一道亮光劃過,擊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賬房看到機會,急問:“賬爺,何事妙哉?” 張儀看一眼兩位賬房,哈哈笑道:“孫兄妙哉!” 老賬房一怔:“孫兄?哪個孫兄?” 張儀卻不睬他,再次斂神聚目於這堆碗箸,凝思一時,順手取過一隻最大的空碗,放在較遠的地方,望著整個場面,一邊呆思,一邊伸手:“拿酒來!” 老賬房示意小賬房,小賬房趕忙端過張儀的酒爵,斟滿酒,雙手呈給張儀。張儀放在唇邊,輕啜幾下,雙目微閉,漸入冥思。 老賬房閱人無數,卻未曾見過這般人物,一時也是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見張儀二目圓睜,“啪”的一聲將拳頭擂在膝上,大聲叫道:“妙哉!妙哉!” 兩位賬房互望一眼,老賬房問道:“賬爺又有何事妙哉?” 張儀望著二人,哈哈大笑數聲,扭身轉過來,將爵中酒一氣飲下:“老酒妙哉!來來來,兩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賬房見張儀恢復如初,轉身坐下,舉爵笑道:“喝酒,喝酒,賬爺,請!” 三人又喝幾爵,老賬房正欲倒酒,見酒壇已空,大聲叫道:“小二,上酒來!” 小二急跑過來:“賬爺,要上多少?” 老賬房道:“再來一壇!” “一壇?”小二又是一驚,望向張儀,“賬爺,這十年陳是本店的招牌,雖說爽口,後勁卻大,賬爺三人喝一壇已是海量,這又再來一壇,小的只怕……” 張儀掃一眼兩個賬房,哈哈笑道:“看這樣子,兩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對手了,”轉對小二,“小二,不是一壇,是兩壇。撤下酒爵,換大碗來!” 小二咂咂舌頭,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小二領著僕從,搬來兩壇十年陳酒,將爵撤去,換作三隻大碗。 小二倒滿,正欲離去,張儀叫道:“小子,趁賬爺還沒喝醉,問你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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