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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4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4

寒川子

  • 歷史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94579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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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鬼穀子說天下,二子破情關下山

孫臏下山之後的頭幾日里,鬼谷四子的草舍裡更見冷清。蘇秦、張儀都如換了個人,一連數日,要么抱頭大睡,要么並膝呆坐,要么進山閒逛,誰也不想看書,嘴巴上如同貼了封條,連走路都是低垂腦袋,腳步拖沓,狀如落魄失魂。 如此這般連過了七日,張儀終是憋不住,於一日午後推開蘇秦房門。蘇秦正在席上閉目打坐,聽聲響知是張儀,眼皮不抬,依舊端坐如初。 張儀凝視蘇秦一陣,見他仍無動靜,重重咳嗽一聲,開始他的習慣動作,繞對手兜圈子。通常情況下,兜三圈也就夠了,這日卻是不同,張儀不停地兜,邊兜邊將兩眼鎖住蘇秦,步伐走得極慢,好像對方是個怪物。 蘇秦依舊端坐不動。 不知兜有多少個圈子,張儀終又強忍下來,拔腿走出門去,順手拉上房門。張儀在外面的草坪上埋頭又轉一會兒,看樣子實在憋悶,猛然邁開大步,噌噌幾下再次走到蘇秦門前,“通”的一聲將門踹開,徑直走到蘇秦跟前,動作誇張地並膝坐下,從喉嚨深處重重咳嗽一下,大聲說道:“我說蘇兄,我們還是說句話吧!”

蘇秦睜開眼睛,望向張儀,嘴巴未張,眼神卻在告訴他:“說什麼呢?” 張儀嘿然一笑:“你說孫兄他——走就走吧,還勾魂,看把蘇兄整得遠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殭屍!” 蘇秦復將眼睛閉上,身子卻動了動,屁股朝後挪有一寸。 張儀看在眼裡,扑哧笑道:“說是殭屍,有點屈了,改稱活肉吧,這個確切點,蘇兄畢竟能動,只是沒有精氣神而已!” 蘇秦再度睜開眼睛,回應一句:“是說你自己吧。” “好好好,”張儀笑道,“就算是說我自己吧!無論如何,只要蘇兄能開金口就成。” “賢弟有話,這就說吧。”蘇秦淡淡說道。 “我想說的是,”張儀提高聲音,“這個天下真有意思!” 蘇秦斜他一眼:“賢弟何出此言?” “龐涓那廝還沒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夢也未料到,僅只一年,就他肚裡那點貨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將,蔭妻乘龍,大紅大紫呢!”

蘇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還以為賢弟說出什麼駭世之語呢,不想卻是這個。” “再觀孫兄,”張儀也不與他強辯,顧自說道,“尚未出山,嗬,瞧這威勢!太子親臨,重金禮聘,前簇後擁,車馬塞道!” 蘇秦埋下頭去,沉默不語。 “你說說看,”張儀激動起來,“你我與他二人一同進谷,不是吹的,無論哪一點,總也不比他們差吧!” 蘇秦輕嘆一聲,悶在那裡。 “我說蘇兄,”張儀將聲音提高幾分,幾乎是在嚷了,“隨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 蘇秦抬起頭來:“你說會是什麼樣子?” 張儀放聲長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喲!” 蘇秦再度埋下頭去,沉默半晌,方才說道:“依賢弟看來,難道我輩皆已成器?”

張儀哈哈又笑數聲,方才說道:“蘇兄何能用此'難道'二字?依龐涓之才竟然橫掃列國,孫兄之才遠勝龐涓,天下何人可敵?在這谷中,閉眼想想,你我二人縱使不濟,也不至於遜色於孫兄吧。” “賢弟之才,自在孫兄之上。” “蘇兄莫要謙遜,你我既已結義,就要說心裡話。蘇兄,你摸摸心窩,當初來這谷中,可為終老於山林?” 蘇秦一驚,抬頭望著張儀:“賢弟是說——” “以在下之見,我們也當尋個機緣,下山大干一番!” 蘇秦正欲說話,有聲音從門外傳來,不及扭頭,童子已是閃進房門,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師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驚,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師弟見過大師兄!” 幾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童子已經變聲,長得跟張儀差不多高了,言談舉止也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氣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驚的樣子,童子呵呵笑出兩聲,擺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們不必多禮。”見二人坐下來,眼睛瞟向他們,“說呀,師兄在候回話呢。” 見童子盯過來,張儀只好揖道:“回大師兄,是在下說的。”略頓一頓,“我跟蘇兄連悶數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師兄來得正好。” “張師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側各顯出一個淺淺酒窩,“這幾日,你們存心下山,卻又不好向先生張口,可是為這事兒嗎?” 張儀略略一怔,點頭。 “兩位師弟過慮了。”童子的酒窩加深加大,聲音卻不無揶揄,“鬼谷之中,既沒有安門,也沒有上鎖;先生既未硬請兩位上山,自然也就不會扯住兩位袍角,不讓你們下山。兩位師弟想走,隨時都可上路,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軟不硬幾句話,把張儀噎了個上不來氣:“這……” “大師兄,”蘇秦抱拳解圍,“在下和張師弟並無此意。前幾日孫兄下山,我們二人都很難過。方才念及此事,張師弟有所感喟,僅此而已。” “是嗎?”童子轉望張儀,“孫臏出山,張師弟是何感喟,可否說予師兄聽聽?” 張儀略想一下:“飛龍在天。” 童子笑道:“聽這話音,張師弟這是困龍在山了。” 張儀又被噎個半死,憑他伶牙俐齒,竟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秦只好再度解圍:“大師兄,師弟有惑。” 童子兩戰皆勝,轉過頭來,笑呵呵地望著蘇秦。 蘇秦問道:“以大師兄之見,龐兄、孫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當然算了!” “這……”蘇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張師弟呢?”

童子連連搖頭。 “大師兄,”張儀急了,質問過來,“你憑什麼說他們成器,而我們未成?” “就憑這個,”童子手指二人,“他們二人已經下山,你們二人仍舊待在此地。” “師兄此話不公!”張儀大聲抗辯,“他們下山,是因為他們想下山。我們不下山,是因為我們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擺擺手,呵呵又笑幾聲,“本師兄來到此處,不是與你辯論的。要想知道成器與否,你們最好去問先生。” 話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兩位師弟,請吧。” 蘇秦、張儀皆是怔了。 張儀囁嚅道:“去……去哪兒?” 童子呵呵笑道:“去問先生呀。” 兩人自然不敢為這事兒去見先生,因而面面相覷,誰也不肯挪窩。 童子沉臉催道:“先生正在草堂裡等候你們,還不快走!”

見童子不是在開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過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見鬼穀子端坐堂中,玉蟬兒坐在斜對面。童子徑走過去,在先生身後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穀子示意免禮,二人遲疑一下,挨住玉蟬兒並膝坐下。 鬼穀子笑吟吟地望著蘇秦、張儀,直入主題:“前幾日,你二人想必見到榮華富貴了。” 見先生出口即問這個,蘇秦、張儀哪裡還敢說話,個個將頭埋下,惶然失措的樣子,就像是闖下大禍的孩子。 鬼穀子不無慈愛地微微一笑:“老朽問你們,是否也想下山?” 蘇秦、張儀將頭垂得更低。 “怎麼不說話呢?”鬼穀子似已揣知他們的內心,不依不饒。 二人越發不敢吭聲。 “回禀先生,”童子插進來道,“他們不好開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時,兩位師弟正在商議何時出山之事。”

“大師兄——”張儀臉色紫漲,急欲制止。 “張師弟,”童子呵呵笑道,“心裡有話,該在這裡說才是。方才你不是說,你二人的才華絲毫不遜於孫臏和龐涓嗎?你不是認定你們二人已經成器了嗎?” 張儀大窘,垂頭囁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穀子微微一笑,轉向蘇秦:“蘇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蘇秦老實點頭,“看到龐兄、孫兄際遇如此,弟子確有感懷。” “張儀,”鬼穀子轉向張儀,“是則是,非則非,鬼谷之中,用不著藏藏匿匿。” 張儀垂頭應道:“是。” “再說,”鬼穀子接著道,“你也沒有說錯。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應該不在龐、孫之下,如果他們算是成器,你二人理當成器。” 蘇秦一怔:“先生是說,我們二人尚未成器?”

鬼穀子微微點頭:“不是尚未,是遠未。” 張儀不服了,抬頭辯道:“既然我們不比他們差,先生為何說他們已經成器,而我們遠未成器?” “好吧,”鬼穀子直望過來,“你想知道原因,老朽這就說予你聽。老朽問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張儀應道:“我們既習口舌之學,自當以口舌之辯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辯才有高有低,老朽再問,你二人辯才如何?” 張儀不假思索:“巧設機辯,無理亦勝三分。” 鬼穀子搖頭:“此辯可以說人,不可以說家。” “那……”張儀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圓其說,滴水不漏呢?” 鬼穀子再次搖頭:“此辯可以說家,不可以說國。” 張儀急了,抓耳撓腮,有頃,侃侃陳辭:“察言觀色,趨吉避凶,擇善者而說之,擇不善者而避之。”

鬼穀子又是搖頭:“此辯可以說國,不可以說天下。” 張儀大驚,目視蘇秦,見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穀子笑問二人:“你二人還有何辯?” 張儀、蘇秦皆是搖頭。 “呵呵呵,”鬼穀子呵呵連聲,“還要再問答案嗎?” 蘇秦、張儀又是搖頭。 “你們嘴上不問,心裡卻是不服,”鬼穀子依舊微微笑著,慢悠悠道,“老朽這就告訴你們。器有大小,術有專攻。龐涓、孫臏所習,皆為兵學。兵學之要在於應對天下戰爭。天下戰爭,皆可具體為事,是以兵學亦稱事學,有戰即事來,戰畢即事去。口舌之辯卻是不同。口為心之窗,舌為心之聲,口舌之要在於應對天下人心。善於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萬變,根本沒有規矩方圓可循。” 蘇秦聽得入迷,急不可待地問:“請問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穀子應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語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為玉帛;言語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尸累萬,血流成河。” 張儀急問:“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運。” 二人陷入苦思,有頃,蘇秦抬頭:“這……弟子愚笨,還請先生詳解。” “所謂命運,”鬼穀子開解道,“可分三類,一是個人命運,二是邦國命運,三是天下命運。把握一人命運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國命運者,可入一國之心,服一國;把握天下命運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蘇秦埋頭又想一時,仍是不解:“請問先生,三類命運是一樣的嗎?” 鬼穀子連連擺手:“要是一樣,就不是難事了。這麼說吧,就一人而言,所處環境是命,所逢機遇是運;就邦國而言,周邊環境是命,所逢天時是運;就天下而言,所處天時是命,天下大勢是運。《周易》之所以佔往察來,是因其演繹的是命運的生息轉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張儀問道:“請問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時運?” “審時度勢!”鬼穀子一字一頓,“換言之,審天下之時,度天下之勢。” 張儀追問:“何為天下時勢?” “所謂天下之時,就是天下大勢的運動趨向。所謂天下之勢,就是推動天下大勢的各種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風向是時,因風而動的潮流是勢。把握時勢,就是弄潮。天下時勢,撲朔迷離,神鬼莫測,瞬息萬變。聖人知時識勢,因時用勢,因而治世。奸賊逆時生勢,因而亂世。” 鬼穀子高瞻遠矚地道出這番宏論,蘇秦聽得呆了,好半天,方才問道:“請問先生,如何做到知時識勢,因時用勢?” “明日晨起,”鬼穀子緩緩起身,“你們可隨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裡,你們就都知道了!”轉對玉蟬兒,“蟬兒,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蟬兒起身,攙上鬼穀子的胳膊,緩緩走出草堂。 回草舍的路上,蘇秦、張儀一前一後,雙雙耷拉著腦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個下午,蘇秦一直躺在榻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真像一具殭屍,只有兩隻大腳丫子無意識地碰來碰去。 迎黑時分,張儀推門進來,在屋中轉有不知幾圈,終於停住步子,長嘆一聲:“唉,蘇兄你說,學問這東西,還有個底嗎?鬼谷裡用功四年,本以為熬到頭了,讓先生這麼一說,嗬,原來這只是個開端!” 蘇秦依舊將兩眼盯在天花板上,毫無反應。 “唉!”張儀發出一聲更長的嘆息,“夏蟲不知秋草,張儀服了!” 又悶一時,張儀將腳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張儀真正服了!” 溪邊小路上,玉蟬兒攙著鬼穀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穀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著玉蟬兒:“蟬兒,你心裡好像有話要說。” 玉蟬兒亦回一笑:“回禀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 “哦,”鬼穀子依舊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龐涓下山,先生沒說什麼,聽任他去了。今年孫臏下山,先生仍舊沒說什麼,又聽任他去了。張儀、蘇秦想下山,先生為何卻要說出這番話來攔阻?” “方才老朽已經說了,龐、孫二人只是謀事,蘇、張二人卻要謀心,蟬兒難道沒聽明白?” “這是先生故意說予蘇秦、張儀聽的。兵學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國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僅是謀事之說,斷非先生本意。” 鬼穀子凝視玉蟬兒,點頭讚道:“蟬兒,你能想至此處,實令為師欣慰。”走到溪邊一塊巨石上,目視溪水,沉吟良久,長嘆一聲,“唉,隨巢子說得不錯,天下不能再亂下去,而要結束這場亂象,必須經由大智慧之人。” 玉蟬兒眼睛大睜:“先生是說蘇秦、張儀?” 鬼穀子點頭。 “就他倆——”玉蟬兒不無疑惑地望著鬼穀子,“能行嗎?” “是的,”鬼穀子又出一嘆,“眼下還不行,這也是老朽攔阻他們的原由。可時運所推,此二人責無旁貸。” 玉蟬兒心頭一震,沉思許久,抬頭又問:“依先生之見,天下亂象,當如何收拾?” 鬼穀子長吸一氣,又緩緩吐出,目視遠方:“天下混亂,皆因勢生。勢眾必相衝,勢亂必相混。亂勢衝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亂象,使世道安泰,當從根本著手,驅使亂勢歸一,一統山河。” “如何方使亂勢歸一呢?” “蟬兒所問,正是蘇、張二人欲做之事。” 玉蟬兒驚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蘇秦、張儀他們……有嗎?” “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穀子緩緩說道,“不過,依老朽觀之,二人雖無中流砥柱之力,卻有兩件寶物甚是可貴,一是浩然正氣,二是智慧過人。有此二寶,當可引領眾勢了。” 玉蟬兒驚訝地望著鬼穀子:“浩然正氣,張儀也有?” “是的,”鬼穀子點頭,“就在他的精髓裡。不過,他的這股正氣,若無蘇秦,或難衝出。一如龐、孫,蘇、張二人亦當是相知相爭,相輔相成。” 聽聞鬼穀子這席話,玉蟬兒如撥雲見日,心底澄明,點頭道:“蘇、張二人果成此功,當是天下之福。”又頓一頓,抬頭望向鬼穀子,“只是,縱使蘇秦、張儀有所造化,能夠引領眾勢,這個紛亂天下……真能一統嗎?” “應該能的。”鬼穀子鄭重點頭,“方今天下亂勢橫衝,亂象紛呈,皆是虛像。若以慧眼視之,天下大勢只有一個趨向,就是一統。” 玉蟬兒恍然悟道:“先生是說,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蘇秦、張儀如果出山,不過是順勢導勢而已。” “正是。”鬼穀子緩緩說道,“亂勢橫衝,恰如江河橫流,若不導之,必將氾濫成災。蘇、張二人若能順勢利導,就可控制亂勢,使萬流歸川,至海為一。” “蟬兒仍有一惑,”玉蟬兒思忖有頃,眼睛再次望向鬼穀子,“假如實現一統,請問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國泰民安嗎?” “唉,”鬼穀子仰望蒼天,長嘆一聲,“老朽心願如此。有朝一日天下歸於一統,是否真能國泰民安,實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啊!” 翌日晨起,猴望尖頂,天高雲淡,寒意襲人。仙風道骨、白眉慈目的鬼穀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頂,蘇秦、張儀、玉蟬兒、童子四徒緊跟其後。 鬼穀子引領四人繞尖頂轉一圈,徑至崖前巨松下面,並膝坐在懸崖邊上。眾人紛紛在他兩側並膝坐了。師徒諸人放眼望去,但見遠山近谷,霞光輝映,林海楓浪,晨霧鎖谷,層巒疊嶂,群峰咸伏。 諸人望了一陣,鬼穀子將頭轉向張儀,沉聲問道:“張儀,你可看到什麼?” 張儀應道:“回禀先生,弟子看到遠山了。” “遠山如何?” “層巒疊嶂,飛雲盤頂,若隱若現。” 鬼穀子將目光移向蘇秦:“蘇秦,你可看到什麼?” 蘇秦應道:“弟子看到崖下的深谷了。” “深谷如何?” “為晨霧所障,隱隱約約,弟子看不真切。” 鬼穀子轉向玉蟬兒:“蟬兒,你又看到什麼?” 玉蟬兒的眼睛半開半闔:“蟬兒看到遠山之巔有棵巨松,深谷之下有條小溪。” 鬼穀子點點頭,轉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麼了?” 童子二目全閉:“回禀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東西。” 鬼穀子微微一笑:“你小子倒是眼尖,說說都有什麼好玩的?” 童子依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蟬兒姐看到的那棵松樹上有白鶴三隻,一鶴口中銜魚,二鶴鼓翅伸嘴,欲爭搶之;谷底小溪邊有小鳥兩隻,正在歡叫跳躍;近旁草叢隱一青蛇,正引頸企盼,欲躍而噉之——”陡然頓住,神情凝滯。 張儀、蘇秦皆吃一驚,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童子。 張儀注意到童子根本沒有睜眼,說話像在背書,如發現作弊似地嚷叫起來:“大師兄,沒有看到就是沒有看到,編什麼故事?”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依舊全神貫注,有頃,陡然叫道:“先生,蛇撲中了,小鳥正在扑騰呢!” 張儀大笑起來:“我說大師兄呀,你這越編越邪乎了。蛇在哪兒,也讓師弟看看!” 童子依舊閉眼,但伸手指向崖下一處地方:“就在那兒!” 張儀伸頭望去,依然是白雲鎖谷,莫說是小鳥,即使玉蟬兒所說的小溪,也不見踪影,呵呵笑道:“崖下除去雲霧還是雲霧,哪來什麼蛇撲小鳥?” 鬼穀子不動聲色:“張儀,你是用什麼看的?” 張儀應道:“回先生的話,弟子是用眼睛看的。” 鬼穀子轉對玉蟬兒:“蟬兒,你是用什麼看的?” 玉蟬兒應道:“弟子是用直覺看的。” 鬼穀子轉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應道:“童子是用心看的。” 張儀、蘇秦看看玉蟬兒,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真正服了。 鬼穀子微微一笑,轉向張儀:“張儀,這下明白了吧。用肉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覺,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無所不見。”將目光從張儀處移開,轉向蘇秦,然後又轉向張儀,“昨日談及'知時識勢,因時用勢',若是換個說法,就叫觀天下。” 蘇秦、張儀一下子悟出鬼穀子要他們來此絕頂的真正目的,頓時雙目圓睜,四隻眸子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先生。 鬼穀子侃侃而談:“觀天下就如觀這遠山,視這深谷,不能單靠眼睛,要用直覺,要用心。觀遠山,不必上遠山,看深谷,也不必下深谷。反過來說,若是真的上了遠山,下了深谷,你只會觀不見遠山,看不到深谷。就好比鑽進林中,但見樹木,不見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處絕頂,用眼望下去,用直覺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 鬼穀子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蘇秦、張儀心中皆是一亮。 蘇秦應道:“弟子明白了,審時度勢,須用心眼,不能用肉眼。” “是的,”鬼穀子微微點頭,“心眼也叫慧眼。口舌之學,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須觀天下;要觀天下,須洞悉天、聖、人三道,須熟諳捭闔之術。你們四年所學,僅是嘴皮功夫,說人說家尚可,說國則顯不足,若以之說天下,必貽笑大方。” 蘇秦、張儀面面相覷。 有頃,蘇秦問道:“請問先生,何為天、聖、人三道?” “天道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萬物的生剋變化之理;聖道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國、天下大同之理;人道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樂業、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輔相成,失此離彼。遠天道,聖道困;遠聖道,人道難。” 諸人各陷深思。 過有一時,張儀復問:“請問先生,何為捭闔之術?” “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不言。捭闔之術,就是張口閉口之術,習口舌之學,知捭知闔,最是難得。” 張儀急道:“張口、閉口有何難哉?” 鬼穀子連連搖頭:“難!難!難!” 蘇秦問道:“請問先生,難於何處?” “難於你必須知道何時應該張口,何時應該閉口;你必須知道應該張口時如何張口,應該閉口時如何閉口。宮廷之上,一句話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話說錯,腦袋頃刻搬家。常言道,福從口入,禍從口出,講的就是這個理兒。” 蘇秦怔了下,接著問道:“這……捭闔之術可有訣竅?” “若要明白捭闔之術,先須明白捭闔之道。” “何為捭闔之道?” “捭闔之道,也即天、聖、人三道,就是宇宙萬物的陰陽變化之理。任何事物,都離不開捭闔,也都可以用捭闔之道進行解析。陽為捭,陰為闔;白晝為捭,黑夜為闔;開始為捭,終結為闔;善為捭,惡為闔;春夏為捭,秋冬為闔;月圓為捭,月缺為闔;向上為捭,向下為闔;長生、富貴、榮耀、安樂、利益、希望為捭,死亡、貧窮、毀棄、痛苦、損失、失望為闔……” “先生,”玉蟬兒抬起頭來,望著鬼穀子若有所思,“可否這麼說,凡與生相關,均為捭,凡與死相關,均為闔?” 鬼穀子微微點頭:“有這麼個意思,但捭闔之道遠不止此,你們唯有慢慢體悟,方能明白其中妙理。” 張儀再問:“捭闔之道,具體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則?” “當然有,”鬼穀子徐徐言道,“捭闔之道,其因循可依陰陽變化法則。萬物或捭或闔,或捭中有闔,或闔中有捭。具體到口舌之學,其法則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謀劃,均叫捭,凡朝挫敗方向的謀劃,均叫闔。” 張儀恍然悟道:“先生之言,如開茅塞!” “習口舌之學,捭闔之道就如一扇大門,你們唯從此門進入,方能領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闔契機,方能做到何時張口,何時閉口,方能做到開口時如何開口,閉口時如何閉口。” 蘇秦、張儀雙雙嘆服:“弟子受教了!” 自於猴望尖得傳捭闔大道之後,蘇秦、張儀再也不提下山之事,於谷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討,精進神速。數月之後,二人觀物察事一如玉蟬兒,學會瞭如何使用直覺。又過數月,他們竟也趕上童子,能以心眼觀物。 流光如梭,轉眼又值深秋。朔風吹來陣陣寒意,催紅漫山秋葉。秋葉一片片落下,鬼谷林中,部分樹木已近光禿。 這日午後,玉蟬兒正在草堂中看書,一股冷風呼嘯著吹開房門,襲入草堂。玉蟬兒陡然受涼,情不自禁地打個噴嚏,起身關住房門,拿木棍頂上,返回洞中閨房,打開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蟬兒復至草堂,正欲坐下,忽聽天上傳來大雁的“呱呱”叫聲。 玉蟬兒猛然想起什麼,心兒就如被人揪住似的,只幾步跨到門口,打開房門,衝到外面的草坪上。 玉蟬兒放眼望去,但見萬里晴空點綴朵朵白雲,一行大雁正從頭頂掠過,排成人字隊形飛過鬼谷。姬雪的聲音亦隨著一聲聲的雁叫響在耳邊:“雨兒,燕地遙遠,阿姐這一去,此生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把心裡的話兒說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不差,全捎予你。雨兒,秋天到來時,只要你看到南飛的大雁,可要用心去聽……” 玉蟬兒正在回想,雁陣已是掠過頭頂,飛向南面山頂。玉蟬兒緊追幾步,眼睜睜地看著雁陣沒入山後,那串“呱呱”的叫聲也漸響漸弱,再也聽不到了。 山谷重歸靜寂。 玉蟬兒的淚水攸然而出,正自傷懷,又有兩行雁陣由北飛來,呱呱叫著,掠過她的頭頂。玉蟬兒精神一振,兩眼直直地凝視它們,目送它們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巔。 又候一時,看到再無雁陣,玉蟬兒輕嘆一聲,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臨別贈她的七弦琴,輕輕撫摸。 玉蟬兒手撫琴弦,淚下如雨,喃喃哽咽道:“阿姐,雨兒看到大雁了,它們告訴我,它們看到你了,它們看到你站在它們面前。可你望著它們,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說……阿姐,你心裡有話,為何不對雨兒說呢?阿姐……雨兒想你啊!” 玉蟬兒悲泣有頃,緩緩起身,抱琴走到戶外,在草坪上並膝坐下,面朝北國方向,輕輕彈奏起來。 一陣風兒吹過,一片秋葉飄零,落於琴上,復被風兒拂走。 琴聲初時低沉,如嗚如咽,而後如急風驟雨,再後如雁語聲聲,又如流水淙淙,聲聲呢喃,最後如浮雲掠過,陷入一片死寂。 兩百步開外的小溪旁,蘇秦、張儀並肩呆坐於一塊巨石上,各閉眼睛,全神貫注地傾聽玉蟬兒的琴聲。 鬼穀子與童子散步歸來,看到二人,亦走過來。蘇秦感覺有人,睜眼一看,見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穀子伸手製住。張儀則完全沉浸於玉蟬兒的琴聲裡,兩行淚水悄無聲息地滴下,滑落在石頭上。 鬼穀子跨上石頭,並膝坐下。張儀猛然發覺,打個驚愣,忙拿衣袖抹去淚水,坐攏過來。 鬼穀子眼望張儀:“張儀,在聽什麼呢?” 張儀應道:“回先生的話,弟子在聽師姐彈琴。” “琴聲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弟子聽琴無數,唯有今日琴聲令弟子心顫。” “是的,”鬼穀子點頭道,“老朽看到了。”轉問蘇秦,“蘇秦,你也在聽蟬兒彈琴麼?” 蘇秦應道:“是的,先生。” “琴聲如何?” “如泣如訴。” “哦?”鬼穀子抬頭,“可曾聽出她在泣什麼?訴什麼?” 蘇秦搖頭:“弟子聽不真切。” “嗯,”鬼穀子讚道,“你能聽出,已經不錯了!” 張儀心裡一動,急切問道:“敢問先生,師姐在訴說什麼?” 鬼穀子轉向童子:“小子,你來說說,你的蟬兒姐在訴說什麼。” 童子正在閉目傾聽,聽到鬼穀子發問,頭也未扭:“回先生的話,蟬兒姐在跟大雁說話。” “大雁?”張儀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無嘆服地點頭道,“嗯,大師兄說得極是,剛才師姐看到大雁南飛,這才出來彈琴。” 鬼穀子沒有睬他,繼續問童子:“你的蟬兒姐在對大雁說些什麼呢?” 童子又聽一陣,搖頭。 張儀急問:“先生能聽出她在訴說什麼嗎?” “是的,”鬼穀子緩緩說道,“她在詰問大雁為何不守信用,為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 “該捎之物?”張儀打個驚愣,“請問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穀子瞥他一眼:“你要關心這個,最好去問蟬兒。” 張儀知先生已經揣出他的心意,臉上一熱,急急垂下頭去。 “先生,”蘇秦解圍道,“如此細微之境,弟子能否聽懂?” 鬼穀子應道:“只要用心,自然能夠聽懂。” “如何用心?” “將心比心,心心相印。” “如何做到心心相印?”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聽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蘇秦喃喃重複:“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正是,”鬼穀子重申一句,“此為揣、摩之術。捭闔之術五花八門,首推揣、摩。” 張儀已經聽出先生是在藉機傳授,精神陡來,大睜兩眼:“請問先生,何為揣情?” 鬼穀子緩緩說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詩曰,'他人有心,於忖度之,'講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則要察其言,觀其色,聞其聲,視其行,然後推知其心之所趨。若是揣天下,則要透視國情,觀其貨財之有無,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險易,軍力之強弱,君臣之賢愚,天時之福禍,民心之向背,然後推知其國運是盛是衰,是興是亡。” 鬼穀子由此及彼,推而揣摩天下。蘇秦、張儀如聞天書,似痴似迷。沉思有頃,蘇秦問道:“請問先生,如何揣情?” “欲揣其情,首摩其意。摩為揣之術,揣、摩不可分離。” 張儀急問:“何為摩意?” “所謂摩意,就是投其所好,誘其心情。譬如說,對方廉潔,若說以剛正,此人必喜,喜,必洩其情;對方貪婪,若結以財物,此人必喜,喜,必洩其情;對方好色,若誘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洩其情。是以善摩之人,如臨淵釣魚,只要用餌得當,魚必上鉤。” 蘇秦、張儀再入深思。 鬼穀子見二人已入狀態,緩緩起身:“習口舌之學,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聾子瞎子,若想成功,難矣。” 蘇秦、張儀起身拜道:“弟子謹記先生所言,細加體悟。” 望著鬼穀子與童子的背影漸去漸遠,張儀回過頭來,轉對蘇秦,一本正經地說道:“蘇兄,你說先生這人,肚裡有多少寶貨,盡可悉數倒出就是,偏是星兒點兒,讓你我整天價日里瞎琢磨。” 蘇秦扑哧笑道:“賢弟,就你我這點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來,能不撐死?” “蘇兄說的是!”張儀亦笑一聲,“先生這……今日一點兒,明日一星兒,就是讓你我慢慢悟呢。”略頓一下,“哎,我說蘇兄,今兒這點揣和摩,可有感悟?” “還沒細想呢,談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習練一下,或有所悟。” 蘇秦笑道:“賢弟想到何事?” “師姐。”張儀稍作遲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方才先生說,師姐在詰問大雁為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想必是師姐在思念什麼人。蘇兄你來揣摩一下,師姐她能思念何人?” 蘇秦連連擺手:“若是揣摩別人,在下或可。揣摩師姐,在下斷然不及賢弟。” “蘇兄不必謙遜。”張儀話中有話,“在此谷裡,除先生之外,真正曉得師姐的,還不是你蘇兄?譬如方才,師姐彈琴,在下聽到的不過是琴,蘇兄聽到的卻是心。僅此一點,在下已是服了。” “賢弟過譽了。”蘇秦笑道,“其實,師姐之心,賢弟早已揣出,不過是知作不知而已。” “蘇兄說笑了,”張儀亦笑一聲,“在下若是知曉,何苦去問先生,授人笑柄?” “賢弟聽琴心顫,淚流滿面,若不將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張儀見蘇秦說出此話,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還瞞不過蘇兄啊!” 這日夜間,張儀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聯想到開篇裡的“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之句,似是突然體會到了古人的感受。兩相比照,張儀覺得,古人吟出的就是現在的他。 張儀輕嘆一聲,披衣起床,“吱呀”一聲推開房門。 是夜正值仲秋,一輪圓月明朗如鏡,高懸天上。張儀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這輪明月,觀望一團又一團的淡淡白雲緩緩地移近它的身邊,從它身上攸然掠過,漸去漸遠。 望著,望著,月亮上面似有東西在動。張儀揉揉眼睛,定神細看,是玉蟬兒。玉蟬兒身披白紗,步態輕盈地飛下月亮,緩緩向他走來。不是走來,是飄來,因為她像是一片隨風翻舞的樹葉般輕盈。 玉蟬兒飄呀飄,飄呀飄,一直向他飄來。眼看就要飄到眼前,又忽地止住腳步,現出一個側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紗。冷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傾瀉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雲的處子胴體上。 張儀本能地閉上眼,也恰在此時,耳邊響起玉蟬兒冷冷的聲音:“諸位士子,自從走進這條谷中,自從踏上求道之路,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於蟬兒了。屬於蟬兒的,只有這團肉體。如果哪位士子迷戀這團肉體,蟬兒願意獻出。諸位士子,蟬兒是真心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為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挽救黎民於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將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有何惜哉!” 張儀陡然打個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蟬兒已是芳踪杳然。眼前什麼也沒有,依舊是那輪圓月掛在天上;耳邊什麼也沒有,依舊是冷冷的秋風嗖嗖吹過。 張儀意識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聲,嘆道:“唉,想我張儀,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愛過哪個女人,唯有師姐讓我魂縈夢牽。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幾年下來,師姐竟似……”想到這裡,又嘆一聲,“唉,我的這番心意,蟬兒可否知曉?如果她真的將心交付大道,斷不會為情所動。她不動情,縱使我將心全掏出來,也是枉然!” 悶頭又想一時,張儀陡然間打個激靈:“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術,何不先用一場?待我尋個機緣,先拿話語誘她,觀她是否斬斷情絲。倘若情絲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遲!” 沒過幾日,機緣真就來了。 這日晨起,張儀從溪中洗漱過後,路過草堂門前,見童子正在收拾竹簍、鐵鏟等物甚,隨即湊過來,站在那兒看有一時,笑口問道:“大師兄,你在忙活什麼呢?” 童子應道:“仲秋時節適宜採藥,師兄這要陪伴蟬兒姐上山去呢。” “哦?”張儀打個激靈,“幾時出發?” “這……”童子看看日頭,“眼下露水太大,看來還得再候半個時辰。” “敢問大師兄,你們欲上何山?”張儀順口問道。 “猴望尖。”童子朝遠處一指,“那兒的草藥,藥性最好。”略頓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說師弟,你問這個乾嘛?” “是這樣,”張儀笑道,“師弟在想,師兄跟師姐到那麼遠的地方採藥,萬一採得多了,總該有個腳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說就是,何苦要兜這麼大的圈子?”童子奚落道。 “是是是,”張儀趕忙表態,“不瞞師兄,師弟這幾日從早到晚都在打坐,兩腿坐僵了,就想跟隨師兄遛這一趟,一是活動一下腿腳兒,二是跟師兄長點見識。” 童子笑道:“就憑你這張甜嘴,師兄允准你了。這樣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帶一根長棍子,過上兩刻,在此候著。” 張儀答應一聲,急急走回草舍。兩刻之後,張儀帶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遠遠望見玉蟬兒背著竹簍,與童子已經走在小徑上。張儀加快腳步,急趕上來。玉蟬兒聽到後面腳步響,扭頭一看,眉頭微皺,對童子道:“他來幹什麼?” 童子笑道:“是我讓他來的。後晌採藥回來,也好有人背上。” 玉蟬兒扑哧笑道:“他要想背,讓他這就背上!”說話間,已從背上取下竹簍,候在路邊。 張儀趕至,看到路邊竹簍,又見玉蟬兒微笑著立於路邊,心中大喜,二話不說,將篾刀放進簍中,將木棒遞予玉蟬兒,嘻嘻笑道:“師姐,你拿上這個壓陣。萬一遇到山貓子什麼的,師弟這條小命,可就全仗師姐了!” 玉蟬兒接過木棒,笑道:“不要耍貧嘴,省下力氣,後晌有你受的。”話音落下,人已頭前走去。 “好咧!”張儀輕快地答應一聲,舒坦得全身骨頭無一處不服帖。 三人說說笑笑,不消兩個時辰,就已趕到猴望尖。 猴望尖雖險,但幾年下來,三人俱是熟門熟路。即使張儀,也全然沒有初來此處的那種驚懼感,尤其是這一日,晴空萬里,秋風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藥材成熟季節,猴望尖更是百藥盛地,不出數步,就有好藥入目。童子、玉蟬兒都是識貨的,剛過午時,張儀背上的竹簍已滿。因有腳力,童子也就無所顧忌,看到好藥,只管下鏟去挖,張儀背上的竹簍漸次滿起來。 童子用腳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轉過這個山嘴,還有幾味好藥,師兄我去年早看好了,沒捨得挖,今年當該長成。張師弟,你可不要嫌多喲!” “師兄只管挖去,”張儀笑道,“不瞞師兄,師弟這身力氣連攢數年,竟也沒個使處。莫說是幾味草藥,縱使師兄坐在簍裡,師弟也一併背你回去。” “好好好,這話可是你說的。”童子當即拿上鐵鏟,興沖沖地頭前跑去。 秋日採藥,多為塊根,又經童子踩實,雖隻大半簍,卻有分量。二人追著童子走不多時,玉蟬兒就已看到張儀的額頭上滲出汗珠。 玉蟬兒從袖中掏出絲絹,遞過來道:“張士子,你都出汗了,這還嘴硬。來,擦一把。” 張儀充滿情意地望她一眼,接過絲絹,送入鼻下,輕輕嗅了嗅,遞還給玉蟬兒,別有用意地說:“師姐這麼香的絲絹,若是擦了張儀這身臭汗,豈不污了?” 玉蟬兒不由分說,伸手替他擦過,嗔道:“什麼香臭?絲絹就是用來擦汗的,你這樣窮講究,快要趕上蘇士子了!” 張儀心中湧出一陣莫名的感動,聲音發顫,喃聲道:“蟬兒——” 玉蟬兒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咦,張士子,你這是怎麼了,聲音聽起來不對。” 見玉蟬兒一副無邪的樣子,張儀只好強自忍住,別過臉去,小聲說道:“沒什麼,嗓子有點幹。” 玉蟬兒忙從身上解下水葫蘆,取出塞子,遞過來道:“張士子,來,喝口水潤潤,興許會好些。” 張儀接過葫蘆,咕嘟咕嘟連喝幾口,伸衣袖擦擦嘴,笑道:“好了,師姐。” 玉蟬兒看看前面,急道:“張士子,快點走吧,童子不知哪兒去了。” 張儀望玉蟬兒一眼,半開玩笑道:“師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見,這兒可就沒人了,只有你和我。” 玉蟬兒皺下眉頭:“那可不成!” “哦?”張儀心裡一沉,急問,“有何不成?” 玉蟬兒咯咯笑起來:“你我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了!”腳步加快,“快走吧,咱倆得快點。” 聽聞此話,張儀打個激靈,急趕一步,明知故問道:“師姐,咱倆怎麼了,我沒有聽清。” 玉蟬兒嗔他一眼:“沒有聽見就算了!” “乖乖,”張儀心裡忖道,“咱倆……真有意思……嗯,蟬兒此話別有深意,看來有戲,待我再拿話兒探她。”又趕幾步,欲言又止,“師姐,要是……” 玉蟬兒放慢腳步,扭頭望向張儀:“要是什麼?” 張儀囁嚅道:“要是……要是……這個天下沒有童子,沒有先生,沒有蘇兄,也沒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師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這雲夢山里,師姐……師姐將會如何?” 玉蟬兒扑哧一笑:“張士子何出此言?” “師姐還沒回話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蟬兒一人,這……天哪,蟬兒……蟬兒會瘋掉的!” 張儀心裡一喜,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任誰都會瘋掉!”略頓一下,“師姐,師弟還有一問,若是另有一人與師姐做伴呢?” 玉蟬兒扑哧又是一笑:“嗯,這還差不多,不過,蟬兒要看這個人是誰嘍!” 聽到此話,張儀兩眼放光,兩嘴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樣真如得了個天大的寶貝。望著他的興奮樣兒,玉蟬兒心中納悶,正欲問他傻笑什麼,忽聽童子在叫,抬頭望去,見童子正在遠遠招手,也就顧不上此事,加快腳步,急走過去。 張儀跟過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何首烏,若是全挖出來,少說該有幾十斤重! 揣知玉蟬兒並不拒絕塵緣,張儀的心情就如春暖花開時節放飛的風箏,笑意寫在臉上,即使幾十斤重的簍子壓在背上,走路也似腳不沾地。 這日晚間,張儀雖然疲累,心情卻是愉悅,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熬至夜半,眼見毫無睡意,索性走出房門,並膝坐於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張儀沒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閉雙目,細細回味,思緒從洛陽周室開始,一直游至鬼谷裡的幾年,最後才進入關鍵場面,耳邊再次響起玉蟬兒的聲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蟬兒一人,這……天哪,我……我會瘋掉的!……嗯,這還差不多,不過,蟬兒要看這個人是誰嘍!” 張儀陡然打個驚愣,思忖道:“對,除我之外,這個人會是誰呢?是先生嗎?若是先生,說明玉蟬兒仍無塵心,與前意不符,因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斷不會說出自己會因孤獨而'瘋掉'。不是先生,又會是誰呢?龐涓、孫臏?不對。蘇兄?絕無可能。週天子?不會是他。難道是姬雪?” 張儀眼前現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頃,搖頭忖道:“斷不會的!男人若有凡心,斷不會與另一個男人生活一輩子。女人也是一樣。儘管是姐妹,若是終生廝守,也是無趣。除去這些人,還會有誰呢?” 張儀陷入苦思。 又過一時,張儀陡然打個驚愣:“大師兄!” 童子立即浮現在張儀面前。前些年,童子是個孩子,今日卻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聲音也變了。修道使童子過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爾不群。再往細處想,鬼谷數年裡,真正與玉蟬兒形影不離、不離不棄的,是童子,不是他張儀。 是的,他們二人誌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譬如說今日挖藥材…… 張儀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張儀抱頭自語,“在這世上,除我張儀之外,真正關懷師姐,也值得她去廝守的還有一人,就是大師兄。” 想到自己的情敵竟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張儀不禁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了!” 翌日午後,四子草舍前面,張儀悶坐於草地上,蘇秦坐在離他不遠的石幾邊看書。正看之間,蘇秦遠遠望見鬼穀子、玉蟬兒二人走來,起身招呼張儀,拱手揖禮。鬼穀子與玉蟬兒直走過來,在張儀旁邊的草地上坐下。蘇秦、張儀見了,也自坐下。 張儀偷眼望向玉蟬兒,恰好撞見她的目光,臉上頓時一紅,一顆心撲撲狂跳不止,急急轉過頭去。 鬼穀子望向張儀:“張儀,適才見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張儀臉上燥熱,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傳的揣、摩之術。” 鬼穀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審時度勢,摩即窺人心事。” “呵呵呵,”鬼穀子點頭笑道,“這麼解釋,倒也簡明扼要。悟至此處,已屬難得。常言說,知己易,知彼難。揣、摩之術,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靈活運用,對手的形勢、心事就會了然於胸。孫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蘇秦問道:“請問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戰不殆嗎?” 鬼穀子搖頭。 “既然如此,”張儀問道,“孫武子之言豈不有誤?” “孫武子此言,旨在強調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勝。否則,你只能一敗塗地。” 蘇秦又問:“如果知己知彼,捭闔之中可有取勝之術?” “有兩術或可助你取勝,一是權,一是謀。” 張儀急問:“何為權、謀?” “權即權衡,謀即籌算。權衡是依揣、摩所得,權衡利弊、得失,決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於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則需籌算,就是謀。” “先生是說,權即何時言,謀即如何言。” “正是。” 張儀心裡一動:“請問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權,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穀子呵呵一笑:“當然,捭闔道術,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權,則可決定如何出言。一般說來,當因人而言。與智者言,依博;與博者言,依辨;與辨者言,依要;與貴者言,依勢;與富者言,依高;與貧者言,依利;與賤者言,依謙;與勇者言,依敢……” 張儀恍然悟道:“先生是說,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正是。”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謀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謀陰不謀陽,謀私不謀公,謀奇不謀正。” 蘇秦垂頭,喃喃重複:“謀陰不謀陽,謀私不謀公,謀奇不謀正……” 鬼穀子見他眉頭皺起,進一步解釋:“換言之,善謀者,在陰,在私,在奇。謀事,必陰;謀君,必奇;謀臣,必私。” 先生和玉蟬兒走後,張儀反复咬嚼鬼穀子最後一句話,“謀事,必陰;謀君,必奇;謀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悟道:“師姐如君,謀師姐,必奇。師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屬未知,待我想個奇策,得個實證。若是師姐心中有我,再和盤托出心事不遲。” 張儀悶頭苦思一時,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說的是,'與智者言,依博;與博者言,依辨;與辨者言,依要;與貴者言,依勢……'與師姐言,當依悲才是。蟬兒面上冷酷,內中卻有慈愛,待我作殘自己,演一場苦戲,或能試出她的真心。” 東山谷裡有一棵合抱大的柿樹,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時節,樹上掛滿紅紅的果實。黃昏時分,張儀告訴蘇秦,說是東山摘果去了。 眼見天色昏黑,仍然未見張儀回來,蘇秦大急,因為秋天正是山貓、狍子、野豬等大型走獸猖獗之時,谷中諸人往往在天剛落黑就回谷中,輕易不走夜路。 蘇秦尋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幾聲,斷定張儀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蟬兒一路尋去,果見張儀躺在那棵柿子樹下,兩手緊緊抓著一根斷枝,已是“昏厥”。 蘇秦大驚,伸手探過鼻息,見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來,低頭輕喊幾聲,張儀仍無反應。蘇秦上前,正欲背起張儀,玉蟬兒急道:“蘇士子,慢!” 玉蟬兒彎下身去,拿出張儀的一隻胳膊活動一下,把脈有頃,復將他的肢體逐一查驗,看到並無外傷,脈搏也無大礙,這才與童子協力將他攙起,輕輕放到蘇秦背上。 快到谷中時,張儀總算哼哼唧唧地呻吟出聲。蘇秦加快腳步,回到草舍,將他放到榻上。玉蟬兒再度檢查時,張儀大呼小叫,這兒疼,那兒麻,全身上下竟是沒有一處舒坦的。玉蟬兒初修醫道,自也識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騰約有半個時辰,認定張儀摔得不輕。因見並無明顯外傷,最終推斷他可能傷及內髒了。 玉蟬兒自修醫以來,雖是讀書不少,也治過幾樁小病,似此“嚴重”摔傷還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這日夜間,死活也不回去,定要陪在張儀身邊觀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蟬兒發現張儀的左腳踝有點腫脹,伸手一摸,張儀又驚又乍,大呼小叫。玉蟬兒找到病灶,緊急忙活半日,調好草藥為他敷上,又配幾味草藥,親自煎熬,藥好之後,又親口嚐過,這才端與他喝。 看到玉蟬兒如此上心,張儀哪裡把持得住,內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嗒嗒嗒”地滴進藥碗裡。玉蟬兒掏出絲絹,為他擦過,小聲說道:“張士子,莫要傷悲,蟬兒看過了,只是左腳踝扭傷,並無大礙!這碗藥是蟬兒配的,可調內中陰陽,利跌打損傷,若是喝下,興許會好一些。” 張儀泣不成聲,哽咽著點點頭,端起藥碗,咕嘟幾聲,和淚喝了。 玉蟬兒走後,張儀獨自躺在榻上,又流一會兒淚,嘆道:“唉,這番苦頭,看來沒有白吃。只是……蟬兒這樣子待我,我這裡疑神疑鬼不說,這又裝腔作勢,弄得就跟真的一樣,愧對她了。” 張儀悶頭自責一番,心里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陣,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蟬兒的精心調養下,張儀的“傷勢”痊癒得甚快。幾日之後,腫脹消除,張儀也能“勉強”下榻,跛腳走動幾步。玉蟬兒看到,開心得如同孩子一般,出去尋來一根木棒,定要蘇秦削成一根拄杖。張儀看在眼裡,多出一份感動之餘,更加堅定了先前的推斷。 因張儀之傷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蘇秦就與童子一道下山,購置日用物甚。次日黃昏,二人返回谷中,張儀自是急不可待地向蘇秦打探山下狀況。蘇秦將聽到的各種傳聞略講一遍,多與孫臏、龐涓二人有關,說他們在魏如何了得,說孫臏如何被魏王聘為監軍,如何促使魏國耕戰兼顧,魏人又如何減賦免稅,魏國如何因之大治等,聽得張儀心猿意馬,兩眼圓睜,雄心勃起。 蘇秦肩背許多物甚,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講個大略,也就拱手告辭。蘇秦剛出房門,張儀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顫。 張儀從榻上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幾日來,他的身心全都係在玉蟬兒身上,竟將此生的宏圖大略,對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個乾淨。蘇秦一席話,將他這份心思重又喚回。是啊,如果選擇玉蟬兒,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隨先生終老於山林,因為玉蟬兒不是那種貪戀塵世的人,斷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與世俗之人拼殺。這…… 一邊是玉蟬兒,一邊是壯志宏願,張儀哪一個也割捨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將亮時,張儀決定捨棄玉蟬兒,下山搏殺,但在太陽出山、玉蟬兒又來探視他時,這一決心頃刻如煙消散。 這些天來,鬼穀子一直在閉關深修。傍晚時分,鬼穀子出關,玉蟬兒向他講述了張儀摔傷一事,也約略述及自己的診治經過。鬼穀子讚她幾句,與她前往探視。 見先生到來,張儀知道隱瞞不住,眼珠兒連轉幾轉,只將扭傷的腳踝示於先生。 鬼穀子掃他一眼:“走幾步看。” 張儀裝模作樣地拿過拄杖,一拐一拐地連走幾步。 鬼穀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嗎?” 看到仍有點跛,玉蟬兒應道:“先生,張士子的腳傷沒有全好呢!” 鬼穀子微微一笑,對張儀道:“張儀,扔掉柱杖,跳上兩跳,再走走看。” 張儀只好扔掉柱杖,連跳兩跳,又走幾步,果是不跛了。 張儀乾笑道:“先生神了,只這兩跳,竟就不跛了。” 鬼穀子笑道:“腳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 張儀知先生窺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紅,正不知說句什麼解脫尷尬,玉蟬兒恍然悟道:“先生,蟬兒明白了。心為神之主,神為身之主,張士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後方是肢體之跛!” “呵呵呵,”鬼穀子笑起來,“蟬兒,習醫道悟至此處,已是難得了。” “對對對,”張儀急道,“師姐所悟極是。弟子這幾日來,整個就是魂不守舍。” 鬼穀子呵呵笑出幾聲:“張儀,你的心神現在可否回來?” 張儀搖搖頭,忽又靈機一動,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說吧。” “是這樣,”張儀的眼睛連眨幾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見一奇女子,甚愛之,真心與她相守終身。此女卻是戀家,雖然愛他,卻不願隨他四處奔走。一面是暢遊四方,盡其心志,一面是廝守戀人,兩情相悅,此人兩相權衡,哪一面也難取捨。請問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穀子沉思有頃,捋鬚道,“此人的困惑涉及決斷,亦為捭闔之術。” 聽先生再次講到捭闔之術,張儀兩眼大睜:“決斷亦是捭闔之術?” “是的,”鬼穀子點頭,“捭闔諸術中,揣、摩、權、衡僅是手段,決斷才是目的。天下最難之事,莫過於決斷。換言之,需做決斷之事,必是疑難。” 張儀嘆道:“唉,確實如此,弟子為之輾轉反側,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穀子笑道:“看來你是遇到難決之事了。不過,再難之事,終需決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張儀急問:“弟子該當如何決斷呢?” “這就須知何謂決斷了。”鬼穀子緩緩說道,“所謂決斷,就是選擇。天下諸事,皆因選擇,亦皆由選擇。人生之妙,正在於此。萬事萬物,涉及決斷的只有兩種,一是易決之事,一是不易決之事。” 蘇秦問道:“何為易決之事?” “易決之事就是當下可斷之事,天下諸事,大多屬此。” “易決之事可有因循?” “易決之事可分五種: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美好之事;三是不費力即可成功之事;四是雖費力卻不得不為之事;五是趨吉避凶之事。” “不易決之事呢?”張儀關心的是這個,急不可待地問。 “不易決之事也有因循。俗語曰,'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孟子有云,'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說的就是這個。” 張儀再問:“先生,若是再三權衡,仍舊無法決斷,又該如何?” 鬼穀子笑道:“古人的做法是,求籤問卦,聽從天命。” “先生之見呢?” “天命不可違也。”鬼穀子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起身,“捭闔諸術,術術通道,無道即無術。諸術之間,互相關聯,由一而生十,由十而達一,萬不可孤立使用,否則,就會墨守成規,喪失變化之本。” 兩人叩拜於地:“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古人的做法是,求籤問卦,聽從天命……”眾人走後,張儀反复嚼味鬼穀子的話,越嚼味越覺有理。 “是陪伴師姐,還是山外驅馳,既然難以決斷,何不效法古人,聽從天命?”張儀這樣想定,隨即關上房門,尋到一根竹簡,在正面畫了一隻蟬兒,反面畫了一張大口,口中吐出一條長舌。 張儀畫好,看了看,跪於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後起身,將竹籤握在手中,默禱一番,閉上眼睛,猛力拋向空中。張儀聽到嘭的一響,知它撞上屋頂了。 張儀又候一時,卻不見竹籤落地,抬頭一看,見那竹籤不偏不倚,剛好插進屋頂的縫隙裡。張儀輕嘆一聲,拿根棍子將它撥弄下來,又是一番跪拜禱告,再次拋向空中。有了上次教訓,張儀的力道小了許多,那竹籤在空中翻幾個滾,掉落下來。張儀不敢看它,閉眼又是一番禱告,方才睜眼。 竹籤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隻蟬兒。張儀長吸一氣,將竹籤雙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窩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禱,再次拋向空中。竹籤再次落下,在上的依然是蟬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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