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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章劉禪密令

三國配角演義 马伯庸 5777 2018-03-13
楊洪用兩根指頭從木質魚筒裡拈出一根竹籤,這片暗青色的竹籤頂端削成了尖銳的劍形,看上去陰沉肅殺如同真正的一把利劍。他略抬手肘,把它輕輕地拋了出去。 竹籤畫過一道弧線,跌落在鋪滿黃沙的地面上。不遠處的劊子手大喝一聲,雙手緊握寬刃大刀猛然下揮。鐵刃輕易切開血肉,砍斷頸骨,把整個頭顱從一具高大的身軀上斬下來。那個頭顱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滾到了楊洪的腳邊。死者的眼睛仍舊圓睜著,滿是不甘和憤懣,與楊洪漠然的雙眸彼此對視,形成鮮明對比。 楊洪喟嘆一聲,把視線從地上移開。旁邊的數名軍士一齊大聲喊道:“正身驗明,反賊黃元伏誅!”聲音響徹整個校場。這時一名小吏不失時機地遞來監斬狀,楊洪抬手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名字:“馬承。”

這時有人殷勤地端來一個銅盆,裡面盛著清水和幾片桃葉。蜀中習俗,見血之後要用清水洗手,桃葉的清香可以遮掩氣味,不然會被死魂循著血腥味來索命。楊洪從來不信這些,但也沒特別的理由去反對。 他一邊洗著手,一邊抬頭望天。今日的成都天空陰霾,大團大團鉛灰色的陰雲鏖集在城頭,一絲風也沒有。這樣的天氣不會下雨,但卻極易起霧。一旦大霧籠罩,整個城市都會變得白茫茫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清,讓人心浮氣躁。 “真是個應景的好天氣啊。”楊洪暗自感慨道。 自從前將軍關羽在荊州敗亡之後,這天下的局勢一下子變得比蜀道還要婉轉曲折。先是曹丕篡漢,然後是漢中王稱帝。就在大家猜測新的天子會不會討伐曹魏偽帝時,他卻率先與孫吳開戰,打出了為關將軍報仇的旗號。去年——也就是章武二年(公元221年)——的六月,夷陵一戰漢軍被陸遜打得一敗塗地,天子一路敗退到白帝城才停住腳。

這個局勢很糟糕,但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去年年底,就在漢孫兩家好不容易重開和談時,白帝城突然傳出了天子病重的消息。這下子,整個益州都開始震惶不安起來。無論是入蜀的中原勳貴還是新附的土著仕人,都開始在心裡盤算起這個新興朝廷的前途。 到了今年二月,丞相諸葛亮和輔漢將軍李嚴突然離開成都,匆匆趕往白帝城,這讓天子駕崩的謠言更加塵囂日上,不穩情勢一下子達到了高潮。 眼前這個死者名叫黃元,本是漢嘉太守。他在去年年底聽說天子病篤後,立刻閉城不出,拒絕接收來自成都的任何指示。當他所痛恨的諸葛亮離開成都以後,黃元立刻起兵叛亂,大舉進攻臨邛。可是黃元沒料到的是,諸葛亮在出發之前已經留下了對付他的人。 這個人就是楊洪。

楊洪的籍貫是犍為武陽,土生土長的益州人。他門第低微,才幹卻十分出眾,從諸郡小吏紮紮實實地干起,沉穩鎮定,逐漸得到諸葛亮的賞識,如今已貴為益州治中從事、丞相幕僚。 黃元進攻臨邛的消息傳到成都以後,楊洪立刻按照諸葛亮的佈置調動兵馬,進行平叛。他除了調動成都留守陳曶、鄭綽等部以外,還特意去拜訪了太子劉禪,請求調撥太子府栩衛校尉馬承以及麾下百名甲士以助軍勢。 馬承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但他有個名聞遐邇的父親——驃騎將軍領涼州牧斄(li)鄉侯馬超。馬超已於前一年病逝,馬承繼承了斄鄉侯的頭銜,在太子府負責宿衛。 黃元沒料到成都的反應如此迅捷,更沒想到連馬超之子也親自上陣,他毫無心理準備,一戰即敗。叛亂轉瞬即被鎮壓,黃元也被抓到成都處斬,露布諸郡。只要在平叛露布上出現馬承的名字,所有人都會聯想到他背後的太子府和關西名門馬氏,進而明白那位年僅十七歲的太子對蜀中擁有著強大的控制力,收起小覷之心。

想到這裡,楊洪唇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殺的是黃元這只蠢雞,儆的是那些心思動搖的諸郡長官和朝廷中的某些人,還順便賣了一份人情給太子。諸葛丞相果然是算無遺策。 在刑場上,無頭的屍身仍舊保持著跪姿,鮮血從脖腔中噴湧而出,潑灑在地,湮成大片大片的暗紅顏色,好似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黃沙上勾勒著蜀中山川地理圖。 楊洪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旁邊一個聲音響起:“楊從事,請留步。”楊洪回頭一看,發現居然是馬承。 馬承是個標準的關西武人,臉盤狹長,眼窩深陷,和他的父親一樣鼻頭高聳尖挑,頗有羌人風範。拜楊洪所賜,他在黃元之亂裡拿了不少功勞,於是他對這位治中從事態度頗為恭敬。 “馬君侯,你剛剛回城,怎麼不去歇息片刻?”楊洪問道。馬承雖然只是太子府的栩衛校尉,但他還有個斄鄉侯的頭銜。楊洪這麼說,是表達對馬氏的尊敬。

馬承上前一步,低聲道:“楊從事,太子宣你去府上,問詢黃元之事。” 楊洪皺了皺眉,平定黃元的詳細過程他早寫成了書狀,分別給白帝城、成都衙署與太子府送去了。為什麼太子還要特意召見他呢?楊洪觀察著馬承的表情,忽然意識到,這恐怕只是個藉口,太子找他大概是有別的事情,只是不方便宣之於口。 “好的,我明白了,請馬校尉在前頭帶路吧。”楊洪露出微笑,這讓馬承長長舒了一口氣。 太子府坐落在成都城正中偏西的位置,緊挨著皇宮,原本是劉璋用來接待貴客的迎賓館驛。劉備登基以後,庫帑空虛,光是修建新的皇宮就耗去了不少錢糧,所以太子府沒怎麼好好改建,只是刷了一層新漆,整體還是顯舊。好在劉禪對這些事並不在意,還贏得了“儉樸”“純孝”之類的好評。

此時這位大漢太子正跪坐在正廳上首,膝上蓋著一條蜀錦薄毯,年輕而略顯肥胖的臉頰黯淡無光,似乎內心有著許多憂思。而楊洪則不急不慢地匯報著自己的工作:“殿下,臣剛剛監斬了黃元,首級已交由軍中處置。一俟傳首各地,諸郡必不敢再有輕動,成都穩若泰山。” “嗯,你做得很好。”劉禪心不在焉地褒獎了一句,眼神有些疲憊。楊洪注意到,他的眼瞼下隱隱透著青黑之氣,昨天晚上定然是沒有安睡。 劉禪又隨便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題,楊洪一一作答,氣氛很快陷入無話可說的窘境。劉禪抓著毯邊猶豫片刻,忽然把身體前傾,特別認真地說道:“楊從事,你是忠臣。現在在這個城裡,本王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楊洪低下頭,沒有回話。這位太子跟臣下說話時沒什麼架子,有時候甚至帶著濃厚的討好味道,但這句話說得實在有欠考慮。倘若流傳出去,豈不是說在成都的文武百官都是太子猜疑的對象?你讓費禕、董允、霍弋、羅憲那些太子舍人怎麼想呢?

劉禪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尷尬一笑,改口道:“本王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楊洪弓了弓身子,簡單地表示榮幸。他何等聰明,可不認為劉禪突然降尊紆貴地奉承他,僅僅只是因為平叛時賣出的人情。以楊洪謹慎的性格,在沒搞清楚境況之前,絕不會輕易表達意見。 劉禪沒得到想像中的回應,有些失望。他做了個手勢,守護在旁邊的馬承知趣地走出去,把整個正廳只留給他們兩個人。 “丞相離開成都,已經快兩個月了吧?”劉禪沒頭沒腦地問了個問題。 “丞相是二月初三離開成都,二月二十日抵達永安。”楊洪回答。 劉禪雙眼飄向殿外,肥胖的指頭敲擊著几案:“今天是四月初三……算來正好兩個月了。本來丞相每隔五日,便會發來一封書信,詳述父皇病情。可從十五日前開始,本王就再也沒收到過丞相哪怕一個字。父皇身體如何、吳賊是否西向,本王全然不知,心中難免有些慌亂……”

楊洪寬慰道:“也許是蜀道艱險,驛馳略有延滯。” 劉禪陡然提高了聲音:“不止是本王,成都的掾曹府署也碰到了同樣的事情。三月下旬以來,白帝城沒有向外發出一封公文。而從成都發往白帝城的公文,在永安縣界就被截下,信使甚至不能進城。”他的眼睛鼓了鼓,焦慮地把手指攥緊:“季休啊,你該知道這有多嚴重。” 楊洪剛剛押著黃元從臨邛歸來,還沒回署,不清楚居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他的雙眉不期然地擰結在了一起,如果劉禪說的是真的,這可就太蹊蹺了。益州如今保持著穩定,全因為那位天子一息尚存之故,如果中外消息斷絕,人心浮動,會有更多的黃元冒出來。 白帝城裡不光是天子,還有諸葛丞相和李嚴將軍,這幾位巨頭齊聚,怎麼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那個突然陷入沉默的白帝城裡,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肯定不會是吳軍進襲。”楊洪先否定了這個可能性。如果是吳軍突然襲擊,即使是最糟糕的狀況,好歹也該有敗兵逃入蜀中。 “……也不可能是天子駕崩,否則陛下該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楊洪否定了第二種可能性。 聽到楊洪的話,劉禪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他遲疑片刻,緩緩開口道:“其實,也不是一點消息沒有……數天之前,本王聽到了一則流言,說我父皇臨終前託孤給諸葛丞相。” “天子識人明斷,諸葛丞相又是天下奇才,天子託孤於彼,此殿下之福分。” 劉禪眼神很奇怪:“那你可知道,流言裡父皇對諸葛丞相說了什麼?”他挺直胸膛,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饒是楊洪鎮定過人,聽到這話嘴角也不由得抽搐一下。他眼神一閃,毫不客氣地駁斥道:“這簡直荒謬絕倫,以天子之明、丞相之賢,豈會說出這等話來?” 劉禪縮了縮脖子,嘟噥道:“我也覺得荒唐……”可他的表情卻暴露出真正的想法。楊洪抬起頭來,語氣嚴厲:“殿下,此危急存亡之秋,豈能讓譫妄之言竄於都城?以臣之見,應使有司徹查流言源頭,不可姑息!” 這流言竟把諸葛丞相與王莽等同起來,用意之刻毒,令人心驚。楊洪是丞相幕僚,若不對這種危險言論予以迎頭痛擊,盡快消除劉禪的疑惑,日久必生大患。 劉禪疲憊地擺了擺手,示意楊洪少安毋躁:“諸葛丞相的忠誠,無可指摘。只是白帝城之事一日不得廓清,流言便一日無從根除,還是要先搞清楚那邊的事情才好啊——”說到這裡,他深吸了一口氣,兩道細眉不經意地抖了抖,“——白帝城孤懸在外,臨近兵鋒,什麼凶險都有可能發生。本王的親族除了父皇之外,還有魯王和梁王在那裡,他們年紀還小,實在掛心。” 楊洪聽到這一句,心中這才恍悟。劉禪雖然稚嫩,在這方面的心思卻並不笨拙。他拐彎抹角地轉了這麼多圈子,終於把自己的意圖表達出來了。 劉禪真正擔心的,根本不是諸葛丞相,而是魯王劉永和梁王劉理。 魯王和梁王是天子的次子與三子,劉禪同父異母的庶出兄弟,今年一個十一歲,一個十歲。他們的母親皆是川中大族女子,是劉備入川時所納。 自古的規矩從來都是立長不立賢,立嫡不立庶。劉禪是嫡長子,又是欽定的太子。如不出什麼大意外,他的地位安若泰山,魯、梁二王根本毫無威脅。 如果不出大意外的話……但現在白帝城的狀況,這對劉禪來說,足可以稱為“大意外”了。 劉備應該不會改變立嗣的心意,但躺在永安的他已經病入膏肓,動彈不得。白帝城的神秘沉默,或許是某些人為了隔絕天子與外界聯繫而豎起的帷幕,而諸葛亮和李嚴匆匆趕到白帝城後再無消息傳回,說不定也已身陷彀中。 魯、梁二王不過是小孩子,沒這樣的手段,可他們背後還站著許多益州大族。劉備入川以後,中原、荊州兩係人馬霸占了朝廷要津,益州備受擠壓,許多人都心生不滿。如果有個機會可以把天子控制住,矯詔易嗣奪取帝位,保不准會有野心家鋌而走險——比如李嚴。他雖然籍貫在南陽,卻是地地道道的益州人。 要知道,劉備新得益州,根基不穩,近幾年來關羽、張飛,黃忠、馬超、龐統、孫乾、糜竺、劉巴、馬良等一批心腹相繼去世,中原、荊州出身的元老們凋零不堪,正是朝廷最虛弱的時候。身在白帝城的李嚴若有異心,只消囚禁天子和諸葛亮,未必不可成事。 想通了此節,楊洪不由得冷汗涔涔,背後一陣冰涼。他雖然是益州人,卻是寒門出身,被諸葛亮一手提攜上來,跟那些豪族們根本不是一路。倘若是他們當權,恐怕自己連容身之地都沒有了。 看到楊洪的眼神發生了改變,劉禪知道他的目的達到了,微微露出一個討好的笑意:“楊從事討伐黃元有功,本王想派你去白帝城親自禀報父皇。兵威可沖煞,捷報能辟邪,說不定這份喜報可以祛除父皇沈痾也說不定。” “臣出身窮州寒地,才學駑鈍,恐怕有負殿下所託。”楊洪刻意提醒了一句。他籍貫是犍為武陽,地道的益州人,也該是劉禪需要提防的對象。 “本王剛才已經說過了,成都城裡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就像信任諸葛丞相一樣。”劉禪緩緩說道,把眼睛瞪得更大一些,真誠地望著楊洪。 楊洪是益州本地人,與太子平素沒有來往,他前往白帝城不會引起別人懷疑。如果是一名太子舍人出現在白帝城,劉禪的意圖一下子就會暴露。這其實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楊洪曾經是李嚴的下屬,但兩人鬧得很不愉快,楊洪甚至憤而辭職。如果李嚴是這次白帝城沉默的主謀,至少劉禪不用擔心楊洪會跟他沆瀣一氣。 楊洪看了劉禪一眼,看來這位太子對這個安排是動過了心思的。在權力面前,即使是再平庸的人,也會變得敏銳起來。 劉禪追問道:“楊從事可願意為本王跑這一趟?”楊洪略微不安地轉動身體,這個差事可不容易做,可他沒得選擇——既然投了諸葛亮,而諸葛亮支持劉禪,那他就只能在這條路上走到黑。 “臣即日動身。”楊洪伏地叩頭。劉禪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作為太子,他馭使一名治中從事都要花這麼大的力氣,實在是有些可憐。 “除了傳捷,殿下可還有什麼囑託?”楊洪想知道劉禪希望他做到什麼程度。他無兵無權,單騎入城,想赤手空拳去挫敗一場陰謀是不可能的。 劉禪略作思忖便答道:“只要帶上眼睛和耳朵就夠了,本王只想知道白帝城為何沉默至今,其他的事不必勉強。”劉禪說到這裡的時候,臉色罕有地閃過一絲厲色,稍現即逝。 “謹遵殿下吩咐。” “我讓馬承陪你去,他可以保護你。”劉禪說完,揮了揮袖子,又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這可不是什麼監視。” “您還不如不補充。”楊洪在心裡想道,有點哭笑不得。 談話結束以後,楊洪離開正廳,馬承正守在門口。楊洪把白帝城的情況說了一遍,馬承卻沒有發表任何評論,只說他去負責準備馬匹。楊洪知道馬承的難處,關西馬家曾經顯赫一時,可如今人丁寥落,在蜀中的只有馬承和他的族叔馬岱,夾在中原荊州與益州幾派之間,地位尷尬。所以馬承言行非常謹慎,甚至有些過分木訥。他唯一的生存之道,只有為劉禪盡忠,以便為馬家未來在蜀中的地位求得一個機會。 於是楊洪也不多說什麼,先回家稍事準備。一個時辰不到,馬承已經找上門來,說馬匹和行李都已備好,甚至連沿途要用到的通關文書都從衙署裡開具妥當,手腳麻利得很。 馬承挑選的馬匹不是西涼駿騎,而是匹個頭矮小的蜀馬。這種馬跑得不快,但適用於狹窄險峻的山路。楊洪叮囑了家人幾句,然後和馬承騎上馬,帶上使節旌旄,離開成都。 他們沿著官道一口氣走了十幾里路,霧氣慢慢升騰起來,周圍的一切像是罩上了一層蜀錦,迷茫而不可見,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終於只剩他們兩個人。他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在白霧中緩慢地穿行,以免跌落懸崖。 楊洪忽然挽住韁繩,側過臉去對馬承說道:“關於這次的使命,你想听聽我的意見嗎?”馬承愕然望向楊洪,似乎對這個問題全無心理準備。楊洪抓住馬鞭,指向被霧氣吞噬了盡頭的官道:“無論我們多麼努力,最終也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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