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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尋找幕後黑手

三國配角演義 马伯庸 8638 2018-03-13
就這樣又過了三四天的時間,馬謖的體力慢慢恢復,而義舍裡的儲藏已經快要見底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隨即擺到了馬謖面前,那就是今後該怎麼辦。 他已經不可能再以“馬謖”的身份出現了,整個蜀國恐怕都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只能遠走他鄉。吳國相距太遠,難以到達;至於魏國,那隻是國家意義上的“敵國”,現在已經是“死人”的馬謖卻不會那麼多的仇恨。雍涼一帶屢遭戰亂,魏國的戶籍管理相當混亂,如果他趁這個機會前往的話,應該能以假身份混雜其中不被識破。 不過在做這些事情之前,馬謖必須找到一個疑問的答案—— 他為什麼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從西城被捕開始,他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惜一直身陷囚籠,有心無力。現在他自由了,若就這樣毫無作為地逃去魏國,馬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甘心,因為他已經犧牲了太多的東西。最低限度,他要知道陷害他的人究竟是誰。

於是,馬謖決定先回南鄭。即使冒再大的風險,他也得先把事情弄清楚。至於如何開始調查,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計劃。 現在馬謖的形象可以說是大變:頭髮散亂不堪,臉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斑點,一圈亂蓬蓬的鬍子纏繞在下頜,和以前春風得意的“參丞相府軍事”名士馬幼常迥異,更像是南中山里的蠻夷野人。 這樣一副容貌,相信就算是丞相站在對面都未必認得出來。 馬謖換上義舍中的舊衣物,給自己洗梳了一下,然後拄著拐杖離開了他藏身半個多月的地方。走出谷山以後,他徑直去了南鄭城。他沿途又弄到了幾條束帶、草鞋和斗笠,這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漢中農民了。 南鄭城的守衛對這個一臉麻子的普通人沒起懷疑,直接放他進了城。正巧一隊蜀軍的騎兵自城裡急馳而出,馬蹄聲震得石子路微微發顫。馬謖和其他行人一起退到了路邊,把斗笠向下壓了壓,心中湧現出無限感慨。

進了城之後,馬謖首先去了南鄭治所。比起丞相府,治所門前明顯清冷了很多,一座灰暗色的建築前立著兩根木製旗桿,旗桿之間是一塊有些褪色的黃色木牌,上面貼著幾張官府和朝廷發布的告示,兩名士兵手持長矛站在兩側。 馬謖走到告示牌前,仔細地閱讀這些告示,想了解這十幾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貼在最醒目的地方的是一張關於北伐的責任公告:丞相諸葛亮自貶三等,為右將軍,行丞相事,其餘參與軍事的各級將領也各自降了一級。 而另外一份則是關於軍內懲戒的通報,裡面說街亭之敗的幾位主要責任人馬謖、李盛和張休被判以死刑;黃襲削去將軍之職,陳松削去參軍之職,兩人各受髡刑;向朗知情不報,罷免長史之職,貶回成都;後面換成朱筆,說馬謖已經在獄中病死,故以木身代戮,並李盛和張休兩人於前日公開處斬。

最後一條告示是關於王平的,說他在街亭之時表現優異,臨敗不亂,加拜參軍一職,統五部兼當營事,進位討寇將軍,封亭侯。 馬謖“嘿嘿”冷笑一聲,從告示牌前走開,這些事在他的預料之內,只是向朗被貶回了成都這件事令他覺得非常愧疚,這全是因為自己的緣故。現在看來,向朗已經是被貶回成都不在南鄭了——不過就算他在,馬謖也絕不會去找他,他不想連累朋友第二次。 他也曾經想過去找費禕,但是治所旁的衛兵說費禕已經回成都去複命了,不在南鄭。 馬謖轉身離開治所,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從懷裡拿出些吃的,蹲在那裡慢慢嚼起來。一直到了夜色降臨,他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朝著南鄭城的書佐台走去。 書佐台是丞相府的下屬機構,專門負責保管各類普通檔案文書。在沒有緊急軍情的情況下,到了日落後書佐們就各自回家休息了,只有一名眼神不好的老奴守在這裡,因為反正不是什麼要害部門。

馬謖走到書佐台的門前,敲了敲獸形門環,很快老奴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將門打開。 “你是誰?” 老奴瞇著眼睛抬頭看馬謖。 “我是何書佐家裡的下人,我家主人說有些屯田文書他需要查閱一下,就吩咐我來取給他。” “哦……” 老奴點點頭,把門打開,讓馬謖進去。馬謖跟在他背後,慶幸自己對書佐台的情況比較熟,知道有一位姓何的書佐經常喜歡半夜派人來取文書,被人稱為“三更書佐”,這才輕易就騙過了老奴。 老奴到了屋前,遞給他一支蠟燭,然後說道:“呶,屯田文書就全在這間屋子裡了,取好後趕緊出來,小心火燭。” “多謝了。” 馬謖接過蠟燭,謝過老奴後,轉身走進大屋。這間屋子有平常屋子的三倍那麼大,裡面擺放的都是歷年來過往漢中的文書與檔案,三分之二的空間都被這些卷帙充滿,散發著一股陳舊的蠹(du)味。以前馬謖曾經來過這裡找文件,不過他那時並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以這樣的身份和形象再次到來。

他看看四周無人,越過屯田類屬的文書架,來到了刑獄類的架子前。藉著蠟燭的光芒,他開始一卷一卷地翻檢,希望能找到街亭調查文書和相關人員的口供。 但是很可惜的是,馬謖仔細翻了一圈,都沒有找到相關的資料。看來那些文書屬於保密級別,直接被丞相府的專員密藏,沒有轉存到只保管普通檔案的書佐台來,馬謖失望地嘆了口氣,這個結果他估計到了,但沒想到如此徹底,連一點都查不到。 就在這時候,馬謖忽然看到一份文書有些奇怪,他連忙把那卷東西抽出來,轉身鋪開到桌子上,小心地用手籠住燭光,俯下身子仔細去看。 作為前參丞相府軍事,馬謖熟知蜀漢那一套官僚運作模式,也了解文書的歸檔方式,眼前這一份普通的文書,在他眼裡卻隱藏著很多信息。

這是一份發給地方郡縣的緝捕告令,時間是馬謖第一次逃亡的那天,內容是飭令捉拿逃犯馬謖。真正令馬謖懷疑的是這封文書的抬頭:文書第一句寫的是“令勉縣縣令並都尉”,這個說法非常奇怪,因為馬謖逃跑的時候,南鄭並不清楚他的逃跑路線,因此發出的緝捕令應該是送交所有漢中郡縣,抬頭該寫的是“令漢中諸郡縣太守縣令並都尉”。而這一份文書中明確地指出了“勉縣”,說明起草的人一定知道馬謖逃亡的落腳處就是勉縣,所以才發出如此有指向性的明確命令。 而文書內容裡更寫道:“逃犯馬謖於近日或抵勉縣,著該縣太守並都尉嚴以防範,勤巡南鄭方向邊隘路口,不得有誤。”口氣簡直就像是算準了馬謖會去那裡一樣。 按照蜀漢習慣,這類緝捕文書的命令雖然以五兵曹的名義發布,但實際上卻是出自丞相府。因此在文件落款處除蓋有五兵曹的印章以外,還要有丞相府朱筆簽押,由主簿書佐以火漆點封以示重要。而這一封文書,有丞相府的朱筆簽押,封口卻沒有火漆點封,說明這是密送五兵曹的文書,而有權力這麼做的除了諸葛丞相本人,就只有擁有副印的費禕而已。馬謖記得在兵獄曹的監獄里費禕為他錄完口供,就是拿的這方印按在後面。

換句話說,導致馬謖第一次逃亡失敗的原因,正是因為這份費禕親自發出的緝捕令。 這怎麼可能! 馬謖在心里大叫,這太荒謬了,他的逃亡明明就是費禕本人策劃的,脫獄的策劃者怎麼可能又會去協助追捕? 但是那卷文書就擺在那裡,而且是真實存在的事實。 這時候,老奴在外面扣了扣門,叫道:“還沒查完嗎?”馬謖趕緊收回混亂的思緒,手忙腳亂地把這卷緝捕令揣到懷裡,然後從屯田文書裡隨便抽出幾卷捧到懷裡,走出門去。 大概是這裡存放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老奴也沒懷疑馬謖私藏了文卷,只是簡單清點了一下他手裡捧的捲數,就讓他出去了。 他離開了書佐台,外面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只見頭頂月朗星明,風清雲澹,南鄭全城融於夜帷之中,偶爾有幾點燭影閃過,幾聲梆子響,更襯出其靜謐幽寂,恍若無人。

馬謖知道南鄭落日後一個時辰就會實行宵禁,平民未經許可不得隨意走動;如果現在他被巡邏隊撞到就麻煩了,搞不好會被當成魏國的間諜抓起來。正在他想自己該去哪裡落腳才好的時候,忽然聽到前方拐角處傳來一陣哭聲。 哭聲是自前面兩棟房屋之間的巷道里傳來的。馬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個小孩子蹲在地上哭泣。那個小孩子大約五六歲模樣,頭上還梳著兩個髮髻,懷裡抱著一根竹馬。他聽到有人走近連忙抬頭來看,被馬謖的大麻臉嚇了一跳,一時間竟然不哭了。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在這裡不回家?”馬謖問道,小孩子緊張地看著這個麻臉漢子,不敢說話,兩隻手死命絞在一起,端在胸前。馬謖呵呵一笑,把聲音放緩,又問道:“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

小孩子後退了兩步,擦擦眼淚,猶猶豫豫地回答說:“天太黑,路又遠,我不敢回家。”馬謖心中一動,心想如果我把這孩子送去他家大人手裡,說不定能在他家中留宿一晚,免去被巡夜盤查的麻煩。於是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頭,注意到他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鎖,藉著月光能看到上面寫著一個“陳”字。 “哦,你姓陳?” 馬謖拿過金鎖看了看,笑著問,小孩子一把將金鎖搶回去,緊緊攥到手裡,點了點頭。 馬謖又問:“你爹叫什麼?住哪裡?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子咬住嘴唇,懷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小聲答道:“我爹叫陳松,就住在城西申字巷裡。” “陳松……” 聽到這名字,馬謖大驚,雙手扶住小孩子肩膀,問道:“你爹可是在軍隊裡做官的?”

“是呀,是做參軍呢!” 小孩子露出自豪的神色,馬謖略一沉吟,站起身來拉住他的手,說:“那可真巧,我和你爹爹是朋友。”見那小孩子不信,馬謖又說:“你爹叫陳松,字隨之,白面青須,愛喝谷酒,平時喜歡種菊花,家裡的書房叫做涵閣,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是你爹的朋友嘛。”馬謖面露著微笑,拽著他的手朝陳松家的方向走去。小孩子半信半疑,但手被馬謖緊緊攥著掙脫不開,只好一路緊跟著。 兩個人一路避開巡夜的士兵,來到陳松家的門口。馬謖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去拍了拍門板。屋裡立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陳松焦慮的聲音:“德兒,是你回來了嗎?” “是我,爹爹。” “哎呀,你可回來了,把我急壞了……”陳鬆一邊唸叨著一邊打開門,先看到的卻是黑暗中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影。他一怔,低頭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這個奇怪的人拉著手,便有點驚慌地說道:“請問閣下是哪一位?” “令公子迷路了,我把他送了回來。” 說完馬謖把小孩子交到陳鬆手裡,後者鬆了一口氣,趕緊將兒子攬到懷裡,然後衝馬謖深施一禮:“有勞先生照顧犬子了,請問尊姓大名?” “呵呵,陳兄,連我都認不出了麼?” 馬謖摘下來斗笠,陳松迷惑地瞇起眼睛看了又看,舉起燈籠湊到臉邊仔細端詳,還是沒認出來。馬謖笑了,笑容卻有些悲戚。 “隨之啊隨之,當日街亭之時,你說此戰值得後世史家大書一筆,如今卻忘記了麼?” 陳松猛然聽到這番話,不由得大驚,手裡一顫,燈籠“啪”的一聲摔到地上,倒地的蠟燭將燈籠紙點燃,整個燈籠立刻嗶嗶剝剝地燃燒起來。 “快……快先請進……”陳鬆的聲音一下子浸滿了惶恐與震驚,他縮著脖子踩滅燈籠火,轉過身去開門,全身抖得厲害。馬謖看到他這副模樣,心裡湧現出一種報復的快感。 三個人進了屋子,陳松立刻將他兒子陳德朝里屋推,哄著他說:“壽兒,找你娘早些歇息去吧,爹和客人談些事情。”小孩子覺得自己父親的神情和語調很奇怪,他極不情願地被他父親一步一步推進里屋去,同時扭過頭來看著黑暗中的馬謖,馬謖覺得這孩子的眼神異常閃亮。 等小孩子走進里屋後,他焦慮的父親將門關上,轉身又將大門關嚴,上好了門閂。馬謖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他做著這些事情,也不說話,斗笠就放在手邊。陳鬆又查看了一遍窗子,這才緩緩取出一根蠟燭放到燭台上面,然後點燃。 就著燭光,馬謖這才看清楚陳鬆的面容:這個人和街亭那時候比起來,像是蒼老了十幾歲,原本那種儒雅風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淒苦滄桑的沉重;馬謖還注意到他的頭上纏著一根青色寬邊布帶,布帶沒遮到的頭皮露出生青痕跡,顯然這是髡刑的痕跡。 馬謖一瞬間有些同情他,但這種情緒很快就消失了;比起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這算得了什麼。 陳松把蠟燭點好之後,退後兩步,“撲通”一聲很乾脆地跪在了馬謖的面前,泣道:“馬參軍,我對不起你……” “起來再說。”馬謖一動不動,冷冷地說道。陳松卻不起來,把頭叩得更低,背弓起來,彷彿無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馬謖不為所動,保持著冰冷的腔調,近一步施加壓力。 “我只想問一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我是迫於無奈,您知道,我還有家人,還有孩子……” 陳鬆的聲音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枯澀,馬謖聽到他的話,眉毛挑了起來。 “哦?這麼說,是有人威脅你嘍?是誰?王平嗎?” “是,是的……” 陳松囁嚅道,馬謖卻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陳兄,不要浪費你我的時間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權限,根本不可能欺瞞過丞相,那個威脅你的人究竟是誰?” 陳松本來就很緊張,一下子被馬謖戳破了謊言,更加慌亂不已。後者直視著他,讓他簡直無法承受這種銳利無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現在他面前,這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壓力,更何況這個人是因他的供詞而死的。 “……是,是費禕……” 馬謖聽到這個名字,痛苦地搖了搖頭。他最不願意知道的事實終於還是擺在了自己面前。其實從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懷疑:街亭一戰的知情者除了馬謖、王平、陳松、黃襲、李盛和張休等高級軍官以外,還有那兩萬多名士卒,就算只有少部分的人逃回來,那麼知情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這麼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買的,假如真的認真做調查的話,不可能一點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實上,沒有一個證人能夠支持馬謖的供詞。換句話說,調查結果被修改過了,刻意只選擇了對馬謖不利的證詞。而唯一有能力這麼做的人,就是全權負責此事的費禕本人。 “我是從街亭隨敗兵一起逃出來的,一回到南鄭,就被費……呃……費長史秘密召見。他對我說,只要我按照王平將軍的說法寫供詞,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則不但我會被砍頭,我的家人也會連坐……” 陳松繼續說著。馬謖閉上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問道:“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說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詞?” “……是,不過,參軍,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呀。我兒子今年才七歲,如果我出了什麼事……” “黃襲也和你一樣受了脅迫,所以也這麼做了?” “是的,黃將軍和我一樣……不過李盛和張休兩位將軍卻拒絕了。” “所以他們被殺了,而你們還活著。”馬謖陰沉地說道。陳松為了避免談論這個,趕緊轉換了話題。 “聽我在監獄裡的熟人說,李盛和張休兩個人在與費禕見面後,就得了怪病,嗓子腫大,不能說話,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沒痊癒。” “這也算是變相滅口,費禕是怕他們在刑場上說出什麼話來吧……”馬謖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被關到軍正獄後就立刻得了“虜皰”,恐怕也難逃這樣的噩運。 但是還有一個疑問馬謖沒有想明白,那就是為什麼費禕要幫他逃亡,直接將他在兵獄曹裡滅口不是更好嗎? 陳松見馬謖沒說話,又接著說道:“開始我很害怕,因為參軍您是丞相的親信,丞相那麼英明,假如他了解到了街亭的真相,我的處境就更悲慘……不過費長史說過,過不了多久參軍您就會故意認罪的,所以我這才……後來有人在邸吏房看到了調查的全文,接著參軍您又逃亡了……我才鬆了口氣……” 馬謖聽到這裡,“啪”的一拍桌子,唬得陳松全身一激靈,以為他怒氣發作了,急忙朝後縮了縮。 不錯,馬謖的確是非常憤怒,但是現在的他也非常冷靜。綜合目前所知道的情報,費禕設下的陰謀他終於差不多全看穿了。 雖然費禕依仗自己的權限操縱了調查結果,硬是把馬謖和王平的責任顛倒過來,不過這樣始終冒著極大的風險。諸葛丞相並不糊塗,又一直事必親躬,他不可能不對這個“馬謖有罪”的結果產生懷疑,說不定什麼時候諸葛亮就會決定自己親自再調查一次,到時候費禕辛苦佈置的局面就毀於一旦了。為了避免讓丞相產生懷疑,並杜絕二次調查的辦法,就只有讓馬謖親自認罪。 於是,在第二次費禕見馬謖的時候,他耍了一個手腕,謊稱陳、黃、李、張四個人都做了不利於馬謖的證詞,丞相看到調查文書後決定判決死刑,藉此給馬謖製造壓力;於是灰心喪氣的馬謖相信自己不逃亡就只有面臨死亡——事實上那時候丞相根本還沒接到這份調查;接下來,費禕製造了一個機會,讓別無選擇的馬謖確實逃了出去;然後他刻意選擇在監獄方報告馬謖逃亡的同時,向丞相上交了調查報告,還故意通過邸吏房把報告洩露給外界。這樣在丞相和南鄭的輿論看來,馬謖毫無疑問是畏罪潛逃,這實際上就等於是他自己認了罪。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只要密發一封公文給勉縣,讓他們擒拿馬謖歸案就可以。費禕唯一的失算就只有“虜皰”,他不知道馬謖非但沒被燒掉,反而大難不死活到了現在。 這就是馬謖推測出的費禕編織的陰謀全貌。 馬謖想到那個人笑吟吟的表情,只覺得一陣惡寒升到胸中。這個傢伙的和藹笑容後面,是多麼深的心計啊。虧馬謖還那麼信任他,感激他,把他當做知己,原來這一切只是他讓馬謖進一步踏進沼澤的手段。 不過,為什麼,為什麼費禕要花這麼大的心思來陷害他?馬謖不記得自己跟他有什麼私怨公仇,兩個人甚至關係相當融洽。 馬謖對這一點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把這些想法告訴陳松。陳松猶豫了一下,對馬謖說道:“參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吧。” “其實,丞相府內外早就有傳言了,只是參軍你自己沒察覺而已。您今年三十九了吧。” “正是,不過這有什麼關係?” “您三十九,費長史三十七,一位是丞相身邊的高參,一位是出使東吳的重臣。綜觀我國文臣之中,正值壯年而備受丞相青睞的,唯有你們二人哪。” “……”馬謖皺起眉頭。 陳松繼續說道:“如今朝廷自有丞相一力承擔,不過丞相之後由誰接掌大任,這就很值得思量。你和費長史都是前途無量……” 陳鬆後面的話沒有說,馬謖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以前在丞相身邊意氣風發的時候,自負的馬謖只是陶醉在別人羨慕的眼光之中,不曾也不屑注意過這些事情;現在他一下子淪落到如此境地,反而能以一個客觀的視角冷靜地看待以往沒有覺察到的事情。 “剷除掉潛在的競爭對手麼……”馬謖摸摸下巴,自言自語道,臉上露出一絲說不清是苦澀還是嘲諷的笑容。想必費禕在得知馬謖身陷街亭一案的時候,必然大喜過望,認為自己得到了一個徹底打敗對手的機會吧。 “那……參軍,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其實陳松想問的是“你打算把我怎麼辦”,他一方面固然是表達自己的關心,一方面也下意識地防備馬謖暴起殺人……他現在無法琢磨馬謖的恨意到底有多大,尤其是他並不知道馬謖究竟是怎麼逃脫,又是怎麼變成這副模樣的,這種未知讓人更加恐懼。 “報仇,就像伍子胥當年一樣。” 馬謖笑了,他抬起手,對陳松做了一個寬慰的手勢。現在的他很平靜,平靜得就像是一把劍,一把剛在熔爐裡燒得通紅,然後放進冰冷水中淬煉出來的利劍。這劍兼具了溫度極高的憤怒、剛度極強的堅毅,還有冷靜。 “呵呵,不過我想找的人並不是你。”馬謖見陳松臉色又緊張了起來,微微一笑,補充道。現在的他臉色雖然仍舊枯槁,卻湧動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光輝。 剛從死亡邊緣逃出來的馬謖是茫然無措的,失去了地位和名譽的他不知道何去何從,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時候,他的心態就好像是剛剛從籠子裡逃出來的野兔,只是感受到了自由,但卻對自己的方向十分迷茫,未來究竟如何,他根本全無頭緒。不過現在他的人生目標再度清晰了起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不過費長史已經回到了成都,以參軍你現在的身份,幾乎不可能接近他啊,恐怕還沒到成都就會被抓起來了。”陳松提醒他說。 “唔,現在還不可能……” 馬謖閉上眼睛,慢慢地用手敲著桌子,發出渾濁的聲音。燭光下的他看起來有些扭曲,不過只一瞬間就又消失不見了。過了很久,他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抓起斗笠戴在頭上,緩緩站起身來,朝外面走去。 “參軍……您,您這是去哪裡?” 陳松從地上爬起來,又是驚訝又是迷惑。馬謖聽到他的呼喊,停下了腳步,回答的聲音平淡,卻異常的清晰:“去該去的地方……這是天數啊。” 說完這句話,馬謖拉開門走了出去,步履堅定,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面的黑暗之中。未及掩住的門半敞著,冷風吹過,燈芯尖上的燭光不禁一個激靈,蜷緊了身形。昏暗的光亮之下,室內的人影募地模糊起來。陳松呆呆地望著門外的黑幕,只能喃喃自語道:“是啊,這是天數,是天數啊……” 漢軍北伐的失敗雖然造成了不小的震動,但對於蜀漢的既定國策並沒有任何影響。在諸葛丞相的倡導下,蜀漢在隨後的六年時間裡先後又在隴西地區發動了四次大規模的攻勢,一直將戰線推進到了渭水一線。這種攻勢一直持續到了蜀漢建興十二年。 建興十二年春,諸葛亮率領的漢軍第五次大舉進攻,主力兵團進駐到了武功縣的五丈原,與司馬懿隔著渭水相望——曾經在街亭之戰擊敗馬謖的張郃將軍已在年前戰死。魏、蜀漢兩支軍隊對峙了三個月,在所有人都認為這場戰事要持續到秋天的時候,漢軍的核心人物諸葛丞相卻忽然病死在了軍中,蜀軍不得不匆忙撤退。 諸葛亮的突然病隕對蜀漢政局產生了很大的震盪,甚至就在他病故後不久,在撤退途中的漢軍內部就立刻爆發了一次叛亂。叛亂的始作俑者是征西大將軍魏延,而平定叛亂的功臣則是長史楊儀、討寇將軍王平和後來升任到後軍師的費禕。 不過這個是朝廷的官方說法,具體內情如何則是難以知曉,因為功臣之一的楊儀很快也因為誹謗朝政而被捕,然後自殺。這起叛亂處理完之後,蔣琬出任尚書令,隨後升為大將軍,尚書令的職位則由費禕接替;諸葛亮生前備受器重的薑維則被拔擢為右監軍、輔漢將軍,朝野輿論都認為這是他繼承諸葛丞相遺志的第一步。至於王平,則被指派協助吳懿負責漢中的防務。 諸葛亮之死意味著蜀漢北伐高潮的結束,此後魏蜀兩國的邊境一直處於相對平靜態勢下。大將軍蔣琬本來打算改變戰略重心,從水路東下,通過漢水、沔水襲擊魏國的魏興、上庸。但是這個計劃剛剛啟動,他就於延熙九年病死。於是費禕順理成章地接任了大將軍之職,錄尚書事,成為蜀漢的首席大臣,而王平也在之前一年出任前監軍、征西大將軍,成為蜀漢軍界最有實權的軍人之一。 這兩個人掌握了蜀漢的軍政大權,意味著蜀國戰略徹底轉向保守。以北伐精神繼承者自居的薑維激烈地反對這種政策,但是他無論是資歷還是權力都不足以影響到決策,因此只能在邊境地區進行意義不大的小規模騷擾。一直到王平在延熙十一年病死,姜維在軍中的權力才稍微擴大了一點,但他的上面始終還有一個大將軍費禕,像枷鎖一樣套在他脖子上。 於是時間就到了延熙十五年,距離那場街亭之戰已經過去二十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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