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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南鄭

三國配角演義 马伯庸 10347 2018-03-13
這件事發生在那一天的黎明前。 當時兵獄曹接到漢軍軍正司的命令,要求立刻將犯人馬謖移交到軍正司所屬的監牢,以方便公審。於是一大早,兵獄曹的獄卒就懶洋洋地爬起來,打著呵欠套好馬車,將馬謖關入囚籠,然後朝著南鄭城西側的軍正司監牢而去。 在車子走到一個下斜坡的拐彎時,馬車左邊的輪軸忽然斷裂,車子失去平衡,一下子摔進大路旁的溝塹之中。巡邏的士兵趕到現場的時候,發現趕車的獄卒已經摔死了,負責押車的兩人受了重傷,而犯人馬謖和拉車的馬匹則不知所踪。 馬謖正朝著陽平關的方向縱馬狂奔。這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獲得了自由。 前一天會面的時候,費禕曾經遞給他一張紙條。他回牢房後,避開獄卒的視線偷偷打開來看,發現上面寫的是“明日出城,見機行事”八個字,字條的背面還告訴馬謖,如果成功逃離,暫時先去陽平關附近的勉縣避一陣,在那里費禕有一些可靠的朋友在。

於是,當他聽到自己要被轉押到軍正司,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在囚籠裡靜靜地等待著事情發生。 結果事情果然發生了,費禕顯然在馬車上事先做了手腳。馬車翻下大路的時候,馬謖很幸運地只刮傷了幾處。當他從半毀的囚籠裡爬出來的時候,幾乎還不敢相信自己剛才還是個待斃的死囚,現在卻已經是個自由之身了。 馬謖顧不上表達自己的欣喜,他趁四周還沒什麼人,趕緊卸下馬匹的鞍具,從獄卒身上摸出一些錢與食物,然後毫不猶豫地趁著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朝陽平關而去。這個時候的他其實是別無選擇的:回南鄭面見丞相絕對不可能,那等於自投羅網;而自己的家人又遠在成都,唯有去勉縣才或能有容身之處。 重要的是,他想要活下去,要自由,而不是背負著一個屈辱的罪名死去。一路上清冷的風吹拂在臉上,路旁的野花香氣瀰漫在空氣中,加上縱馬狂奔的快感,這一切讓他沉醉不已,盡情享受著自己掙脫了藩籬的輕鬆感覺……

忽然之間,馬謖聽到官路對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急忙一撥馬頭,想避到路旁的樹林裡去。不料這匹拉轅的馬不習慣被人騎乘,它被馬謖突然的動作弄得一驚,雙蹄猛地高抬,發出嘶鳴。馬謖猝不及防,“啪”的一聲從馬上摔到了地上。 這個時候,對面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隊人馬已經來到了馬謖面前。 馬謖穿的是赭色囚服,避無可避,心想自己的短暫逃亡生涯看來就此結束了。就在這時,這隊人馬的首領卻揮揮手,讓手下向後退去,然後自己下了馬,來到馬謖面前,顫聲道:“幼常,果然是你……” 馬謖聽到有人叫他的字,急忙扭頭去看,正是他的好友長史向朗。 “……巨達……是你……” 兩個人互相抱住胳膊,眼眶一瞬間都濕潤了,他們萬沒想到與自己的好友竟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會面。

“巨達,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馬謖問。 向朗擦擦眼淚,說道:“我是奉了丞相之命去外營辦事,今天才回南鄭。幼常你這是……”他看了看馬謖的赭衣,又看了看旁邊烙著“五兵曹屬”印記的馬匹,心裡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本想速速趕回南鄭,好替幼常你在丞相面前爭取一下,卻沒想到……已經弄到這地步了麼?” “唉,既然今日遇到巨達,也是天意。就請將我綁回去吧,能被你抓獲,我也算死得瞑目。” 馬謖說完,就跪在了他面前。向朗急了,連忙扶他起來,大聲道:“古人為朋友不惜性命,難道我連他們都不如嗎?” 說完向朗從懷裡取出一隻錢袋,塞到馬謖手裡,然後將自己的馬韁繩遞給他。馬謖愣在那裡,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向朗紅著眼睛,表情充滿了訣別前的悲傷,急聲道:“還在這裡耽擱什麼,還不快上馬離開這裡?難道還等人來抓嗎?”馬謖猶豫地抓住韁繩,翻身上馬,卻仍舊注視著向朗不動。 “丞相那邊我去求情,幼常你一定要保重啊!”向朗說完猛拍了一下馬屁股,駿馬發出一聲長嘶,飛奔出去。馬謖伏在馬背上,握著韁繩一動不動,只把頭轉回來,看到向朗保持著雙手抱拳的姿勢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晨霧之中。 兩位好友最後的一面就這麼匆忙地結束了。馬謖一邊任憑自己的眼淚流出,一邊快馬加鞭,朝著勉縣的方向跑去。 諸葛亮時代的蜀漢官僚體系相當有效率,整個漢中的軍政系統在事發後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應。從南鄭向各地發出了十幾道緊急公文,命令各地關卡郡縣緝捕在逃軍犯馬謖。這一切僅僅是在馬謖出逃後的半天之內。

他們的工作效率也令人感到吃驚,五天之後,馬謖即告落網。 馬謖被捕的過程很簡單:勉縣的縣屬搜緝隊在邊界地帶發現了一名可疑男子並上前盤問,正巧隊伍中有人曾經見過馬謖的長相,於是當場就將他捉住了。 當諸葛丞相聽到馬謖再度被捕的消息時,毫不猶豫地下令將其關進軍正司的天字監牢。他對馬謖徹底失望了。 “馬謖畏罪潛逃”,無論是正式的公文還是人們私下的議論,都會把馬謖的這一舉動視作對他罪行的承認——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是內心有愧的話,為什麼不申辯,反而要逃跑呢?他原本還對馬謖存有一絲信心,結果馬謖的逃亡就將這最後一點可能性也粉碎了。 諸葛丞相自己都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馬謖是有罪的。於是,他立刻公開了費禕的調查文書,並且在非正式的會議上,檢討了自己在街亭守將人選決策上的失誤。

馬謖的結局很快就確定了,死刑,由諸葛丞相親自簽署。 這個結果在漢中得到了不錯的反響。將領們普遍認為這是個可以接受的處置,而丞相府中的文官們雖然對馬謖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在政治大環境下也不敢說什麼。只有長史向朗一個人向諸葛丞相提出了異議,不過他也拿不出什麼證據,只是懇求丞相能夠赦免馬謖的死刑。 提出類似請求的還有特意從成都趕來的蔣琬與費禕,不過都被諸葛丞相回絕了。這一次,諸葛亮似乎是決意與馬謖徹底斷絕所有關係。而對於向朗,諸葛亮更是格外憤怒,因為有人揭發,他在發現馬謖逃跑時不僅沒有立刻舉報,反而將自己的馬匹交給馬謖協助其逃亡。當諸葛丞相召來向朗質詢的時候,向朗只是平靜地回答:“我是在盡一個朋友的責任,而不是一位長史的職責。”

處於這旋渦中的馬謖對那些事情渾然不覺,他被關在了天字監牢中,與世隔絕,安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鑑於上一次逃獄的經歷,這一次的天字號監牢戒備異常森嚴。有四名獄卒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看守在門前,內側則另有十幾名守衛分佈在各處要點,軍正司特意還派遣了三十名士兵在監獄外圍,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負責視察警衛工作的是鎮北將軍魏延,這也反映出軍方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面對這位大人物,典獄長既興奮又緊張,他走在魏延旁邊,拍著胸脯對這個板著臉的將軍保證說:“除非犯人是左慈或者於吉,否則是絕不可能逃出這個監獄的。” 魏延“唔”了一聲,把頭偏過去偷偷窺視在牢房中的馬謖。馬謖正躺在獄房的草床上,保持著蜷縮的姿勢,似乎已經放棄了所有的抵抗,一動不動。

“別放鬆警惕,說不定什麼時候那傢伙又會逃掉。” 魏延冷冷地對典獄長說,後者連連點頭,將牢房的鐵欄柱和大鎖指給他看。他用手握了握,那鎖足有三斤重,需要同時用兩把鑰匙才能開啟;而牢房四壁包括地板則是完全的石質,石塊彼此之間嚴絲合縫,沒一點鬆動;唯一的一扇氣窗只有一尺多寬,還被六根鐵欄柱分割開來。他確實看不出任何可供囚犯逃跑的可能。 “三天之後就會公審,可千萬別出什麼差池。” “小的明白,盡可放心。” “下午押到的還有李盛、張休兩個人,你也不能掉以輕心。” “兩間牢房都準備好了,加派的人手也已經到位。”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離開牢房,兩名獄卒立刻補上他們兩個的位置,嚴密地監視著那個犯人。馬謖趴在床上,臉壓進草里,看上去似乎已經睡著了,其實他正在緊張地思索著剛才魏延與典獄長的對話。

李盛和張休也被抓進來了?但是費禕那日卻對他說他們兩個與黃襲、陳松二人一起供認馬謖是有罪的,那麼他們為什麼也會被抓進死牢? 馬謖輕輕擺動一下腦袋,換了個姿勢,繼續回憶那日與費禕會面的情況,忽然意識到自己只看到了黃襲和陳鬆的供詞,而李盛和張休的卻沒有,這是一個疑點……不,整個街亭事件,就是一個最大的疑點,馬謖覺得隱約有一張網籠罩在自己的頭上,將自己拖進陰謀的泥沼之中。 經歷了這幾番出生入死、出死入生的折磨後,馬謖的激憤與怒火已經被銷蝕一空。當他置身於這死牢之中時,已經不再像開始那樣瘋狂抗拒,絕境下的冷靜反而讓他恢復了一度被怒火沖昏的理智;作為蜀漢軍界首席軍事參謀的縝密思維悄然又回到了他身上。

不過即使他有再多的疑點,也不可能得到澄清了。在這樣的死牢裡,無論他的求生慾望和懷疑多麼的強烈,也無法穿越厚厚的石壁傳遞到外面去。他的生命,就只剩最後三天了。 他保持著俯臥的姿勢思考了半個多時辰,覺得腦子有點暈,於是打算坐起身來。但當身體直立的瞬間,頭一下子變得異常沉重,迫使他不得不變換一下姿勢,重新躺了下去。這一次頭感覺稍微好了一點,但肺部卻開始憋悶起來,火辣辣地疼。 “大概是在逃亡的時候染了風寒吧。” 馬謖不無自嘲地想,即將要被處死去的人還得了風寒,這真諷刺。他這麼想著,同時把身體蜷縮得更緊了,覺得有點冷。 到了晚上,開始還微不足道的頭疼卻越來越嚴重了,他全身發寒,不住地打著冷戰,體溫卻不斷上升。獄卒從門上的小窗送進晚飯的時候,他正裹著單薄的被子瑟瑟發抖,面色赤紅。 這種異狀立刻被獄卒覺察,不過出於謹慎,他並沒有急於打開牢門,而是隔著欄杆喊馬謖的名字。馬謖勉強抬起頭,朝門揮了揮手,然後又重重躺回到草墊子上,劇烈地喘著氣,頭暈目眩。 獄卒看到他這副模樣,連忙叫同事分別前往典獄長和巡更兩處取鑰匙來開門,然後端來一盆清水和一碗稀粥送進牢房去。馬謖掙扎著爬起來,先咕咚咕咚喝了半盆清水,一陣冰涼入肚,似乎熱氣被暫時壓制住了。他又捧起了稀粥,剛喝了去幾口,就覺得胃裡一陣翻騰,忍不住“哇”的一聲張口嘔吐出來,稀粥混雜著胃液濡濕了一大片草墊。 馬謖是公審期間的重要犯人,干係重大。聽說他突然得了重病,典獄長不敢怠慢,立刻從家中溫暖的被子裡爬起來,趕到了天字牢房,同時到達的還有一名臨時召來的醫者。 到達監獄後,典獄長趴在門口仔細地觀察了半天,認為這不像是裝病,這才讓叫人將牢房門打開。接著幾名守衛先沖進屋子裡守在一邊,然後才叫那名醫者走近馬謖。 醫者先為馬謖把了脈,查看了一下他的舌苔顏色,隨後叫守衛將馬謖扶起來,把上衣脫掉,讓他赤裸上身。當他的衣服被脫掉之後,在場的人一下子注意到,馬謖的上半身滿佈著暗紅色小丘斑,胸前與腹部相對少些,四肢卻很多,這些小斑點已經蔓延到了脖子,看樣子很快就會衝上面部,那情景看起來十分令人駭異。 醫者一看,一時間大驚失色,“騰”地站起身來,揮舞雙手大聲叫牢房裡的人都退出屋子去。守衛們見到醫者的神態異常,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一個個驚慌地跑出門去,醫者最後一個離開牢房。 “病人情況怎麼樣?” 在門外守候很久的典獄長急切地問道,醫者擦了擦汗,結結巴巴地回答:“大人,適才小的替此人把脈,所得竟是一麻促脈。脈如麻子之紛亂,細微至甚,主衛枯營血獨澀,屬危重之候。此人苔燥黃剝脫,面色無華,四肢枯槁,更兼身受牢獄之苦,飲食不調,刑具加身……” “究竟是什麼病?”典獄長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喝道。 “是虜瘡……” 牢房內外一瞬間被凍結。典獄長和守衛們下意識地都後退了幾步,彷彿對這個名字無比畏懼。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虜瘡”是一種幾天內可以毀滅一個村莊的可怕疾病,很少有人能在它的侵襲下倖存。兩百多年前,大漢伏波將軍馬援和他的士卒們就是在征討武陵蠻的時候染上此病而死,從此這種病就流傳到了中原,成了所有漢朝人的噩夢。 而現在“虜瘡”就出現在與他們一牆之隔的馬謖身上。 典獄長的臉色都變了,他咽了咽唾沫,勉強問道:“那……那怎麼辦?可以治好嗎?” “恕我直言,這是不可能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千萬別讓'虜瘡'演變成大疫,否則整個漢中就完了。” “那這個病人……” “以我個人的看法,越早燒掉越好。” 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燒得有些昏迷的馬謖對這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諸葛丞相接到監獄的報告後,皺起了眉頭。 “虜瘡”意味著什麼他很清楚,去年蜀漢討伐南部叛亂,這種病也曾經在軍中暴發過,幾乎致使全軍覆沒。丞相沒想到,它會忽然出現在漢中,得病的人還是一名即將要被公審的死刑犯——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名死囚還曾經是南征戰役中的功臣。 “文偉啊,你覺得該如此處置為好?”丞相看著文書上“馬謖”的名字,向站在一旁的費禕問道。 費禕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說:“以幼常……哦,不,以馬謖現在的情況,恐怕已經不適合再做公審了……萬一因此引起疫病,可就難以處置了。” 丞相點了點頭,說實話,他從內心深處也並不希望公開審判馬謖,那不僅意味著死刑,還意味著不名譽的恥辱。他已經決定放棄馬謖,但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歉疚感縈繞在心頭——馬謖畢竟是他多年的親信,他曾經委以重任,也曾經無比信賴過。 “幼常啊,就讓我最後為你減少一點痛苦吧。” 諸葛亮提筆懸在空中許久,最終還是在文書末批了四個字“准予火焚”,然後拿起印章,在文書上印了一個大大的紅字。與此同時,兩滴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費禕看在眼裡,小小地嘆息了一聲,稍微挪動了一下腳步。 既然丞相府批准了對馬謖施以秘密火焚的處置辦法,下面的人就立刻行動起來。馬謖的牢房無人再敢靠近,監獄還特意調來了一大批石灰撒在牢房四周;另外軍正司還派人在南鄭城外找了一處僻靜的山區堆積了一個木柴垛,用來焚燒屍體——最初是打算在城裡焚燒,但是醫者警告說如果焚燒不完全同樣會引起疫病。 這一切工作都準備就緒後,接下來唯一需要等待的就是馬謖的死亡了。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並不需要等多久。馬謖自從發病以後,就不停地顫抖、嘔吐,而且高燒不退。雖然監獄仍舊按每天的定額提供食物,但他吃得非常少。據送飯的獄卒說,那些小丘斑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並且逐漸形成了水皰,甚至開始化膿。 這種情況連續持續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前來巡查的獄卒發現前一晚的晚飯絲毫沒有動過。當他小心地朝牢房裡張望時,發現原本應當裹著毯子顫抖的囚犯,現在卻平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任憑被單蓋在臉上。 他是否已經死於“虜瘡”,這是一個關鍵問題,但是並沒有什麼人足夠勇敢到願意踏進牢房去確認這件事,包括典獄長在內。 這是一個頗為尷尬的技術性難題。它很困難,以至於監獄無法作出囚犯是否死亡的判斷;但是它又顯得很可笑,所以監獄不可能拿這個作為理由向上級請示。 這種局面持續了很久,大家都把視線投到了典獄長身上。典獄長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似乎是下了決心一樣地說道:“虜瘡可是致命的疾病,已經過了三天,什麼人都不可能活下來吧?” 他的話本來只是一個探詢口氣的問句,但周圍的人立刻把它當做一個結論來接受,紛紛點頭應和。馬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典獄長的話是正確的。 於是結論就在沒有醫生的情況下匆匆得出了。按照事先已經擬訂好的計劃,典獄長一邊派人向軍正司和丞相府報告,一邊命令盛殮屍體的馬車準備好出發。 運輸馬謖的屍體是件麻煩的事,兩名獄卒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被指派負責搬運。他們穿上最厚的衣服,在衣縫中撒滿了石灰粉末,嘴和鼻子都包上了蜀錦質地的圍罩,以防止也被傳染,這都是漢軍根據過去的經驗所採取的必要措施。 當兩名獄卒戰戰兢兢踏進牢房的時候,他們發現馬謖在死前用被子蒙住了全身,可能是因為死者在最後時刻感到了寒冷。這很幸運,因為他們不必直視死者全身那可怕的膿瘡了。於是他們就直接拿被子裹住馬謖,將他抬上了盛殮屍體的馬車。 很快軍正司負責驗明正身的官吏趕到了,不過他顯然也被虜瘡嚇倒,不敢靠近。獄卒掀起被子的一角,他遠遠站著看了一眼馬謖的臉,連忙點了點頭,把頭扭了過去。 “虜瘡病人用過的衣服被褥也會傳染,所以我們不得不將那些東西一起燒掉。” 典獄長對這位軍正司的官員解釋道,後者接過文書,在上面印了軍正司的印鑑,隨口問道:“焚燒地點準備了好嗎?” “唔,是的,在城南谷山的一個山坳裡。” “那裡可不近啊,在這麼冷的早上……”官吏抱怨道。 “是啊,不如您就和我在這裡喝上幾杯,等著他們回報就是了。” “這樣不太好吧。”官吏這樣說著,眼光卻朝屋子的方向瞟去。 “其實人已經死了,現在又驗明了正身,用不著您親自前往。何況虜瘡厲害,去那裡太不安全了。” 官吏聽到這些話,眉開眼笑,合上文書連連表示贊同。 結果典獄長與軍正司都沒有親自出席焚燒現場,只有事先搬運馬謖屍體的兩名獄卒駕著馬車來到谷山的焚燒場。 焚燒場的木料都是事先堆好的,為了確保充分燃燒,柴垛足足堆了兩丈多高,寬兩丈,中間交錯鋪著易燃的枯枝條與圓粗木柴,壘成一個很大的方形。兩名獄卒下了馬車,先將隨車帶來的油一點一點澆到柴火上,接著合力將馬謖的屍體放到柴垛的頂端。 最後馬車也被推到了柴火的邊緣,準備一起焚毀。其中一名獄卒抬頭看看天色,從懷裡掏出火石與火鐮,俯下身子點燃了柴垛。 火勢一開始並不大,從易燃的枯葉子枝條開始燒起,濃厚的白煙比火苗更先冒出來。兩名獄卒跑出去二十餘丈,遠遠地望著柴垛,順便互相檢查自己是否也長出奇怪的膿瘡。 就在這時候,躺在柴堆中的屍體右手指頭忽然動了動,整條胳膊隨即彎了彎,然後嘴裡發出一陣如釋重負的喘息。 馬謖還活著。 天字監牢裡的馬謖和之前在兵獄曹裡的馬謖有著微妙的不同。他不再是頹喪失意的,而是充滿了因絕望而迸發的強烈求生慾望,那五天的自由逃亡點燃了他對生存的渴望並一直熊熊地燃燒下去。一隻曾經逃出囚籠的飛鳥是不會甘心再度被囚禁的。 從進了牢房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一直想著如何逃出去。就在這個時候,他得了虜瘡。馬謖對虜瘡有一定了解,他雖然不知道該如何治療,但很清楚虜瘡大概的症狀與漢軍處理死於虜瘡的屍體的辦法。 所以當那名醫師在牢房外提出將屍體焚化的建議時,一個計劃就在馬謖心裡形成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馬謖一直努力將身罹虜瘡的痛苦誇張了幾倍,以便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然後在第三天時,他停止了進食,並且忽然變得寂靜無聲,用被子蒙住全身,裝作已經死去的樣子,等著被人搬出監獄。 其實這並不能算是計劃,而是一個徹底的賭博。只要有一個人扯下被子為他診脈、測試心跳或者呼吸,那就立刻會發現他還活著,那麼他就輸了。 他賭的,就是人們對虜瘡的普遍恐懼心理。他們畏懼虜瘡,生怕自己靠近會被傳染,因此並不會認真檢查屍體。顯然他贏了,但是這個勝利的代價是多麼的大呵。當馬謖被獄卒抬走的時候,他必須忍受體內的煎熬,要保持極度安靜,不能出聲,不能顫抖,甚至連呻吟與喘息都不可以。 很難想像一個正常的人類可以忍受這樣的痛苦;要知道,身體的內傷比外傷更加痛徹心扉,也更加難捱;已故的漢壽亭侯關羽曾經刮骨療傷,談笑風生;而魏國太祖武皇帝曹操僅僅因為頭風的發作就難以自持,頭暈目眩。足見馬謖需要承受的內傷之痛是多麼巨大,古代的孫臏與司馬遷和他比起來都要相形見絀。 一直到獄卒們走遠以後,置身在易燃柴火中的馬謖才敢於喘出第一口粗重的氣息,他整個人仍舊在承受著虜瘡的折磨,一點也沒減輕。如果不是有強烈的求生慾望支撐,他很可能已經真正的死了。 馬謖謹慎地翻了一個身,盡量不碰到周圍的柴火。幸好現在白煙滾滾,而樹枝也燒得劈啪作響,能更好地掩飾他的行動。然而逐漸大起來的火勢對馬謖來說,仍舊是一個危機,他開始感覺到身體下面一陣灼熱,再過一小會兒,這種灼熱就會演變成焦炙。 但是他不能動,獄卒還在遠處站著。他必須要等火勢再大一點才能逃離柴堆。於是他在煙熏火燎之中咬緊牙關,保持著仰臥的姿勢,一點一點地朝著柴堆的相反一側移動,手掌和全身的皮膚承受著燙燒的痛楚。 這不過幾尺的距離,卻比馬謖哪一次的行軍都要艱苦。他必須要在正確的時機做出正確的抉擇,早了不行,獄卒會發現他;晚了也不行,他會被火苗吞沒,成為真正的火葬。 火勢已經蔓延開來,澆過油的木材燃燒得極快,同時陣陣煙霧也扶搖直上。馬謖身上的衣服也開始燃燒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快到極限了……這個時候,一個畫面忽然出現在他腦海裡,是街亭!他想起了身旁的那名士兵被飛箭射穿了喉嚨,更遠處有更多的士兵倒下,四周翻騰著生與死的海洋;他恐懼這一切帶走生命的洪流,於是拔出佩劍,瞪著血紅的眼睛,竭盡全力地大吼:“我不能這麼死掉!” 我不能這麼死掉……馬謖喃喃自語地對自己說,同時強忍著全身的疼痛又做了一次移動。終於,他的一隻手摸到了柴堆的邊緣。他閉上眼睛,在確信自己已經真正燃燒起來的同時,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撐起自己的身體,朝著柴堆外面翻了下去。 馬謖先感覺到的,是清冷的風,然後是青草的香氣,最後是背部劇烈的疼痛,耗盡了體力與精神的他終於在強烈的衝擊下暈了過去。 原來火葬柴堆的另外一側,是一處高約二十丈的斷崖,懸崖的下面則是一片厚厚的草坪。 馬謖緩緩醒過來的時候是當天晚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天的星斗。他左右動了動,發現身體陷在茅草之中,皮膚的燒傷與灼傷感覺稍微好了點,但是虜瘡的痛苦依舊存在,而且經過那一番折騰後,更加嚴重起來。他伸了一下右腿,一陣刺骨的疼痛自腳腕處傳來,可能是落下來的時候骨折了。 他勉強打起精神,拖著殘破的身體從雜草堆裡向上邊爬去。二十步開外的地方恰好有一條真正意義上的小溪細流,馬謖趴在水邊“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水,然後靠著一棵大樹坐起來。現在天色很黑,周圍什麼動靜都沒有,樹林裡靜悄悄的。看來獄卒並沒有發現這死囚竟從火葬中逃了出來,因此監獄沒有派大隊人馬進行搜捕。 換句話說,馬謖現在在蜀漢的官方記錄裡,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人造的禁錮已經被他僥倖破除,但是自然的考驗卻還不曾結束。馬謖的頭、咽喉與四肢依舊鈍痛難忍,渾身打著寒戰,遍布全身的痘皰不見任何消退。 所幸馬謖神智還算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仍舊很惡劣:這裡距離南鄭太近了,如果有軍民偶爾經過並發現他的話,即使認不出他是馬謖,也會把他當做患有疫病的病人通告給軍方。他必須盡快離開這一地區,然後找到補充食物的落腳之地。 他是否有這種體力堅持到走出谷山,還都是未知數。 馬謖環顧四周,撿了一根粗且長的樹枝當做拐杖,然後憑藉著驚人的毅力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著一個模糊的方向走去——這種毅力是以前的他所不曾擁有的。每走幾步,他都要因為內病和外傷的煎熬而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但卻一直堅定地沿著溪水向著上游走去;一路上渴了就喝點溪水,餓了就摘幾個野果子果腹。曾經有數度連他自己都覺得不行了,不過每一次都奇蹟般地撐了過來。 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天,在馬謖逃出牢籠的第二天下午,他走到了谷山的山腹之中,找到了一條已經廢棄很久的山道。 這條山道是在兩個山包之間開鑿的,寬不過兩丈多,剛能容一騎通過。因為廢棄已久,黑黃色的土質路面凹凸不平,雜草叢生,原本用作護路的石子散亂地擱在路基兩側,快要被兩側茂盛的樹林所遮蔽。 馬謖沿著這條路走了約兩三里,翻過一個上坡,轉進了一片山坳之中。就在他差不多感覺自己到達極限的時候,他注意到在遠處樹林蔭翳之下,有一間似乎是小廟的建築。 “會不會有人在那里居住?” 馬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問題,他謹慎地躲進樹林,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人居住的痕跡,於是就湊了過去。當他來到這小廟的前面時,看到了廟門口寫著兩個字:“義舍”。 十幾年前,當時漢中的統治者是張魯。這個人不僅是漢中地區的政治首腦,而且還是當地的宗教領袖。他以“五斗米教”來宣化當地人民。作為傳教的手段之一,張魯在漢中各地的道路兩旁設置了“義舍”,裡面備辦著義肉義米,過路人可以按照自己的飯量隨意取用,無人看守。如果有人過於貪婪,鬼神就會使其生病。 這是一種公共福利設施,而馬謖現在看到的這一個,顯然就是屬於張魯時代的遺跡。 馬謖走進去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這間義舍里居然還有殘留的糧食。當然,肉與酒已經徹底無法食用了,但是儲存的高粱與黃米還保存完好,另外柴火、引火物、蠟燭、鹽巴與乾辣椒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幾件舊衣服。大概因為這條道路被人遺忘的關係吧,這些東西在歷經了十幾年後仍舊原封不動,只是上面積了厚厚的塵土。舍後有一條溝渠,裡面滿是腐爛枯葉,不過清理乾淨的話,應該會有活水重新進來。 “蒼天佑我不死,這就是命數啊。” 馬謖不由得跪在地上,喃喃自語。他並不信任何神明,因此就只向蒼天發出感慨,感謝冥冥中那神秘的力量在他瀕臨崩潰的邊緣拯救了他的生命。 於是這位身患重病的蜀漢前丞相府參軍就在這座意料之外的世外桃源居住了下來。雖然虜瘡的威脅讓馬謖的身體日漸衰弱,但至少他可以有一個安定的環境來靜息——或者安靜地等待死亡。 時間又過去了三天,他全身的皰疹開始灌漿,漸成膿皰,有種鮮明的痛感,周圍紅暈加深,本來消退的體溫也再度升高。高燒一度讓馬謖連床都起不來,只能不斷地用涼水澆頭。在這種高熱狀態下,他甚至產生了幻覺,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兄長馬良、好友向朗,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但是唯獨沒有諸葛丞相。在馬謖的幻覺裡,諸葛丞相總是一個縹緲不定的存在,難以捉摸。 這期間,馬謖只能勉強打起精神煮些稀粥作為食物,他破爛的牙床和虛弱的胃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 高燒持續了將近十天,才慢慢降了下去。他身體和臉上的膿皰開始化膿,然後凝結成膿痂,變成痂蓋覆蓋在臉上。馬謖覺得非常癢,但又不敢去撓,只能靜待著它脫落。就這樣又過去了十天,體溫恢復了正常,再沒有過反复,頭和咽喉等處的疼痛也消失無踪,屢犯的寒戰也停止了肆虐;馬謖的精神慢慢恢復過來,食慾也回到了正常水平。這個時候,馬謖知道自己已經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他奇蹟般地從“虜瘡”的魔掌之下倖存下來了。 這一天,他從床上起來,用手習慣性地拂了一下臉龐,那些痂蓋一下子全部都自然脫落,化成片片碎屑飄落到自己的腳下。他很高興,決定要給自己徹底地清洗一下。於是馬謖拿起水桶,走到外面的溝渠裡去取水,當他蹲下身子的時候,看到了自己水中的倒影,異常清晰。 那張曾經白皙純淨的臉上,如今卻密密麻麻地滿佈著皰痕。在這些麻點簇擁之下,他的五官幾乎都難以辨認,樣貌駭異。這就是“虜瘡”留給馬謖最後的紀念。 不知為什麼,馬謖看到自己的這副模樣,第一個感覺卻是想笑。於是他索性仰起頭,對著青天哈哈大笑起來,附近林子裡的鳥被這猝然響起的聲音驚飛了幾隻。笑聲持續了很久,笑到馬謖上氣不接下氣,胸口喘息不定,那笑聲竟變得彷彿哭號一樣。大概是他自己也被這種顛覆性的奇妙命運所困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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