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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馬謖入獄

三國配角演義 马伯庸 13803 2018-03-13
馬謖從噩夢中猛然醒來,他劇烈地喘息著,掙扎著伸出雙手,然後又垂下去,喉嚨發出“嗬嗬”的呻吟聲,彷彿什麼東西壓迫著他的胸口。 自從前幾天從魏軍的包圍中逃出來以後,馬謖就一直處於這種極不穩定的精神狀態之下,灰暗、沮喪、惶惑、憤怒等諸多負面的情感加諸於他的精神和肉體之上,令他瀕臨崩潰的邊緣,就像是一條已經搖搖墜的蜀間棧道。 那一次突圍簡直是一個奇蹟,魏軍的洪流中,漢軍正被逐漸絞殺,忽然陰雲密布,隨即下起了瓢潑大雨。對於因飽嚐乾渴之苦而戰敗的漢軍來說,這場暴雨出現的時機簡直就是一個諷刺;不過,儘管它挽回不了整個敗局,但多少能讓魏軍的攻勢遲緩下來。而殘存的漢軍包括馬謖在內,就趁著大雨造成的混亂一口氣逃了出去。

馬謖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僥倖逃脫而感到高興,短短幾個時辰的戰鬥讓這個人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本他對自己很有自信,相信運籌帷幄便可決胜千裡,精密的計算可以掌控一切。但當他真正置身於戰場上的時候,才發覺廟算時的幾把算籌遠不如這原始的短兵相接那麼殘酷,那麼真實。在這片混亂之中,他就好像一片驚濤駭浪中的葉子,只能無力地隨著喊殺聲隨波逐流,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每一名在他身邊倒下的士兵,都在馬謖脆弱的心理上造成新的一擊。生與死在這裡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於他全部情感都只被一種膨大的心理狀態所吞噬——那就是“恐懼”。 這是他第一次經歷真實的戰場,也是最後一次。 從街亭逃出來的時候,馬謖沒管身邊的潰兵,而是拼命地鞭打著自己的坐騎,一味向著前面衝去。一直衝出去三四十里,直到馬匹體力不支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才停下。馬謖在附近找到一眼井水,他趴在井口直接對著木桶咕咚咕咚喝了一氣,才算恢復了一點精神。然後他湊到水面,看到的是一張憔悴疲憊的臉。

當親歷戰場的恐懼感逐漸消退之後,另外一種情緒又浮現在馬謖的心頭。街亭之敗,他對諸葛丞相有著揮之不去的歉疚感,他不知道如何面對丞相,蜀漢這多年的心血,就這樣毀在了自己的手裡。但更多的,則是對王平的憤怒。他恨不得立刻就飛回西城,當著丞相的面將王平那個傢伙的頭砍下來。若不是他,漢軍絕不會失敗,街亭也絕不會丟! 馬謖懷著許多複雜矛盾的心情踏上回本營的路。一路上,他不斷重複著噩夢,不斷地陷入膽怯與憤怒的情緒之中;他還要忍受著雍涼夜裡的嚴寒與飢餓——因為既無帳篷也無火種,酒和肉食就更不要說了。有時候他甚至不得不去大路旁邊的草叢裡,尋找是否有散落的薯塊。 當他終於走到漢軍本營所在的西城時,忐忑不安的心情愈加明顯。不過他的另外一種慾望更加強烈,那就是當眾痛斥王平的逃跑行徑,給予其嚴厲的懲戒。從馬謖本人的角度來說,這也是減少自己對丞相愧疚感的一種方式。

當馬謖看到西城的城垣時,他並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找了附近一家農舍,打算把自己稍微清潔一下。這幾日的風餐露宿讓他顯得非常狼狽,頭盔和甲胄都殘破凌亂,頭髮散亂不堪,一張臉滿是灰塵與汗漬。他覺得不應該以這樣的形象進入城池,即使是戰敗者,也該保持著尊嚴。 “戰敗”和“狼狽地逃回來”之間有著微妙的不同。 農舍裡沒有人,門虛掩著,屋里屋外都很凌亂,鍋灶與炕上都落滿了塵土,常用的器具物品都已經不見了,只剩幾個瓢盆散亂地扔在門口。說明這家主人離開的時候相當匆忙。 馬謖拿來一個水桶和一個水瓢,從水井中打上來一桶清水,然後摘下頭盔,解開髮髻細細地洗濯。頭髮和臉洗好後,他又找來一塊布,脫下自己的甲胄,擦拭甲片上的污漬。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馬謖聽到聲音,站起身來,把甲胄重新穿到身上,戴正頭盔,用手搓了搓臉,這才走了出去。

農舍前面站著的是兩名漢軍的騎士,他們是看到農舍前的馬匹,才過來查探的。當馬謖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人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看著這個穿著甲胄的奇怪軍人。 馬謖看著這兩名穿著褐甲的士兵,心裡湧現出一陣親切的感覺。他雙手攤開高舉,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是大漢前鋒將軍、丞相府參軍馬謖。” 兩名騎士一聽,都是一愣,同時勒住坐騎。馬謖看到他們的反應,笑了笑,又說道:“快帶我去見丞相,我有要事禀報。”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起翻身下馬,然後朝馬謖走來。馬謖也迎了過去,才一伸手,自己的雙臂一下子被他們兩人死死按住。 “你……你們做什麼!” 馬謖大驚,張開嘴痛斥道,同時拼命扭動身軀。其中一名騎士一邊扭住他的右臂,一邊用歉疚的口氣對他說:“馬參軍,實在抱歉,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誰的命令?” “奉丞相之命,但有見馬謖者,立刻執其回營。” “執……執其回營嗎?”馬謖仔細咀嚼著這四個字的涵義……不是“帶其回營”,不是“引其回營”,而是“執其回營”。這個“執”字說明在漢軍的口頭命令中,已經將馬謖視為一名違紀者而非軍官來對待,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丞相的惱火。 不過馬謖並沒有因此而驚訝,他相信等見到丞相後,一切就能見得了分曉。因此他停止了反抗,任由他們把自己反綁起來,扶上馬。然後兩名騎士各自牽起連著馬謖的兩根繩子,夾在他的左右,三個人並排一起向西城裡面走去。馬謖注意到他們兩個人的鎧甲邊緣磨損得併不嚴重,看來他們屬於丞相的近衛部隊,並沒有參加直接的戰鬥。

“馬參軍,要是綁得不舒服,您就說一聲。” “呵呵,沒關係,你們也是按軍令辦事嘛。” 騎士的態度倒是相當恭敬,他們也了解馬謖在丞相府中的地位,不想太過得罪這位將軍。馬謖坐在馬上,看著西城周圍凌亂的田地農舍,忽然問道:“對了,這周圍怎麼這麼亂,發生了什麼事情?” “哦,這是丞相的命令,要西城所有的老百姓都隨軍撤回漢中。” “我軍要撤退了?” 馬謖聽到之後,下意識地把身體前傾。 “對,前方魏將軍、吳將軍的部隊都已經差不多撤回來了。哎,本來很好的形勢,結果……呃……街亭不是丟了麼?” “哦……” 馬謖聽到這裡,身體又坐回到馬鞍上,現在他可不太想談起這個話題。這時另外一名騎士也加進了談話,饒有興趣地說道:“聽說丞相還收服了一名魏將,好像是叫姜維吧?”

“對,本來是天水的魏將,比馬參軍你年紀要小,也是二十五六歲。聽說讓自己人出賣了,走投無路,就來投奔我軍。丞相特別器重他,從前投降的敵將從來沒得到過這麼好的待遇。” 馬謖聽在耳裡,有點不是滋味。那兩名騎士沒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顧聊著天。 “你見過姜維本人沒有?” “見過啊,挺年輕,臉白,沒什麼鬍子,長得像個書生。前兩天王平將軍回來的時候,營裡諸將都去接應。我正好是當掌旗護門,就在寨門口,所以看得很清楚,就站在丞相旁邊。” 聽到這句話,馬謖全身一震,他扭過頭來,瞪著眼睛急切地問道:“你說,前幾天王平將軍回來了?” 騎士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停頓了一下才回答道:“對,大概是四天之前的事情吧,說是從街亭退下來的。”

馬謖心算了一下,如果王平是從漢軍斷水那天就離開的話,那麼恰好該是四天之前抵達西城。這個無恥的傢伙果然是臨陣脫逃,想到這裡,他氣得全身都開始發顫,雙手背縛在背後不斷抖動。 “他回來以後,說了什麼嗎?”馬謖強壓著怒火,繼續問道。 “……我說了的話,參軍你不要生氣。”騎士猶豫地搔了搔頭,看看馬謖的眼神,後者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現在軍中都盛傳,說是參軍你違背節度,舍水上山,還故意排斥王將軍,結果導致大敗……” “胡……胡說!”馬謖再也忍耐不住了,這幾日所積壓的鬱悶與委屈全轉變成怒火噴射出來,把兩邊的騎士嚇了一跳。他們一瞬間還以為馬謖就要掙開繩索了,急忙撲過去按住他。馬謖一邊掙扎一邊破口大罵,倒讓他們兩個手忙腳亂了一陣。

這時候已經快進西城城門,一隊士兵迎了過來,為首的曲長舉矛喝道:“是誰在這裡喧嘩!” “報告,我們抓到了馬謖。” “馬謖!” 那名曲長一聽這名字,本來平整的眉毛立刻高挑起來,策馬走到馬謖跟前仔細打量了一番,揮揮手道:“你們先把他關在這裡,我去向上頭請示該怎麼辦。” “這還用什麼請示,快帶我去見丞相!” 馬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那名曲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說道:“大軍臨退在即,不能讓他亂叫亂嚷動搖了軍心,把他的嘴封上。”幾名士兵應了一聲,衝上去從馬謖腰間撕下一塊布,塞到他嘴裡。一股刺鼻的腥羶味直衝馬謖的鼻子,把他嗆得說不出話來。 交代完這一切,曲長帶著人離開了。兩名騎士站在馬謖兩側,一刻也不敢把視線離開。馬謖靠著凹凸不平的城牆,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想喊出聲來卻徒勞無功,只能用佈滿血絲的雙眼瞪視著眼前的一切。

那兩名騎士說的沒錯,丞相的確打算從西城帶著百姓撤退。城裡塵土飛揚,到處都是人和畜生的叫聲,軍人和挈兒帶女的老百姓混雜一處,全都行色匆匆;大大小小的戰車、民用馬車與牛車就在馬謖跟前交錯來往,車輪碾在黃土地上發出沉重的悶聲,車夫的呵斥聲與呼哨聲此起彼伏。 無論是軍人還是老百姓,在路過馬謖身邊的時候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不知道馬謖的身份,但是從甲胄的樣式能看出這是一位漢軍高級軍官,這樣的人何以竟落到如此地步,不免叫人紛紛猜度起來。 “那個人是誰?” “他是馬謖。” “就是那個丟了街亭,害得我們不得不逃回漢中的馬謖?” “對,就是那個人。” “這種少爺不在成都待著,跑來前線做什麼?” “噓,人家是丞相前面的紅人,小聲點。” 馬謖能聽到旁邊有人在竊竊私語,他扭過頭去,看到是兩名蹲在旁邊城牆邊休息的小兵,兩個人一邊偷偷朝這邊看一邊偷偷嘀咕。除了怒火以外,他更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王平捏造的謊言居然已經從統帥部流傳到了下級士兵之中,這對馬謖今後在軍中的影響力將是個極大的打擊。 他現在只能等著見到丞相,說明一切真相,並期待著黃襲、張休、李盛、陳松——隨便誰都好——也能從那場大敗中倖存下來。有他們做證人,就更容易戳穿王平的謊言,恢復自己的名譽。 馬謖背靠著城牆,頭頂就是烈日,他本來洗乾淨了的白皙臉上又逐漸被汗水濡濕。他垂著頭一動不動,壓抑著心中升騰的諸多情感,等待著與丞相相見。 正當馬謖在西城的烈日下苦苦等待的時候,諸葛丞相則陷入了另外一種痛苦之中。 街亭的失敗對於諸葛丞相來說是刻骨銘心的,當他接到敗報的時候,強烈的挫折感和失望幾乎令這位蜀漢的中流砥柱崩潰。 街亭失守,隴西的優勢在一瞬間就完全被顛覆了;打通了隴山通道的魏軍可以源源不斷地西進,他們背後是魏國龐大的後備兵源與補給,而漢軍卻只有在隴西的十萬人與艱苦漫長的漢中補給線。諸葛亮其實並不懼怕張郃,他有足夠的自信可以擊敗那個人;他害怕的,是在隴西與魏軍演變成消耗戰的局面,那樣一來漢軍絕沒有勝算,這不是幾次戰術勝利就能彌補得了的。 作為最高的統帥,他不能將蜀漢全部的賭注都在一個勝率極低的戰場之上,於是諸葛亮一接到敗報,就立刻傳令全軍放棄攻城,火速撤退——雖然這樣一來前功盡棄,但至少可以讓整支軍隊可以安全返回漢中。他不想拿整個蜀漢冒險。 前鋒魏延、吳懿的部隊在接到命令後都開始謹慎地後撤。作為全軍總預備隊,諸葛亮在西城一邊安排全城百姓遷移,一邊接應後撤的漢軍——當然,他也在焦急地等待著馬謖的消息。這個時候,王平回來了。 根據王平的匯報:馬謖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強烈的支配慾和獨裁傾向,拒絕聽取任何王平的建言。在抵達街亭後,他並沒有按照計劃當道紮營據城守險,反而捨水上山,舉措失當,又將王平貶到幾里以外。後來魏軍圍山,漢軍大敗,幸虧有王平在後接應搖旗吶喊,魏軍疑惑才不敢追過來。 王平的說法,得到了營中大部分將領的認同。在他們的印象裡,這確實是馬謖的行事風格:驕傲自大、紙上談兵。諸葛丞相對於這個報告將信將疑,他對馬謖非常了解,不認為馬謖會做出舍水上山這樣明顯違反常識的事情。 但是,無論如何,街亭已經丟了,這個結果讓丞相痛心疾首,於是他急於見到馬謖,想將整件事情弄明白,因此他向全軍發布了命令:如果見到馬謖,就立刻將他帶回大營來。然而當馬謖到達之後,卻有另外一個原因讓諸葛亮對面見馬謖這件事躊躇再三。 自從王平回來之後,漢軍之中就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流言:馬謖是丞相的親信,丞相肯定會將他赦免。即使有所責罰,也一定會從中徇私。 這個流言從來沒有公開化,不過潛流更具有殺傷力。即使諸葛亮的權威足以讓所有的人都不敢公然反對什麼,但暗地裡的批評依舊令他覺得如芒在背。馬謖的任命現在已經被證明是一個錯誤,如果有人刻意將這個錯誤歸咎於丞相和馬謖之間的關係,不光他在軍中的威信會動搖,李嚴、譙周等人也會在後方借題發揮。這是諸葛亮所不能容忍的。 權衡再三之後,諸葛亮終於長嘆一聲,將手中的羽扇擱在憑几上面,然後用一種純粹事務性的口氣對等待命令的曲長說:“將馬謖關進囚車,隨軍回到漢中再行發落。”下達這個命令的時候,他的眼睛中閃動著一絲愧疚的神色,但這對命令的執行並沒有什麼實質性影響。 當都尉帶著這個決定回到馬謖面前的時候,馬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就好像是一個乾渴已久的人猛然被人從嘴邊搶走了水碗。丞相與自己近在咫尺,卻難以見到,所以當兩名士兵過來將他推向囚車時,他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拼命掙扎,嘶啞著嗓子大叫道:“讓我見丞相!讓我見丞相!” “哼,這是丞相的命令,馬參軍,不要讓我們為難。” 曲長冷冷地說道,馬謖則嚷道:“一定是王平那個狗賊從中作祟……你們憑什麼抓我,放開我,我堂堂丞相府……” “我們奉命行事,有什麼話回漢中跟軍曹司的人去說。” 曲長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伸手掏出塊布去堵他的嘴。他在一瞬間似乎退縮了,於是曲長把身體放心地傾過去。就在這時,馬謖猛地掙脫開士兵,伸拳就打。曲長猝不及防,被馬謖一拳重重打中了鼻樑,慘叫著倒了下去。他的部下非常憤怒,立刻一擁而上,按住這個發了狂的囚犯的雙肩,將他的頭壓在地上,還有人趁亂偷偷踢了馬謖一腳。 經過這一陣騷動,馬謖被重新綁縛過,兩條胳膊被棕繩反綁在背後,嘴重新被布條塞住。很快囚車也被拉了過來,這輛帶著囚籠的車子是用未經加工過的木料搭建而成,滿是節疤的欄柱表面異常粗糙,顏色斑駁不堪,還散發著難聞的松脂味;工匠甚至沒將囚籠的邊緣磨平,糙糙的滿是毛刺。 馬謖就這麼被推推搡搡地押進了囚籠,連繩子也沒解開,狹窄的空間與刺鼻的味道令他感覺非常難受;他甚至連抱怨都沒辦法表達,只能瞪著充血的眼睛,發出含混不清的“唔唔”聲。士兵“啪”的一聲把木門關上,拿一條鐵鍊將整個囚籠牢牢地鎖住。 “好,綁妥了,走。” 聽到後面的人揮手示意,前面的車夫一揮鞭子,兩匹馬同時低頭用力,整輛囚車先是“咯拉咯拉”地震動了一下,然後開始慢慢地移動起來,車輪在黃土路上發出巨大的碾壓聲。 馬謖隨著車子晃動身體,全身不時被毛刺弄疼,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返回益州。現在馬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隔著木欄,失落地望著遠處帥府的大纛。很快他就連這樣的景色都看不到了,因為這輛囚車逐漸駛離了西城,匯入大道上塵土飛揚的擁擠車流,跟隨著漢軍的輜重部隊與西城百姓向著漢中的方向緩緩而去。 當這些輜重部隊離開之後,漢軍的主力部隊也完成了最後的集結。他們將西城付之一炬,然後一營一營徐徐退出了魏境。整個過程非常周密,這種從容不迫的撤退行動堪稱是一個軍事上的傑作,只可惜並不能挽回漢軍敗北的命運。 對於蜀軍的舉動,魏軍並沒有認真地進行追擊。張郃認為既然已經順利將蜀軍逼退,那麼就沒必要再勉強追殺,徒增傷亡——諷刺的是,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三年之後自己恰恰就是戰死於追擊蜀軍的途中——於是魏軍轉過頭來,將精力集中來對付失去外援的隴西叛軍。 魏太和二年,蜀漢建興六年,第一次北伐就以這樣的結局告終。 比起失意的全體漢軍軍兵,馬謖的意志更加消沉。一路上,他不僅要忍受烈日與飢渴,還要忍受周遭好奇與鄙視的目光。不過他已經沒有了剛到西城的那股憤怒與衝動,取而代之的是失落與頹唐。這與其說是他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環境,倒不如說是馬謖已經單純的體力不濟,現在唯一支持他的信念,就是盡快抵達漢中,然後把自己的委屈向丞相傾訴。 返程路上的大部分時間,馬謖就這麼抱著微茫的希望躺在囚籠裡一動不動,沾滿了塵土和汗漬的頭髮散亂地垂下來,看上去十分落魄。周圍的人逐漸習慣了他的安靜,也由開始的好奇慢慢變成了熟視無睹。押送的士卒偶爾會問問他的健康狀況,更多的時候,就索性讓他一個人獨處。 在這期間,馬謖也曾經見到過幾名昔日的熟人與同僚,不過他們都因為不同的原因而避免與他直接交談,這讓馬謖希望托第三者傳話給丞相的企圖也破滅了。 第一個走過他身邊的是漢軍督前部鎮北將軍魏延,這名黑臉大漢對於馬謖一直就沒什麼特別的好感——準確地說他對丞相府裡的那群書生都沒有好感。他提著自己的長槍慢慢從馬謖的囚車旁邊走過,只是微微把眼睛瞥過來斜著看了看那名囚徒,然後從鼻子裡冷哼出一聲,繼續朝前走去。 第二個走過來的是一個馬謖不認識的年輕人,他比起馬謖的年紀要小得多,頭戴著綠巾短帽,顴骨上沾染著兩團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紅,那是長年風吹的結果。他的臉部輪廓雖沒馬謖那麼雅緻,卻多了一份粗獷之氣。他路過囚車的時候,恰好與馬謖四目相接,兩個人彼此都將視線移開,各自走各自的路。那個時候馬謖還不知道這名青年的名字叫做姜維,也不知道兩人的再度會面,將是很久以後。 第三個走過的是丞相府的長史向朗。馬謖看到他到來的時候,心裡升起一股欣慰之感。他與向朗在丞相府一為參軍,一為長史,既是同僚也是好友,彼此之間相處甚厚,丞相府的人總以“高山流水”來形容他們兩個的關係。他看到馬謖的囚車,卻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地打了一個手勢,馬謖明白他的意思,是“少安毋躁,鎮之以靜”,這是向朗目前唯一所能做到的,不過這畢竟令馬謖的心情舒緩了不少:自從街亭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接受到善意的回應。 最後一個走過的就是王平,他握著韁繩,雙腿緊緊夾著馬肚,刻意躲避著馬謖的眼神。快靠近囚車的時候,他猛地一踢坐騎,飛快地從車子旁邊飛馳而去。馬謖甚至沒有投去憤怒一瞥的時間。 馬謖期待已久的丞相,卻始終沒有出現。對此,馬謖只是喃喃地對自己說:“到漢中,到了漢中,一切就會好了。” 經過了將近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這支大軍終於平安地抵達了漢中的治所南鄭。輜重車輛和疲勞不堪的老百姓全都擁擠在城外等候安排,牛馬的嘶鳴與人聲此起彼伏,塵土飛揚;同樣疲憊的蜀漢正規軍則還要擔負起警戒治安的職責,打著呵欠的士兵們將手裡的長槍橫過來,努力讓這一團混亂集合變得有秩序一些。 諸葛丞相坐著木輪車慢慢進了南鄭城,在他身邊,手持賬簿的諸曹文官們忙著清點糧草與武器損耗;而武將們則為了清理出一條可供出入南鄭的大道而對部下大發脾氣。 “看來這裡將會熱鬧一陣子。” 丞相閉著眼睛,一邊聽著這些喧鬧的聲音,一邊若有所思地晃著羽扇。武器的入庫、糧草的交割、遷民的安置以及屯田編組,還有朝廷在北伐期間送來的公文奏章,要處理的事情像山一樣多。不過目前最令他掛心的,是如何向朝廷說明這一次北伐的失敗。 這一次不能算做大敗,不過漢軍確實是損失了大量的士兵與錢糧,並且一無所獲,比起戰前氣勢宏大的宣傳,這結局實在差強人意。朝野都有相當大的議論,諸葛亮甚至可以預見自己將會面臨何種程度的政治困境。為了能給朝廷一個圓滿的交代,首先就必須理清最直接的責任人是誰,而這一切都取決於究竟誰該對街亭之敗負責。 想著這些事,心事重重的諸葛亮走進相府。他顧不得休息一下,直接走到書房,習慣性地舖開了一張白紙,提起筆來一時卻不知寫些什麼好。這時候,一名皂衣小吏快步走了進來。 “丞相,費禕(yi)費長史求見。” 諸葛亮聽到這個名字,有些吃驚,隨即將毛筆擱回到筆架,吩咐快將他請進來。 過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一位三十多歲的人手持符節從門外走了進來。這個人四方臉,寬眉長須,長袍穿得一絲不苟,極有風度。他還沒來得及施禮,諸葛亮先迎下堂來,攙著他的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問道:“文偉怎麼回來得這麼快?東吳那邊聯絡得如何了?” 費禕呵呵一笑,先施了一禮,然後不緊不慢地回答說:“一切都按照丞相的意思辦理,吳主孫權對於吳蜀聯盟的立場並沒有變化。”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又繼續說道:“他們對於丞相您的北伐行動持樂見其成的態度。” “唔,倒真像是吳國人的作風。” 諸葛亮略帶諷刺地點了點頭,東吳作為盟友並不那麼可靠,但只要他們能對魏國南部邊境持續施壓,就是幫蜀漢的大忙了。兩個人回到屋裡,對席坐下,費禕從懷中取出一卷公文遞給諸葛亮:“吳主託我轉達他對丞相您的敬意,並且表示很願意出兵來策應我國的北伐。” “哦,他在口頭上一向是很慷慨的。”諸葛亮朝東南方向望瞭望,語氣裡有淡淡的不滿,隨手將那文書丟在一旁,“文偉這有次出使東吳,真是居功闕偉。” “只是口舌之勞,和以性命相搏的將士們相比還差得遠呢。”費禕稍微謙讓了一下,然後語氣謹慎地問道,“我已經回過成都,陛下讓我趕來南鄭來向您復命,順便探問丞相退兵之事……” 諸葛亮聽到他的話,心中忽然一動。街亭這件事牽扯到軍中很多利害關係,連他自己都要迴避。費禕一直負責對東吳的聯絡事務,相對獨立於漢軍內部之外,而且他與諸將的人緣也相當不錯,由他來著手調查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更何況——諸葛亮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這樣的心理——委派費禕做調查,會對同為丞相府同僚的馬謖有利不少,他們兩個也是好友。 “賊兵勢大,我軍不利,不得不退。”諸葛亮說了十二個字。費禕只是看著諸葛亮,卻沒有說話,他知道丞相還有下文。 “北伐失利,我難辭其咎,不過究竟因何而敗,至今還沒結論,所以文偉,我希望你能做件事。” “願聞其詳。” 於是諸葛亮將街亭大敗以及馬謖、王平的事情講給費禕聽,然後又說:“文偉你既然是朝廷使臣,那麼由你來清查此事,陛下面前也可示公允,你意下如何?” 費禕聽到這個請求,不禁把眉頭皺了起來,右手捋了捋鬍鬚,半晌沒有說話。他的猶豫不是沒有道理的,以一介長史身份介入軍中進行調查,很容易招致敵視與排斥。諸葛亮看出了他的躊躇,站起身來,從背後箱中取出一方大印交給他。 “文偉,我現在任你為權法曹掾,參丞相府軍事。將這方丞相府的副印給你,你便有權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丞相府之名徵召軍中任何一個人,也可調閱諸曹文卷。”諸葛亮說到這裡,將語氣轉重,“這件事要盡快查清,我才好向朝廷啟奏。” 說完這些,他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費禕,又補充了一句:“馬謖雖然是我的幕僚,但還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所偏私,要公平調查才好。” “禕一定庶竭駑鈍,不負丞相所託。” 費禕連忙雙手捧住大印,頭低下去。他選擇了諸葛亮《出師表》中的一句話來表達自己的決心,這令丞相更加放心。 馬謖在抵達南鄭後,立刻被押送到了兵獄曹所屬的牢房裡。這里關押的全部都是觸犯軍法的軍人,所以環境比起普通監獄要稍微好一點:牢房面積很大,窗戶也有足夠的陽光進來,通風良好,因此並沒有多少渾濁壓抑的氣味;床是三層新鮮的干草外加一塊苫布,比起陰冷的地板已經舒服了很多。 馬謖在南鄭期間也曾經來過這裡幾次,因此典獄與牢頭對這位參軍也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尊敬,因此,他們沒有故意為難馬謖。 不過馬謖並沒有在這裡等太久。他大約休息了半天,然後就被兩名獄吏帶出了牢房,來到兵獄曹所屬的榷室。為了防止隔牆有耳,這間屋子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厚重的鐵門進出,在白天的時候,屋子裡仍舊得點起數根蠟燭才能保持光亮,缺乏流動的空氣有一種腐朽的味道。 鐵門被離開的獄吏“咣”的一聲關閉之後,抬起頭來的馬謖看到了費禕坐在自己面前。 “文——文偉?”馬謖驚訝地說道,他的嗓子因為前一個月的長途跋涉而變得嘶啞不堪。 費禕聽到他這麼呼喊,連忙走過來攙扶起他,看著他落魄的樣子,不禁痛惜地問道:“幼常啊,怎麼弄到了這個地步……” 費禕一邊說著,一邊將他扶到席上,親自為他倒了一杯酒。馬謖接過酒杯,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將近四十的他此時熱淚盈眶,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而費禕坐在一旁,只是輕輕地搖頭。 等到他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費禕才繼續說道:“這一次我是受丞相之命,特來調查街亭一事的。” “丞相呢?他為什麼不來?”馬謖急切地問道,這一個多月來,這個疑問一直縈繞在他心裡。 費禕笑了笑,對他說:“丞相是怕軍中流言哪。你是丞相的親信之人,如果丞相來探望你,到時候就算你是無辜的,他一樣會遭人詬病徇私。” 費禕見馬謖沉默不語,又勸解道:“丞相雖然有他的苦衷,其實也一直在擔心你,不然也不會委派我來調查。”他有意把“我”字著重,同時注視著馬謖。費禕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這就是他在蜀漢有良好人脈的原因所在。 “您——您說得對……”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整件事情弄清楚,好對丞相和朝廷有個交代。幼常,你是丞相親自提拔的才俊,以後是要委以蜀漢重任的,可不要為了一點小事就亂了大謀哪。” 聽了費禕的一席話,馬謖深吸了一口氣,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開始講述從他開拔至街亭到敗退回西城的全部經歷。費禕一邊聽一邊拿著筆進行記錄,不時還就其中的問題提出詢問,因為他並非軍人,有些技術細節需要馬謖做出解釋。 整個詢問帶記錄的過程持續了一個半時辰。當馬謖說完“於是我就這樣回到了西城”後,費禕終於擱下了手中的毛筆,呼出一口氣,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本來他可以指派筆吏或者書佐來記錄,但是這次調查干係重大,他決定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妥當。 “那麼幼常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馬謖搖了搖頭,於是費禕將寫滿了字的紙仔細地戳齊,拿出副印在邊緣蓋了一個鮮紅的章,然後循著邊縫將整份文件捲成卷,用絲線捆縛好。這是一種精細的文書作風,馬謖滿懷期待地看他做完這一切,覺得現在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費禕把文卷揣到懷裡,搓了搓手,對他說:“如果幼常你所言不虛,那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不過在這之前,萬萬少安毋躁。請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你蒙受不白之冤的。” “全有勞文偉了……” 馬謖囁嚅地說道,費禕捋鬚一笑,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不出意外的話,三天后你就能恢復名譽、重返丞相府了,別太沮喪。” 說完這些,費禕吩咐外面的人把門打開,然後吩咐了幾句牢頭,轉頭衝馬謖做了個寬心的手勢,這才邁著方步離開。 馬謖回到牢房的時候,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全變了,一掃一個月以來的頹勢;他甚至笑著對獄吏們打了招呼。這種轉變被獄吏們視做這位“丞相府明日之星”的複出預告,於是他們的態度也由原來的冷淡變成恭敬。 當天晚上,馬謖得到了一頓相當不錯的酒食,有雞有酒,甚至還有一碟蜀中小菜。馬謖不知道這是費禕特意安排的,還是牢頭們為了討好他,總之這是外部環境已經逐漸寬鬆的證明;於是他就帶著愉快的心情將這些東西一掃而光,心滿意足地在草墊上睡著了。 接下來的三天時間對馬謖來說是異常的漫長,期待與焦慮混雜在一起,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只要一聽到牢門口有腳步聲,他就撲過去看是否是釋放他的使者到來了。他甚至還做夢夢見到丞相親自來到監獄裡接他,一起回到丞相府,親自監斬了王平,眾將齊來道賀……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被獄吏從草墊上喚醒。兩名牢子打開牢門,示意讓他到榷室,有人要見他。 “釋放的命令來了!”馬謖心想。他一瞬間被狂喜點燃,重獲自由的一刻終於到了。他甚至不用牢子攙扶,自己迫不及待地向榷室走去。 一進榷室,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坐在那裡的費禕,然而第二眼他卻從費禕的表情裡品出了一些不對的味道。後者雙手籠在長袖裡,緊閉雙目,眉頭皴皺,臉上籠罩著難以言喻的陰霾,在燭光照耀下顯得無精打采。 “……呃,費長史,我來了。” 馬謖刻意選擇了比較正式的稱呼,因為他也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妙。費禕似乎這時候才發現馬謖進來,他肩膀聳動了一下,張開了嘴,一時間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好。馬謖就站在他對面,也不坐下,直視著他的眼神,希望能從中讀到些什麼。 過了半天,費禕才一字一句斟酌著開口了,他的語調枯澀乾癟,好像一具破裂的陶瓶:“幼常,這件事情相當棘手,你知道,軍中的輿論和調查結果幾乎都不利於你。” “怎……怎麼可能?”馬謖聽到這個答复,臉色登時變得鐵青。 “王平將軍的證詞……呃……和你在戰術方面的細節描述存在著廣泛的不同。” “他在說謊,這根本不值得相信!” 費禕把手向下擺了擺,示意讓馬謖聽他講完,保持著原有的聲調繼續說道:“問題是,並不只是王平將軍的證詞對你不利,幾乎所有人都與幼常你的說法相矛盾。這讓我也很為難……” “所有人?還有誰?” “裨將軍李盛、張休、黃襲,參軍陳松,還有從街亭逃回來的下級伍長與士卒們。” 費禕說出這幾個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對馬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他們……他們全活下來了?” “是的,他們都是魏延將軍在撤離西城時候收容下來的,也跟你是同一天抵達南鄭。”費禕說完,從懷裡拿出兩卷文書,同時壓低了聲音說,“這是其中一部分,按規定這是不能給在押犯人看的,不過我覺得幼常你還是看看比較好。” 馬謖顫抖著手接過文書,匆忙展開一讀,原來這是黃襲與陳松兩個人的筆錄。上面寫的經歷與王平所說的基本差不多,都是說馬謖的指揮十分混亂,而且在紮營時忽略了水源,還蠻橫地拒絕任何建言,最後終於導致失敗,全靠王平將軍在後面接應,魏軍才沒有進一步採取行動。 他注意到兩份筆錄的結尾都蓋著黃與陳的私印,而且陳那一份筆錄的文筆也與他一貫的文風符合,說明這確實是出自那兩個人之手。 問題是,這兩個人同樣親歷了街亭之戰,為什麼現在卻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是徹底的偽證,馬謖完全不能理解。他將這兩份文書捏在手裡,幾乎想立刻撕個粉碎,然後摔到他們兩個人的臉上。 “對了,丞相呢?丞相他一定能明白這都是捏造!這太明顯了。” 聽到馬謖的話,費禕長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拿回筆錄,這才說道:“其實,這些份文書和你的口述丞相已經全部看過了……” “……他說了什麼?” 費禕沒回答,而是將兩手攤開,低下頭去,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馬謖緩緩地倒退了幾步,按住胸口,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開始時的狂喜在這一瞬間全轉化成了極度震驚。 “那麼……接下來我會怎麼樣?” “朝廷急於了解北伐的全過程,所以兩天后南鄭會舉行一次軍法審判……”費禕喘了一口氣,彷彿被馬謖的鬱氣逼得難以呼吸,“這一次失敗對我國的影響很大,所以直接責任人很可能會被嚴懲……” 費禕選擇了一種相對沖擊力小一點的敘述方式,不過想要表達的信息是一樣的。這對於已經處於極度脆弱心理狀態的馬謖是致命的一擊。之前馬謖即使做了最壞的設想,也只是預見到自己會喪失名譽與仕途前程,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將面臨危險,而且就在幾天后。 更何況他非常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這更加深了馬謖的憤怒與痛苦。他徹底絕望了,把頭靠到榷室厚厚的牆壁上,開始撞擊。開始很輕,到了後來撞得越來越用力,發出“嘭嘭”的聲音。費禕見勢不妙,急忙過去將這個沮喪的人拉回到座位上。 “幼常啊……”費禕扳著他的肩膀,將一個小紙團塞進他的手裡,用一種異常冷靜卻蘊涵著無限意味的口吻說,“事情還沒有到絕對難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這方面浪費你的力氣。” 馬謖抬起頭,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裡的紙團。 “不要在這方面浪費我的力氣?” “對,你應該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麼?” “回牢房之後,自己好好想想看吧。”費禕的臉變得很嚴峻,但柔和的燭光給他的輪廓籠罩出一絲焦慮的關切,還有一種奇妙的暗示,“這不是我應該告訴你的事情。” 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書房裡,心神不寧地搖著羽扇。距離費禕著手調查已經過去三天,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這一次是屬於朝廷使者獨立於漢中軍方的調查——至少名義上是——費禕的結論將代表著朝廷的最終意見。 關於街亭之敗,他始終認為馬謖並不會做出舍水上山的舉動,至少不會毫無理由地這樣做,這是出於多年來累積的信賴,否則他也不會將如此重大的責任託付給馬謖。 但是他對馬謖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為這有可能招致“唯親徇私”的批評,甚至還可能會有人抬出先帝來非難他的決策,並引發更加嚴重的後果,要知道,這關係到北伐失敗的責任……現在街亭的罪名歸屬與丞相在朝中的立場之間有著微妙的聯繫,身為蜀漢重臣的他必須要像那些西域藝人一樣,在政治的鋼絲上保持令人滿意的平衡才可以。 “幼常啊幼常,你實在是……” 丞相閉著眼睛,雙手摩挲著光滑的竹製扶手,嘆息聲在這間空曠的屋子裡悄然響起,過多的思慮讓他的額頭早早就爬出了皺紋。 一直到中午,小吏才通報說費長史求見,諸葛亮“刷”地站起身來,立刻急切地說道:“快請。” 穿著朝服的費禕邁進屋子,動作十分緩慢,好像進屋對他來說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情,而一卷文書好似是名貴的古董花瓶一樣,被他十分謹慎地捧在手裡。 “文偉,調查進展如何?” “是的,已經結束了,丞相。”費禕說得很勉強,他雙手將文書呈給丞相,“經過詳細的調查,王平將軍應該是無辜的。” 諸葛亮的臉色一瞬間變了一下,隨即恢復到平時的模樣,但是卻沒開口說話。費禕停了一下,看諸葛亮並沒有發表什麼評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我秘密約見了王平將軍的部下以及從街亭潰退下來的馬參軍麾下殘兵,他們的描述基本與王平將軍一致,參軍陳松和裨將軍黃襲都願意為此作證。” “幼常……哦,馬謖他是怎麼說的?” “他的說法與王平將軍完全相反,他堅持認為是因為王平捨棄對水源的堅守而導致了街亭之敗,但目前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的供詞是這樣,缺乏有說服力的旁證。” “是嗎……”諸葛亮低聲說道,同時黯然打開文書。忽然之間,他注意到這卷文書的邊緣寫了一個小小的“壹”字,不覺一驚,抬起頭來問費禕:“文偉啊,這調查文書可是曾送去過邸吏房?” “是啊……因為時間緊迫,原稿太草,我一個人來不及謄寫,就委派了邸吏房的書吏們進行抄錄。”費禕看諸葛亮問得嚴重,有點不安,“丞相,不知這是否不妥……” “不,不,沒什麼,你做得很好。” 丞相擺了擺手,一絲不被人覺察的嘆息滑出了嘴唇——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在公書中標記“壹”“貳”等字樣,是邸吏房的書吏們用以區分抄錄與原件的手段。而這對諸葛丞相來說,意義重大。 邸吏房的工作就是抄錄正式公文並以“邸報”的形式公之於外,任何秩一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可以隨時去那裡了解最新的朝政動態。因此那裡每天都有官員們的專人等候著,以便隨時將新出籠的朝廷公告與決議通報給各級部門。 換句話說,讓《街亭調查文書》通過邸吏房謄寫,實際上就等於提前將文書的內容公之於眾。諸葛亮本人看到調查結果的時候,其他將領和官員也會看到——於是丞相府就喪失了對報告進行先期修改的可能。 從程序上說,費禕這麼做並沒什麼錯誤,但諸葛亮知道這一個程序上的不同將令馬謖的處境更加艱難,而自己更難施以援手。 “丞相,如今看來幼常的形勢很不妙,您看是不是暫時押後幾日審理?否則他很危險啊……”費禕憂心忡忡地問道。 諸葛亮苦笑著搖搖頭,剛要張嘴說話,忽然聽到一個響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兵獄曹急報到!” 諸葛亮和費禕同時扭頭去看,一名小吏氣喘吁籲地跑進邸院,單腿跪在地上,大聲道:“禀丞相,兵獄曹有急報傳來。” “講。” “在押犯人馬謖今晨在轉運途中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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