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第42章 陳兵濡須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5441 2018-03-13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長江重鎮濡須口一片血雨腥風,孫、曹兩軍已激戰了一個上午,在曹軍的強烈攻勢下,孫權的江北大營已岌岌可危。 鎮守江北大營的是東吳小將公孫陽,五年前他跟隨周瑜打過赤壁之戰,親眼目睹了曹軍的慘狀。在他看來曹操早已一蹶不振,又剛剛結束對關中的戰事,必定將帥疲憊士無戰心,所以當孫權詢問有誰敢北渡結營時,他自告奮勇接受了這個艱鉅的任務。受任以來公孫陽不可謂不盡力,他不但成功地在江北楔下一座大營,還煽動了大量屯民投效江東。但是當敵人似排山倒海一般湧向自己營寨時,他倏然意識到——曹操已擺脫戰敗的陰影,重新站起來了。 箭雨如飛蝗般從四面八方撲入營寨,所有軍帳都射得篩子一般,下至普通兵卒,上至公孫陽本人都中了箭,每個人渾身都血糊糊的,兀自忍著劇痛奮勇抵抗。在長戈大戟的衝擊下,寨牆箭櫓都已垮塌,將士們只有靠血肉之軀築成人牆。但即便慷慨奮死也無濟於事,東邊樂進、西邊張遼、南邊臧霸、北邊李典,四路猛虎齊撲這座營寨,誰能守得住?唯一希望就是南岸的援軍,可曹操中軍把江岸封鎖得銅牆鐵壁一般,東吳戰船根本靠不了岸。

公孫陽揮舞戰刀冒著弓矢左右馳騁,時而到左邊激勵將士,時而到右邊指揮布防,鎧甲上已扎了十餘枝箭,剜心一般劇痛。公孫陽還能忍,戰馬卻經受不起了,他只覺韁繩越來越難勒住,最後手底下一鬆,栽落於地;那中箭受驚的戰馬四蹄狂奔,踏死兩個士卒奔出營外,被曹軍刺倒在地。公孫陽從死屍中爬起,環顧千瘡百孔的營寨——死人倒比活人多,活著的也只剩半條命,寡眾懸殊援兵不到,完啦! 他忿然拔出佩劍:“不怕死的隨我突圍啊!”喊罷當先沖入曹軍陣中,絕大部分將士或死或傷,只剩數百人跟著衝殺下去。臧霸瞧得分明,手中佩劍一揮,上千名手執長戈的曹兵一擁而上,公孫陽左砍右剁,忽覺一陣劇痛——握著佩劍的右手被曹兵齊腕斬去。他鮮血狂噴未及慘叫,腿上又中一下,栽倒在血泊中。江東士卒此刻皆血肉模糊形同鬼魅,見將軍倒下了,全都豁出了性命,明知死路一條還是向著曹軍衝去……

將近未時戰鬥結束,江北大營陷落,公孫陽所部全軍覆沒。曹軍將士齊聲歡呼,但曹操漫視著滿地的屍體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有人把五花大綁的公孫陽推到他面前,這位只剩一手的小將連自刎都不成了,因失血過多面色慘白,兀自忍著傷痛,顫抖著立而不跪:“老賊休要得意,我家主公早晚取你狗頭!江東兒郎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 曹操揚了揚手:“士可殺不可辱,這麼殘廢活著也是受罪,幫他一把吧。” 許褚揚起鐵矛狠狠刺入他腹中,公孫陽伏倒在地,斷氣之際口中還喃喃呻吟著:“誓殺……曹……賊……” “快看!快看!好大的戰船!”士卒忽然騷動起來。曹操抬眼向江上望去,但見下游駛來一艘樓船。曹軍所見過的最大的樓船是當年赤壁之戰時曹操坐鎮的那艘,有三層高,能容納六七百人。可這艘樓船竟然有五層,猶如一座漂移江上的大山,船頭赫然插著江東水軍的戰旗。而在那艘船後面,還有數不清的戰艦、艨艟,與對岸綿延十餘里的大寨交相呼應。周瑜雖然不在了,江東的發展卻沒停下腳步,戰船更新,軍隊擴增,糧草充足,將士用命。曹操意識到,這次南征仍然面臨苦戰。

這雖然是曹操的第二次南征,卻是他與孫權的第一次直接交鋒。為了打好這一仗,曹操幾乎調動了中軍和東南布防的所有軍隊,共計十餘萬,在濡須口以北列陣,甚至還徵調了一支在海上秘密訓練的水軍前來助陣。江東方面更不敢怠慢,孫權親率孫瑜、陳武、董襲、呂蒙、周泰、甘寧、徐盛、朱然等部,合計水陸兵馬七萬,沿長江南岸布防。孫、曹兩家又成隔江對峙之勢,大戰一觸即發…… 打了半天仗又扎了半天營,一切安排妥當,天色已然大黑。勞碌一天的曹軍將士用過戰飯倒頭便睡,只有巡夜戒備的幾千士兵還打著火把逡巡江畔。五官中郎將曹丕卻久久不能入眠,手中捧著一首絕筆詩嗟嘆不已: 阮瑀死了,雖然他按時完成了那篇曹操交代的檄文,卻戰戰兢兢心力交瘁,掙扎了幾個月,淒淒慘慘病死軍中。一代才子溘然長逝,臨終之際只留下這首無限淒涼的絕命詩。 “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人這輩子說快也快,韶華青春轉瞬即逝。親黨離散朋友亡故,五官中郎將的地位風雨飄搖,二十七歲的人了卻只能蜷縮在父親羽翼之下,當個規規矩矩的老實兒子,平生的快意和志願絲毫不能展現,這就是曹丕所面對的現實。吳質勸他做個孝順兒子,但給曹操當孝順兒子豈是容易之事?今後的路究竟怎麼走?曹植一黨的丁儀、楊修等人又會怎麼算計他?一想到這些,曹丕哪還有睡意,唯有獨對明月乞求天蒼的庇護……

其實在這個夜晚,難以入眠的絕不止曹丕一人。曹操也正慵懶地倚在榻邊,默不做聲盯著幽暗的燈火,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絲毫沒有睡意。和洽、杜襲、王粲三人侍立在一旁,他們早把該匯報的事匯報完了,而丞相卻沒有讓他們走的意思,眼看已是定更天了,他們支撐了一天,都有些打熬不住了,卻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要求休息。 “我心裡煩。”曹操陰沉地道,“本來想召荀令君來軍中協理軍務的,沒料到他半路上病了,只能在譙縣休養,都好幾個月了,也不知病勢如何。” 和洽暗暗詫異——這件事他今天晚上重複念叨好幾遍了! 王粲笑道:“丞相牽念令君全軍上下無人不知,但人有旦夕禍福,三災小病總還是有的,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大礙。天色已然不早,您還是早早安歇吧。”

“嗯。”曹操答應一聲,微微合上二目,但立刻又睜開了,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喃喃自語道,“慢走!” 和洽三人都退到帳口了,趕緊止住腳步:“丞相還有何吩咐?” 曹操猛然坐起來,捏著眉頭逐個審視三人,緩緩道:“老夫實在難以入眠。子緒,你能不能留下陪我說說話?” 杜襲一愣,哪敢不答應:“好。” 其餘二人沒被留下,便施禮離開了。和洽倒也罷了,王粲卻有些酸溜溜的感覺——近年來他與和洽、杜襲、楊修極受曹操寵信,尤其他更是壓三人一頭,不論日常娛樂還是出兵打仗,曹操總帶著他,雖不能與當年的郭嘉相比,現今幕府中人也算無出其右了。今晚曹操卻獨留杜襲暢談,是不是對杜襲的信賴要勝過自己啊? 王粲瞥了和洽一眼,見他耷拉著那張醜臉,也看不出表情,不禁問道:“你猜丞相要跟子緒聊些什麼呢?”

“不清楚,天下的事誰能全都知道?”和洽醜陋的臉龐輕輕抽動兩下,似乎是笑,“你是不是有些嫉妒了?你夠得寵的了,難道想把所有人的差事都兼起來?” 王粲有些羞赧,卻道:“我倒不是這意思,只是不明白丞相到底有何愁煩。” “或許是怕做惡夢吧。” “怕做惡夢應該留你,你最有煞氣!” 和洽知他是取笑自己貌醜,淡淡一笑卻沒有再搭話,只是默默想心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荀令君真的病了嗎? 其實不僅王粲意外,連杜襲自己都覺意外。論博學他不及王粲、論精明他不及和洽,為什麼曹操偏要他留下陪自己呢?他們都走了,杜襲望著滿臉憂色的曹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勸幾句又不知從何談起,拱手愣在原地——殊不知曹操留他陪伴正因為他心機最淺。

曹操盯著幽暗的燈火沉默良久,忽然開了口:“子緒,坐下吧。隨便聊聊,老夫想听你說說當年西鄂縣那場仗,你是如何以區區小城抵禦劉表大軍的。” 聽曹操提起這件事,杜襲不免泛起得意之色——當年他投奔曹操並未受到重用,只當了南陽郡西鄂縣的一個小小縣令,卻因為一場仗徹底改變了曹操對他的看法。那還是建安六年的事,劉表趁袁、曹兩家倉亭交戰之際進犯南陽,麾下萬餘兵馬包圍西鄂,事發突然杜襲猝不及防,當時百姓散於田野,城內之人不過千餘,正規軍只五十多人,輜重軍械幾乎沒有。但杜襲生性剛毅寧折不彎,竟親自登城,帶著這五十多人奮死抵抗,擊退荊州軍數次進攻,硬是堅守了半個月,終因寡不敵眾城池陷落。他又率領五十多人強行突圍,一路陣亡三十人,負傷十八人,卻誅殺了數百荊州兵。經此一役天下無人不知杜襲大名,他也迅速被拔擢為議郎、軍師祭酒。

好漢不提當年勇,杜襲得意歸得意,卻不便誇誇其談,只是簡單說了說戰鬥的經過。曹操聽罷連連搖頭:“說著容易做起來難,五十人抗拒萬人何等凶險?當時你不害怕嗎?” “敵眾我寡豈能不怕?”杜襲倒是實話實說,“但生死關頭怕又何益?西鄂被圍之時南陽郡功曹柏孝長正好也在城裡,他對在下說了一番話,在下終身難忘。” “他說什麼?” “柏孝長奉郡將之命巡視各縣,行至西鄂正趕上敵人圍城。他是文弱書生,聽說荊州軍有一萬人,嚇得躲在館驛里以被蒙頭渾身顫抖。可到了第二天敵人沒攻進來,他就漸漸掀開被子,爬到窗前傾聽動靜。第三天敵人還沒攻進來,他又打開房門打探消息。如此過了兩天,柏孝長的膽子越來越大,最後也登上城樓披堅執銳與我並肩而戰!”

曹操初時蹙眉,聽到這裡卻笑了:“到底是我選出來的官,也算是條好漢。” “不錯。後來城池陷落,柏孝長當先突圍奮勇殺敵,身中數箭英勇陣亡。”說到這兒杜襲牽動衷腸,語帶一絲哽咽,“臨終之際他對我說:'勇可習也!'” “勇可習也……”曹操不禁重複了一遍,“勇氣是可以鍛煉的。” “不錯。自古成霸業者無不習勇。六國洶洶天下紛紛,秦嬴政亦非生有神聖之能,若不習勇怎敢自號祖龍?西楚項籍拔山舉鼎,高祖疏少行陣之才,若不習勇豈敢釁之?昆陽之戰王莽百萬,我光武皇帝志不過執金吾,若不習勇焉敢憑千騎突圍而戰?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成大業者無不習勇,無不敢為天下先!”杜襲說到此處話鋒一轉,“好比這眼前的滔滔長江,上古以來平天下者無人在此為戰,但丞相您鍥而不捨兩番南征,一朝得勝必開青史之先河!如此陣仗若非大勇焉敢為之?”

杜襲的思路顯然還停留在眼前這場仗,他以為曹操的焦慮是當年赤壁之敗的陰影在作祟,料想丞相聽了自己這話必定轉憂為喜。哪知曹操的眼神越發黯淡了:“有些事情不是光靠勇氣就能辦到的。孫權水軍並不可畏,可畏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敵人。” “看不見的敵人?”杜襲不明其意。 曹操茫然起身:“五十人抵擋萬人倒也可戰,怕只怕老夫以一己之力獨對全天下之人。”扔下這兩句沒頭沒尾的話他信步踱至帳口,掀起帳簾仰望著夜空。 寒冷的冬季漸漸過去,又是一個春天。這個夜晚晴朗溫和,一彎新月掛在天際,把淡淡的光芒灑向大地;可曹操的心緒卻彷彿被萬里烏雲籠罩著……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場的勝負總可以設法把握,但人生際遇卻難以預知。曾幾何時他不過是個躊躇滿志的青年,想為這大漢天下盡心盡力,親手締造了許都,開啟了漢室復興的契機;可後來又開始害怕大漢中興,害怕還政天子之後那清算的屠刀,多少個夜晚只要一合上眼睛就想起玉帶詔,想起那句“誅此悖逆之臣耳”,那個“耳”字最後一豎似乎還在滴血;但不知何時起,那畏懼又漸漸化為慾望,又想把這個天下據為己有。人之心性真是變幻莫測難以捉摸。 要親手改變已經創造的一切真那麼簡單嗎?時至今日曹操不得不承認,漢室天下依然“有德”。或許這種“德”早已被歲月和戰亂風化得模模糊糊,但它依然還存在——那就是開漢以來所遵循的道德教化。董仲舒所論“天人感應”,孝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設立太學,光武帝勤修經學、宣布圖讖,班固修撰《白虎通義》訂正古今禮法,就連昏庸無道的先朝靈帝尚且校訂六經大肆宣揚……孔孟之徒在地下長眠了五六百年,可是他們所標榜的道德教化依然存在,依然籠罩著這個國家,而且已成為漢室社稷的最後一道保障,雖然它無聲無形,但這個看不見的敵人比千軍萬馬更厲害,桎梏著每個人的心靈。一個從小就教育百姓讀《孝經》的國家,改朝換代是何等樣事?不啻把天捅個大窟窿!王莽那血淋淋的下場還不足以為鑑嗎? 與荀彧的決裂或許只是個極端的例子,但更可畏的是那些不表態的人——貌恭而心未服。想必任何人心中都覺得篡奪漢室是萬惡的,不過迫於身家性命極少有人敢像荀彧、孔融那樣登高一呼。強權可以威懾一時,卻不能威懾一世。以勢壓人如同以石壓草,只要石頭不在,野草早晚是要冒出來的。就像那些被禁錮在屯田上的屯民,只要得機會總是會逃走的。對於曹氏的抵抗就是這樣,只要順這條路走下去,勢必會充滿非議。如果一個政權從開始就充滿非議,豈能長久?美好的話都會說,曹操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朗言:“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可是到頭來自己卻要為帝為王,情何以堪?所以當荀彧勸告他“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時他才會如此惱恨,這豈不是揭曹操的言不由衷的短處? 如何才能打破四百年來的士人道德,創造一個供自己子孫享用的嶄新王朝?光是提升地位邁向至尊顯然遠遠不夠,要做到這一點恐怕只能靠屠刀。就像杜襲所言那句“勇可習也”,不管前途如何,閉上眼睛去殺吧,去砍吧!斬斷舊有的道德圈子,甚至捨棄那些曾與自己相濡以沫的人,重新豎立新準則——再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是普天之下唯我獨尊! 但是這真的能成功嗎?曹操捫心自問,就連他這樣出身宦官家族,走上離經叛道之路的人都無法擺脫儒家教化的窠臼——他打著復興漢室旗號走上相位;藉著天子名義招賢納士;同樣也拿著忠孝之義去教諭自己的兒子,當兒子結黨謀私之際他也不能容忍;當與董昭籌措謀奪九五之事時他總是那麼鬼鬼祟祟,其實在他本心裡也覺得這是見不得人的事。更重要的是,他還要用儒家的忠孝之道去教化自己的臣子。天下的道理簡直是個圈子,掌權者不遵禮數離經叛道,卻要臣下子民遵循道義效忠自己,這真是可笑至極,可悲至極…… 曹操仰望月空越想越煩,不禁喃喃自語:“兼併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可是不施詐力何以至權貴?既施詐力又何以使萬民順服?難道上古堯舜真的是靠仁義安天下的?此真千載不解之謎……” 杜襲一頭霧水跟在曹操身後站了半天,聽到此語才明白曹操所慮並非戰事。他雖秉性剛直,腦子卻實在不快,也望著那彎新月,心頭依舊懵懂——今夕何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令丞相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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