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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進退失據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4827 2018-03-13
就在曹操父子各懷心事望月沉思之際,六百里之外的沛國譙縣也有一人正對天長嘆,那便是已經卸職的尚書令荀彧。 譙縣雖是曹氏故鄉,但曹操的近支子侄大部分已遷居鄴城,留下的人不過是看守田地墳塋。至於曹家那座老宅早已擴建為丞相行轅,莊院籬笆換成了青石高牆,百姓柴扉變成了起脊門樓,積穀場院改成一間間掾屬房,圍牆四角建起譙樓,士兵日夜守衛——這宅子和它的主人一樣,早已面目全非。曹操兩次南征都曾落腳於此,幕府僚屬也在此處置事務,不過那隻是片刻繁華,軍隊開拔他們就走了。現在這偌大的府邸只有荀彧一位“客人”,被安排在一間客堂裡。每到夜晚百餘房舍都黑黢黢的,唯有一點火光,鬼氣森森的,靜得可怕。 荀彧受曹操之命轉任光祿大夫,說是請他持節至軍中宣示王命,實際上夏侯惇卻把他“護送”到了這裡。其實數月前大軍就離開了,根本見不到曹操,也見不到任何同僚。夏侯惇請他在此等候丞相調遣,卻不許邁出行轅一步,陪他住了兩日,第三天清晨就帶兵奔赴前線了,照顧他的差事落到駐守譙縣的將軍曹瑜身上。這位丞相的族叔待人倒還算謙和,卻沒什麼才幹,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一概不知——就這樣,荀彧與外界徹底隔絕了。

剛開始曹瑜每天都來看看,問問他的生活起居,後來兩三天才來一次,再後來也不露面了。這座宅邸除了他之外,只剩下送飯的僕僮和把守大門的士兵。孤燈一盞,空屋一間,炭盆一隻,荀彧就這樣冷淒淒熬過了一個冬天。不過他卻不覺有什麼不自在,甚至還感到一絲安寧。其實面對這冷清清的院落和麵對滿朝文武又有何不同?反正他始終這麼孤寂,反正心中苦悶永遠解不開,反正大漢天下已經這樣了,見不見人、說不說話還有什麼意義?哀莫大於心死…… 春天就在一片寂靜之中漸漸到來了,但荀彧的心境卻永遠停滯在漫無邊際的寒冬。他不再想朝廷的事了,也不再考慮南征是否順利,只是盯著白旄節杖呆呆出神——象徵天子權威的符節倚在牆邊,三個多月沒碰一下,已落滿灰塵,就像一根廢棄的拐杖。荀彧感覺自己就像這根節杖一樣,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了。其實整個大漢朝廷也像它一樣,慢慢步入歷史的塵埃……

譙樓傳來“咚!咚!”兩聲——定更天了。荀彧習慣性地起身,推開窗櫺仰望天空,時值初春天色已黑,一陣涼森森的風襲來,吹在臉上怪癢癢的,東邊已然升起一彎新月,又一個無眠之夜要開始了。忽聽遠處傳來轟隆隆一聲響,院門打開了,隔了半晌自房舍的陰影間恍惚走來一人,繼而傳來一聲問候:“下官參見荀令君。” 荀彧佇立窗前沒有動,望著那個黑黢黢的輪廓木然道:“哪還有什麼令君……你是誰?” 那人從黑暗中走過來,幽暗的燈光下顯出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在下幕府校事劉肇,奉丞相之命特來探望大人。” 荀彧沒說話,輕輕打開房門,讓他進來。劉肇雙手捧著一隻雕飾精良的檀木食盒:“這是丞相送給您的點心,請笑納。”說罷不容推辭放在几案上,“丞相還命在下轉告您,董大人改易九州的奏議中台已通過,現在正在籌劃分州定界,下個月就可以實施了。”這正是荀彧被罷黜的原因,不過此刻他已漠不關心,充耳不聞般呆立著,默然盯著那隻食盒。

“大人沒什麼要說的嗎?”劉肇機械地問了一句。 荀彧搖了搖頭。 “那……丞相就交代這些,在下告退了。”劉肇說罷恭恭敬敬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既而那年輕的臉又出現在窗口,手扶窗台又道,“望大人珍重,在下明天再過來。”說罷轉身而去,腳步聲漸行漸遠,一切又歸為寧靜。 荀彧緩緩坐下,看著曹操送他的這盒“點心”,心下不禁冷笑——裡面會是什麼?匕首還是白練?即便是點心,也一定有毒! 從解除尚書令之職那天起,荀彧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曹操已經不需要他了,而他以往的資歷和威望又決定了不可能束之高閣,繼續留在朝中哪怕不再做聲也是潛在的威脅,只能讓更多的人同情、猶豫、徬徨;而將他解除一切職務罷免回家,曹操又不免要擔上薄待功臣的惡名。既然如此除了死還有別的選擇嗎?但死也不簡單,絕不能明正典刑,荀彧主持朝政十七年,又是創業的元老功勳,環視曹營上下、朝廷內外、地方大員,有幾人不是經他推薦才得以有今日之勢的?而且他還是潁川士人的領袖、曹操的親家、天子的老師,牽一發而動全身。公然處置荀彧必然導致一場政治地震,無論朝堂還是幕府都將轟然崩塌!

那該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個寂靜無人的所在,讓他悄然結束自己的生命,不牽扯不株連一了百了,就像現在這樣。荀彧早已洞悉曹操意圖,說是叫他從軍,卻滯留譙縣長達一冬,曹操肯定對外宣稱他病了,倘有一天他“溘然長逝”,誰也不會太意外,那必然是積勞成疾醫治無效。 荀彧並不畏懼死亡,其實他的心早已死了,生命的結束反而是寧靜的歸宿。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既然命運驅使他走到這一步,迴避畏懼又有何用?他無奈嘆了口氣,伸出纖細蒼老的手,輕輕打開盒蓋。出乎意料的是,這食盒竟然是空的! 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荀彧手裡舉著盒蓋,神情恍惚地註視著這個空盒……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譙樓二更鼓響,他才回過神來,丟下盒蓋露出一絲苦笑。是啊,除了空盒曹操還能給我什麼?他給了我官位,給了我侯爵,給了我富貴,一再增加封邑,使我荀氏子侄不愁前程,最後連女兒都嫁到了我家,所有拉攏的手段都已用盡,我依舊巋然不動,他還能怎麼辦?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給我了……可是我荀某人甚麼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讓他還政天子,只想要一個名符其實的大漢王朝!恰恰這一點,曹操永遠都不會辦到!他已經變了,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滿腹報國之志的大漢臣子了……

回憶往昔在袁紹帳下,曹操還是討董聯盟中一個不倫不類的雜號將軍,沒有實權,沒有地盤,也沒幾個兵,但卻有滿腔忠義。現在他什麼都有了,唯獨臣子的道義一絲無存。當初荀彧本是袁紹的謀士,卻放棄了兵強馬壯的河北,毅然決然跟著曹操幹,為什麼?袁紹剛愎自用氣量狹窄,私自刻璽胸藏異志。可現在的曹操呢?獨攬大權架空朝廷,還有比這更剛愎自用的嗎?嚴刑峻法屠戮忠義,還有比這更氣量狹窄的嗎?他倒是沒有私自刻璽,卻乾脆把大漢的天下變成自己的天下……可笑!真真可笑!袁、曹本是一路人,荀彧花了二十年的時間繞了個大圈子,最後又回到原點了。漢室天下終究要亡,二十年辛勞全然無用,這輩子活得有什麼意義? 不!光是虛度也罷了,二十年來又是誰出謀劃策,費盡心機幫助曹操崛起?想到此處荀彧不禁凜然——自己是幫兇,也是大漢王朝的掘墓人!一股負罪和冤屈交加的感覺油然而生……

“咚!——咚咚!”鼓打三更夜入子時,涼風自窗口襲來,吹滅房內孤燈,一切陷入黑暗之中。那陣陣夜風打破了寂靜,吹得院中的樹枝嘩嘩作響,宛若一陣陣嘲笑和謾罵聲。 荀彧心緒不寧無可排遣,在黑暗中踱來踱去:嚥氣倒也不難,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到底是誰的臣子?後代青史該如何傳我之名?說我是堂堂正正大漢忠臣嗎?不可能!是誰幫曹操保住兗州?是誰幫曹操招賢納士?是誰幫他把持朝政,壟斷中樞十七年?竭長江之水也難洗清!那我乾脆就是曹操的臣子?也不對啊,那我給大漢王朝殉的什麼葬?盡的什麼忠?我屈我怨向誰言…… 人說黑白分明,可對他而言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泯滅良心跟著曹操幹下去是對的嗎?那豈不是與復興漢室的志向背道而馳?背叛曹操投效他人對嗎?那豈不是出爾反爾,否定了自己二十年來的一切努力?這真是進退失據自相矛盾。荀彧想吶喊,想發洩,想咒罵,但該喊什麼?向誰發洩?咒罵何人?他陷到這個不尷不尬的境地,究竟怨誰呢?

他就這樣茫然在黑暗中兜著圈子,思緒也陷入了無邊幽冥,竟找不到一絲出路和慰藉。踱來踱去不知過了多久,又聞四更鼓響,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風漸漸停息。荀彧累了,煩了,放棄了,跌坐於地,滿心的疑問終究歸為無奈——算了吧,何必計較那麼清楚?腳下的泡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能怨誰?一切任由後人去評說吧。 他恍惚想起昔日從河北到東郡投奔曹操,曹操見了他第一句話便是:“君乃吾之子房也!”既然把荀彧比作張良,那也就自詡為劉邦。當時他只覺那是溢美之詞,現在想來豈不是一語成讖?但是這並不能證明曹操從一開始就想當一代帝王,或許就連曹操自己都沒意識到,內心中的慾望遠比志向更無邊無沿,或許那時當皇帝還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夢,但這個夢卻越來越真實了!潛在的慾望隨著權勢的增長而被喚醒……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可在我們這個國度裡,引導世道滄桑的卻不是三墳五典那些文學,而往往只是某些人的慾望!

那我的慾望又是什麼?荀彧從來沒這麼想過,但此刻卻不禁捫心自問。共事二十載,難道就絲毫看不出曹操是何等樣人?難道就感覺不到他志不在臣子?難道就預料不到事態的發展?不可能,平心而論他早料到會有今天,卻始終不敢正視這一切,一直在迴避,在否認,在自欺欺人……他只不過不願承認罷了。有人貪權,有人貪財,荀彧則貪名! 荀彧始終在向世人展示著自己的才能,自己的謙和,自己的仁慈,也樂此不疲地享受著讚譽。卸下一切道義的偽裝,他卻不得不承認,他貪戀著仕途和官位,倒不是好利愛財,而是他需要以此展示自己的賢明,他的的確確貪名,而且貪得無厭,期盼天下所有人都讚譽他!他既要曹操的信賴,也要天子的倚重,既要官員的尊敬,也要百姓的愛戴,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貪婪的嗎?

有些事不堪設想,如果當今劉協是與桓、靈二帝一樣的昏庸君王,他或許就不會背負太多道義的包袱,就不會貪圖這點虛幻的忠君之名了吧?亦或者他沒有與天子走得太近,沒有親眼目睹這個傀儡天子的賢明和無助,心中也不會有這麼多漣漪了。惜乎現實不能假設,生在這世道是劉協的悲劇,也是荀彧的悲劇…… 譙樓鼓響一連五聲,荀彧垂頭喪氣呆坐在地,漸漸地,漆黑的房內隱隱有了一層朦朧的光亮;他慢慢抬頭仰望窗外,漆黑的天幕已化為灰藍,在愁煩和苦惱中掙扎了一夜,黎明已漸漸臨近。或許正是這微弱的光亮給了他一絲慰藉,使他能換個角度重新審視自己這一生。大漢之臣也好,曹操一黨也罷,真的那麼重要嗎?二十年前那場風雲際會真的只成就了人生悲劇?不……至少他維持了一個穩定的朝權,至少他輔佐曹操平定了北方,至少現在不再有人吃人,不再有那麼多流離失所的黎民,難道這不是他的功績嗎?

常曰“天地君親師”,天地又是什麼?難道就是主宰萬物生靈的神主嗎? 王者何以有社稷?為天下求福報功。君王的使命是造福於天下萬民,那萬民豈不就是真正的天地之主?如果要這麼考慮,皇帝姓劉還是姓曹真的很重要嗎?還不是殊途同歸?造福萬民安定天下才是最重要的,荀彧即便分不清自己是誰的臣子,但畢生都在為造福萬民安定天下而辛勞,已有無數百姓在他努力下過上了相對安定的日子。一個人能在有生之年辦到這些,難道還不夠嗎? 荀彧的心結倏然解開了——若逢太平之世,自己可能僅僅是郡縣之位,正因為遇到亂世,遇到了曹操,才能執掌國政成就一番功業。朝聞道,夕死可矣。此生又有何憾? 想至此荀彧但覺自己心緒竟無比的平和,他起身走向窗邊,深吸一口氣,排遣著胸中的陰霾。朦朦朧朧的天色給窗櫺塗了一層清冷的白光,他一瞥之間,發現窗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件小東西,拿起來一看——一個小小的青瓷瓶! 他猛然想起,劉肇扒著窗口向自己道別時輕輕扶了一下窗台……荀彧笑了,他當然知道這裡面裝的什麼,劉肇說今天還要來,恐怕是來收屍吧! 世道變幻滄海桑田都由它去吧,任何污流濁浪都不會再侵染荀彧澄清的心境了。他啟開瓶塞,晃了晃裡面紅色的鴆酒,自言自語道:“願我大漢永享太平國祚綿長,也願曹公掃滅狼煙如願以償。”扔下這句自相矛盾的話,仰起頭一飲而盡…… 窗外依舊那麼寂靜,東方已漸漸泛出魚肚白,隱約傳來幾聲犬吠雞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往者已矣生者依舊,一切似乎都沒改變,爭權者爭權,鏖戰者鏖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建安十八年的春天依舊那么生機勃勃。 曹操與孫權在濡須隔江對峙,大戰一觸即發,他們都把盛衰榮辱押在了這場戰爭上,似乎誰贏了誰就有希望成為天下之主。不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似乎都忽略了另一個對手。遙遠的蜀地有人正醞釀一場陰謀,這個陰謀將會驟然改變天下的局勢。昔日諸葛亮曾有三分天下的“隆中對”設想,惜乎隨著襄陽易主走入了死胡同,不過此時此刻這個計劃恰似鳳凰涅槃,在無聲無息中死灰復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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