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第41章 荀彧罷職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5687 2018-03-13
尚書令荀彧披著一襲長衣站在自家院落裡默默出神,抬頭望去,凜凜朔風捲著枯黃的落葉輕輕飄過院牆,宛若蝶群撲向花枝。不過他心裡明白,世有興衰人有榮辱,肅殺的秋天已經到了,自己也如這院中的花朵恐怕不久就將凋謝。 自上次朝會已過了好幾個月。這段日子荀彧一直閉門不出,也不接見任何人,連臺閣的事情都拋下不管了。剛開始還有大臣謁門求見,希望他出來主事,他一概拒而不見,漸漸也無人登門了。臺閣的詔書由荀彧掌管著,只要他不安排下詔,改易九州就不能實施,董昭後續的計劃就不能得逞。但拖著不辦並不能使事態有所好轉,曹操圖謀天下的野心不會因個別人不合作就停滯,相反矛盾只會越積越深。荀彧何嘗不明白,這麼幹不過是自欺欺人;曹操畢竟是丞相,錄尚書事,大可繞過自己直接宣布政令,只不過是他身在前線暫時無法兼顧罷了。那一天遲早會到來,到時候他又何去何從呢?

曹操已離開譙縣前往壽春,渤海操練的水軍將南下與中軍會合,馬超再次舉兵侵入隴西,馬騰及在京家眷已被全部處死,涼州刺史韋康接連告急,楊沛捅出的一宗宗案卷已遞入省中……這些都是牽動天下的大事,等著臺閣下詔處置,可素來兢兢業業的荀彧卻對這一切政務都失去了興致。如果所做的一切不是以復興漢室為前提,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荀彧掌管中樞比誰都清楚,這樣下去會是什麼結果——天早晚要變!可是對大漢王朝的忠誠、對無辜天子的同情禁錮著他的靈魂,他始終不甘心迎合曹操;而他所擁有的權力又不足以與曹操對抗,十幾年來共同創業,曹操對他的提拔、恩賜更令其無顏以對。此所謂進退失據,又能怎麼辦呢?只剩下迴避,只剩下拖,只能默默等候命運的安排。前番殿廷爭鋒早把改易九州的真面目戳破,曹操意欲躋身王公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董昭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接連碰壁後當然要訴諸曹操。曹操的應對之策卻頗令人匪夷所思,他上表朝廷,請封天子劉協的四個小皇子劉熙、劉懿、劉邈、劉敦為王,這無疑是要告訴世人——即便我當了公爵,劉氏依然是皇族,皇子照樣封王。緊接著又有另一份表章傳到許都,請求給荀彧再次增封。

但這些鬼把戲騙不了荀彧。若要取之,必先予之,給四位皇子封王不過是掩人耳目之舉,今日固然能立,他日若連天子都換了,還談什麼皇子?況且這四位皇子都是宮人庶出,伏皇后的兩個嫡出皇子連提都沒提,這又有什麼誠意可言?不過請求增邑的表章卻對荀彧觸動很大,曹操列舉了荀彧在平定河北以前出謀劃策所立的功勞,表面上看是對荀彧的褒獎,實際卻是暗示——你反對我僭越,反對我篡奪劉姓天下,可若是沒有你,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既然我走到今天也是你推波助瀾,又有何理由反對我呢? 荀彧看罷啞口無言,他在內心深處反復問自己,主持朝政十七年到底在為誰效力,為誰奔忙? 如果說為了大漢社稷當今天子,那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忙來忙去天下都要改姓曹了,豈不是事與願違?如果根本就是為曹操,那為什麼非要為姓曹的效力?這於漢室江山又有什麼好處?早知今日當初何必棄袁紹歸曹?反正都是一樣的!

荀彧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痛苦中,隱隱覺得這些年來自己所作所為都毫無意義。漢室天下並沒比當年董卓當政時好多少,甚至那種深入骨髓的危機更可怕,更無可挽回!當初護衛天子東歸的那幫忠義之臣死的死,老的老,似孔融那樣的耿介之士也已血染屠刀,如今的朝堂已變成一具空殼。更可怕的是世風變了,人心變了,那些佇立在幕府和朝堂中的士人彷彿不是讀《孝經》長大的,溫文爾雅的表像下埋藏的是怯懦,是野心,是慾望。似徐璆、劉艾那等威望老臣緘口不語,郗慮、華歆等輩更是成了曹操的走狗!最令荀彧痛心的是連自己女婿陳群都公然站到了曹家的船上,昔日陳寔、陳紀父子的赤膽忠心何在?似乎沒人再把天子姓什麼當回事了…… 雖然如此,荀彧依舊不能接受曹操的“好意”,他已是萬歲亭侯,封邑二千戶,如果再接受就等於投降,就等於默認曹操的一切行徑。他堅決予以回絕,並回書曹操:“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希望曹操懸崖勒馬,可是以道義為措辭的勸告能起作用嗎?曹操的耐性還能持續多久?

“父親……”正在荀彧佇立園中暗自焦慮之際,他兒子荀惲悄悄走到他身後。 “唔?”荀彧自茫茫憂愁中回過神來,“有事嗎?” 荀惲自從娶了曹操之女便躋身仕途,如今是個散秩郎官,平日也頗得人稱讚,議論時政滔滔不絕,可面對父親卻欲言又止,木訥半晌只道:“外面涼,請父親保重身體。” 荀彧嘆了口氣:“保重身體……未知這漢室社稷又由誰來保重。” “方才侍中華歆又派人來探望,還送了兩挑禮物。” “你收下了?” “孩兒不敢。” “對,不能收。”荀彧明白,這時候任何人的饋贈無論好意歹意都不能接受,“你去吧,沒事別來打攪我。” 荀惲卻沒有走,滿臉愁苦凝思半晌,還是忍不住道:“父親如此閉門拖延,何日才算盡頭?”

荀彧倚到一塊假山石上,兩眼茫然道:“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時是一時。明日之事焉能料想?” 荀惲又沉默了,但有些話他不能不說,心里斗爭良久,最後一撩衣襟跪倒在父親面前:“孩兒有話要說。” 知子莫若父,荀彧早意識到兒子想說什麼,忙一把拉住:“你給我起來!” “孩兒不起來!” “你不起來就是不孝!”荀彧受到的打擊夠多了,他再不想听他把心裡話說出來。 荀惲臉上已滿是淚痕,死死跪在地上,抱著父親大腿就不起來:“父親!聽孩兒一言吧。孩兒不單是為您,也是為我荀氏一族考慮,您就听孩兒一言吧……” 荀彧畢竟扯不動這大小伙子,三拽兩拽紋絲不動,氣哼哼跺腳道:“那你就說吧!說啊!” 荀惲擦擦眼淚,哽咽道:“父親,世道已經這樣了,您不甘心又有何用?今曹氏干政積弊已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您又何必這般自苦?”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荀彧不住搖頭,“效忠天子道義所在,何言自苦?” “道義乃盡力而為之事,並非無謂犧牲。” “你說什麼?”荀彧瞠目結舌,像注視陌生人一樣看著兒子。 荀惲渾然不覺,兀自道:“凡事只可盡人事,而不能知天命。今漢室權柄已失、仕宦進階已易,天命尚且如此,劉姓天下何可複興?父親不以自身為念,也需為我荀氏族人和潁川諸君著想啊!” 荀彧只覺腦中轟隆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倒塌了。眼前跪的是他的兒子,可想法卻與自己格格不入——難道忠於天子不應該嗎?難道維護道義有錯嗎?當初董卓入京之際,多少大臣明里暗里維護皇權,不惜以性命為代價。可是經過這二十多年的戰亂,這世道真是變了,變得屈從權勢,變得泯滅良心,變得如此現實。沉默之後便是惱怒,荀彧竟覺得自己的兒子如此勢利醜惡,他教養子侄從不以棍棒,今天卻揚起手來,要狠狠扇荀惲一記耳光!

“父親息怒……”次子荀俁、三子荀詵以膝代步爬到他面前——原來三人早商量好了,大哥出來勸,他倆就在假山後面偷聽;見兄長要挨打,趕緊也跪了出來。 看著三個叩頭啼哭的兒子,荀彧顫顫巍巍把手縮了回去。打他們又有何用?世風日下孰能奈何?他們都是在沒有皇權的時代長大的,何來對漢室社稷的感情?似長子荀惲,不但與曹植是總角之友,還是曹家的女婿,日後無疑也會是朝廷新貴,叫他對抗曹操可能嗎?荀氏家族早已與曹氏水乳交融密不可分,難道自己不知不覺間締造了這一切,還要親手把這關係打碎嗎?滿門的身家性命、仕宦前途……何止是自己滿門?似鍾繇、辛毗那些交往密切的同鄉,乃至整個潁川士人集團的前途和命運都掌握在他手裡。即便自己不願,難道還要拉別人一起倒霉嗎?雖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但現今這個世道,何為美何為惡,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界限了!

頃刻間,荀彧感到自己如此孤獨,彷彿世上已沒人能與自己推心置腹,他踩著棉花一般進了自己的書房。荀惲、荀俁、荀詵兀自跪著不敢起來,眼巴巴望著父親緊閉的房門,既焦急又悲涼——老爺子就這副犟脾氣,平日和藹可親,但一沾君臣大義,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就這樣跪了好久,忽聽房門一響,荀彧走了出來——但見他頭戴冠冕,身披朝服,手持笏板,腰掛革囊,一副上朝的打扮。 “父親……” “備車,我要入宮。” 荀惲眼睛一亮:“您要批准詔書?” “不。”荀彧搖了搖頭。 “您還要與董昭力爭?” “不。”荀彧又搖了搖頭——他要做什麼,其實自己都不清楚。抗拒曹操他沒有那麼大的決心,而順應曹操又太違心了。他已找不到方向和歸宿,只想再看看皇宮,看看天子,看看他十七年來兢兢業業處置朝政的地方。

從他的府邸到皇宮不過短短兩條街,荀彧故意囑咐車夫走慢些,他慵懶地倚在扶手上,瀏覽著許都的街巷——十七年前這裡不過是小縣城,他與曹操殫精竭慮籌錢籌糧,把它建造為大漢都城,雖不敢比昔日的洛陽、長安,但每一磚每一瓦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可如今已有了鄴城,這裡的一切都將被捨棄嗎……荀彧仔仔細細打量著眼前的景緻,似乎想把一草一木都印入腦子裡。他早已預感到,自己可能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行至宮門荀彧下車,穿儀門過復道,宮中的侍從黃門看到他無不驚訝,即便那些差事在身的人都不禁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向他施禮。荀彧一概不理,手握笏板低頭想著心事,或許是習慣使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尚書台。閣內靜悄悄的,荀彧不在的這段日子,臺閣幾乎已癱瘓了。尚書左僕射榮郃是年高老臣,眼瞅著荀彧不來,他又豈能出來蹚渾水,乾脆也告病了;尚書右僕射衛臻年少德薄,又出自曹營,更要避嫌。於是只剩尚書右丞潘勗為首的一干令史,群龍無首不知所措,漸漸無人問津門可羅雀。

當荀彧走進臺閣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時間鴉雀無聲。潘勗素來是尚書台的筆桿子,正奮筆疾書,猛然看見荀彧進來,竟手一哆嗦,墨筆落在了地上。愣了半晌大家才想起施禮:“拜見令君。”荀彧竭力想讓自己笑出來,矜持著向眾人揚揚手,信步來到潘勗案邊趨身撿起筆來:“元茂,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潘勗兩眼亂轉,面帶驚惶之色。 荀彧覺出不對勁,低頭看他案上寫了一半的文書:“你在起草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潘勗連忙起身,一把按住那卷簡冊。 荀彧卻已牢牢抓住一角:“鬆手,叫我看看。” 潘勗搪塞道:“不要緊的事,令君別看了。”卻見荀彧瞪大了眼睛狠狠注視著自己,心頭一顫,還是不由自主鬆了手。 或許是這些日子憂心過度,荀彧的眼有些花了,拿起簡冊端詳了半晌,隨口默念了兩句:“朕聞先王並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崇其寵章,備其禮物,所以藩衛王室,左右厥世……朕以眇眇之身,託於兆民之上,永思厥艱,若涉淵冰,非君攸濟,朕無任焉,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為魏公……”這顯然是冊封曹操為魏公的詔書,潘勗即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以天子的名義擅發冊命,毫無疑問這又是曹操在背後指使的。 潘勗早已面如死灰——董昭叫他起草,他敢不寫嗎?荀彧若不讓他寫,他又豈能擅自落筆?左右都惹不起。萬般無奈只得跪倒在地閉上眼睛,等候荀彧斥責。不過荀彧卻沒有責難的意思,只是冷笑道:“好文采,真好啊……”罵潘勗又有何用?曹操一心要做的事誰又能阻攔?即便荀彧不在位子上,他依舊可以遙控這個朝廷,曹操絕不會因為一個人反對就不再走下去。荀彧痴痴地捧著這份詔書,心已經死了……在場眾令史熟知內情,都低著頭看都不看荀彧一眼,既非不敢又非不屑,而是不忍! 就在一片寂靜之中,廊下響起了腳步聲,兩位青綬長官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前面是董昭,後面跟著華歆。 董昭顯然沒想到荀彧在此,手中正捧著卷文書,險些掉在地上;一陣錯愕之後才穩住心神,擠出一絲微笑:“原來令君也在……您來得正好,丞相有份緊急文書,恰與您有關。既然來了,下官也不必到你府上叨擾了。”說罷展開竹簡讀了起來,雖然他竭力掩蓋緊張,可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這名義上是表章,口氣卻無異於命令,“軍禮尚速,不及先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根本無需向天子請示,也不必中台發詔,急調荀彧赴軍中任職。什麼“奉辭伐罪,宜有大使,肅將王命”不過是冠冕堂皇的鬼話,曹操已沒有耐心了,要把荀彧調離尚書令的崗位! “宣示國命,威懷醜虜?”荀彧茫然咕噥著,“丞相要我到軍前效力?” 董昭不敢直視他,低頭捲著竹簡:“丞相請您暫領光祿大夫之職,持節到軍中參謀軍事,宣示王命。” “持節?”荀彧一陣苦笑,“持不持節還有什麼意義?” 董昭一時語塞,思量半晌才強笑道:“令君切莫多想,丞相召喚但去無妨。你們之間有什麼話說不開?”平心而論董昭雖力挺曹操上位,但與荀彧之間並無恩怨,一切皆是情勢使然,董昭也不願搞到這一步。可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曹操將荀彧撤職也就罷了,又調他到軍中赴任,恐怕這不是什麼吉兆。 但荀彧考慮的並非自身安危:“我走之後誰主持中台之事?” 董昭瞥了一眼身後:“丞相已指派華公暫代尚書令之位。”華歆也頗覺尷尬,只拱了拱手沒有說話。 華歆雖是德高望重海內名士,但生性拘謹柔弱,昔任豫章太守,孫策提兵來襲,他無力抵抗竟手捧印綬開門投降,在江東當了好幾年的“座上客”,後來孫策死了,孫權位置不穩屈從曹操,他才得以回歸中原。此人在亂世之中磨圓了棱角,磨沒了性格,由他主持朝政,當然對曹操唯命是從了。 此時此刻荀彧竟感到一陣輕鬆,卸下尚書令的位子,重擔也就不在了。無論如何曹操不是在他主持的朝廷裡改易九州、晉位公爵的,這恐怕是他唯一的慰藉吧。他扭頭望著一牆之隔並不十分雄偉的皇宮大殿:“臨行之前我想面見天子。” 董昭頗有難色,柔聲勸道:“軍中召喚十萬火急,符節印綬下官都替您準備好了,伏波將軍夏侯惇已在城外紮營。令君還是不要面見天子了,回府收拾收拾,明早就隨他去吧。”荀彧已不再是尚書令,但他仍不由自主喚其為“令君”,即便董昭也無法否認,所有人都已習慣荀彧主持下的朝廷,他的領導力和功績是任何人都抹殺不了的。 說完這番話董昭輕輕低下了頭——即便有曹操做後盾,他在荀彧面前依舊顯得那麼渺小。但出人意料的是荀彧沒有再堅持,而是默默轉身而去,行出好遠才喃喃道:“不見也好……不能保江山社稷,我還有何臉面再見天子。” 望著荀彧孤寂的背影,董昭長出一口氣,他沒有感到半點兒獲勝的愉悅,而是靜靜倚在門邊,茫然望著落葉紛飛的御園。閣內潘勗等僚屬也都默然不語,唯有華歆那溫文爾雅的聲音傳來:“老夫受丞相錯愛,自今日起職掌中台之事。新官上任未能詳熟,望列位大人多多輔助。我輩自當同心效命天子,為了我大漢朝廷江山永固,也為我等身家無恙,要謹遵丞相之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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