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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中郎掾屬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5181 2018-03-13
曹丕沒想到父親會在這麼一個漆黑的夜晚召見自己,更沒想到召見地點會選在幕府的西院正堂。自幕府翻修伊始曹操就傳下命令,一應軍政事務皆在東院聽政堂辦理,西院只有處理重大事件時開放,但幕府擴建完工已兩年多,西院卻一次都沒開放過,更沒人涉足過西院正堂。 不過曹丕心裡很清楚,經過河間叛亂、劉勛遭審等一系列事件,父親要給自己下最後通牒了。他未帶一個從人,揣著滿腹忐忑來到幕府西院大門——這道與東側司馬門一模一樣的門樓喚作“止車門”,無論何等官爵何等身份,只要從門前經過必須下馬下車,以示對丞相的尊重。尋常日子這道門也是不開的,但今日不同,偌大的止車門敞開了半扇,許褚親自挑著一盞燈守在門前;看得出來,他是奉命在此等候。

許褚只是向曹丕問候了一聲,便再不說半個字,領著他往裡走。東西院雖大小相等格局相似,但相較而言西院更寬闊,中間只有一道儀門,左右也沒有鱗次櫛比的掾屬房,尤其在這黑黢黢的夜晚,越發顯得空曠寂靜。穿過儀門就是正堂大院,非但這座院落比東側寬敞得多,就連正堂的高大雄偉也非聽政堂可比。 不過此時此刻,大堂上只零星點著幾支搖曳的燭火,幽幽暗暗,寂靜無聲,門口只有一個頂盔冠甲的衛兵,顯得陰森森的。許褚走到階邊便停下了腳步:“沒有丞相吩咐卑職不能進去。中郎將請!”說罷轉身而去。 曹丕忽然打了一個寒顫,難料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命運。難道父親會廢了自己五官中郎將的職位?孔桂究竟有沒有為自己美言?事到臨頭再想也沒有用了,他壯了壯膽子,提起袍襟快步上堂,端然跪倒在堂口:“孩兒參見父親。”

隔了片刻才聽裡面答道:“進來吧。” “諾。”曹丕連頭都沒敢抬,提袍邁過門檻,趕忙二次跪倒。 曹操並沒叫他起身,而是緩緩道:“你抬起頭來。” “諾。”曹丕依言而行,這才發現原來不止父親一個人,還有三人也在堂內。其中兩位似乎上了年紀,坐在陰暗的角落裡,身邊放著拐杖;還有一人似乎很年輕,垂手侍立於二人身後。但是光線太暗,只能看個大致輪廓,根本辨不清面孔。而在帥案的燭台之後,曹操正滿臉頹然悶坐在那裡,臉上掛著愁苦無奈的神情,幽暗的燭火照清了他的每一道皺紋、每一絲白髮。 這一瞬間曹丕倏然感到,父親已如此疲憊,如此蒼老。他壓抑著心頭的沉重不安,強笑道:“天色已不早了,父親把孩兒喚來有何吩咐?”

“時事不順心中煩悶,為父怎得入眠?”曹操拿起帥案上的一隻小青瓷瓶,打開瓶塞輕輕地抿了一口,一邊咂摸滋味一邊審視著兒子。 曹丕頓感緊張,沒話找話:“父親又在服用什麼開胸順氣的良藥?” “這是鴆酒。” 曹丕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東西?” “鴆酒。”曹操不慌不忙又重複了一遍。 “父親您……”曹丕驚得一躍而起;一旁穩坐的兩位老先生也嚇得直摸拐杖,顫顫巍巍半天沒站起來。 “嘿嘿嘿……”曹操笑了,“你們慌什麼?世人皆知鴆酒乃有毒之物,殊不知天下凡能醫病之物皆有毒。而野葛、鴆酒、馬錢等物雖有毒,少食之也可養生。” 曹丕一頭冷汗:“父親切莫如此草率,還是不要再飲這類東西。” “放心吧,李璫之精通藥性,他也說少飲無害。而且常年飲用便可適應,以後即便有人想毒害老夫也不能得手,這就叫以毒攻毒!”曹操把玩著小瓶子,表情顯得格外陰森,“比方說你犯的那些過錯,也未嘗就是壞事。”

曹丕聽他話歸正題,趕忙低頭道:“孩儿知錯。” 曹操長嘆一聲,起身踱著步子:“老夫縱橫天下數十載,雖不敢稱英明一世,也算無愧于心。只是乾坤未寧老之將近,希望得一佳兒以傳戎馬之業。怎奈子修橫死,倉舒夭亡,這重擔才落到你肩上。”時至今日他提起曹昂、曹沖依舊飽含懷念,“惜乎你才智不廣,德行不厚,又行事不謹,實在有負我期望。所以我有意廢掉你五官中郎將之職,另擇他人以承嗣位。” “父親!”曹丕只覺天昏地暗,彷彿渾身的血都被抽乾了,重重跪倒在方磚上,“孩儿知錯,孩儿知錯了!還望父親收回成命……” “不過……”曹操又提高了嗓門,“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況且你身居嫡長之位,實在不宜輕易捨棄,所以……為父再給你一次機會。”

曹丕幾乎癱倒在地:“謝、謝父親,孩兒一定……一定……” “我不想再聽那些信誓旦旦的話。”曹操不為所動,“先前我賜給你一把百辟刀,如今又賜給子建一把,什麼意思你應該明白。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帥位,“這個位子歸誰坐,要看他有多大的才能,付出多大努力,而不在有多少人說他的好話。你明白嗎?” “孩兒明白。”曹丕嘴上明白。 “涼茂乃一代良臣賢士,我本欲讓他教導於你,惜乎他生性太過良善柔弱,不能替我管教兒子。所以我選了兩位久經滄海處事老練,能鎮得住你的人……” 兩位坐在一旁的老先生拄杖而起,曹丕這才看清,原來是邴原與張範。邴原字根矩,北海有德之士,曾在遼東隱居近二十載,曹操在孔融幫助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請回中原,在幕府擔任徵事。張範字公儀,河內名士,也被曹操徵辟多年,直至赤壁之戰以後才得北歸,在朝廷有侍中之銜,在幕府掛著參軍之銜。這兩位是前輩的清流之士,年紀也大了,雖身在仕途卻從來不處理實務,只管斧正朝風。

曹操起身,信步走到曹丕面前:“為父決定請邴先生屈尊到你府中任長史。張先生雖年邁多病,但也可參你府中諸事。從今以後你做的每件事都要向這兩位老前輩請教。” 這兩位老先生可都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當初曹沖夭折適逢邴原也有個小女兒去世,曹操提議將兩個孩子合葬結為陰親。若換了別人巴結還巴結不上呢,邴原卻恥於攀高枝,死活不肯結這門“鬼親戚”。連曹操的面子都不買,何況曹丕?至於張範更是老而彌辣之人,掛著朝廷、幕府兩頭的高官,坐而論道養尊處優,曹操尚讓他三分。把這麼倆老頭指派給曹丕,曹操明擺著是要他們替自己管兒子。曹丕心中暗暗叫苦,卻只能對他們大禮參拜:“晚生年少德薄,日後多多倚仗兩位老先生。” 邴、張二老行動不便,只是點點頭,示意他趕快起來。曹操又道:“你身邊烏七八糟的人太多,忒不成體統。為父再給你一個操行正派的伙伴……叔業,快過來見見中郎將!”

“小可拜見中郎將。”那年輕人走過來朝曹丕深施一禮。 曹丕一怔,才發現那個年輕人正是鮑信之子鮑勳,膩歪透了,卻還得昧著良心寒暄:“原來是叔業賢弟,以後咱們要多親多近。” 鮑勳正色道:“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晚生與將軍雖乃世交,然位則上下,但求時時守禮,萬不敢僭越。”他還是那副滿口道義的書呆子德行。 曹操卻很滿意,拍著鮑勳的肩膀道:“叔業不愧是鮑二郎之子,不僅書讀得好,而且德行方正言行守禮……子桓,從今以後他就到你府裡任職。” “諾……”曹丕無可奈何應了一聲。 邴、張二老就坐,鮑勳退歸他們身後,曹操更近一步湊到曹丕耳邊:“常言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俱黑'。你二十六歲了,為父本不願過問你交友之事。但只怕有些人把你教壞了,不得不管。那個令史吳質整日在你身邊說三道四,早就該治罪。不過老夫念他還有些微末才幹不忍加誅,恰好朝歌縣令出缺,我打發他外任,不准再滯留鄴城。至於阮瑀,我已罰他起草給孫權的檄文,以後也不能隨便到你府中去了。”

曹丕更加不安——竇輔戰死渭水,劉威犯法輸作左校,吳質外任縣令,阮瑀挨了罰,一干密友盡皆離散,自己府上門可羅雀,只恐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哪知還未想清曹操又接著道:“還有那個假司馬朱鑠……府中侍女郭氏是他幫你從幕府弄過去的吧?” 曹丕如遭霹靂,萬沒料到如此私密之事父親都知道,趕忙再次伏倒:“孩兒有罪……” 意想不到的是,曹操只是冷冷一笑:“一個侍女算得了什麼?”其實曹操自己何嘗不是風流場中人?他從沒把女人當成多大不了的事,但他不能容忍的是軍中司馬涉足家事,“當年為父就不喜歡這個朱鑠,你卻偏偏親信這小子。既然你那麼看好他,自今日起我罷黜他一切職位,叫他到你府里安安心心當奴才吧!” 曹丕滿面死灰,除了頓首謝罪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做的任何事我都清楚,你身邊的那些人我也知道。”說著話曹操向守在門口的那個小兵招了招手,轉而問曹丕,“這個人你認識嗎?” 曹丕初始沒太注意,仔細看了半天才想起,原來是自己主持軍中事務時,把守行轅中軍帳的一個衛兵;頃刻間恍然大悟——難怪程昱對自己說的那些話,還有偷納郭氏之事父親會知道,原來隔牆有耳!想至此越發悚然,就連身邊一個普通小兵都可能是眼線,這鄴城何等可怕? 曹操冷笑道:“他叫劉肇,不過是普通小卒,但是他效忠於我,敢於把聽到的事告訴我。因而我要提拔他為校事,以後與盧洪、趙達他們一起為老夫辦事。” 這種態度無異於助長告密之風,劉肇可不管那麼多,立刻跪倒謝恩:“蒙丞相提拔,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曹操陰笑著囑咐道:“你的主子只有老夫一人。先前做得很好,千萬記住,無論任何人辦了任何錯事,都要匯報給老夫!”說到這兒他別有用心地瞥了曹丕一眼,瞥得曹丕直打寒顫——父子之間尚且如此防備,更何況他人?曹操也覺得這些明里暗裡的警告足夠了,朝兒子揚了揚手:“起來吧。下個月為父就要南下征討孫權了,這次你隨軍出征,子建留守鄴城。” 曹丕心下越發茫然——前番我留守,三弟隨軍;這次三弟留守,我卻隨軍,父親是在比較我倆孰優孰劣啊!心下這麼琢磨,口上敷衍道:“西征歸來不到半載,如今又要南下,父親多保重身體。” “來日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天下未寧只得奔忙啊!”曹操茫然踱到堂口,“前番征討關中全為除後顧之憂以徵孫權。如今孫權卻已搶先一步分兵江北。兵法曰:'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戈不伐,賊人將來。'這一仗不能再拖了。我本欲等有些事辦完了再出發,可……”曹操說到這兒戛然而止,舉目眺望著西南方,他深邃的目光彷彿透過了茫茫夜幕,一直投向遙遠的許都。他遲遲沒有發兵,一直在等待卻沒有等來的究竟是什麼呢? 當曹丕邁出大堂的那一刻,不禁拭去額頭的冷汗。以往的過失算是一筆勾銷了,但他身為五官中郎將的優勢都已蕩然無存,明天開始他又要與曹植站在同一起點上,爭位的鬥爭又要重新開始。他哀怨地回頭張望了一眼,只這一望之下不禁驚奇;來時沒有註意到,不知何時起西園正堂竟掛上了匾額,工工整整寫著三個篆字——文昌殿。 不是“堂”而是“殿”,只有天子和王公才能用殿! 曹丕懷著沉重的心情出了幕府,失魂落魄踩著棉花一般回歸自己府邸。他的心情也宛如這朦朦黑夜,前方的路到底該怎麼走呢?至今他尚未想明白,父親何以如此折磨自己。河間叛亂自己都把責任攬過去了,但父親依舊不放過自己,偏偏緊抓著贈送錦緞、南皮之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父親到底在想些什麼……不知不覺已回到自己府門前,曹丕正抬頭望著“五官中郎將府”的匾額發楞,忽聽陰暗角落裡有個聲音呼喚道:“大公子,您回來了。” “季重?”曹丕已成了驚弓之鳥,趕忙湊上去摀住吳質的嘴,“隔牆有耳,切莫多言啊!” 吳質卻輕輕推開他手:“公子無需害怕,我明早就要赴朝歌任縣令了,特意向您辭行。君子坦蕩盪,小人常戚戚。我說的話不怕旁人聽,即便聽去也不會對公子有傷。” 曹丕還是不放心,左右張望了半天才發出一聲嘆息:“唉……我怎麼會落到今天這一步呢!” 吳質依舊那麼平心靜氣:“我早就跟您說過,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您身為丞相嫡長子,自當把心思用在家國大事上。居之無倦,行之以忠,何愁日後之事?越是多欲多求越會招致令尊猜忌,到頭來只會適得其反。” 曹丕連連搖頭:“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錯在哪裡?” “在下斗膽問一句,公子以為令尊乃何許人也?” 曹丕不解:“季重此言何意?” 吳質微然一笑:“令尊不僅是當朝丞相,還是當世之雄傑。爾虞我詐,縱橫捭闔,且不論他赫赫戰功,即便為政之道、詩賦之才世間又有幾人可比肩?他才智冠於天下,又思慕九五之事,雖然年過五旬仍滿心壯志,可謂春秋鼎盛。如此才智非常、大權在握之輩,豈容別人在他眼皮底下結黨營私?公子錯就錯在邀買人心自樹聲名,還要奪營擅權,這不是開門迎禍嗎?須知公子之於丞相,非獨為父子,說穿了還是君臣。君臣之間豈能循尋常父子之道?” 這席話真有醍醐灌頂之效,曹丕猛然醒悟——原來如此!難怪我招攬的友士越多,父親越猜忌自己;替我說好話的臣僚越多,他越要敲打我。生在這個君不君臣不臣的家族,看來一切都不能按常理揣摩啊!想明白這點,曹丕不禁苦笑:“惜乎竇輔已死,劉威蒙罪,阮瑀遭禁,如今連你也要走了。以後我可怎麼辦?” 吳質拉住他的說,緩緩道:“明者處世,莫尚於中。優哉游哉,於道相從。其實公子只需內盡人子之孝,外行寬厚之德,您穩居嫡長之位,到時候自然會有忠良之臣為您出頭。老子有云'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曹丕深悔自己急功近利,沒有早納吳質之言:“你說得對,不過倘若有人要讒害於我呢?” “救寒莫若重裘,止謗莫若自修。公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又何必在乎別人圖謀什麼?若實在事不可解……”吳質湊到他耳邊,“在下雖去,尚有司馬懿在鄴,此人聰慧不弱於我,公子可私下問計於他。”說罷拱了拱手,“在下明早就要離開鄴城了,望公子多多珍重,日後定有再會之期。” 曹丕還想再挽留他一陣,吳質卻轉身而去,不多時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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