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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無力回天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5028 2018-03-13
相較鄴城的聽政堂而言,許都皇宮的朝堂就顯得寒酸多了。群臣似泥胎偶像般端坐兩列,正進行著一場沉悶而忐忑的朝會。他們豈止像泥胎偶像,根本就是一群毫無實權的傀儡! 太常徐璆、宗正劉艾、大司農王邑、光祿勳蒯越、大鴻臚韓嵩、少府耿紀、中尉邢貞,這些列卿有的是清流名士,有的是名臣之後,有的是地方勢力代表,他們又怎麼可能真的掌握實權,只不過是曹操裝點朝堂的道具罷了。衛尉卿馬騰及其子騎都尉馬鐵、奉車都尉馬休早已下獄,連坐席都被撤去。諫議大夫楊彪沒有來,他也根本不打算再到這個充滿屈辱的地方來,反正兒子都已上了曹家的船,時代已經變了,他這個先朝舊臣還出來蹚什麼渾水?他不在,另一位諫議大夫劉琮卻在,這個被捧上高位的年輕人身體清瘦,面貌白皙,滿臉唯唯諾諾的窩囊神色,彷彿只要一陣風就能吹倒。御史大夫郗慮坐於群臣之首,他滿頭白髮,手握牙笏,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宛如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而就在他對面,還有張虛設的坐榻,那便是丞相曹操的。曹操人雖不在威懾力卻在,這種無形的力量不僅充斥著朝堂,充斥著許都,也充斥著全天下每個地方。彷彿沒有一個角落能躲避他的目光,沒有絲毫聲音能逃過他的耳朵。

大殿上寧靜至極,連外面銅壺滴漏的迴聲都聽得見,凝重的氣氛使每個人都神經緊繃,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天要討論什麼——這是決定大漢王朝生死的一次朝會! 尚書令荀彧按捺著心緒,緊緊攥著手中的笏板,雙目直勾勾望著御座上的天子。這樣仰面直視天子是很失禮的,但荀彧已顧不了這麼多,只想再好好端詳一下這個年輕人,彷彿要把十幾年的感慨和愧意化作目光,遠遠向他投去。天子劉協如今三十二歲了,蓄起了修長的鬍鬚,他已是六個皇子的父親。聖人有云“三十而立”,不過這位天子莫說實權,連自由都沒有。或許他能擁有錦衣玉食,而且畢生都不會為生計發愁,可這並不能使劉協感到滿足,荀彧太了解他了。自曹操遷都以來,荀彧一直守候在他身邊,並與侍中荀悅一起入宮侍講,教天子讀書——沒人比荀彧更清楚,劉協是一個多麼仁慈、多麼賢明的可造之材。他本可以成為一代英明有為的君主,本可以乾綱獨斷,本可以挽回人心重整天下,本可以引領漢室走向復興之業……但到了今天這步田地,一切都不可能了。

董昭再次提出恢復禹貢九州之議,但這次與七年前不同,他背後有曹操全力支持,這是誰都抗拒不了的。荀彧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依舊竭力反對。因為事態越來越清楚,恢復九州不過是第一步,九州一旦恢復,曹操立刻便會恢復五等爵,進而謀取王公之位。 從地域上看,九州中不存在幽州與并州,毫無疑問這兩個州都將併入冀州,成為曹操直接控制的領地。但事情絕不僅僅擴大地盤這麼簡單,《漢書》有云“州從《禹貢》為九,爵從周氏為五”,九州制的恢復與五等侯似乎是密不可分的孿生兄弟,恢復九州只是設立五等侯的前奏。所謂五等侯,即公、侯、伯、子、男,而大漢實行的卻是王、侯兩級爵位。 漢高祖剪除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諸侯王,規定非劉姓宗室不得封王,王國轄境相當於一郡。有功之臣只封侯,功高者為縣侯,食一縣封邑,小者為鄉侯、亭侯;另有關內侯,有食俸而無具體封國。公爵一級雖然也存在,但只是像徵性的。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封周朝後裔姬常為衛公、殷商後裔孔安為宋公,衛、宋兩國實際被視為漢賓,封國等同一郡。在大漢四百年曆史中,唯一一個有實權的公爵就是安漢公王莽,而且他也曾改十三州為九州,結果連漢室的江山社稷都篡了。如今曹操這一系列步驟,豈不是明擺著要走王莽的老路?

漢室天下岌岌可危,通過關中之戰曹操穩住了陣腳、重振了聲勢,他篡奪漢家社稷的腳步已越來越快。一旦他恢復九州,超登公位,不但官位遠邁百官,就是爵位也絕無僅有,漢天子還坐得穩嗎?出於對漢室天下的維護,對傀儡天子的同情,也出於對曹操最後的感化,荀彧決定橫下心來“打這一仗”,不惜一切代價阻擋曹氏崛起。 經過幾番爭執,臺閣遲遲不發詔書,董昭不能得手,乾脆直接給荀彧寫了信: 很明顯,董昭已沒耐性再對荀彧遮遮掩掩,繞過表象直觸問題的本質,將曹操比附於周公、呂望,挑明了要讓其超越臣子地位。毫無疑問曹操要晉位為公爵,可是這樣一個公國的建立必然要仿造朝廷設立百官列卿,那豈不是出現了國中國?更確切點兒說,是國上之國。

荀彧依舊不理不睬,臺閣政令遙遙無期,董昭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已經不可能在曹操南征之前完成九州之事,若再拖下去實在沒法交待,因而必須要在這次朝會上解決問題。 百官大朝會一開始,他便跳了出來,向天子及群臣申述:“昔三代以上夏禹治水,劃天下為九州。隨山濬川,任土作貢,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此聖人之道,萬世之宗也。今天下戰亂稍定,當複九州以別民籍,上應先皇治世之道,下卹黎民離亂之苦。此亦丞相良苦仁愛之心,望陛下與群臣以社稷為重,從善如流早行此議。天下幸甚,百姓幸甚……”誰都聽得出來,董昭所言有輕有重,有虛有實。似“上應先皇治世之道,下卹黎民離亂之苦”就是毫無道理的屁話,難道不恢復九州,天下百姓就搞不清籍貫了嗎?真正震撼人心的只有那句“此亦丞相良苦仁愛之心”。他拐彎抹角告訴劉協和百官——這是曹丞相的意思,你們能反對嗎?

董昭慷慨陳詞已畢,那些附和的聲音還未來得及響起,荀彧立刻出班舉笏:“董大夫所言差矣!觀數百年之政,周行分封,秦立郡縣,自我孝武皇帝始分天下為十三州,沿襲至今。千百年來未有劃九州者,何言復之?”他精通歷代典籍制度,這番批駁有理有據。 董昭心中暗恨,卻矜持著強詞奪理道:“聖人為政自有其道,我輩後人當仰其至德。” 荀彧又道:“考《尚書·禹貢》乃東周之士托夏禹所作,非出於三代賢明之主,豈可為據?”《禹貢》並非《尚書》原文,乃是戰國之士的偽作,其用意是設想天下大一統後該如何劃分治理。荀彧抓住這一點發難。 董昭的理論依據都被人家駁倒了,索性把臉撕破,直言道:“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觀當今朝野,曹丞相者,奉天子以討不臣,武功赫赫,乃非常之人也;九州之製,上合天道下應蒼生,非常之事也;復興漢室者,非常之功也。我輩士人自當助此非常之人,行此非常之事,以圖復興之功。”這番話其實沒什麼道理,完全是拿曹操來壓荀彧。

可荀彧偏偏不吃這一套,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朝上奏道:“聖人治國自有常理,《詩》雲'不愆不忘,率由舊章'。昔孝武更替高帝之法,盜賊半於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大業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何況偽託聖人之言?望陛下三思。” 天子固然是傀儡,但畢竟是名義上的君主,在道義上還是壓著曹操三分。董昭之學識不輸於荀彧,但這場辯論從一開始他就不佔理,完全是承曹操之意而為,哪能說得過人家?見此情形他也顧不得人臣之理了,提高嗓門道:“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天下哪有萬世不變的道理?”此言一出滿座駭然,這場辯論已不僅僅拘泥於是否行九州之製了。 荀彧冷冷瞟他一眼:“董大夫,你說是無萬世不變之法,還是說無萬世不變之朝?”

董昭腸子都悔青了,一時不慎說出這麼句話,叫人家抓住了把柄。朝堂上他豈能坦言自古無不滅之朝,曹氏當興劉氏當亡?荀彧祭出一件不容置疑的法寶,他只能跪倒向天子請罪:“臣一時不慎口不擇言,望陛下恕罪。” 劉協見董昭被荀彧駁得體無完膚叩頭請罪,心下暗暗稱快。但他也知董昭乃曹操心腹,豈敢草草治罪?只能昧著良心道:“董愛卿無心之言,不必自責,你退下吧。” 天子命令董昭退下,可他哪有退路?被荀彧拖了好幾個月,回到曹營如何向丞相交待?看來荀彧是無可撼動了,無奈之際他把目光轉向群臣:“列位大人,你們怎麼看?難道你們也不能採納九州之議嗎?” 群臣甚是為難,既不敢違拗曹操又不願為虎作倀,只能低下頭裝聾作啞。董昭猛然抬頭,惡狠狠瞪了郗慮一眼:“郗公,您老人家怎麼看?”

郗慮一絲不動坐在那裡,望著董昭陰森森的目光,有氣無力說:“老朽年邁德薄,董大人但與他人商議,老朽從之便是。”他已經給曹操當刀子誅害了孔融,搞得聲名狼藉,再不願蹚一點渾水了。 董昭威脅郗慮無效,又把嚴厲的目光掃過其他大臣,徐璆、劉艾、王邑、韓嵩、耿紀等都低頭看著手中玉笏,假裝沒瞧見。董昭卻不著急,只要耐心尋找,一群羊裡總會有最軟弱的一隻。當他的目光逼視到新任諫議大夫劉琮時,這個懦弱的年輕人不禁瑟瑟發抖。 “劉大夫,令尊割據荊州十餘年,蒙丞相寬宏饒恕其罪,您才能身在朝堂。如今連您也要違背他老人家的意思嗎?”董昭的聲音中帶著三分恐嚇。 劉琮本性怯懦又少不更事,聽他翻出昔日舊賬,嚇得體似篩糠諾諾連聲:“下官唯丞相馬首是瞻。”身為諫議大夫,當著天子說出這樣的話實在可悲至極。

蒯越受劉表遺命保護劉琮,雖然如今已無主臣之別,但昔日情分還在,見此情形連忙插話:“劉大夫,此番所論之事乃是改易九州,今朝堂之上並無丞相,您這樣貿然表態恐怕不妥吧。”表面上是批評劉琮,實際是怕這孩子沾上惡名,要他趕緊閉嘴。劉琮會意,趕緊低下頭不言語了。 董昭暗怨蒯越多事,卻無法爭辯,只能暗暗叫苦。荀彧鬆了口氣,輕蔑地看著董昭,一字一頓道:“聖人有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還望董大夫不要執迷不悟……”這話明是對董昭,實是對曹操而論。 不想就在此時一個謙和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的氛圍,侍中華歆華子魚起身出班:“《呂覽》雲:'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為其不可得而法。'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更易九州上為社稷下卹百姓,順應時政有何不可?”

他站出來橫插一槓,荀彧既感意外又覺激憤。意外的是華歆畢竟是當代名士,受朝廷幾番徵辟才來到許都的,竟然會在這個關鍵時刻與自己唱反調;激憤的是昔日華歆為豫章太守,就曾獻地於孫策,有人說他懼怕強權沒骨氣,看來並非無理。當年他對孫策逆來順受,如今又萬事聽命曹操了。華歆的話雖簡短,卻有四兩撥千斤之效,把爭論的主題從九州之製是否合理轉移到國家該不該變祖宗之法的層面上,這樣一來荀彧的道理便顯單薄了。荀彧無可奈何把牙一咬,索性挑明:“華公所言甚善,但九州之製非國家根本大政。昔日王莽改制也曾合併九州,亂易郡縣之名,為害不淺,豈可不慎乎?” 荀彧終於親口說出了這個名字,言下之意很明確,誰要是改了九州制,誰就是當今的王莽,誰就是篡奪漢室江山的野心家!你們不就是要讓曹操一步步走向皇位嗎?何必虛虛假假隔著窗紗說話,有膽子就敞開明說。 董昭滿腹怨氣,華歆一臉尷尬,但在這麼敏感的措辭之前,都不敢再說什麼,誰也擔不起這麼大的罪名啊!正思量該如何應對,偏偏在此時又有一個中年官員不緊不慢站了起來:“令君何必如此拘泥?武王不討殷商,何以開周朝八百年之世?高祖不勝項籍,何以定大漢今日之業?難道這些都是開天闢地就有的?莫說九州制當複,以曹丞相今日之功,又豈能屈居列侯之位?今曹氏三子已為縣侯,自古子不可同於父,以下官之見,九州制之後當複五等爵,開其公國以酬大功!” 荀彧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彷彿五臟六腑都被寒氣侵蝕了。因為說這番話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他的女婿、治書侍御史陳群!他沒料到連自己的女婿兼同鄉都站到了曹氏一邊,沒料到這個昔日與孔融稱兄道弟的人竟有這麼大的改變,更沒料到他如此坦然捅破窗紗,公然聲稱曹操應超登公爵建立封國!這不單單是荀氏家族勢力的分裂,也是潁川士人集團的分裂,更是士大夫道義的分裂。他又想起孔融曾褒貶汝南、潁川兩地士人,曾斷言“潁川士雖疾惡,未有能破家為國者也”。當時荀彧還有些不服氣,現在看來豈不是被孔融一語中的? 效忠天子維護皇權的士大夫之節已蕩然無存了,群僚們一個個懦弱怕死,希圖幸進,隨波逐流。荀彧的心涼透了,他已不想再在這個虛偽的殿堂上停留片刻;他恭恭敬敬向天子大禮參拜,起身後將牙笏往腰間一塞,邁步就往外走,當他即將跨出大殿的那一刻,忽然扭過頭,鼓足勇氣聲嘶力竭道:“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難道這天要變了嗎?” 霎時無論董昭、華歆、陳群,還是那些作壁上觀的群僚盡皆披靡。良心何在?臣節何在?面對如此強烈的質問,他們如何作答?荀彧喊罷這一聲,頓覺胸中空空如也,頭也不回邁步下階。初夏的陽光照耀在宮廷的青磚之上,閃爍著一層暖洋洋的白光,而他身上依舊那麼冷,冰冷冰冷的。他心裡很清楚,這種抗拒並不能改變什麼,再有力的辯駁也阻擋不住曹操的行動,一切都是徒勞! 荀彧走了,大殿上一時寂靜無聲,隔了半晌群臣才把目光又集中到天子身上。劉協頭戴天子冕旒,墜下的珠簾擋住他的臉,群臣也瞧不清他究竟是何表情,只聽他無奈地嘆息一聲:“唉……散朝吧。”那顫巍巍的聲音中似乎透著一絲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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