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第10章 自明本志

卑鄙的聖人:曹操Ⅷ 王晓磊 5397 2018-03-13
建安十五年末,就在朝廷為征討漢中之事爭論得不可開交之際,鄴城幕府又醞釀出一篇驚世駭俗的文章,不多時就傳遍了天下各郡,不啻在滾油中潑了瓢涼水,引起朝野上下巨大轟動。這就是曹操的《讓縣自明本志令》: 表面上看曹操是對朝廷增封一事的辭讓,可他卻洋洋灑灑寫了千餘字,而且不是上表朝廷,是以丞相教令的形式頒布全國。這篇教令不僅詳述了自己的仕途經歷,也首次向世人剖白了自己的心跡。 曹操在文章一開頭就坦言了自己初舉孝廉時的自卑感,表明自己平生的志向僅是“欲為一郡守”,做一代能臣循吏。為此他在濟南相任上懲治不法,禁斷淫祀,結果處處碰壁得罪權貴,害怕招禍才稱病歸隱。 去官之後曹操閒居譙縣。當時舉孝廉的名士大多四五十歲,曹操卻蒙父親包辦早得多,他決心隱居二十載以待政治清明。因而在譙縣以東五十里蓋下座草廬,“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之望”。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天下洶洶反賊四起,朝廷徵他入朝擔任典軍校尉,為了不負朝廷重任、家族期望,他只好再次出山。這時他追求的目標也僅僅是“慾望封侯,作征西將軍”。董卓入京廢立天子之後,他雖然舉兵,但是“常自損,不欲多之”,從汴水之敗到揚州募兵,麾下始終只有三千人。

緊接著,曹操不厭其贅地歷數了自己輔政以來的功勞,平黃巾,徵袁術,討袁紹,定荊州,繼而大筆一揮赫然寫道:“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曹操說自己“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並以樂毅、蒙恬甚至周公忠誠事君的史事來勉勵自己,聲稱要效仿齊桓、晉文,永遠忠於漢室社稷。他反復強調自己絕無異志,但落在實質問題上,要他交出權柄是不可能的。 “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他害怕有人對曹家不利,更無法接受以往的政治清算,“不可慕虛名而處實禍”,而且“江湖未靜,不可讓位”。對於朝廷的封賞他只有感恩、只有辭讓…… 因為這篇文章不是上奏的表章,而是以教令形式頒布的,所以面向的其實是全天下人。一時間無論朝廷官衙還是市井街巷,人人都在議論這位當朝丞相。總的來說毀譽參半:擁護者高讚曹操聖德,認為他是敢說實話、敢說心裡話的真好漢,也不禁感慨世事多舛身不由己;但抨擊者卻愈加認為曹操虛偽至極。說他早年懲治不法是為了自造聲名,坐抬身價;舉義兵不過三千,非不欲而是不能;他雖然當了丞相卻還在想方設法為自家謀私利,已將漢室朝廷蛀空;以周公自比實是欲蓋彌彰,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總之,這是一篇透著大奸大惡的虛偽文章。

不論世人的評論如何,半個月後朝廷有了新的決定,漢丞相武平侯曹操減封戶五千,分所讓陽夏、柘、苦三縣的一萬五千戶封邑轉賜他三個兒子——曹植為平原侯、曹據為范陽侯、曹林為饒陽侯,各享封邑五千戶。 表面上看曹操讓出三縣二萬戶,三子受封一萬五千戶,曹家總體上少了五千戶封邑。但他讓出的是豫州中南部的封地,換來的平原、范陽、饒陽三縣均屬北方重鎮,曹家在幽、冀、青三州建起一道防線,構成了保護鄴城的屏障。而且值得玩味的是,根據朝廷的恩封制度,父親若是縣侯,他的兒子除嫡長子外,只能受封低於縣侯級別的關內侯。武平侯就是縣侯,平原、范陽、饒陽均為縣,曹家一門四縣侯,這明顯是違反制度。可誰又敢公然反對呢? 不論如何,誰佔便宜誰心裡明白,曹家已沉浸在“皇恩浩蕩”的感激之中。但曹丕卻高興不起來——說是朝廷恩封三子,其實是曹操早內定好了,董昭為此一趟趟到許都協商。這三位受封的公子,曹林是素來被曹操寵愛的美人杜氏所生,可以說是子以母貴;曹據乃環氏所生,誰都看得出這是託了其已故胞兄曹沖的福。可是曹植的性質卻不一樣,固然按照嫡長子繼承原則,曹丕不當封侯,要等到曹操去世後繼承武平侯的爵位,但以此順延也應該先封老二曹彰。曹操卻繞過長子曹丕、次子曹彰,先封卞氏第三子曹植,這似乎就是有意為之了。

站在曹丕的立場上看,曹植是競爭大位的最強敵手,現在又先於自己封侯,長此以往養成了勢力,將對自己產生巨大威脅。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又從許都傳來了消息,恰如陳群先前所料,朝廷正商議給曹丕封官——曹操對待老大、老三不偏不倚,一個封了侯,暫時不能封侯的給了官,這碗水也算是端平了。 曹丕大喜過望,都沒耐心再等朝廷的詔書了,忙不迭跑進幕府向父親謝恩。這日曹操沒有召見外臣,聽政堂空無一人,他索性一口氣跑進後宅直接到鶴鳴堂向父親叩拜。 “你現在來做什麼?詔書還沒下來呢。”曹操嗔怪道,“這麼冒冒失失的,將來如何為官?還不快起來,給樓叔父行禮!” 曹丕一邁進門檻就顧著磕頭,這時才注意到,曹操正與樓圭相對而坐,桌上擺著弈局和幾樣果子——樓圭因許攸之死心中不忿,藉口生病不肯當差,已好長時間沒進幕府了,怎麼今天會來與父親對弈?看樣子這老哥倆似乎已推心置腹地談過了,心結已經解開。而在他二人身後,還站著兩個年輕人觀局。一個是王粲,另一個卻不認識,但看服色只是個沒什麼名分的小吏,這種人怎麼能進幕府後堂呢?

“孩兒參見樓叔父。”有父親的指示,曹丕只得執子弟之禮。 樓圭顯然所有精力都投入弈局了,竟對曹丕不理,兩眼盯著棋局。似王粲那等身份的就不一樣了,趕緊作揖;那小吏模樣的人更殷勤了,過來就磕頭:“喲!這位就是德才兼備、名揚四海、忠孝無雙的丞相大公子吧?早聽說您文武雙全年輕有為,果然一副英雄之相。今天我得見真面目,三生有幸!日後回了老家我算是有的吹噓了,當真是老子英雄兒俊傑,曹家滿門都是好樣的,小的給公子您磕頭啦……”說著話“砰砰砰”把頭在青磚上磕得山響,也虧他豁得出腦袋。 曹丕是個生性內斂之人,卻也經不起這麼多好話,讓他這一大套諂媚之言捧懵了,羞得滿面緋紅,連忙雙手相攙:“不必多禮,快快起來,敢問您是……”奉承了半天還沒說自己是誰呢。

“在下天水孔桂,來鄴城拜謁丞相,並有些軍務禀報。昨天還說要去拜望一趟公子,沒想到這就碰上了,我這心願算是圓了。”孔桂說著話雙手加額,一副虔誠的樣子,“我們是小地方人,笨嘴拙舌不會說話,公子可別笑話。” 王粲心明眼亮——你還不會說話,死人都能叫你哄樂了! 曹丕卻沒怎麼飄飄然,倒不是不愛聽好話,而是被他的相貌吸引住了。孔桂生得面若傅粉,柳葉眉杏核眼,隆鼻小嘴牙排碎玉,兩撇毛茸茸的小鬍子,說笑之時還有倆酒窩,似乎與以前見過的某人有些相像。曹丕凝思片刻恍然大悟——啊!此人像極了郭嘉郭奉孝! 剛想到這兒又聽曹操笑道:“吾兒千萬小心,這小子的嘴可比千軍萬馬都厲害。天底下拍馬屁的人湊齊了恐怕也抵不過他一人。”

“奇哉!”樓圭抓了一把棋子投入盒中,“兩個連環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兩個時辰未見勝負,竟殺出一盤和棋,我下了半輩子棋從未遇到過此等情形。以前與丞相對弈皆是我勝,如今怎麼不成了?這盤棋真不知怎麼下出來的,奇哉怪哉!” 王粲笑呵呵走了過去:“在下依稀記得。”說著話從黑白棋盒中各自取子擺了起來,“樓公黑子在此角,丞相在這邊落子……樓公如此作劫,丞相反破之……然後是這樣,您是這樣……”他邊說邊擺,竟將弈局布得密密麻麻,與方才所下分毫不差。 樓圭額角滾落冷汗:“仲宣真乃奇人,竟有過目不忘之能!” 曹操面有得色:“子伯啊,如今我天天與這樣的高手對弈,你焉能勝得過我?” 樓圭淒然嘆了口氣:“弈者,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權,下有戰國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孟德今有丞相之位,氣奪天下。我這輩子是不能與您相比了。”他年輕時自負甚高,嘗有縱橫天下之志,才略也不遜於曹操,只是際遇不佳,始終屈居人下。也正因為如此,曹操雖然封他為將軍,卻不授予一兵一卒,實際等同於參謀,內心深處還是有防備之意。

曹操見他嘆息,笑道:“還記得這盤棋的賭注嗎?” “當然記得,我若贏了丞相,便從此在家高臥俸祿白拿;若贏不了丞相,自明日起還得回幕府當差。現在棋是和的,但打賭我輸了,況且我執黑子,實際已落下風。在下謹守承諾,明天一早就規規矩矩來當差。”樓圭說著話起身穿鞋。 曹操連連搖頭:“你若實在不喜拘束,不來當值倒也罷了,但是須答應我一事。” “何事?” 曹操捋髯道:“你早年曾遊歷關西,若有一日我出兵西征,你要隨軍前往出謀劃策。” “好,我愿賭服輸。”樓圭拱了拱手,慨嘆而去。剛走到門口,忽見主簿楊修抱著幾份卷宗闖了進來,差點兒與他撞個滿懷。 “怎麼了?”曹丕嚇了一跳。 楊修捧卷奏道:“有緊急軍報,并州太……”

“太原郡土豪商曜舉兵造反。”曹操搶先說了出來。 楊修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丞相如何得知?” “老夫不但知道商曜造反,我還知道馬超正在拉攏藍田土豪劉雄一同作亂。”曹操微笑著瞥了眼孔桂一眼,“馬兒無父無君包藏禍心,與關中諸將說他父默許造反。其實呢?馬騰幾次修書都囑咐他以家族為重不要胡來!”說著話從懷中掏出兩份帛書狠狠摔在地上。 這次輪到孔桂害怕了——這老傢伙怎麼連馬氏父子之間的通信都能搞到手? 他哪裡曉得,曹操有校事盧洪、趙達等在京監視百官,什麼東西弄不來?曹操要的就是讓他害怕,要他清楚自己的立場,莫要跟楊秋腳踏兩隻船。 楊修緩過神來:“那、那太原之事該如何處置?” 曹操一臉不屑:“你放心,昨天我已秘密派遣夏侯淵、徐晃率兵赴并州平叛,而且給曹仁也發了封信,叫他率部北上準備接應鍾繇。馬兒想殺我個措手不及,我給他來個將計就計!”

孔桂不失時機湊上來:“丞相神機妙算簡直是活神仙。馬超狂妄小兒、韓遂愚鈍老狗,根本不是您的對手。” 曹操信手摘下腰間的佩刀,將雕飾精良嵌著美玉的廓洛帶解開,塞到他手裡:“你辦事得力,這東西賞你了。” 廓洛帶原本是匈奴、鮮卑等北方游牧民族的一種皮革腰帶,上有掛鉤可以掛刀劍,傳入中原後漢人多加修飾,鑲嵌美玉寶石之物。因為只有士人才能佩劍,所以廓洛帶成了身份的象徵。孔桂一介奴僕出身,哪用過這玩意,何況丞相親賜?半是感動半是故意做戲,抹著眼淚道:“丞相看得起小的,小的一輩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莫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也給您做牛做馬。”話裡話外他已自詡是曹營中人了。 曹操告訴兒子要小心馬屁,可自己也被這一套哄得挺美,笑道:“這點兒小事哭什麼?若能再立新功,日後自有大富貴等著你。商曜謀反之事屬實,你可以走了,回去繼續給我盯住馬、韓二賊動向,有何風吹草動速報我知。”

“諾,小的一定不負丞相所託!”孔桂施罷一禮,雙手高捧那條廓洛帶,像舉祖宗龕一樣去了。 沒了廓洛帶,腰刀自然沒處掛了,曹操攥著刀瞅了兒子一眼:“你就要為官了,這口刀為父賜予你。” “謝父親。”曹丕接過三尺鋼刀,略微拔出一段觀看,見刀把上雕了頭猛虎,刀刃還沒有開。這刀樣式雖無奇,卻沉甸甸的很壓腕子。 “這是監冶謁者韓暨去年督造的百辟刀,共有龍、虎、熊、鳥、雀五把。你們兄弟中有誰德才可造我就賞給誰,似彰兒那樣嬉戲無度好勇無謀的不行,精通文學深諳世道的才能得到。今天我先賞你一把,日後還有誰可堪造就我也賞給他。” “多謝父親。”曹丕暗自得意——這把刀賞給我,豈不是說我可堪造就? 曹操歸座,撫著大腿道:“這韓暨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改進了鼓風之法,以水排代替馬排、人排,不但節省牲口,而且利益三倍於前,若不然怎能有這千錘百煉的寶刀?我今日把刀交付與你,就是想告訴你掌權如掌刀,生死決斷皆在一念,豈能不慎乎?也希望你為人處事能如此刀一般千錘百煉反复打磨。”曹操對曹丕前番的所作所為瞭如指掌,但有些話不方便直說,只輕輕一點——你結黨營私、賄賂官員那點兒事我都知道,以後給我老實點兒! 曹丕躬身道:“孩兒銘記教誨。” 說是說做是做,他究竟明白不明白,曹操也摸不清楚,只是直勾勾瞧著兒子。楊修與曹植相厚過於曹丕,可沒心思聽他父子推心置腹,見是個空子,趕緊奏道:“丞相,還有一事禀報。” “說吧!”曹操的思緒被打斷。 楊修捧過軍報:“潁川發來軍報,朱靈所部無故滋事,哄搶別營糧草,兩軍發生械鬥。” 曹操不禁蹙眉——朱靈的兵滋事已不是第一次了,當年河北平定曹操命朱靈管理冀州新兵,與於禁、張遼、李典等六軍南下潁川屯駐。臨行之際曹操反复囑咐朱靈小心謹慎,他全不入耳,結果鬧出中郎將程昂叛亂之禍。這才時隔幾年,老毛病又犯了。曹操不再手軟了,冷冷道:“火速致書於禁,令他持節鉞奪取朱靈所部兵權。哼!我能與之,亦能奪之,誰叫他行事不謹!” 曹丕並非粗心大意之人,他甚至比曹操心眼還細。但是今天人逢喜事,又被孔桂灌了一肚子迷魂湯,竟沒聽出父親這話不單說的是朱靈。曹操望著兒子的背影有些失落——難道這就是我曹某人百年之後的繼承者?大是大非未見建樹,蠅營狗苟卻有才華,心胸不寬,德行不廣,才智不具,行為不謹,哪比得上我死去的昂兒、沖兒…… 得了賞賜曹丕剛出幕府,卻見孔桂不知從何處一猛子躥過來,不由分說拿著廓洛帶就往他腰上系。 “這是作甚?父親賞你的……”曹丕連忙推辭。 孔桂滿臉笑意:“公子別嫌棄,小的遠道而來也沒帶什麼東西,這件寶貝丞相既賞與我,我就轉奉公子了。” “這如何使得?” “咳!丞相若問起,小的日後自會解說。丞相之物就是公子之物,莫說是一條寶帶,丞相的一切早晚還不是公子您的?”這話正說到曹丕心坎裡,“我從小沒個爹媽,也不懂得怎麼孝敬人,您可千萬別笑話……” 曹丕看著腰上這條寶帶,又隨手掛上嶄新的寶刀,果然精神十足;官也封了,賞賜也得了,好話也聽了,不禁暈暈乎乎起來,拍著孔桂的肩頭道:“也罷,謝你一番好意。” 孔桂一邊撫平曹丕衣襟的褶皺,一邊笑嘻嘻道:“日後還勞大公子在丞相面前替小的多多美言,哪怕招我來這府里當個奴才,天天給丞相和公子揉肩搥背,也比在涼州那破地方強啊!您說是不是?” 曹丕笑逐顏開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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