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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回孤太子傷春寂寥勇公主弄巧成拙

唐玄宗·壹·亂世爭雄 赵扬 20305 2018-03-13
這日朝堂之上,黃門官先是宣讀了李隆基的奏書,然後再宣讀李旦之詔。是時,姚崇與宋璟事先未聞一絲風聲,當聽到貶姚崇為申州刺史、宋璟為楚州刺史時,二人竟然有些呆了。申州在京城東北方向,楚州在京城東南方向,與京城相距二千里左右。 他們黯然退出太極殿,詔書中規定,二人須三日內攜家眷離開京城。他們走出安福門,姚崇說道:“我們先入尚書省,容我先取一些隨身物品如何?” 二人進入尚書省,來到姚崇日常辦公的大堂裡,姚崇隨手收拾自己的物品,宋璟說道:“姚兄,我們設身處地為太子著想,他反而不領情,竟然要求聖上貶我們為流人,他為何如此做呢?” 姚崇搖搖頭,沒有接腔,依舊收拾自己的物品。 宋璟又道:“我們本想公主出京後,京城中再無掣肘之人,我們就可協助太子把事情辦好。太子非不明事理之人,大勢剛剛有了轉機,他實在不該驅逐我們,這樣其實是斷其臂膀啊!嗨,此次若非聖上顧念舊情,我們果然就成了淒慘的流人了。”

姚崇停止收拾物品,走至宋璟面前,輕聲說道:“我剛才一直在想,我們做事許是有些操之過急。公主固然離開京城,然她的兩項好處依然留在京城。” “兩項好處?” “是啊,這第一點,就是聖上對他的關愛之情。聖上對我們猶念舊情,聖上也說過,其同胞兄妹中,現在唯一剩下這個妹妹,自然是愛之無以復加;第二點,就是那些倒向她的朝中官員了。公主為何反對廢除'斜封官'?緣於其中有她的人。公主這些年在朝中培植安插自己人的功夫,實在凌於聖上之上。你說,聖上身邊除了我們這幾個愚忠之人,還有誰能為他忠心辦事?” 宋璟想了一想,覺得有理,遂頷首同意。 姚崇又道:“我們尚能想到此節,你說,太子會想到嗎?”

“應該會想到。” “這就對了。太子現在雖名義上監國,然他手下無人,可謂無根之基,沒有與公主叫陣的能耐。公主固然離開京城,然她在京外依舊可以遙控指揮!唉,太子此舉,也實屬無奈啊。” 宋璟明白了姚崇的意思,遂微笑道:“是啊,不想我們哥倆成了太子轉移視線的替罪羊。” 姚崇道:“太子此舉不拖泥帶水,你我年輕之時,能有如此老辣之舉嗎?哼,此舉既能撫聖上之心,又能堵天下人之嘴,公主知道我們與太子素無交往,其對太子的疑心就會大為減輕。我剛才思來想去,假若我處於太子如此境地,我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宋璟搖頭道:“姚兄,你說公主疑心會大為減輕?我卻以為未必。公主弄權由來已久,先帝在時她猶能長袖善舞,現在聖上仁弱素聽其言,對其構成障礙者唯太子一人,她必搬除以為快。公主的性子以堅忍著稱,你以為太子此舉,公主就會不找麻煩了嗎?”

姚崇嘆道:“是啊,公主今後不會善罷甘休。不過太子此次以退為進,終究能緩一口氣兒。今後他們如何爭鬥,你我遠在千里之外,無法目睹,實在鞭長莫及啊。” 宋璟道:“天下混亂日久,眼見太子實為中興之主,不料這個公主在這裡纏攪不已。唉,若中興之事被公主攪局,我實在心有不甘啊。若公主以後得了勢,她定將我們恨之入骨,我們也許終有一日要到嶺南為流人了。” 姚崇臉色變得十分嚴峻,斷然道:“韋公在日,曾多次說過邪不壓正,天下思治心切,我就不相信一個女人能夠長遠攪局下去。這樣吧,我們臨行之前,依次到郭元振、張說和魏知古宅中拜會一次。” “我們不去見見太子嗎?” 姚崇笑道:“太子與我們經此陣仗,雖未當面明言,內裡皆一清二楚。再說了,太子如此虛張聲勢,終歸把我們當了替罪羊,他的心裡難道就沒有一絲愧疚嗎?我們走吧,如此在京城千里之外觀戲,滋味不是更好嗎?”

李隆基下朝後,與哥哥李成器約好,傍晚時一同在李成器府中用膳。 李隆基比約定的時候早到了一會兒,其入府後,就見兩個哥哥兩個弟弟皆在堂中聚齊。與別家兄弟相比,此五兄弟相處和睦,沒有生分之感。這大約是李旦的家風所至,另外一點,即是大哥李成器生性寬厚,對幾個弟弟親愛有加。 李隆業看到李隆基進門,就笑道:“三哥當了太子,果然忙得多了。大哥的府中,恐怕也多日未來了吧?” 李隆基微笑了一下,然後走到李成器面前見禮,說道:“大哥,總算父皇開恩收回了成命,若非如此,愚弟就險些成為不義之人。” 李成器揮手令其坐下,說道:“此中過程,父皇那日賜宴時已經說過。三弟,我就是離開京城,亦非壞事啊。我們如此日日相見,就覺得有些煩了,不如離遠一些,乍一見面倍加親切。”

李隆基明白大哥所言非是虛飾,當是衷心之言,遂說道:“還是不要遠離最好。譬如今日,我們倏忽齊聚大哥府中,既可大快朵頤一番,又能長敘兄弟之義。大哥若離遠了,我們聚一回終是艱難。” 李隆業插言道:“三哥說得對。我們當初聽說大哥要去同州,心裡就不是滋味。外面人皆說此為三哥的主意,我們說不應該如此啊,三哥並非薄情寡義之人,然三哥已為太子,我有心想問終歸不敢。這下好了,事情終歸水落石出,原來是姚宋二人多的嘴。” 李成器嘆道:“三弟,你如此表明心跡很好,然還是虧了這二人。我們皆知道,此二人為乾事之人,你現在代父皇監國,其實還是你自己丟了這條臂膀。”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他們離間我家親情,縱使再有才,也不可用。”

李成器不想繼續此話題,說道:“三弟,你午前說今日晚間有話要說,兄弟們現在都在場,你有什麼話就趕快說吧。那邊的膳食已然準備好,我們說完後立刻開膳。” 李隆基道:“這件事兒本來單獨對四弟和五弟說一下就成了,但我又想此事比較敏感,還是先要徵得大哥的同意。” 李成器搖手道:“他們二人現為你的屬下,你們若有事情,自己說清楚即可,沒必要徵得我的同意。” 李隆基道:“大哥,不然,此事還要大哥知曉最好。我想呀,四弟和五弟現在典北門四軍,這些人皆是一幫桀驁不馴之人,最近又有一些親貴子弟加入,需要整治一番。四弟和五弟此前未在軍中歷練過,所以手下要有幾個得力的幫手才行。” 李隆業插言道:“三哥的意思,定是想讓葛福順他們幫助我們了?”

李隆基道:“不錯,就是他們。這幫人在軍中有相當威信,最近又立有大功,用他們來帶兵,我最放心。大哥,你以為呢?” 李成器道:“我剛才說過了,這是你們之間的事兒,我沒必要過問,你若一定要徵詢我的意見,我會說,這幾個人既忠心又能幹,應該重用。” 李隆業道:“大哥說話了,我們就照辦。三哥,我們在軍中兩眼一抹黑,若沒有知心的人幫助辦事,弄不好也如韋氏兄弟那樣稀里糊塗就掉了腦袋。這些人對三哥忠心,當然也會對我們兄弟忠心。大哥說得對,如此小事吩咐一聲就行,何至於如此鄭重其事?” 李成器道:“三弟沒有別的事兒了吧?若沒有,我們就開膳吧。” 李隆基心中暗暗想道,看來還是自己想得過於多了。 轉眼間已至暮春,長安的空氣又漸漸燥熱起來。朝廷這一段時間似乎變得沉寂起來。劉幽求果然被授為尚書左僕射,他私下里得了李隆基的言語,囑他不可再碰“斜封官”的事兒。劉幽求知道,若“斜封官”的事兒不解決,那麼其他厘改弊政的事兒也就無從談起,他日日辦些衙中的庶務即可。隨著姚崇和宋璟的離開,朝中也沒有人再提起厘改之事,日子又回復到往日的平淡。

人們看到“斜封官”無虞,於是認為新朝不過爾爾,朝政的運行軌跡許是又回復到前朝的模式。他們認為“斜封官”實在是一個好路子,花些錢討來一個官做,既可以光宗耀祖,又有固定的俸祿,於是一些人又托門子找關係,欲按“斜封官”故事行之。 六品以下官員的授任由李隆基簽署,一開始也有人到李隆基面前說項,當然遭到李隆基的拒絕,並將說項之人斥罵一通。其他人聞訊,明白了李隆基的禀性,再也沒有人敢來找李隆基說項。 這些人頗有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他們皆知當今皇帝生性淡泊,那麼這樣的人就有一樁好處,即是好說話便於請託,於是李旦昔日的府屬及門子僕人,都成了這幫人熱於聯絡的對象。李旦與其兄李顯相比,絕非糊塗之人,他深明“斜封官”的危害,所以起初也默許姚宋二人廢之。至於後來惹來的麻煩,那是他始料未及的,於是為了沒有麻煩又決意緩之。他接受張說的建議令太子監國,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不願面對這些煩心之事。

李旦若為一名賦閒的親王,絕對會躲入府中安靜度日。然他現在是皇帝,是為一國之主,許多紛繁萬端的事兒需要他一言定音,他如何能躲得開呢? 李旦於是很煩很煩。 那日李旦對李隆基單獨說到,他想把六品以上官員的授任及其他軍刑大事皆交由李隆基署理。李隆基不明父皇的實際心思,當即推辭。 這日又有一名昔日舊屬入宮拜見李旦,說到最後,這人從袖中取出一方錦帕,上面寫有一人的簡歷,不言而喻,這位舊屬又接受請託前來求官。 李旦不忍拂了這名舊屬的面子,推託道:“如今太子監國,諸事由太子拿主意,你去找太子說吧。” 這名舊屬倒是很會說話,說道:“太子唯聽陛下之旨,陛下向太子吩咐一句,此事也就辦妥當了。” 李旦心裡很煩,將這名舊屬趕了出去,然後尋思道:這些煩亂的事兒,怎麼就躲不開呢?他思來想去,心中有了計較,喚來黃門官令其傳訊,詔京中三品以上官員明日早朝,他有話要說。

自從上次貶謫姚崇與宋璟那次早朝之後,李旦近兩個月沒有主持過早朝,百官聞訊李旦又要早朝,心想李旦可能又有什麼大事要宣布。 李旦確實有大事宣布,他接受群臣朝拜之後,緩緩言道:“眾位愛卿,朕素懷淡泊,不以宸極為貴。昔日朕為皇嗣,主動將皇位讓與先皇;先皇又欲使朕為皇太弟,朕固辭不就。朕如今當了天子,總覺得諸事煩亂,心中不靜,就又有了一個計較。” 殿內此時非常安靜,百官靜聽李旦的下文。 李旦稍微緩了一下,然後又朗聲道:“朕想好了,皇太子近來監國有功,諸事從善如流,眾皆稱善,朕意欲傳位於太子,眾卿以為如何?” 眾位大臣面面相覷,他們實在想不到皇帝今日竟然想退位,許多人不相信這是皇上說出的話,然抬頭看到李旦坐在那裡好整以暇,神色淡定,分明不是胡話。 別人也就罷了,李隆基應該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場。他聞言趨前兩步,當即跪倒,叩首說道:“父皇萬萬不可!兒臣不知哪裡做錯了,望父皇重重責罰,唯傳位一說,兒臣萬萬不敢奉旨。”李隆基聽到父皇要傳位,也一下子懵了,他實在想不通父皇為何要這樣說。那一瞬間,他甚至冒出父皇是不是試探自己的念頭。李旦依舊語調平靜:“三郎,你起來吧。朕今日就是想听聽大臣的意思,不用你說什麼話。蕭卿,你執掌中書省,是為朝中中樞,說說你的想法。” 李旦此前沒有露出半絲要退位的風聲,今日乍一說出,令蕭至忠也措手不及。這一段朝中比較平靜,太平公主遠在蒲州通過蕭至忠了解朝中情況甚詳,其指示蕭至忠要密切關注太子的動靜,不給太子擴大權限的口實。現在皇帝說要退位,那是太平公主堅決反對的事兒。蕭至忠也在頃刻之間就打定了主意,皇帝說出想退位的話,若當面激烈反對恐怕皇帝不喜,效果未必就好,且太子之人在一側虎視眈眈,若再形成當堂爭辯的局面,其結果實在無法預知。現在李旦詢問自己的意見,蕭至忠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此事重大,須徐徐商議最好。陛下即位未及一年,天下剛剛平穩,若驟然換之,臣恐天下由此會動盪,對百姓不利,須穩妥為之。” 李旦道:“朕徵詢眾卿意見,就是尋穩妥之法。” 蕭至忠再奏道:“臣以為,陛下傳位與否,不必忙於定論,可多方徵詢意見。今日朝堂之上,眾臣驟然得聞此訊,思慮不免失於簡單,請陛下今日不用再議此事,容臣等細想一下,再奏於陛下。” 李旦搖搖頭,說道:“蕭卿,你退下吧,朕還想听聽別人如何說。劉卿,你的意思呢?” 劉幽求明白自己的身份特殊,外人皆知自己是太子的嫡信之人,若順著皇帝的意思說退位甚好,那麼太子與自己肯定會成為千夫之指,他微一思索即躬身答道:“陛下春秋未高,不是退位的時候。且太子監國不久,還需長期歷練才是。臣以為,陛下現在不宜退位。” 李旦明白蕭至忠是妹妹的人,劉幽求是三郎的人,蕭至忠說的話雖委婉,然外人皆能聽出其不願皇帝退位的意思,李旦沒有想到這兩路人馬皆不願意自己退位,心裡不由得更煩。 此後,郭元振、崔湜、張說、竇懷貞、岑羲等人紛紛出班奏言,這些人無一例外,皆言李旦不宜退位。 李旦變得有些意興闌珊,他無心聽群臣再奏他事,即落座退朝。 李旦的這番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朝散罷,各方人士一邊揣測著皇上的真實心意,一邊抓緊行動。 蕭至忠的動作最大,他首先將王師虔召來,令他快馬將自己寫就的錦書傳於太平公主;然後又分別把崔湜、竇懷貞、盧藏用、岑羲等人召來,囑他們要想盡一切辦法,爭取單獨面見皇帝,力阻其退位的想法;最後,蕭至忠叫來侍御史和逢堯,囑他訪以聖賢大義上奏書一道,從儒家學說角度闡述皇帝不能退位的道理。 第二日,太平公主的回信送到蕭至忠之手,其展開一看,就見公主盛讚蕭至忠的處置之道,另讓蕭至忠派出數人入坊間,散佈皇帝之所以退位,緣於太子緊緊相逼,以營造太子不遵孝道的氣氛。 太平公主說道,若皇帝執意退位,她將在最後關頭返回京城,力阻皇帝此意。李隆基回東宮後,也一直苦苦思索父皇此舉的真實含義。他實在想不通,就離開東宮前往興慶坊,欲找大哥討個主意。 李隆基見到李成器,當即說道:“大哥,父皇今日欲退位,你事先知聞嗎?” 李成器搖頭,他今日在朝會中未發一言,也在那裡猜測父皇的真實心意。 “父皇前些時曾對我說過將所有政事交由我處分,我當時就推辭了。父皇今日事先不向我們透個訊兒,突然之間就要退位,弄得我手足無措。大哥,我們一起入宮面見父皇,要好好勸說他一番。” 李成器又搖搖頭,說道:“三弟,我們不用去,這會兒父皇身邊勸說的人兒又少了?” 李成器又道:“三弟,我剛才想清楚了。其實父皇欲退位,沒有其他原因,還是他的淡泊性子使然。這一段時間你出面監國,父皇那裡少了許多煩亂事兒,讓父皇感受到了好處。他這次許是想清靜到底,乾脆把皇位傳於你,從此一勞永逸。” 李隆基此前摸不透父皇的心思,緣於他想得太多。譬如他曾經冒出此舉為父親試探自己的念頭,純粹是以己之心度父親之腹。這個世界很奇怪,簡單的人往往把複雜的事兒想得簡單,而復雜的人又把簡單的事兒想得過於復雜,由此影響其對事兒的正確判斷。李隆基比李成器靈動許多,然在此事的認識上,李隆基如墜雲霧中,反不如李成器那樣輕易就識出了父親的心思。 李隆基嘆道:“大哥,父皇實在糊塗得緊呀。其即位不到一年時間,天下未穩,現在如何是時機呢?再說了,我又有何功德和能耐居之呢?大哥,我這些日子也有些煩亂,覺得當太子也是一個苦差使,我也不想再做了,這個太子之位本來就是大哥的。” 李成器道:“唉,又說胡話了。太子之位與我無涉,你今後不可再提此話。你當太子感到煩亂,若換了我們幾人,恐怕一天都難以做下去。三弟,你不可胡思亂想,我幫你出一個主意。依我看來,父皇這次突然有此念頭,然經眾人一齊勸阻,估計他也許不會再提了。你速速上奏一道,力勸父皇不可退位,則此事就完結了。” 李隆基聞言,衷心謝道:“大哥指點迷津,讓我茅塞頓開,我這就回宮,馬上按大哥說的辦。” 李成器笑道:“你不用謝我,我不過與父皇相處日久,比你多能體察父皇的心意而已。依我估計,父皇此波雖平,然他的退位心思終不能完全放下,說不定過了一段時日,他又要舊話重提。三郎,果真到了那個時候,你若堅執推託,終為不美。我勸你呀,從現在就做好準備,別到時措手不及。” 李隆基聞言,張嘴欲拒,被李成器搶下話頭:“你不要說了。父皇是如此性兒,我們兄弟皆助力於你,你就不要推託了。你回吧,抓緊辦你的事兒。” 李隆基只好長揖及地,辭別而去。 李隆基回到東宮,立刻召來東宮左庶子李景伯,他自己口述一番,令李景伯當即草擬奏書。 這道奏書寫得十分情真意切,李隆基不僅推辭皇位,甚至連監國也要讓掉。更有甚者,李隆基還要把太子之位還給李成器,並請召太平公主還京城。 李成器對父親的看法是非常準確的,有句話叫“知子者莫如父”,用在李成器身上,則可為“知父者莫如長子”。李旦經過多撥人的輪番勸說,又閱了李隆基的奏書,覺得自己不可拂了眾人之意,就勉為其難把皇帝繼續幹下去。 李旦認真回應了李隆基的奏書,四月十二日,李旦頒布一道製書,其內容為: 一、太子要求讓位給宋王李成器,此仁義之心可以褒獎,然堅決不許;至於太子推辭監國,更是不許。 二、“政事皆取皇太子處分,若軍馬刑政、五品以上除授,政事與皇太子商量,然後奏聞。”李隆基由此擴大了權限。 三、皇太子仁孝,請求召太平公主返回京師,特准。 如此,李旦自己無端攪起的一場風波算是收場了。 李旦的製書頒布之後,京城流言鋪天蓋地,矛頭直指皇太子李隆基。 “皇太子麵貌雖誠,然內心奸詐陰暗,其處心積慮謀求皇位。知道嗎?他殺了韋太后之後,本來想自己登上皇位,然懼怕天下不服,才把相王推上皇位以為障目。現在他覺得自己翅膀硬了,這不,又逼著他的父皇讓位。” “不對吧,我聽說皇上素愛清靜,不願煩亂,所以主動提出退位呀。” “你的這些話,肯定是太子之人散佈出來的。哼,主動退位?皇帝好好在位,他為何在盛年之時就要退下呢?換作是你,你願意退嗎?” “嘿嘿,你就會拿我開心,我庶民一個,怎麼能當皇帝?” “哼,誰人不想當皇帝?只是你沒有這個命罷了。知道嗎?太平公主好好待在京城,為何被趕出京外?” “不知道。” “皇帝生性淡泊,公主卻明白事理。太子覺得公主礙眼,就想著法兒把公主趕走了。” “聽說公主又回京了。” “那是當然。太子做出此事後,終究心中有愧,又不堪正直之人的指責,只好上奏皇帝將公主召回。他不做如此虧心事兒,怎會如此殷勤?” “你說的還算有理。太子既然敢逼公主,那麼想盡法兒逼迫皇帝退位,也在情理之中。”許多人就被如此說服,至於其他詆毀李隆基的流言更加不堪。 李隆基當然聽到了這些流言,他明白這些流言的策源地在哪裡。看來姑姑就是不在京城,一樣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姑姑的能耐。 這日李隆基在東宮里呆坐,高力士看到他那鬱悶的樣子,就輕輕上前問道:“殿下大約為外面那些流言發愁吧?” 近幾個月來,李隆基感受到高力士非為尋常太監,此人明理有識,舉止有節,且與內外官皆有瓜葛,閒暇時候就與其說話多了起來。漸漸地,李隆基覺得身邊有這樣一個太監為伴,兩人談談說說,能讓自己輕鬆許多,說話就少了許多顧忌。 李隆基搖搖頭,嘆道:“是啊,這些流言實在讓人厭煩。其無根無基,就是想找人爭辯,又能找誰說去?” 高力士道:“這幾日宮裡也是流言四起,小人將宮內宮外流言對照,發現其內容並無二致。看來這流言起處,大約還是始於一處的。” “嗯,看來你果然留心。流言雖多,無非有人瞧著我當太子不舒服。你說得不錯,別看流言四起,似為民意,其背後也就是有那麼幾個人在賣力散佈。” “殿下既然明曉內裡,其實不用為之煩惱。別看這些流言來勢洶洶,你若不理它,它就會漸漸消退乃至消散。”高力士得李隆基賞識的原因之一,就是此人不會刨根問底如謀士一般出主意,他會恰到好處收住話頭,極為妥帖地熨慰李隆基的心靈使之歸於平靜。 李隆基頷首同意高力士的說法。 高力士又道:“殿下近段時候整日里忙於公務,難得今日有空閒的時候。外人皆贊殿下毬藝高超,然小人未曾目睹,殿下不如約上王崇曄等人到北苑毬場上玩上一回如何?” 李隆基搖頭不許,並警告道:“高力士,今後不許你引我興玩樂之事。我現為太子,若動輒玩樂,定會有人說我不務正業、玩物喪志。再說了,我此前為郡王時,可以與劉幽求、王崇曄等人來往甚密。然我現為太子,他們為朝廷官員,若再往來頻密,定會有人說我欲建朋黨,且如此會冷了一些官員之心。” 高力士躬身謝道:“小人知罪了。” 李隆基立起身來,說道:“這樣吧,如今外面為暮春時節,我們輕車簡從到郊外轉悠一圈,正好觀看外面的春色。” 高力士急忙出門準備。 安樂公主死後,其私有的定昆池由朝廷充公收回。李旦鑑於趙履溫修建此池時曾惹下無窮民怨,遂下令將定昆池向民眾開放,任庶民百姓自由出入遊賞。於是,這裡又成為長安近郊的一處好景緻。 李隆基僅帶同高力士一起出城,兩人換上了尋常書生裝扮,各騎一匹大馬,然後出了延平門向西南方向行去。他們信馬由韁,瀏覽著沿途的春色,李隆基的心胸也漸漸舒展開來。 長安近郊一馬平川,春風吹綠了原野上的樹叢和莊稼,溝渠以及汊灣里的碧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高聳入雲的白楊樹抖動著閃光的枝葉,枝條飄拂的柳樹似乎想把樹身掩映在低矮的荊棘叢裡,整齊的田壟裡的麥苗兒已竄高了許多。李隆基眼觀麥苗兒,心中忽有所感,駐馬說道:“哦,麥苗兒想是該抽穗兒了吧?想不到長得如此快。” 高力士為嶺南之人,不識麥苗之事,笑道:“殿下興致很好,不妨吟詠一回。” 李隆基搖頭道:“罷了,我久不吟詩,竟然有些生疏了。我們走吧,記得前面不遠即為定昆池,自去歲其開園之時來過一回之後再未來過,我們看看去。” 主僕二人騎馬到了定昆池,李隆基入門後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高力士,囑咐他找地方拴馬,自己信步到池中轉悠。 這裡的遊人不多,偌大的池中顯得有些過於寂靜。遠邊池西首,可以看到有三兩個漁人在那裡張網捕魚。李隆基心想,定昆池開放之後,估計來這裡撈魚的人肯定不少,這樣日日捕撈,魚兒肯定不多了。 李隆基漫步走上池畔的假山,從這裡可以觀看池中心那座華嶽山的全貌。陽光已然西斜,將華嶽山的陰影投入到池水之中,池中有一群野鴨在那裡戲水,它們攪動漣漪,使池水有了一絲歡快的生機。李隆基觀之竟至凝神,眼神有些迷茫起來。 姑姑又回到京中,以李隆基對其的認識,知道姑姑若認准了事兒,就會一條道兒走到底,絕不會因親情而擾其心智。她現在將自己視為敵手,那是無法更改之事。 自己將如何應之呢?現在看來,自己若一味示之以柔弱,姑姑卻不領情,觀近日流言之來勢,姑姑不想讓自己為太子的想法昭然若揭。事情很明顯,自己若不當太子,姑姑自會偃旗息鼓;只要自己一日在太子之位,那麼姑姑絕不甘休。由是觀之,太子之位是姑姑心中癥結所在。 李隆基相信,姑姑回京之後,其招數定會花樣翻新,攻擊自己的手段將更為凌厲。 李隆基有時候也想,乾脆再搞一次事變,把姑姑囚禁起來,如此就一勞永逸解決了問題。畢竟,禁軍一直由自己牢牢控制,自己隨便帶上數百人就可把姑姑及其爪牙一網打盡。然這個念頭僅在其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知道,當初起事誅滅韋氏時,該舉動順乎民心,符合大勢,自己若舉兵殺向姑姑,肯定成為千夫所指。 如要避免這個矛盾,唯剩一個辦法,就是李隆基真的辭去太子之位。 然李隆基決計不會走這條路,別看他數度向父皇退讓,這個太子之位嘛,那是絕對不能丟的。 李隆基明白自己有了這種選擇,決定了自己將與姑姑爭鬥下去。至於如何玩法,也只好邊走邊看了。這一時刻,李隆基忽然感到人世間的許多無奈,其實很多你是無法逃避的,唯有面對。他思念至此,口中忽然詠出賈誼《鳥賦》中的句子: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則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 其吟完數句,然後長嘆一聲。這時,就听身後有人朗聲道:“兄台如此傷春寂寥,大約有許多心事了?” 李隆基愕然而顧,就見身後站立一名身著白色布衫之人。此人三十有餘,膚色白淨,身材中等,一張國字臉,眼大且亮,望之即為書生模樣。然其布衫雖整潔,畢竟有些舊了,腰間還不起眼地綴有兩處補丁,一雙六合靴顯然穿了許久,上面蒙有塵土不說,其靴幫處磨損嚴重。李隆基僅此一眼,斷定此人為落拓書生身份,其轉身後換顏一笑,答道:“兄台躑躅獨行,又覓此幽靜之地,其心緒大約與我相同。” 那書生搖頭笑道:“不然。觀兄台衣衫既新又淨,當是乘車馬而來,定然衣食無憂。我卻趕牛在池外吃草,為生計而奔波,我們的心緒能相同嗎?” 李隆基認定此人為書生身份,聽到其在放牧,心中大為奇怪,問道:“趕牛?你既然放牧,難道將牛撇在一邊,自己獨入池中賞景不成?牛兒跑了怎麼辦?” 那人笑道:“不妨。寒捨離此不遠,所謂老馬識途,我這老牛吃飽了,自會慢悠悠自行返於舍下。” 李隆基聽到此人說出老馬識途的典故,愈發明白此人為書生身份,遂對此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問道:“敢問兄台台甫?” “敝姓王,名琚。兄台名諱呢?” 李隆基聽到此人的名字,憶起普潤曾向自己推薦過名為王琚之人,心想莫非湊巧遇到了此人嗎?遂答道:“敝姓李,名瞞。” 卻說普潤被號為鎮國大禪師,又被加為三品之身,由此地位相當尊崇。其將寶昌寺土地擴大了一倍,寺內殿堂又重新翻蓋一遍,寶昌寺成為京城中香火最旺的寺院之一。普潤除了在寺中講禪之外,依舊到官宦之家穿行。不過他現在所入之家更為顯貴,如李隆基所居的東宮就是他去的地方。 普潤這日向李隆基言道,他在寺中結識一位名叫王琚之人。此人明天文經緯,普潤與之一番晤談後,覺得此人雖年僅三十,然智識謀略猶勝於自己。普潤認為王琚可以為用,因向李隆基推薦。 李隆基卻對王琚沒有上心,不過他的記憶力甚好,就記下了王琚的名字。 李隆基有心試探,遂問道:“兄台名為王琚,鄙人在京中似乎聽過這個名字。聽說這個王琚曾向駙馬都尉王同皎建言,密謀刺殺武三思。不料事情敗露,王同皎等人被殺,這個王琚卻不知所踪。不知此王琚與彼王琚有乾係嗎?” 王同皎娶了唐中宗李顯的三女兒定安公主為妻,貴為駙馬都尉,日子過得很愜意。然他某一日宅中收留了朋友一家,由此惹下了禍端。王同皎的這個友人名叫宋之遜,是宋之問的胞弟。宋氏兄弟因獻媚張氏兄弟皆被貶嶺南,宋之遜帶領一家到了東都洛陽不願再往前走,就藏於王同皎家中。 是時武三思已然勾搭上韋皇后和上官婉兒,正在琢磨扳倒張柬之等“五王”的法子。定安公主非韋後所生,由此就疏離了一層,王同皎又是一位直性子之人,見了親戚朋友,往往切齒痛罵武三思,連帶著對韋後也有不遜之言。 宋之遜在簾外悄悄聽之,為了取媚武三思,遂決定出賣朋友,派出兒子向武三思密告,說王同皎與一幫人密謀欲刺殺武三思,這幫人中就有王琚的名字。 武三思聞訊,遂與韋皇后商議將王同皎屈打成招,將王同皎及其密友皆斬首,獨王琚逃逸。武三思此後以此為引子,誣陷張柬之等人也參與了密謀,一舉將“五王”貶官並逐個追殺。 王琚微笑道:“兄台久在京城,當知王駙馬一案系武三思攀誣而成。鄙人聽說,聖上即位後已恢復王駙馬後人之爵位,則王駙馬之冤已被昭雪。” 王琚說得不錯,李旦即位後,王同皎一案隨同張柬之等人恢復爵位後,被一同平反。 李隆基也笑道:“是啊,好像有這一檔子事兒。我雖在京城,平時不問外事,所以不甚了解個中詳細。由此來看,你果然就是那位王琚了。這麼多年,你一直躲在這裡嗎?” 王琚道:“不錯,正是鄙人。兄台以為我一直躲在這裡嗎?哈哈,當初武三思的爪牙何其多也,我若再來京城,恐怕早就成為刀下鬼了。” 王琚當時逃出東都洛陽,晝伏夜行,東奔到了揚州。為了謀生,其來到一名鹽商家當了僕人。王琚一口京腔,舉手投足處透出藏不住的優雅,鹽商早就猜測其來歷,他又暗中觀察一段時間,愈發覺得王琚非為常人。這名鹽商生意做得很大,在揚州富賈一方,他平時出外遊歷很多,所以在識人一節有著獨到的眼光。過了半年後,這名鹽商找來王琚,開門見山提出要把女兒嫁給他。王琚窮途末路,忽遇此美事,他又知鹽商女兒生得美貌,自然滿口答應。 鹽商撥錢為王琚造了一處宅子,令他在這裡迎娶自己的女兒。王琚成婚後,不用再當僕人,幫助岳父打理生意上的事兒。數年下來,王琚展示了他那靈動的思慮、得體的話語以及嫻熟的待人接物方面之能耐,使岳丈的生意又擴大了不少。鹽商也向王琚承諾,再過兩年,可以讓王琚獨立門戶自行經商。 憑岳父的幫助和自己的能耐,王琚日後也能成一富商。恰在這時,李隆基事變成功誅滅韋氏,朝廷又換了新皇帝,王琚聞之,頓時悵然所失。 中國向來重官輕商,你就是再有錢,若無朝廷品秩,終究是白丁一個。王琚知道,新皇帝首先消散了武氏、韋氏家族,自己當時為反武之人的死黨,許是機會來了。 他向岳父談了自己的來歷,岳父當然大力支持,贈其錢物,允許其帶領妻兒向京城進發。然其到了京城,惜無人引為門路,如此蹉跎近一年時間,岳父贈給的錢物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好搬出京城到郊外租地謀生。其間他削尖腦袋,甚至找到普潤來碰機會,惜無結果。 王琚簡略將自己的遭遇說了幾句,李隆基聞言大為感慨,說道:“兄台遭遇奇特,竟然遇到如此岳丈,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王琚笑道:“岳父若知我今日落拓樣子,心中滋味定然不好。富商之女頓成農夫之妻,看來還是他當初看走了眼。” 李隆基此時卻對王琚之妻產生了興趣,問道:“兄台之妻遭此際遇,果然無怨無悔嗎?” “拙妻言道嫁雞隨雞,卻也沒有什麼悔意。” 李隆基嘆道:“看來王兄命中有神佑相助啊!你能逃脫大難,得富商青睞,以佳人為妻,確屬幸運。眼前雖為困厄,終究為一時之困,許是不久就可脫厄入順。” 王琚拱手道:“托兄台吉言,鄙人這裡深謝了。我們今日偶然相逢,說話雖未深入,然甚是投機,許是兄台就是鄙人的貴人了。兄台,現在太陽西斜,時辰已晚,這裡離寒舍甚近,請兄台到寒捨一敘,由拙荊奉上粗飯解飢如何?”李隆基與王琚的一席話,也使他覺得兩人有些投緣。大凡二人相見,往往幾句話一說,就能決定今後交往程度的深淺。且普潤曾向李隆基薦過王琚,普潤識人眼光非同一般,李隆基也想繼續瞧個究竟,遂答應道:“好哇,如此就叨擾了。入門處那裡還有一名我的伴當,我們就同去了。” 王琚滿口答應,他們就起身離池。王琚看到高力士之後,再與其寒暄數句,心裡不由得大震,他又再觀李隆基的面貌,心中也就有譜了。 王琚的居所果然簡陋,除了一座四面透風的棚子外,連個院牆都沒有。李隆基心道,這樣的棚子在春夏秋日尚可居住,若到寒冬臘月,那如何可以? 王琚之妻迎出門外,李隆基定睛一看,只見她雖布衣荊釵,衣服顯得很潔淨,一張略顯菜色的臉龐上掩不住柔媚的俏麗,舉手投足間顯得落落大方沒有畏縮之感。李隆基想到這樣出身富貴之家的女子,為隨王琚甘願貧窮,心中就對她有了許多敬重。王妻與李隆基問詢數句後,即反身入室奉水弄飯。 王琚從棚內搬出一張破舊的方幾,以及三張小凳,說道:“兄台,棚外更顯清新一些,我們就在這裡坐吧?” 高力士不敢與李隆基坐在一起,就從中取出一張小凳,將剩下的兩張小凳對面放在一起,服侍李隆基坐下,自己悄聲走到一邊。王琚見狀沒有吭聲,心中愈發明白李隆基的身份了。 王琚家中沒有存茶,只好用白水相奉。李隆基飲了一口水,含笑問道:“兄台既為王琚,傳說你有經天緯地之能,果如其言嗎?” 王琚笑道:“鄙人若有此能,大可到東市懸一幡替人卜筮測字,也不用為農夫受厄吃苦了。凡天象地兆,所對應人間之人為非常之人,此經緯玄學,若無貴人相應,終為無用。” “王同皎為貴人嗎?” “其身雖貴,終非貴人。” “何人為貴呢?” “譬如太宗皇帝,即為貴人。” “哦?王兄眼光頗高,等閒人難入其眼嘛。如我等這樣的凡夫俗子,能與王兄晤談良久,亦屬殊遇了。” 王琚笑道:“兄台自謙了。觀兄台之相,與太宗皇帝相比,並無二致。只是兄台近時遭遇煞星,以致蹉跎困頓。” “兄台言過了,鄙人如何敢與太宗皇帝相比?再說了,我日日灑脫遊賞,心願已足,並無未遂願的地方。你這煞星之說,又是從何而來呢?” “所謂煞星,即是兄台之光被該星籠罩,讓兄台沒有舒展的時候。兄台今日此行,剛才在那裡傷春寂寥,正應此意。” 二人在這裡你一句我一句地閒聊,所涉話題甚多,不知不覺太陽已隱入群山之中,夜幕也漸漸張起。到了這個時候,王妻方過來在几上布上幾碗菜,觀其模樣,皆為田野中所採野菜,最後端出一盆熱氣騰騰的燜牛肉。 李隆基見之愕然道:“王兄,你莫非將自己的耕牛屠宰了嗎?如此一來,你今後耕田怎麼辦?再說了,朝廷禁宰耕牛,萬一官府得知,你還要為此吃官司。” 王琚笑道:“貴人來此,鄙人無物相奉,唯有一牛可為招待。至於官府之事,這裡窮鄉僻壤,無人問津,只要兄台不說,我們就樂得大飽口福。來來,這裡有拙荊自釀的米酒,請飲盡此盞。” 李隆基這一年多來,精神高度緊張,其先是盤算誅韋之事,繼而又與姑姑暗中較勁,難得有如此輕鬆的時候。他於是就著野菜牛肉,飲著米酒,與王琚言笑晏晏,竟然飲之微醺。高力士上來勸阻,說待會兒還要騎馬回城,李隆基方才停杯。 再看那一大盆牛肉,他們二人竟然吃下去大半盆。 李隆基執手相辭,王琚夫婦將之送至馬上,然後目送他們馳入夜幕之中。 王妻一邊收拾殘杯亂盞,一邊輕輕嘆道:“唉,牛兒被宰了,我們全家可以有數日口福。然今後怎麼辦呢?這些薄地沒有了牛兒,如何來耕呢?” 王琚笑道:“娘子放心,沒有牛兒,我可挽犁而耕。娘子,你知道此人為誰嗎?” 王妻搖頭不知。 王琚道:“你應該看到他的那名從人吧?此人面淨無須,話聲尖利,分明是一名宮中的太監。我問你,當今天下能得太監侍候的又有幾人?” “妾聽說,好像皇帝和太子方有太監侍候。” “對呀。此人又告訴我他姓李,名瞞。我聽說太子李隆基有一個別號,名阿瞞。此人當屬太子無疑了。” 此時李隆基行在路上,起初酒意上湧,遂按轡徐行,其向高力士感嘆道:“家中無長物,唯有一頭耕牛還將之宰了,如此待客之道,你見過嗎?” 高力士道:“小人觀其與殿下說話甚為投機,此人肯定不是農夫,大約為蒙難之人吧。” 李隆基道:“你明日到城中尋一處宅子,將一應器物備齊,然後將他們接入宅中居住。事兒辦妥後,你再把王琚領入東宮見我。” 高力士連聲答應。 後兩日,王琚一家搬入城中新宅居住。高力士辦事很妥當,還為他們一家準備了各自的衣服,全家由此煥然一新。李隆基還授王琚為東宮詹事府司直、內供奉,成為朝廷的九品官員。看來李隆基說得對,王琚雖迭遇凶險,然吉人天相,這一次失去耕牛一頭,卻換來了此後的仕宦坦途。 太平公主從蒲州返回京城後,其府前車水馬龍,朝中的許多官員前來拜謁。這些官員皆瞧得十分清楚,以姚崇和宋璟之能,其又有相王府屬的背景,他們妄想與太平公主作對,結果鬧了個被貶官的結果,那麼太平公主之勢難以撼動。於是,這幫人皆手持禮品,皆想在太平公主那裡留下一個殷勤侍候的好印象,除了張說和郭元振少數幾個人之外,朝中官員都來了一遍。魏知古也不能免俗,也手執禮品,前來殷勤探望一回。 至於蕭至忠、崔湜、竇懷貞等人,基本上每日都要入府一次。竇懷貞每日散朝之後,立刻馬不停蹄入公主府問安,此後成為慣例。蕭至忠與崔湜見竇懷貞如此巴結,心想還是竇懷貞知趣,遂也隨其慣例,散朝後齊入公主府中問安。岑羲此時也扯下此前遮遮掩掩的偽裝,與盧藏用等人一起踏破了公主的門檻,以公主的親信之人為榮。 太平公主對這幫人還是有區別的,她將蕭至忠視為自己無話不談之人,若有要事,她都要將蕭至忠召入靜室密謀一番。崔湜偶爾還在枕席之中侍候公主一番,如此肌膚之親,公主的許多機密話不對他說知,讓他空自艷羨蕭至忠的能耐。 太平公主這日又將蕭至忠召入靜室之中,公主說道:“府中下人們皆知街上的流言,這件事兒辦得不錯。” 蕭至忠道:“公主,下官有兩個想法。一者,太子已然偃旗息鼓,其在朝中沒有人脈,又要受皇上和公主的箝制,實在無足輕重。公主如此苦苦相逼,老臣覺得白費了力氣;二者,散播流言的法子用處不大,上次聖上製書一出,流言頓時流散,似可用別法。” “蕭公,你不可有婦人之仁。你還是不了解三郎到底為何種樣人!這小子心思叵測如僵蛇一般,現在看似無聲無息,若稍有溫暖,他定為反噬咬人。我在蒲州一直在想,姚宋二人想將我和大郎驅逐出京,極可能是這小子的授意,他看到勢頭不好,立刻反咬一口,以此來換取皇兄的同情。對這樣的人,你能憐憫他嗎?” 蕭至忠沉吟道:“公主說得有理,下官也想過此事,覺得其中定有蹊蹺。若果然如此,太子的心機叵測,以此蒙蔽了聖上和天下之人。” “對呀,你能心存憐憫嗎?你說不用流言,當用何法?” “下官注意到了,太子對他事可以放任不管,然對於軍中之權,他處心積慮要牢牢控制。這一次四郎和五郎典北門四軍,我聽說實際節制之人,還是那幫隨太子起事的禁軍將領。太子還把張暐、麻嗣宗、王崇曄等人編制其中加強控制。公主,下官以為,這一點不可不防,須想法滲透軍中,以為應對。” 太平公主笑道:“蕭公過慮了。三郎若想起事,他要殺的人就是我和皇兄,如此殺父弒姑,定為天下不齒。再藉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再說了,北門四軍畢竟有四郎和五郎親典,他們能夠允許三郎幹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嗎?” 蕭至忠想想也有道理,然還不放心,叮囑道:“話雖如此,要防其性急亂出招,公主不可不防。” “嗯,我知道了。”太平公主對此事並不上心,她的心思還在哥哥身上,接著說道,“要想一勞永逸,還是要在皇兄身上下工夫。皇兄若想廢掉太子,無非一句話的事兒。” “唉,公主若說起聖上,老臣甚為憂心。他上次甚至要退位,讓他來廢太子,估計太難了。” “對了,我讓你打聽皇兄上次想退位的真實原因,打聽到了嗎?” “下官多方詢問宮內聖上身邊之人,他們說聖上那些天日日待在宮內,基本未見外人,太子也去得很少。看來聖上意欲退位,非為外力所迫,當是其禀性所至。” “三郎去得很少?他畢竟去了。蕭公,自古以來有像皇兄這樣的皇帝嗎?其剛剛即位不及一年,就想著退位之事,真正成了天字號的大傻瓜了。我在蒲州,日日想著這件蹊蹺事兒,皇兄難道不知道當皇帝的好處嗎?他當然知道!我以為他還是受了三郎的蠱惑,你千萬不要小瞧了三郎,他的手段令人想像不出。”太平公主無疑屬於那種把事兒想得過於復雜之人,李旦要求退位本來基於其淡泊的性子使然,她卻疑竇叢生,將事兒攀扯到李隆基的身上。 太平公主又道:“我這幾日要進宮一次,好好與皇兄談上一番,千萬不能讓他著了三郎的道兒。對了,蕭公,那幫相王府舊屬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我招攬他們卻毫不領情,還處處找我的麻煩。郭元振得皇兄信任,我們一時無法可施,魏知古還算聰明,那個張說和姚宋一樣的貨色,你要想個法兒將其趕出京城。” 蕭至忠答應道:“我知道了,此事應該好辦。眼下東京留守正缺人,公主若見聖上也說上一聲,下官再向聖上建言,即可順勢而成。” 太平公主想了一下,說道:“也罷,我這就進宮。我回京後,皇兄那日賜宴時我們僅見上一面,什麼話也沒說,我該與他暢敘一回了。” 李旦此時正在殿內吟讀,其讀到《小雅?湛露》一章,其中有句云“其桐其椅,其實離離”。他對“離離”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李旦獨自倘佯在自己鍾愛的王國里,從古書中搜尋到“離離”的二十多種用法,用時近兩個時辰。看到妹妹來訪,李旦方才從書堆裡走出。 太平公主看到哥哥剛才在那裡忙碌,說道:“四哥,你大約又在鑽研訓詁之學了。你現在為皇帝,天下有多少大事需要處置,如此耗費時辰,太為不值了。” 李旦“嘿嘿”一笑,說道:“人皆有所愛,我就在這些事兒上耗費時辰最快樂,相比而言,那些軍國之事實在令人乏味。我讓太子監國,正想為我騰出時辰,辦我高興的事兒。” 李旦主動提出太子監國之事,太平公主不想過早涉及此話題,遂岔開話題道:“是了,你在宮中快快活活,卻把妹子拋在邊鄙下州,你那些日子是不是把妹子忘了?” 李旦臉上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笑道:“你畢竟已經回京了。這樣吧,妹子,我鄭重向你發誓:終我餘生,我們兄妹勿複分離。唉,我當初聽信了姚崇與宋璟之言,辦下如此不美之事。你也知道,我已將那二人貶至邊遠之地,你可以藉此消氣。” 太平公主笑道:“罷了,此事已然過去,今後不用再提。再說了,蒲州有山有水,又瀕臨黃河,風景俱佳,我在那裡度過了一個春天,其感受要比京城好得多了,也算不虛此行。” “妹子心寬就好。” “我若不心寬,豈不是早讓人氣死了。對了,你那些相王府屬看來對你並非忠心。四哥當了皇帝,他們本該勤謹辦事才是。然他們在那裡搗七插八,不知道想的是何種心思。” 李旦嘆道:“韋公已死,姚宋遠離,也剩下沒幾個人了。” “聽說那個張說與姚宋交往甚密,姚宋離京後,他在私下說出了許多不遜言語,明顯替姚宋鳴不平。四哥,你要小心此人。” “是嗎?我回頭問問。” 太平公主知道,若想趕走張說,自己不可說得太直白,須點到為止,剩下的自由蕭至忠等運作,則此事能成。她於是又轉換話題道:“四哥,你怎可如此糊塗!我這次回京聽說,你前些日子竟然想傳位給太子,你即位未及一年,若如此做,天下之人又會如何說呢?” “天下之人會如何說?我不想當皇帝了,國有儲君,我按制傳位,此事很正常呀,又礙他們什麼事兒了?” “當初韋氏禍亂天下許久,你即位後剛剛維穩,你若傳位,天下復又動盪,怎麼與他們沒有乾係呢?” “嗯,你說得有理。我當時就是想到此點,方罷此議。” “四哥呀,我聞此訊在想,是不是三郎有些性急,就攛掇你退位,他來做天子?” “妹子想到哪裡去了?三郎如今不願監國,還要把太子之位讓給大郎,他如何有當天子之意呢?”看來李隆基的一連串動作在李旦這裡收到了效果,李旦由此認為李隆基敦厚仁義,可堪為任。 太平公主搖頭道:“四哥,你如此來看三郎,可是大錯特錯了。你宅心仁厚,不識此子心機。我在蒲州一直在想,姚崇和宋璟把我和大郎趕出京城,又讓四郎和五郎為東宮左右衛率,由此受三郎節制,他們到底所圖何事?原來他們早將四哥視若無物,竭力想把三郎推上皇位。看來他們早已成了三郎的羽翼,所以如此行事肯定得了三郎的授意。此前三郎不向我們禀告,率然發動誅韋事變,他的這份心機和膽氣,我們事先覺察了嗎?” 李旦怫然不悅,說道:“妹子,你就愛疑神疑鬼。姚宋二人向我說起此事時,三郎根本未聞半絲訊息。我的兒子,是你了解還是我知曉呀?這等話你今後不可再說,我心中有數。” 太平公主沒有退縮,依舊強項道:“四哥,你久處室中,不識人間人心險惡。我現在說一句話放在這裡,日後自有驗證。人人渴求權力,雖親如父子兄弟,若遇爭奪之事亦如外人一般。以太宗皇帝之賢,其殺兄逼父,未能免俗。三郎之禀性你固然知曉,他的某些方面酷似太宗皇帝,我在一側卻比你瞧得清楚,你不可不防。” 李旦聞言,對妹子有些惱火,臉色變得有些嚴肅,嘴也嘟了起來。太平公主何等聰明,見狀急忙岔開話頭,又說了一些輕鬆之事。 薛崇簡眼見母親回京後忙得不亦樂乎,又是接見百官,又是與蕭至忠等親信之人常常密談。又聽母親口中多說出對李隆基的不滿言語,知道母親想全力對付李隆基,心裡就有了計較。看到母親從宮內回來後獨坐中堂,遂怯生生入堂面見。 太平公主試探過哥哥的口氣之後,感覺哥哥對李隆基非常信任,心裡就感到鬱悶,便在私下苦思對策。看到薛崇簡入堂拜見,她沒有心思說話,就隨便應了一聲。 薛崇簡鼓足了勇氣,說道:“母親,兒子有衷心之言想說出來,又恐母親震怒,不知能言否?” 太平公主此時正沒好氣,聞言斥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出來,我怎麼知道當言不當言?” “兒子以為,母親對太子誤解很深,似應對他更換關愛一些的態度。” 太平公主明白兒子想替李隆基說好話,心中又湧出怒火,斥道:“哼,人家當初把你玩得如偶人一般,如此灰頭土臉,你還有心情當他的說客?” 薛崇簡伏地叩首道:“兒子以為,母親為鎮國公主,兒子們也有爵位,極得聖上恩寵,如此可以長保富貴,應該十分滿足。母親雖為李家女兒,畢竟為他姓之人,朝中之事不宜操持過多。國無二主,如今許多朝臣下朝後再入府中拜安母親,若長此以往,恐惹禍端。” 太平公主冷冷說道:“恐惹禍端?你的話挺稀奇,我倒要仔細聽聽。” “母親,兒子與三郎相處日久,知道他們兄弟五人如同一體,三郎又智謀百出,眾人皆服。三郎現為太子,即為皇家正朔,母親若一味與三郎相鬥,長此以往終將不敵。母親與三郎的事兒,如今朝野議論紛紛,兒子奉勸母親盡斂鋒芒,今後多關愛三郎,如此方為長遠之計。” “你懂什麼?到底是我惹事兒,還是三郎主動來逼?我剛剛回京,此次被驅出京外,你難道不知這是三郎辦的事兒嗎?崇簡,你為男兒之身,當知水火不容的道理。人家咄咄逼人,你若一味退讓,終究不是辦法。” “然如今朝野私下議論,皆言母親苦苦相逼,三郎成為弱勢。再說了,太子為儲君,終有繼位的那一天。母親若與三郎從此結了梁子,他若大權在手,能夠善罷甘休嗎?” 太平公主聞言大怒,大聲喝道:“滾出去!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我了?” 薛崇簡再复叩首,臉上已淚流滿面,說道:“兒子今把衷心之言說與母親,望母親珍重視之。”言訖起身,悄然退出堂外。 太平公主臉色鐵青,看來被兒子氣得不輕。過了片刻方緩過勁兒,喃喃說道:“哼,你若當不成太子,還有當權之日嗎?” 且說王琚成為東宮僚屬,其他人認為王琚系李隆基在草莽中結識,估計沒有什麼能耐。李隆基與其談話數次後卻不是這樣認為,感覺又有一個似劉幽求的人物來到身邊。 李隆基這日又把王琚召來,問道:“你那日說過,近幾日有計獻我。今日正好閒暇時候,你且說來聽聽。” 王琚道:“屬下入東宮以來,感同身受,愈來愈覺得太子殿下境遇堪憂。如今朝野僅知太平公主,誰又把太子殿下放在眼裡?” 李隆基含笑不語,這等事兒自己心裡如明鏡也似,聽聽這位初涉朝政的新人的見識,也算有趣。 王琚接著道:“韋氏躬行弒逆,使天下動搖,所以殿下取之甚易。如今天下已定,太平公主卻弄權朝中,左右大臣多為其用,聖上以其為元妹,能忍其過。若長此以往,殿下聲息漸無,此非好兆頭。” 王琚入宮不久,能在短時間內有此見識,實屬不易。且他能對李隆基直抒胸臆,足見忠心。李隆基聞言,嘆道:“王兄所言,我其實也知啊。我當此境遇,她畢竟是我的姑姑,如之奈何?所以我才能輕車簡從遊,恰遇王兄。王兄,你有什麼計策?” 王琚微微一笑,說道:“屬下想起漢朝的蓋主,她卻與太平公主有些相似。” 蓋主即漢昭帝的大姐,又稱鄂邑蓋主,鄂邑係其食邑,其駙馬為蓋侯,因稱蓋主。漢昭帝年幼之時,蓋主對其關愛有加,漢昭帝即位後,她就被稱為“長公主”。是時,霍光受漢武帝遺囑輔政,大臣上官桀、桑弘羊以及燕王劉旦感到受其製約,密謀廢之。他們先是向漢昭帝密告霍光謀反,漢昭帝不聽;他們又讓蓋主設家宴請霍光入席,準備在席間殺掉霍光。結果陰謀敗露,上官桀等人被滅族,蓋主也被勒令自盡。 王琚道:“蓋主供養昭帝,而帝猶以大義去之。太平公主如今大樹朋黨,有廢立之意,殿下何不與張說、劉幽求、郭元振等人計議之,設法去之呢?” 李隆基明白王琚的心意,他默思片刻,搖頭說道:“此事不可!她畢竟是我的姑姑,若此行之,我即為千夫所指。” 王琚也搖頭說道:“殿下當此境遇,若一味示以仁弱之心,恐怕大禍不遠了。” 這時,劉幽求匆匆入殿,看來顯然有急事兒。他看到王琚在側,欲言又止,李隆基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不妨,你有話儘管說,王琚不是外人。” 劉幽求道:“殿下,今日蕭至忠帶同嚴善思匆匆入宮面見聖上,嚴善思估計又在搞名堂了。” “你打聽清楚沒有?他們入宮所為何事?”李隆基問道。 “我悄悄問過中書省之人,他們說昨日司天台曾有一道奏書,主要言及前日夜里西天出現的星象。” 李隆基和劉幽求皆知嚴善思已成為公主的黨羽,他現在又言星象且寫有奏書,則非同一般。蕭至忠與其一同進宮,當是他們事先已有密謀,更令李隆基警惕萬分。 李隆基仰頭嘆道:“是福是禍終究躲不過,由它去吧。唉,姚崇不知從什麼地方尋來這樣一個妖人,整天無事生非。” 劉幽求道:“這些人肯定要不利於太子,還是早做預備才是。” 李隆基向王琚笑道:“王兄,你有預備之法嗎?” 王琚搖頭不語。他們心裡皆明白,遇到這種事兒,唯有聽天由命好了。 看來果然有事發生,黃門官很快過來傳達皇帝口諭:詔太子及宰相職以上人員入宮議事。 前天晚上夜半時分,西天忽然一陣光亮,一顆拖著長長尾巴的彗星一劃而過。蕭至忠與嚴善思入宮,就是當面向李旦剖析這次異常的天象。 唐人深信“天人合一”的道理,地上的人群與天上的星辰皆有對應,李旦對此說也深信不疑。他看到司天台的奏書之後異常重視,急忙把蕭至忠和嚴善思召來當面問詢。 李旦道:“你們說的這次天象,朕那日晚間也看到了,朕當時就想,掃帚星許久未見,此次想警示什麼呢?”唐人以為,彗星每次出現,皆為不祥之兆,地上肯定有大事發生。 蕭至忠示意嚴善思說話。 嚴善思禀道:“臣夜視天象,發現帝星及前星有災,此次掃帚星出現,正為警示此事。”按照古人對星座的命名,將天空中可見的星分為二十八組,東西南北各七宿,其中東方青龍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為鬥、牛、女、虛、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為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弘、翼、軫。 心宿有星三顆,中星象徵天子位,即是嚴善思所說的帝星,中星之前的星則猶如太子。 李旦急問道:“若果然有災,當用何法祛之呢?” 嚴善思禀道:“唯有一法,即是皇太子合作天子,不合再居東宮。” 這是太平公主使出的一招撒手鐧!她是這樣想的,哥哥即使再淡泊的性子,畢竟會戀棧皇位。她指使嚴善思前來胡說八道,言說破解之法唯有皇太子移出東宮。若皇太子移出東宮有兩種途徑可選,一種是“合作天子”,就是取代李旦之位;另一種則是被廢,李隆基從此不成為太子。 太平公主顯然認為哥哥會選擇後一種,為了激將李旦,她指使嚴善思正話反說,用了一招更為凌厲的以退為進的招數。 李旦聞言,閉目沉默半天,然後問道:“嚴卿,這破除之法,唯有此一途嗎?” 嚴善思斬釘截鐵答道:“陛下,皇太子移出東宮,方可避禍,再無它法。” 蕭至忠道:“陛下,臣以為,若避禍須皇太子移出東宮,即是皇太子不能再當太子了。其合作天子,臣以為不可行,或者去除太子名號,亦為可選。嚴卿,是這樣嗎?” 嚴善思答道:“蕭公所言不錯,只要今後沒了太子,即可避禍。” 李旦頷首道:“嗯,朕明白了。蕭公,你先退出殿外候著,讓朕好好想一想。過一會兒,你隨太子和眾宰臣入殿議事,朕有話說。” 蕭至忠候在殿外滿心喜歡,心想這一次總算把李隆基給扳了下來。他和太平公主的想法一樣,認為天象示意李隆基不可再居東宮,由此給出李旦兩個選擇。那麼人性慣例,沒有一個人心甘情願將自己的權位讓出來,則李隆基只有被廢的一條路。這時,被召之人陸續進入,蕭至忠微笑著與他們打招呼,並悄悄攀談數句。 李隆基與劉幽求一起入宮,他們看到蕭至忠的笑容,心中就有了不祥的感覺。 然而李旦的決定令所有人大出意外。 李旦見眾人聚齊,緩緩說道:“蕭公,你把司天台所奏的事兒說上一遍。” 嚴善思無緣與會,蕭至忠繪聲繪色將星象所示說了一回。 李旦道:“朕剛才仔細考慮了一遍,既然天象有示,應當順應天意。朕意已決,立刻傳位於太子!” 李旦此言一出,李隆基異常震驚,蕭至忠等公主黨羽更是傻了。蕭至忠先是愣怔了一下,繼而出班叩首道:“陛下正是盛年時候,千萬不能退位。” 李隆基等所有人也隨之跪倒,李隆基泣道:“父皇萬萬不可退位。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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