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唐玄宗·貳·盛世華章

第11章 第十一回武惠兒承恩侍君宋丞相守正諫帝

唐玄宗·貳·盛世華章 赵扬 13572 2018-03-13
宋璟於春節假日的前幾天,又辦了一件令京城之人目瞪口呆之事。 唐初因山川形勢之便,分天下為關內、河南、河北、河東、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十道,至開元年間,分江南、山南各為東、西兩道,又增置黔中及京畿、都畿三道,共為十五道。此道純為監察需要所進行的劃分,每至考績之前,朝廷臨時指派監察官員到各道巡視,非為常設機構。監察事畢,官員回京履事,這裡僅剩下一名採訪使負責訊息聯絡。 這些採訪使非為朝廷正式官員,無非替朝廷辦事領取一些酬勞,身上無品無級。然人們發現,這些採訪使的前程皆不錯,往往數年之後皆被授官。其中訣竅在於,這些採訪使雖職位不高,然負責官員考績時的聯絡,又主持所轄諸州的官辦採購,則諸州刺史皆買其賬。有一點很明顯,每至春節前夕,這些採訪使照例回京城述職,其身後攜帶大量的土儀物品,自是要向朝中各緊要衙署送禮。由此一來,這些採訪使在京中人緣甚好,官路也隨之通暢。

宋璟現任中書令,這些採訪使當然要以諸道的名義到宅中拜訪。宋璟清名遠播,早令門子擋於門外。大多數人看到此情景,只好黯然攜物回程,只有數人不識宋璟厲害,將土儀丟在門前,向門子說了一聲:“我為某某道採訪使,此物獻於宋大人。”然後一溜煙逸去。 宋璟將這些物品搬入中書省,然後派人將所有在京採訪使召喚過來。宋璟手指面前堆成小山的物品說道:“諸位回京實在辛苦,這些物品僅為四人所送,已堆成小山之狀。想你們回京之時,身後載物之車定然成行了。” 大多數採訪使皆知宋璟的禀性,心想今日要糟,皆不敢吭聲。 宋璟接著說道:“我查了一下,朝廷每年供給你們每人二十石糧,另每月有一千文的費用。如此收入僅夠你們家人勉強度日,估計你們無餘錢再購這些物品。我問你們,這些所謂的土儀從何而來?”

採訪使們默然無語。其中有人想道,官員的俸祿能值幾何?若不利用職權收一些禮或者貪污一些,如何能過花天酒地的生活?若恪守制度,估計欲當官者也不會趨之若鶩了。其中有人不以為然:這些土儀能值幾何?無非節日之際聯絡情誼罷了,宋大人為何要小題大做呢?昔日姚大人為相時,也是欣然笑納這些土儀呀。 宋璟哼了一聲,說道:“我知道這些土儀的來歷,無非藉著自己的位置,覥著臉向諸州索要而來。我問過了,你們回京之時每人皆不空手,哼,你們先索民脂民膏,再回京行賄,如此就犯了兩宗罪。你們知罪嗎?” 採訪使中有人悄聲答道:“小人知罪了,這就將土儀退回去。” 宋璟瞪起眼睛,說道:“退回去?晚了!你們速速將所有物品送到此處,由中書省代為收貯至國庫。”

眾人紛紛答應。 宋璟又冷冷說道:“你們如此辦事,實在玷污了聖上的臉面。自今日始,你們的採訪使之職都不要做了,朝廷會另選新人。請回去吧。” 宋璟此舉頓時在京城炸了鍋。要知諸道採訪使雖職位不高,然實為肥差,且有“終南捷徑”的妙用,採訪使者皆有相當的背景,其中不乏勳貴、外戚、望族之家。 春節前後,宋璟罷諸道採訪使之職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有人盛讚此舉:“自中宗之後,朝政日益紊亂,姚大人雖有救時之譽,畢竟不能以正服人。皇帝選來宋大人主持朝政,可謂得人,如此定能振貞觀之風。” 讚譽之聲畢竟少之又少,頓時淹沒在無邊的辱罵海洋裡。這些人辱罵之餘,又遷怒到李隆基身上,說道:“皇帝怎麼如此糊塗?一個直來直去不知變通之人,如何能處置朝政大事?天下之事紛紜萬端,如此死心眼之人,早晚會將大唐天下弄得七葷八素!”

旁邊的人笑道:“你以為皇帝好受嗎?當初國丈修墳不過多了一丈,這宋璟旁徵博引,把皇帝說成如隋煬帝一般。哈哈,瞧著吧,皇帝難受的日子還在後頭哩。” 旁邊又有人嘆道:“唉,世事萬端,上天怎麼降生如此一個奇怪的人兒?按說宋璟的際遇如此坎坷,他不改初衷,卻能混到今天且官至相位,實為奇數。” 宋璟起初進士及第,先為監察御史,繼為鳳閣舍人,甚得則天皇后賞識。然宋璟不會拐彎,先後直言觸怒張氏兄弟和武三思,這些人先找宋璟的短處,奈何實在找不出,張氏兄弟只好尋人謀殺。如此十數年間,宋璟逃脫了生命危險和降職厄運,今又起復為相,實為幸運。 一人冷笑說道:“你以為宋璟果然無錯謬之處嗎?” “張氏兄弟與武三思何等樣人?他們對宋璟尚且無可奈何,你莫非比他們還高明嗎?”

“我不比他們高明,我也找不出宋璟的毛病。” “此又何說?” “哼哼,宋璟現為丞相,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他此前無欲無求,又未處緊要之位,當然無毛病可尋。現在則不同,他為丞相就要辦事,若辦事就有錯謬的時候。” “哈哈,果然為高論,我們拭目以待吧。” 武惠兒那日沐浴之後被送入太極殿,李隆基眼瞅著此女頃刻之間煥然一新,宛似一棵沐浴著春風的含苞桃花之樹,其發間散發出的淡淡香氣更使其心旌神搖,按捺不住。是夜,如此嬌女被李隆基攬入懷中,武惠兒的嬌羞、慌張乃至其破瓜後的疼痛雖難比那些善侍的婦人,然李隆基心裡甚喜,其滿足感似乎要溢出胸間。 按照宮中規制,女子初被皇帝臨幸之後,須迎入為其專置的側殿靜養三日。武惠兒入殿靜養,眼瞅著身邊服侍自己的宮女和太監,再想起自己昨日尚為僕役之身,心中不由得唏噓萬端。

武惠兒初入宮內撫養,宮內人皆知其身份,又懾於則天皇后之威,不免眾星拱月,將武惠兒侍候得如同公主一般。武惠兒自小就生得美貌,且聰穎無比。其未及七歲,已將五經之書背熟,一手隸書也寫得相當有火候,至於琴藝、樂律也有涉及。 隨著其年歲漸漸長大,她發現周圍人的眼光也在逐漸變化。六歲那年,她忽然覺得周圍人對自己少了一些恭謹,多了一點不屑。原來是年則天皇后失去權柄,年末駕崩。隨後,其境遇每況愈下,伴隨她那些昔日勢強的親人一個個不見了踪影,她也似乎被人遺忘了,漸漸淪為一名幹粗活的宮人。 宮內的歲月是極端難捱的,那裡僅有著宮牆內固定的空間、森嚴的等級以及嚴厲的責罰,一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處此環境中,宛若囚徒一般。武惠兒任歲月磨礪著其粉嫩的顏色,稚嫩的心思也漸漸沉穩,其出身於大家的身世和其聰慧告訴她:只有出人頭地,方能擺脫如此厄境。

花房的搬運培土之苦以及肥料的腥臭之味令其他宮人避之不及,武惠兒卻接連央求領受此職。她當時隱隱覺得,在宮裡若想出人頭地,須有接觸皇帝的機會,花房中有奇花異草,更有相對稀罕的冬開牡丹,萬一皇帝信步走來,自己豈不是有了機會? 人性的原始裸露,以監獄和內宮最著,武惠兒由此早熟,且果然因此成功。 下體猶在隱隱疼痛,武惠兒此時的心間卻滿溢著無邊的幸福。她喚過尚食宮女,說道:“聽說'哀家梨'甚為好吃,你取過一隻來,讓我嚐嚐。” 尚食宮女臉色平淡,說道:“宮中有規制例有食譜,'哀家梨'未在譜中,婢子不敢亂取。”這名尚食宮女見過被皇帝臨幸過的女人,實在多了。她知道武惠兒此時的心情鼓盪,妄想從此一飛沖天,可是呀,多少女人僅被皇帝臨幸一夜,即被拋在腦後,其境遇與尋常宮女有何二致?尚食宮女心中暗想:哼,竟然想吃“哀家梨”?看來也是一位張狂的主兒!

武惠兒肯定不知,此時王皇后正在寢殿內大罵高力士。王皇后剛剛喚來高力士,恰巧趙麗妃也入殿覲見。王皇后讓趙麗妃側坐,說道:“妹子來得正好,瞧這奴才辦的好事,真正氣死我也!” 趙麗妃此時也得知了皇帝臨幸武惠兒的事情,然她覺得皇帝臨幸一個宮女實屬正常,也沒有太在意。 王皇后厲聲問道:“狗奴才,我早讓你將武氏家人圈入掖庭宮之中,讓她們擣衣漿洗即可,為何這花房中又冒出一個?她在花房也就罷了,你隨侍聖上身邊,為何還讓她見到聖上?” 高力士此時百嘴難辯,只好低頭領罪,唯唯連聲。 趙麗妃笑道:“皇后何必如此生氣?不過一個宮女被聖上臨幸一回,有什麼大不了的?” 王皇后厲聲道:“她若為尋常宮女也就罷了,可她姓武!且為武家後人!妹子,你隨侍皇上較晚,不知朝中之事。我大唐江山,差點讓那個老淫婦折騰沒了,這武家女人心底最陰,焉能讓聖上蹈其履轍?!”則天皇后作為後來皇帝的母親和祖母,他們心中雖有想法,面子上還非常恭順;然自韋皇后及安樂公主等女眷,包括今日的王皇后,卻對則天皇后沒有任何恭敬之情。

趙麗妃道:“皇后如此鄭重,今後不讓聖上再見此女也就行了。” 王皇后聞言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呀,高將軍,此事今後就偏勞你了。”王皇后剛才罹罵高力士為“狗奴才”,那是緣於一時氣憤,現在沉下心來,知道高力士現為皇帝的第一親信之人,還是需要籠絡的,因而改換了稱呼。 高力士期期艾艾答道:“奴才謹遵皇后懿旨,今日即將她移到掖庭宮居住。只是……只是……萬一聖上問起,或者找奴才要人,這如何是好呢?” 皇后雖為后宮之主,卻沒有阻擋皇帝索要一名尋常宮女的過硬理由。王皇后思來想去,終無善法,只好換聲道:“如此就須高將軍妥當擋之了。高將軍,我之所以如此,也是為大唐江山考慮。昔太宗皇帝得李淳風預言,言說宮中有武姓之女終將女主天下,並屠戮皇家子孫殆盡。太宗皇帝不察,找了一個不相干的李君羨來頂缸,終使那老淫婦荼毒天下。高將軍,為天下計,你不可懈怠。”

王皇后說的是貞觀朝的一段掌故,當時有言“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李淳風將此異兆禀報給李世民。恰巧左武衛將軍李君羨封爵武連縣公,其小名又為“五娘”,李世民將這些異兆歸於他身上,尋個理由將其殺掉。是時則天皇后已在宮中,名為武媚娘,由此逃過了一劫。 高力士還是唯唯連聲,當然順著王皇后之意回答。 高力士走後,王皇后回視趙麗妃道:“妹子,你也不可小視此事。你為太子之母,若此女妖孽果成,聖上還會看見我們嗎?” 趙麗妃心中不以為然,覺得皇后有點危言聳聽。不過皇后此舉畢竟是好意,她當然出聲附和,並致感激之意。 王皇后更為趙麗妃出招:“妹子,我素知聖上的脾性,他若專寵某人,定會心無旁騖。我與劉妃已然年老色衰,難攏聖上之心。你被聖上專寵多年,定要使出百般手段,不可讓如此狐媚子鑽了空子。” 當趙麗妃被專寵之時,王皇后等人心中其實不是滋味,不過趙麗妃為人隨和且尊敬皇后,其間的關係還算親密。然趙麗妃此時今非昔比,她長嘆一聲道:“皇后又非不知,自去冬以來,聖上再未讓妾前去侍寢。這專寵一說,恐怕有些茫然了。” 二人心間,頓時湧出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李隆基實為憐香惜玉的主兒,其嚐過武惠兒的滋味之後念念不忘,到了第二日午後,不顧初被臨幸女子須休息三日的規矩,即讓高力士去接武惠兒。 高力士因顧忌王皇后,沒有當即去傳,其躊躇道:“陛下,此女子姓武,如今宮中朝中之人鑑於武氏曾荼毒天下,激憤甚多。臣以為,陛下似不易臨幸此女太多。” 李隆基有些奇怪,抬頭打量高力士的神色,既而說道:“她雖姓武,不過一個尋常女子,又有什麼特別了?嗯,高將軍,不用囉唆,速去傳來。”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那堅毅的眼神,懾於其威嚴,不敢多說,遂躬身而去。 一雙水靈靈的會說話的眼睛,舉止優雅的風度,說話間不經意流露出的詩書之氣,這就是武惠兒短短時辰裡給李隆基留下的強烈印象。 李隆基在后宮閱人甚多,這些女子大多具有美貌、恭順等特點,已不稀罕。趙麗妃歌伎出身,其除了歌舞之長外,草莽中形成的活潑而天真的性格未曾泯滅,由此吸引李隆基多年,對其寵愛多年未減。如今武惠兒出現,既異於后宮多數人,又比趙麗妃多了一些清新和內涵,令李隆基覺得新鮮。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止於門前,就見高力士撩起門簾,一纖纖女子微扭腰身步過門檻。李隆基心間忽然舒展,定睛再看武惠兒款款而來,其下著一件紅、黃二色的長間裙,上面外罩縵衫,著窄袖,衣作白底藍花紅花心,所翻出的領作褐黃色,由此襯出其粉嫩臉兒更顯白裡透紅。李隆基初見武惠兒之時,她頭上的髮髻為宮女們常梳的單鬟髻,今日已改為相對高聳的望仙髻,髻上未飾釵簪,僅在右上角簪一朵紅色的梅花,此花色與其衣著相配,既簡約又頗為協調。 武惠兒到了李隆基面前盈盈拜倒,李隆基輕聲一笑,說道:“罷了,平身吧。惠兒,你換此衣衫,倒是增添了幾分婦人的韻味。嗯,過來。” 武惠兒起身低頭繞過龍案,怯怯地立在李隆基身邊。李隆基牽過其手輕輕摩挲,輕聲道:“惠兒,這兩日還好嗎?” 武惠兒臉上頓時透出兩朵紅霞,輕啟朱唇道:“妾蒲柳之質,得奉聖上,可謂'桂棹蘭橈下長浦,羅裙玉腕輕搖櫓'。妾不見陛下兩日,覺得日子過得無比漫長。” 李隆基知道武惠兒引用了王勃《條蓮曲》的兩句詩,他知道其下還有兩句,即“相思苦,佳期不可駐”,武惠兒僅吟兩句,可謂恰到火候。他將武惠兒拉至懷中,輕輕對著其耳邊說:“惠兒,朕也念得你有些緊。你瞧,未及三日,朕就將你喚來了。” 武惠兒在其懷中展顏一笑,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令李隆基心動不已。他明顯感到惠兒的胴體漸漸溫熱起來,不由得有些情迷。 高力士在側看到皇帝如此懷抱玉體,其透出的情意絕非一般的喜歡。他實在鬧不明白,皇帝此前偶然臨幸宮女,不過圖一時的新鮮,往往臨幸一回即丟開。然眼前二人的神情,分明冤家一般,莫非皇帝這次上了性兒不成?想起王皇后的訓誡,高力士覺得還要盡起自己的職責,遂輕聲說道:“陛下,該啟程了。” 李隆基由此回過神來,輕輕推開武惠兒,說道:“惠兒,你留在此殿,替朕將案上的奏書整理一遍。朕要出宮一趟,約掌燈時分回宮,你就在這裡候著朕罷。” 李隆基此時出宮,徑奔姚崇宅中而去。 春節過後,李隆基有意東巡一番,遂讓有司準備御駕。恰在此時,太廟的主殿忽然坍塌。 太廟供奉著李唐的列祖列宗,主殿坍塌當然非同小可。宋璟與張嘉貞先與有關大臣商議一番,然後找李隆基禀報導:“陛下,臣等以為太廟坍塌,實為上天示警。” 李隆基有些不以為然,問道:“如今天下安瀾,百姓安居樂業,有何警可示呢?” “臣等以為,陛下三年之喪未終,按例不可以行幸。太廟壞壓之變,即為上天示警,陛下宜停東巡,居京修德以答至譴。” 李隆基看到此二人將自己的東巡與太廟坍塌連在一起,有些啼笑皆非,然又無理由反駁,只好默然以對。 二人走後,李隆基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已然有了東巡的興頭,豈能輕易放下?他想起姚崇當時滅蝗時的阻力,就想去找姚崇問個明白。且姚崇居閒在家,自己親入其宅慰問,可以宣示皇帝不忘老臣之意。 姚崇後來在頒化坊建了新宅,其以文柏為梁,紅粉以為泥壁,磨文石為階砌及地,中堂五間九架,後院還建有飛樓,則此宅建得既精緻又恢弘。李隆基此前曾入其宅,讚道:“好呀,如此高宅方為朕宰相之宅。” 李隆基行到姚崇門前,就見姚崇已帶領家人在門外跪迎。李隆基在肩輿上笑道:“姚公,讓大家平身吧。嗯,朕上次來的時候,戟數太少,這一次還算有些模樣。” 姚崇叩首道:“臣全家再謝陛下恩典。” 李隆基所稱之戟,即是按照朝廷規制,三品以上官員可以在門外列戟。此戟由朝廷供給,一品可列十六戟,二品可列十二戟,三品可列十戟。李隆基前次入姚崇宅中時,其為三品之職僅列十戟,現在官至一品,當然可以列十六戟了。 李隆基被奉至中堂坐定,高力士站在身後,姚崇及其小兒子姚弈侍立一旁。 李隆基說道:“自姚公離職後,朕因少見你身影,心裡就有些空落。今日在宮中忽然興起,就想來瞧瞧姚公在忙些什麼?” 姚崇躬身道:“臣朝參之餘,或入東宮教授太子,或回宅中含飴弄孫。臣如此錦繡日子和好心境,皆蒙陛下所賜,且陛下掛念老臣,臣實在無言以對,唯有感激涕零。” 李隆基目視姚弈道:“姚公啊,此次考課之後,該讓此子出外歷練一番了。” 姚弈成人後為官,其先入東宮為左內率府千牛,繼而又轉為東宮右春坊的太子舍人,兩者秩級相同,皆為六品官員。李隆基此前多次向姚崇說過,欲授姚弈為五品官員,或為京官或出外任,由姚崇自選。姚崇認為,兒子年齡尚幼需要歷練,不宜升遷太快,如此就婉拒了李隆基的好意。 姚崇答道:“此子為太子舍人未及半年,不宜變動,臣謝陛下恩情。” 李隆基笑道:“想是姚公對前兩個兒子管教太少,由此對小兒子就嚴於管教。姚公啊,也不能矯枉過正呀。” “臣以為,欲習知吏事,須不越官次循序漸進最好。他們生在為官之家,少了一些命困途窮之厄境,不讓他們升遷太快,其實對他們自身最有好處。” “嗯,姚公既有此意,朕就從你所請吧。姚公,近來宋璟斥退諸道採訪使,京城之人議論紛紛,你如何看此事?”姚崇現在雖非宰相,李隆基每遇大事皆要向其詢問。 姚崇微微一笑,說道:“宋璟此舉,豈不是正合了陛下之意?” “哼,他罷採訪使之前,根本不向朕言語一聲,又如何合了朕的心意?” “陛下,這些採訪使往年回京之時,皆要送出大批土儀,已為成例。臣不敢欺瞞陛下,臣往年以為這些物品無非地方土儀,因而來者不拒,坦然相受。宋璟此舉從微處著手,旨在徹底清除送禮請託的弊風,可謂使京中震動,更使全國震動。若因此絕了此風,陛下倡導的教化之策由此深入人心,此舉實為好事啊。” 李隆基心想姚崇不掩自己收禮之行,足見坦承,遂頷首同意。他既而又說道:“是啊,宋璟一身正氣,由他來厲行教化之策,可謂得人。然宋璟與姚公相比,就失於死板。午前他與張嘉貞又來勸諫一番,言說太廟坍塌,勸朕不可東巡,須居京修德。姚公,你如何看此事?” 姚崇道:“陛下說得不錯,宋璟等人如此認為,確實失於呆板。臣聽說隋建太廟之殿時,取來前秦苻堅的故殿之木以為營造,則此殿至於今日,已有數百年。山岩若風吹日曬久了,時有崩塌,木頭積年而久且有蟲蠹,其能與山石相比嗎?” 李隆基大有同感,讚道:“姚公此言,甚合朕心。天地萬物,亦有壽夭,豈能與天命相連?朕想起當初治蝗之時,那汴州刺史倪若水之論調與今日宋璟等人之諫言差相彷彿。” 姚崇接著道:“去歲河南豐收,而關中稍有歉收。陛下此去東巡,既可視察天下安瀾,又可使百官隨行,頓減關中用糧之量。此為一舉多得之事,臣請陛下東巡依舊。” “好呀,姚公所言甚合朕意。” 姚崇又笑道:“陛下此次東巡,定能見到倪若水。此人在汴州多年,官聲不差,教化有方,如今朝中三省極缺能才,倪若水又渴望回京,若陛下認可將其改授亦可。” “嗯,宋璟也提過讓此人入尚書省,朕已答應授其為尚書右丞。” 李隆基本想在姚宅中多待一會兒,然大事皆問過,就有些坐立不安。究其原因,緣於李隆基心裡記掛著武惠兒,如此他在姚宅中僅待了小半個時辰,即乘輿回宮。 武惠兒此時已將案上的奏書收拾完畢,她將李隆基已批閱的奏章放在一側,將未批閱之奏章攤在座前。其實殿內宮女在李隆基離殿時也會收拾,然李隆基覺得武惠兒收拾過的几案顯得更加溫馨。 李隆基歸於座上,向侍立一旁的武惠兒投去溫情一瞥,轉對高力士說道:“張家行事為何如此遲緩?朕令其促請一行入宮,數年過去,為何杳無音訊?” 高力士答道:“臣多次追問,奈何張家說一行雲遊四海,居無定所,實在難尋。” “你明日告訴張家,若一行年中不來見朕,他們也不用在京城待了。哼,拖來拖去,又動輒扯上天命。若無一個明白人兒在朕身邊,只怕日子都會過差了。” 武惠兒在側輕聲說道:“陛下,妾有一法,可讓一行速至京中。” 李隆基側頭道:“朕令其族家訪一行多年,奈何他如消失了一般,難見其踪影。如此人兒,若用強力追求,那是勉強不來的,你能有什麼妙法兒?” “妾曾聽說過一行和尚的事蹟,若勉強不得,陛下為何不彷燕昭王故事呢?” 李隆基聞言笑道:“燕昭王為求賢才去見郭隗,那郭隗以千里馬為例,讓燕昭王為己建屋而居,並拜己為師,如此賢才果然召來。惠兒,你讓朕為誰建屋呢?” “陛下當然為一行建屋。妾聽說一行素愛觀星察天,若陛下此屋中備齊漢時張衡所造渾天儀及地動儀等物,那一行得知陛下誠意,定會不速而至。” 李隆基聞言大喜,說道:“好呀,果然為好主意。高將軍,你速讓將作監選樣造房。”他又伸手攬過武惠兒,眼色迷離,輕聲道,“好惠兒,為朕出了這樣一個好主意,朕要好好賞你。” 晚膳之後,李隆基與武惠兒共同沐浴,是夜兩情歡洽,其詳細滋味也不一一細表。 開元元年之後,李隆基很少出京,則此次東巡為其盛大規模出行的第一遭。張嘉貞被任為西京留守,其他百官多隨御駕行走。三月初三,車駕離開長安,就見各色旌旗獵獵,左右槍戟如林,其執旗執仗,駕車馭馬,警蹕將士以及各級官員、侍從,不下四千人。如此長的隊伍行走起來,速度當然不會快,好在皇帝巡行並無時辰限制,自可慢慢行走。 李隆基此次啟大駕儀仗,其所乘玉輅車由六馬所牽,駕前有駕士四十人,千牛衛將軍一人陪乘。另左右護衛著左右衛大將軍各一人,千牛將軍一人,中郎將一人,左右監門校尉各十二人,左右驍衛、翊衛各三隊,左右衛夾轂廂各六隊,還有御馬二十匹。若讓李隆基在此重重護衛中悶坐車中行走,實為無趣之事。孰料李隆基早有準備,其不僅讓武惠兒隨行,更讓武惠兒陪侍身邊,兩人或手談圍棋,或偎依一團眺望沿途風景,令李隆基感覺此行實在愜意無比。 如此過了數日,車駕不覺就過了潼關,開始進入淆函谷地,午後即可到達函谷關。相傳老子倒騎青牛路過此地,並在此地寫下了五千字的。是時,李唐奉老子為其先祖,李隆基到了此地當然不敢怠慢,要好好憑弔一番。 自潼關向東至於澠池縣,其間凡四百八十里,其北為波濤洶湧的黃河,其南面為崤山,形成了一道極為狹長的函谷。古人曾記此險:“翼岸巍峰插天,約谷深委。終日走硤中,無方軌列騎處。”由於此地形勢險要,從春秋時起,這裡成為多起重大戰事的古戰場。 卻說李隆基到了函谷關,下車駕後一眼看此地勢,轉對身邊的宋璟嘆道:“宋卿,此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崤山,北塞黃河,實為拱衛京師之第一門戶。若此關丟失,身後的潼關實屬危殆。” 宋璟答道:“此地勢確實險要,堪稱雄關。然臣以為,若國君德政不修,妄想憑一二險關拒敵於國門之外,終為虛妄。昔太宗皇帝不修長城,緣由於此。” 李隆基看到宋璟說話,終究要扯到道德之上,心想在此險關壯麗山河之前,不能隨意抒發胸臆,不覺有些氣悶,遂乾笑一聲,說道:“哈哈,此為我家先祖寫道德之言的聖地,宋卿再提道德之言,實為相宜。走吧,我們且去憑弔一番。” 老子被奉為李唐皇家先祖,那麼有老子的遺蹟之處皆被修得美輪美奐。自唐高祖李淵開始,歷朝皆撥重金修葺此地。其依關而建太初宮,宮門上的匾額上有著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赫然為“紫氣東來”,其字由太宗皇帝親筆所書,那是太宗皇帝最為擅長的“飛白”體。 進入太初宮不遠,有一處年代久遠的矮小房舍,相傳此為當初函谷關關令尹喜的寓所。某一日早晨,尹喜自此寓所走出不遠,到了一個土台之上,忽然看見東方紫氣騰騰,霞光萬道。他欣喜若狂,大呼“紫氣東來,必有異人通過”,急令關吏灑掃道路,以迎異人。其後不久,就見一老翁銀髮飄逸,倒騎青牛入關而來。尹喜執禮前去問詢,並邀老翁入寓所休息。此老翁感於尹喜盛情,在此盤桓數日,寫下五千字的文章,即為流傳至今的道家寶典。 皇帝要來憑弔先祖,有司早為之準備好了一應祭祀物品,且有相當煩瑣的祭祀儀程。一番祭祀儀式下來,李隆基有些乏了,高力士遂將之奉入早就準備好的淨室裡休息。李隆基雖有些忙累,卻興致頗高,令宋璟隨之一起飲茶敘話。 李隆基問道:“宋卿,朕剛才有些疑惑。這尹喜果然有其人嗎?朕觀,其字數不多,然汪洋恣肆,可謂包容萬物。難道說若無尹喜相留,這就難以問世嗎?” 宋璟看到皇帝容色輕鬆,知道皇帝這會兒想說些輕鬆話兒,遂湊趣兒說道:“陛下有此思,臣剛才也有遐思。後世傳言,老子西去化胡,如此老子到底在何處呢?” 李隆基笑道:“大唐立國以來,不分華夷,皆為子民。則先祖化胡之說,已有先兆。如此說來,先祖不管隱居國內,還是遠赴西域諸國,其實無關緊要。” 宋璟也隨之笑道:“陛下如此說,臣也可詮釋尹喜其人。臣以為當時紫氣沖霄、霞光萬道,未必是真,想是尹喜看到老子器宇非常,遂邀談數句,不料相談甚洽,由此殷情招待。老子得此閒暇,遂將心中所思寫就,因而流傳後世。” 宋璟日常言語嚴謹,難有如此說話隨意的時候。李隆基與其相處,不免言行謹慎,生怕一言不合又遭其諍諫,他聞言哈哈笑道:“若如卿所言,吾敬愛先祖竟成為一個貪戀口舌之福之人。嗯,有些褻瀆先人了。不過你難得有如此輕鬆說話的時候,其實為人一世,若日夜端莊慎言,殊無趣味。你能如此隨意說話,只要無傷大雅,也很好嘛。” 李隆基小憩片刻即出關東行,按照日程安排,今晚到陝州治所歇息。李隆基笑對武惠兒說道:“陝州那裡溫泉四溢,我們且去沐浴一番,正好洗去征程疲乏。” 武惠兒近來已識男女交合之妙,心思溫泉水溫,能助性趣,不由得眼波流轉,心甚企慕沐浴之樂,問道:“原來陝州也有溫泉?陛下,其水與驪山溫泉相似嗎?”此次車駕出京之後,第一站即在驪山離宮歇息,武惠兒第一次入溫泉與李隆基共浴,其事後餘味綿綿而長,至今猶品咂不已。 “嗯,那裡的宮室稍嫌簡陋,溫泉水卻要比驪山還要豐盈。其溫塘村周圍方圓數十里,皆有溫泉溢出,當地人竟然無冷水可用。” “哎呀,天下竟然有此妙處。” 李隆基輕撫了武惠兒的臉龐,笑道:“山川再美,若無美人在懷,終無趣味。” 是時車內風光旖旎,柔情無限。 李隆基如此好心境未曾持續太久,前方的擁堵令其心情大壞。 車駕入了谷底,就見函谷內兩側地勢險峻,唯谷底平坦成為貫通東西的通道。谷底忽寬忽窄,最窄處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歷來有“車不方軌、馬不並轡”之說。車駕經過此地,速度大為減緩,到了最後,大隊人馬竟然停滯不前。 李隆基在車內越等越急,眼見天色漸晚,若不前行在此谷中度夜,豈不糟糕?他在車內待有小半時辰,眼見隊伍還沒有動彈的跡象,遂探頭對一直隨侍身邊的王毛仲說道:“王毛仲,前面何故不行?” 王毛仲禀道:“車仗行至狹窄處,那裡僅能容一輛車通過。不料兩車齊逐,竟然卡死在那裡,由此耽擱了時辰。” 李隆基怒道:“車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們既知此處狹窄,為何不按序通過?你這就趕往前去,趕快疏通。” 王毛仲驅馬前往,奈何谷裡早已擁得水洩不通。待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趕至狹窄處,再指揮人將車兒抬開,又費時不少。如此車仗行到陝州治所的時候,就見空中月明星稀,時辰已至深夜。 此次東巡的車駕之事歸太僕寺署理,李隆基將太僕卿召至車前痛斥一番,並要黜去其職。 太僕卿眼見大禍將至,模樣雖恭順惶恐萬端,心裡卻有主意,禀道:“臣處置不當使車駕延誤,實屬大罪。然臣久處京中不明沿途地勢,出發前已知會諸州府,由其領引路之責。此谷由陝州所轄,其無人領路,又事先不言明,臣雖難辭其咎,陝州府也脫不了乾系。” 李隆基想想也有道理,遂下旨罷去陝州刺史李朝隱與知頓使王怡等人的官職,太僕卿僅被罰俸三月。 宋璟聞此消息,心中大急,待車駕入陝州停穩,李隆基剛剛進入為之準備好的行所中,即來請求覲見。 李隆基此時又困又餓,本不想傳見,又怕宋璟有要緊話兒說,只好勉強接見。宋璟見禮後直接說道:“陛下,臣以為若罷李朝隱與王怡之職,實為不妥。” 李隆基知道宋璟此來是為了這件事兒,心中的無名火又起,沒好氣地說道:“宋卿,你沒見現在是何時辰了?朕又沒將他們殺頭,不用刀下留人,我們明日再說好嗎?” 宋璟見皇帝確實為極度疲乏的模樣,也覺得自己有些性急,遂說道:“臣不恤陛下,此為臣之罪。如此,就請陛下先去用膳,臣先候在這裡。” 李隆基嘆道:“唉,你年長於我,又一樣鞍馬勞頓。朕去用膳,你卻空著肚子候在這裡,莫非想陷朕於不義嗎?也罷,你就與朕一同用膳吧,我們坐下來說。” 宋璟也老實不客氣,躬身謝道:“如此,臣謝陛下賜膳之恩。” 李隆基歸於座上,武惠兒先是遞來一方熱巾,李隆基用之擦面抹手,再仰身舒展一下腰身,頓時感覺釋去了一些勞乏。武惠兒繼而又遞來一盞熱茶,李隆基輕抿一口,說道:“嗯,此為蘄州之團黃,此時飲之,既能潤喉,又兼舒骨。宋卿,待飲盡此盞後,你可說話。” 宋璟此時也是喉嚨冒煙,接過茶水,一飲而盡。李隆基見其飲盡,問道:“宋卿,到底有何不妥呀?” 宋璟回答道:“此次東巡實為陛下登基以來之首次巡守,如今國家漸至安瀾,庶民漸至富足,則國人無比注目此次巡守。函谷本來狹窄,擁塞實屬正常,此次不過延遲車駕一個多時辰而已。那李朝隱與王怡引路不當,確有過失,然陛下雷霆一怒,竟奪其職!天下人若知陛下出巡的第一遭事兒,即是讓人以小過而獲大罪,恐怕於陛下不利呀。” 李隆基道:“他們侵凌天子威嚴,能為小過嗎?” “臣剛才將官吏考課之內容細細回憶了一遍,其中似無如此內容。陛下,國家法度雖由臣民遵守,然國君也不可動輒毀之。前朝'斜封官'流毒天下,正是中宗皇帝肆意為之,可為佐證。” 人在憤怒之時,往往會有出格的舉動。李隆基盛怒之時罷黜二人之職,待其後來平復下來,也覺得自己有些過火。現在宋璟鄭重其事前來勸諫,他也就想順水推舟再复二人之職,遂爽快說道:“也罷,朕就依卿所奏,可廢前敕復其官職。” 宋璟本想皇帝為保自己顏面不肯認錯,他此前早就備好了諸般說辭,欲持久勸諫。他沒有料到李隆基今日如此痛快,竟然早早地答應了自己的請求,如此就遲疑了一下。 李隆基笑道:“宋卿就為此事嗎?朕答應了,我們就速速用膳吧,明日還要行路。” 宋璟先閉目想了一下,繼而堅決說道:“陛下,一日之內黜其職再复其職,也似不妥!” 李隆基有些不耐煩,嘆道:“宋卿呀,你今日來莫非專為折騰朕嗎?黜又不是,復又不行,你到底意欲何為?” “陛下想呀,今日陛下雷霆一怒黜其官職,臣來此輕輕一說又復其官職。事後外人定會說,皇帝行事簡單且粗糙,還是宋璟守法持正待人以恩。如此咎歸陛下,恩歸微臣,天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李隆基馬上明白了宋璟的心意,笑道:“人言宋卿心直如桿,若以此事而論,你的心思也很細膩嘛。也罷,你不用再說道理,僅說辦法即可。此事既結,我們須即刻用膳。” “微臣以為,不用馬上復其職,可使他們以待罪之身行往日職責。稍待一些時日,再敕還其職即可,如此可謂進退得宜。” “就按卿所言來辦,好嗎?來,我們速速用膳。” 宋璟走後,武惠兒關切地說道:“陛下今日勞乏,可稍微清洗一番入寢。” “朕確實有些勞乏,你也一樣啊。” “妾畢竟年幼,又不用思慮過多,並不覺得勞乏。” “如此說來,朕有些老了?” 武惠兒微微一笑,說道:“陛下壯健如斯,可謂龍馬精神,哪裡能說'老'字?” 此後數日,車駕向洛陽緩緩而去。是時初春時分,原野上的枯黃已蒙上了一層新綠,愈往東行,感覺風兒愈暖。田間的禾苗已開始返青,李隆基有時令車駕停下,然後信步入田間觀看禾苗長勢,甚至與農夫攀談數句。得知去冬數場大雪,初春後又遭遇兩場春雨,則土壤墒情甚好,眼前無春旱之虞,於是龍心大悅。 車駕抵近洛陽城門,李隆基眺望那黛色的城牆,心裡忽然想起薛崇簡和王師虔居住在這裡,他們現在如何呢? 第二日近晚時分,李隆基喚來王毛仲,說道:“這裡有兩位故人,他們的日子過得如何呀?” 王毛仲被皇帝猛然問起,一時想不起其說的故人為誰。如此停頓片刻,方才恍然大悟。王師虔當初被執,李隆基令王毛仲將其押至薛崇簡宅中好生看管。王毛仲起初還問問王師虔的狀況,時間一長,便有些懈怠,遂讓河南府尹代為看管,他也漸漸不問。現在皇帝問起,他不敢實話實說,含糊其辭道:“禀陛下,此二人這些年還算乖覺本分,他們日日待在宅中如寓公一般,倒是沒有惹出是非。” “嗯,朕有些念起他們了。你去將他們召入宮來,與朕一同進晚膳。” 王毛仲躬身答應,心裡其實有些忐忑:這二人到底是死是活呀?萬一少了一個,如何向聖上交待呢? 王毛仲這些年官運亨通,職掌禁軍大權,實為李隆基寵信之人。他這些年威權日盛,對其他人視若無物,然見了李隆基,還是潞州時初為護衛時的恭順模樣。 王毛仲在河南府尹的帶領下尋到薛崇簡宅第,薛崇簡與王師虔當然小心迎接。王毛仲見到此二人的模樣和神情,心中不禁唏噓萬端:這二人怎麼如此謙卑萬分?還是他們本人嗎? 短短數年之間,二人似乎老了許多,他們見了官方之人,皆佝僂著腰,模樣恭順之極。王毛仲不禁想到,薛崇簡性子一直平和也就罷了,那王師虔昔日的精神勁兒為何就無影無踪了呢? 二人隨同王毛仲入宮,見了李隆基也是三跪九叩,口呼萬歲。待他們與皇帝同席進膳時,依舊小心翼翼低眉順眼。 李隆基臉色平和,進膳時言笑晏晏:“朕這些年忙於國事,無暇召見你們。唉,人年齡愈大,這念舊的心思愈長,此次來東都就念起你們了。王先生,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王師虔小心答道:“草民蒙陛下不殺,這些年在東都活得也相當優裕,草民日日感激陛下的聖恩。” 薛崇簡說道:“陛下,王先生入敝府之後,臣從府中選一有顏色之婢女相配,如今已生有一子一女。” “哦?王先生有家室了,此為好事呀。王先生添丁加口,日常用度足用嗎?” “草民得立節王好生看顧,日常用度倒是不缺。草民有時環視妻子,甚感如此好日子終歸由陛下所賜,不由得感激涕零。” “好呀,王先生如今有家有口,如此就體會了好生生活的滋味。嗯,你的日子也不能過得太緊巴,這樣吧,朕再加立節王二百戶實封,此專為王先生生活之用。” 王師虔聞言,當即離席下拜:“草民叩謝陛下聖恩。” 頃刻席散,王毛仲派人將二人送回宅中。王毛仲感到今日實在有趣,說道:“陛下,這王師虔怎麼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兒一樣,他當時謀刺陛下,被執後見了陛下也是一副不屑神情。臣今日觀此景,心甚詫異,王師虔似未作偽啊。” 李隆基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螻蟻尚且惜命,王師虔能夠存留於世,他能不感恩嗎?再說了,他娶妻生子,由此在世上就多了許多牽掛。唉,他怎能作偽呢?” “哼,王師虔所犯之罪,殺他十回頭也夠了。陛下心胸如海,饒其性命,若換作是臣,說什麼也不會如此好心。” 高力士是時也在一側,聞言悄聲向王毛仲提醒道:“王將軍怎能如此說話?還不向陛下謝罪!” 王毛仲方悟自己說錯了話,自己本為奴才之身,怎敢和皇帝相提並論呢?他急忙跪倒,叩首道:“奴才不會說話,請陛下責罰。” 李隆基倒是不以為然,嘆道:“罷了,你起來吧。唉,王師虔死與不死,對朕有何干係呢?他留在世上,讓朕還能念起故人之情,倒是還有一點用處。” 王毛仲退出後,心中對高力士有些惱火:皇帝對自己的越位之言根本未放在心上,你這個老閹奴為何如此多嘴? 薛崇簡與王師虔回府後,也在那里大發感嘆。薛崇簡道:“王先生多次說過,聖上留你性命,實讓你雙眼觀看他施政的效果。如今天下安瀾,庶民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人口也增加不少,國勢確實大有起色。他今日見了先生,僅問起居生活,為何不言及此事呢?” 王師虔道:“他若果然來問,日後傳揚出去,豈不是有礙其聖君的名聲?他對我愈加彬彬有禮,愈能增添其皇恩浩蕩的模樣。唉,我自從有了苟活於世上的念頭,這些口舌之爭皆變為虛妄了。” 薛崇簡聞言頓時大有同感,遂默然相對良久。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