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司馬懿吃三國4

第31章 二、孫權稱帝

司馬懿吃三國4 李浩白 7584 2018-03-13
浩浩蕩蕩的長江猶如一條巨龍騰躍而來,翻起層層波濤,白沫飄灑,恍若飛雪濺玉,令人看得目眩神迷。 堤岸上柳樹成行,江風吹來,低垂的柳枝輕輕搖擺,遠遠望去就似青翠的煙霧在天際浮動。 吳王孫權仰坐在一架四人共抬的烏漆鑲金坐輦上,雙手按著兩邊的玉雕豹螭扶手,神情怡然,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半濃半淡的柳蔭裡。在他的坐輦之旁,白髮蒼蒼的輔吳將軍兼婁侯張昭騎著一匹青花斑馬,與他徐徐並肩而行。 在他倆的身前,是五隊虎賁騎士,挺戈執矛,威風凜凜地走在前面開道導行;在他倆的身後,則是六列宦官、侍女,或握著長柄羽扇,或捧著青銅唾壺,或拎著獸頭香爐,或抱著青氈長席,隨後恭然而行。宦官、侍女的後面,便是一大群朱袍紫衫的東吳臣僚。

“大王,就是這裡了。”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青衣文吏停下了馬,用手中馬鞭朝著堤壩下波濤起伏的江面遙遙一指,“微臣就是在這裡看到兩條黃龍交纏糾結著破浪而起,飛到半空之中扭頭擺尾大顯威風。當時天上那紅彤彤的太陽立刻都暗了半邊下來——它倆盤旋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方才沖天飛騰而去了……” 孫權一擺手,侍從們立刻將他的坐輦抬到一片柳林濃蔭中放下。他微微眯縫著雙眼,望向那江面上洶湧澎湃的重重浪濤,悠然吐出一口長氣來:“好一派波瀾壯闊的氣象!神龍在此現身顯靈,亦可謂'恰逢吉地'也!” 然後,他朝那青衣文吏肅容下令道:“韋祥,你既然親眼目睹神龍顯靈呈祥,亦堪稱是有福之人了——孤王便封你為'逢龍侯',食邑八百戶!”

他此令一宣,輦邊那個下馬而立的張昭不禁微微皺了皺眉,正欲開口而言——他背後不知何時已然趨近過來的吳國丞相顧雍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袍角,暗暗止住了他。 那邊,青衣文吏韋祥一聽,立刻從馬背上滾下地來,滿臉堆歡,眉梢間喜色四溢,連連叩頭道:“微臣叩謝大王隆恩!微臣恭祝大王洪福齊天、大吉開泰!” 瞧著他那一副欣喜若狂、小人得志的模樣,張昭在鼻孔裡低低“哧”了一聲:這等捏造事實、謊報祥瑞的嗜利之徒,只憑一篇花言巧語便換得孫權的加官賜爵,實在是有違朝綱、有損禮法啊!從今之後,大家都可以亂報祥瑞以邀寵領賞,則浮偽之風漸長,此勢豈可持久? 他正在思慮之際,卻見一個青年侍衛長分開眾人上了前來,“撲通”一頭拜倒,向孫權奏道:“啟奏大王,微臣在此恭賀大王了——有云,'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黃龍昇天,白日呈祥,遠近矚目,靈異罕見,實乃大王您應天受命、開泰稱帝之吉兆!”

他此奏一出,周圍的吳國臣僚們頓時微微泛起了一片轟動。 孫權在輦上轉頭一看,見得那青年侍衛長正是征北將軍諸葛瑾的長子諸葛恪。他的目光從諸葛恪臉上一掃而過,神色仍是一片淡然:“愛卿越眾而出,便是為了進獻這一篇諂媚之詞嗎?孤王若不是念在你父親諸葛謹征北忠謹有功的份兒上,定然是讓虎賁力士拖你下去杖責四十了!孤王豈能如你所言?何德何能堪當'開泰稱帝'之天命?” 到了這時,張昭這才瞧出孫權、韋祥、諸葛恪等三人表演的是一出“連環戲”。他唇角禁不住掠過一絲輕蔑的微笑,閉住了口不言不語。 當張昭凌厲的目光盯過來時,諸葛恪只覺自己的臉龐似被一塊烙鐵“吱”地一響灼痛了一般,急忙很不自然地低下頭來,慌忙避了開去。

然而,臭蛋一旦裂縫,蒼蠅自會聞味蜂擁而來。這時,侍立在孫權輦側的黃門侍郎孫峻是孫權的同族後生,與諸葛恪年齡相仿,也探身上前奏道:“大王,微臣幼時在吳郡富春縣老家,便記得鄉里之間流傳著一首童謠,'黃金車,班蘭耳;闓昌門,出天子。'童謠者,乃天之徵兆自小兒之口洩於人間也!不可不慎聽也!依微臣看來,此謠便是該當應驗在大王身上……” “對!對!對!這些吉兆都是應驗在大王您身上的……”隨輦臣僚中有些人士也七嘴八舌地爭相說道。 孫權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下張昭,見到身為百官師長的他仍是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模樣,眉頭不禁暗暗一蹙,心道:這個張子佈(張昭的字為“子佈”)看來也要當阻遏自己稱帝改號的吳國“荀彧”了麼?他心念一轉,便假意向孫峻等厲聲叱道:“汝等無知小兒,懂得什麼'天之徵兆宣於童謠'?休要在此瞎說!”然後袍袖一揮,讓他們退到了一邊去。

靜默了片刻,孫權又一揮手,示意身旁的侍女們捧出一方長長的錦匣來,直送到張昭面前。他迎著張昭有些驚疑莫名的目光,緩聲而道:“張師傅,這是漢相諸葛亮讓他的使臣鄧芝從成都帶過來的一件奇物,孤王有請張師傅您垂目一覽。” 張昭不知孫權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聽他這麼一講,便注目看去:但見那錦盒輕輕打了開來,裡面竟是粗粗的一大卷絹帛拓圖。它鋪展開來足有六尺來長、四尺多寬,幾乎如同半個坐輦般大。拓圖上邊,清清晰晰地顯現著八匹駿馬凌空奔騰之象,當中一圈隸書大字,內容是:“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凌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 “諸葛亮前幾日給孤王送來了這幅絹帛拓圖,聲稱是他的'暗探'從偽魏涼州張掖郡玄川河中溢水而出的一座'靈龜玄石'背上拓印下來的。他認為這是天降凶兆於偽魏,並解析說這'大討曹焉'四個字已明明白白顯示出曹氏已為天之所棄、民之所離,希望能和孤王聯手結盟,東西並進,大舉興師討伐偽魏……”

靜靜地聽著孫權的話,張昭雙手托著那幅絹帛拓圖,淚水泫然而下,兩肩也抽動得厲害,久久不能自抑。這二十多年來,他作為僑居江東的漢室孤臣,胸中所懷的興復炎漢之志始終未懈,今日被這讖文拓圖一激,更是令他情不自禁慨然動容!隔了半晌,他才終於慢慢定下心神,抬眼正視著孫權,緩緩而道:“偽魏篡漢自立,神人共憤,為天之所棄亦已久矣!如今上天垂像以明,老臣實在是喜不自勝啊!倘若老臣在有生之年能夠親眼目睹偽魏之土崩瓦解,也亦是死而無憾了!” 說著,他臉色一肅,鄭重之極地向孫權說道:“大王,《黃石公三略》有云,'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則據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憂者,則享天下之樂;能救天下之禍者,則獲天下之福。'大王若能舉兵討滅魏賊,而為四百年炎漢復仇於一夕之間,則屆時順天應人、開泰稱帝,雖漢高祖、光武帝重生而不敢复居其上矣!老臣衷心之深意,懇請大王體察之。”

孫權等的就是張昭這番表態。這二十多年來,孫權從年近而立的青壯小伙兒在江東一直打拼到如今這鬢角染霜的半百老者,終於據有了江南四千里疆域,安安穩穩地當上了“土皇帝”。他眼見得曹丕廢漢稱帝、劉備自立正位,心頭也癢癢的,著實想過一把被人山呼萬歲的“皇帝癮”了!但他知道自己若想由王晉帝、大吉開泰,就非取得像張昭這樣的士族元老之支持不可!所以,他才煞費苦心地利用了漢魏之矛盾來牽引他們推戴自己——而自己亦可順水推舟地與蜀漢結盟,共討偽魏!畢竟,倘若自己開泰稱帝,偽魏自詡為中原正統,是一定會向自己極力發難的!這個時候,自己也只有借助蜀漢的力量來化解偽魏的重壓了。他此刻聽罷張昭之話,臉上不禁露出深深的笑意,親切地說道:“張師傅之言,寄望於孤王者何其之高也!孤王心意已決,定與西蜀聯手結盟,共討偽魏,為漢復仇!”

“大王若有此意,老臣願遣犬子張承為討魏先鋒大將,誓滅曹賊!”張昭鬚髯俱張,欠身毅然而道。 成都東郊外北伐軍營的練兵場上,到處人馬喧嘩,殺聲震天! “誓滅魏賊,肅清中原,共匡漢室,功在不朽!” 一陣陣響遏行雲的口號吶喊之聲此起彼伏,震得柵門外擁擠觀望的蜀國士庶們為之耳鼓發麻!一隊隊蜀軍戰士列著方陣層疊如山,齊齊持矛向前劈刺而出,動作之整齊如同“合萬眾而為一人”! 站在高高的指揮台上,蜀相諸葛亮頂著炎炎烈日,左手握著鵝羽扇,右手搭著眼篷,正向場中靜靜而觀。 他手下的侍衛統領、越騎校尉劉諾在一旁看到諸葛亮鬢角微微見汗,不禁輕聲提醒道:“丞相,您在這裡已經觀訓大半個時辰了,眼下這日頭太毒,您還是去後帳稍事休息吧!”

諸葛亮輕輕搖著鵝羽扇,回望了劉諾一眼,悠然而言:“劉君啊!《黃石公三略》曾經有言,'夫將帥者,必與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知乃可加。故兵有全勝,敵有全因。昔者良將之用兵,有饋簞醪者,使投諸河,與士卒同流而飲。夫一簞之醪,不能味一河之水,而三軍之士思為致死者,以滋味之及己也。古人有言,軍井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飢;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謂將禮。與之安,與之危,故其眾可合而不可離,可用而不可疲;以其恩素蓄、謀素合也。故蓄恩不倦,以一取萬。'對照這段箴言而觀之,戰士們烈日當頭而本相手操羽扇,已是大大有違誨訓!本相只怕更不能擅自下去休息了……”

“丞相大人!您……您真是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劉諾喉頭一哽,堂堂八尺男兒險些當場掉下淚來,“您昨夜批文就一直批到了二更時分,今天一早卯時起床後又來到這裡觀訓……哪怕是鐵打的身板也熬不住啊!” 諸葛亮臉上掠過一縷淡淡的苦笑,遙遙望向熱火朝天的練兵場,沒有搭話。他用眼角余光瞧了一下劉諾,心裡暗暗想道:本相這麼嘮嘮叨叨地引經據典,這麼不厭其煩地言傳身教,就是希望你們能夠加緊學習,快快成長起來,時刻準備著在北伐戰場上獨當一面、建功立業啊!畢竟,來日光復中原、重振漢室的重任,終究還須得由你們前去奮力拓進哪!你懂得了本相的這番苦心了嗎? 他正想之間,一名親兵侍衛“噔噔噔”快步跑上台來,單膝跪地禀道:“啟禀丞相大人,尚書僕射蔣琬、度支尚書楊儀、前將軍姜維、諫議大夫費詩、太史令譙周前來求謁。” 諸葛亮聽了,徐徐搖著鵝羽扇的右手不禁微微一僵:“哦?費大夫和譙大人也來求見?唉!好吧!且請他們去到中軍主帳稍候。” 他一邊說著,一邊招手喊過劉諾來,吩咐道:“劉君,你稍後傳下本相的指令給魏延、王平、馬岱三位將軍,讓他們帶領眾戰士再練習兩遍'八卦陣'之戰法,然後就放大家休息了吧!” 前幾日,吳國特使趙諮來到成都,向蜀漢朝廷帶來了一封孫權的親筆信函,裡面的內容主要如下:東吳已經決定依據種種“天降祥瑞之兆”,順天應人而開泰稱帝,並與偽魏的“青龍”年號相對應而改年號為“黃龍”,他非常希望蜀漢能夠以“東西二帝並尊同敬”之務實態度而禮待之,最好還能派出使臣前來慶賀。倘若蜀漢接受了以上這些事實和要求,吳國便與蜀漢結為“兄弟之邦”,聯手結盟,以“平分中原”為議定條件,共同舉兵討伐曹魏。 他遞上的這道來函,在蜀漢朝廷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諫議大夫費詩、安漢將軍李邈、大司農孟光、少府卿陳祗等紛紛憤然反對,理由自然是堂皇正大的:大漢正統之名分乃是萬世一系、至高無上,焉能與江東孫吳這樣乘時牟利的割據之雄分享?現在,大漢凌駕於四海六合之上的最可貴的地方,就是這道正統名分了——如果咱們自己也把它拱手分送於人,豈不是“漢將不漢、國將不國”了?這怎麼能行? 而且,那趙諮在拋出了孫權的這封信函之後,居然厚著臉皮就在成都使館裡怡怡然住了下來,擺出一副“不得結果誓不還”的姿態,每天還跑到蜀宮午門前去催問漢廷的答复。 這一下,更是激得費詩、孟光、陳祗等義憤交加——孟光有一天傍晚就跑到使館里和趙諮大吵了一場,甚至喊出讓他“滾出成都”的重話,那趙諮卻仍是含笑受之,彷彿毫不在意。 孟光氣得跑去又聯合了費詩,急忙上朝向蜀帝劉禪提呈了請求下詔驅逐趙諮的奏疏。然而,他們那些奏疏呈上去之後卻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回音——他們這時才明白:原來劉禪在這個事兒上也是抱著模棱兩可的態度啊!他既然存有這樣的態度,那就只能請出託孤執政大臣、當朝丞相諸葛亮前來決斷此事了。 這一回過神來,費詩等人方才發現:身為蜀漢執政大臣、權重朝野的諸葛亮,竟然一直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保持著耐人尋味的沉默!他的表態,也始終是一個謎呢! 生性耿直的費詩顧不得許多,今天就陪著前來京郊行營匯報軍政庶務的蔣琬、楊儀、姜維等人,親自趕到了諸葛亮面前要問個清楚。 他剛在行營大帳中落座等待沒多久,帳門外守卒一聲高呼傳來:“丞相駕到!” 隨著這一聲高呼,蔣琬、楊儀、姜維、譙周等肅然而起,畢恭畢敬地迎著那個英挺高揚的身影便俯身揖禮下去。費詩卻只是站起身來,向諸葛亮拱了拱手:“費某在此向丞相大人見過禮了。” “公舉(費詩的字為“公舉”),真想不到你今日竟然亦有雅興親臨本相這裡前來相晤!本相有失遠迎了!”諸葛亮笑容滿面地和他打過招呼,語氣裡透出一種別樣的親切來,“坐!坐!坐!你今日來此,有何示教?本相洗耳恭聽。” 費詩也不客氣,坐回席上就侃侃然言道:“丞相大人可知東吳那趙諮小兒此番西來之意乎?” “哦……公舉原來是為他而來呀!”諸葛亮淡然而笑,“本相雖是尚未親見趙諮,但亦知他之來意一二……” “費某也清楚丞相大人近日忙於軍務,或許對趙諮此行之意知而不盡:那東吳小兒孫權竟派趙諮前來遞函,聲稱意欲與我大漢'並稱東西二帝',還痴心妄想我大漢派遣使臣前去慶賀!是可忍,孰不可忍!”費詩一談到這事兒,便是雙眉倒豎、滿臉不平之色,“我大漢堂堂之正統名分,足可光耀日月,豈能由他江東鼠輩私竊偷佔?費某特來提醒丞相大人千萬莫要受其蠱惑!” 諸葛亮聽著費詩這一番慷慨陳詞,手中鵝羽扇輕搖,面色凝重,久久不語。這費詩非同常人——他乃是蜀漢朝廷之中資望最深的“益州本土派”士林領袖,素以直言敢諫之行而揚名遠近。想當年先帝劉備以漢中王的身份開泰稱帝之際,包括諸葛亮在內的朝廷眾臣都紛紛聯名勸進,只有他作“仗馬之鳴”,上疏諫阻道:“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羈旅萬里,糾合士眾,將以討賊。今大敵未克而先行自立,恐人心疑惑也。昔高祖與楚約,先破秦者為王。及下咸陽、獲子嬰,猶懷推讓;況今殿下未出門庭,便欲自立耶?愚臣誠不為殿下取也!”結果被劉備一頓嚴訓,並貶官兩級以思過。但費詩卻仍固執己見而不認錯。所以,劉備亦不得不稱他是“天生硬骨,能立清議”。像他這樣的角色,又焉是諸葛亮以口舌之辯所能折服得了的? 諸葛亮沉吟了半晌,最後還是一咬牙,直言而答:“本相就此番趙諮前來請求其國與我大漢'並尊稱帝'之事寫有一道奏摺,準備呈給陛下決斷——公舉您不妨先過目一閱。” 費詩微微一愕:原來丞相已早有定見了?他伸手接過那奏疏,只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臣亮啟奏陛下: 近聞趙諮之事,老臣思之熟矣。依老臣之愚見,吳越孫權懷有僭逆之心已久而特未公然稱號耳!我大漢所以略其釁情而不顧者,求其掎角之援也。今若明加顯絕,彼仇我必深,難保其不會移兵西犯。如此一來,我大漢不得不與之角力,須併其土而後再議中原。而彼賢才尚多,將相緝穆,又未可一朝定也。雙方頓兵相持,坐而待老,使北賊得計,決非上策之選也!昔日孝文帝卑辭厚幣以事匈奴,先帝亦曾優先與吳為盟而抗曹氏於赤壁,皆係應權通變、弘思遠益之智舉,而非匹夫匹婦之為忿妄動可比。 今議者咸以為若我大漢讓其名分以驕之,則孫權必妄自尊大;孫權妄自尊大,則志望已滿,利在鼎足,而難有上岸之情,未必與我大漢並力討魏,實不可信也。如此之議,老臣皆以為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耳!孫權之不能越江,猶魏賊之不能渡漢,非力有餘而利不取也。若大軍致討,彼高則分裂其地以為後規,下當略民廣境、示武於內,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動而睦於我,我之北伐必無東顧之憂,還能使魏境河南之眾不得盡西,此之為利亦已深矣。故而,孫權僭逆之罪,實未宜明也,須當包容之。老臣在此懇請陛下深長思之! 費詩的目光在那奏疏上呆呆地凝視著。過了許久,他的雙手才激烈地顫抖了起來,幾乎把握不住那卷竹簡——他猛地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諸葛亮,眸中盡是一派哀傷悲慟之色,聲音也變得顫顫巍巍的:“老……老夫真不敢相信——這……這道奏疏居然會是丞相大人您……您寫的!滿篇利害算計之言,沒有一句禮法名理之語!何其悖也!若……若是換了別人,老夫早已罵他為國賊而重重劾之了!” 諸葛亮用手中鵝羽扇微微掩住臉頰側了開去,彷彿也不願與他直面相對。 費詩仍是筆直地瞪著他,眼角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丞相大人,請聽費某直言——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其之白,其之節,正乃玉與竹之可貴於眾也!我大漢之所以傲視魏賊、吳虜而雄立於世者,正因我大漢有堂堂正正之正統名分、四百年之氣數淵源也!您……您不也是曾經講過,'漢賊不兩立,正偽不同路,王業不偏安'嗎?如今我大漢自棄正統之名義而與吳虜並尊同號,豈非'自損其白、自毀其節'乎?又猶如士人之與豬狗同席,豈可謂之宜乎?” 他這番話如同重重一錘打在了諸葛亮的胸口之上,痛得他臉上肌肉一陣抽搐。 “丞相大人,我益州上下百萬士民為何對您之號令積極響應耶?只因您與當今陛下擁據四百年炎漢之大名大義矣!當年以奸詐無比之陰梟王莽尚且不能僭逆成功,而又何況今之曹叡小兒與孫權匹夫乎?您自己在建興二年裡不也曾對杜微先生聲稱,'曹丕篡弒自立為帝,是猶土龍芻狗之有名也,必不能久矣!'您今天卻又為何如此媚事江東孫氏,不惜食言而肥乎?” “費大夫!您未免言之太甚了!”蔣琬在旁邊再也聽不下去了,憤然而道,“當年先帝為報關侯之仇而致夷陵之敗,此為殷鑑不遠——如今我大漢可有實力能與魏賊、吳虜兩面開戰乎?丞相此舉,乃是捨小義而取大敵,實為顧全大局、忍辱負重……” 姜維也朗聲而道:“倘若此番北伐我軍揮戈而下長安,屆時孫權匹夫自會戒懼自省而歸其僭號,於我大漢又何損乎?” 諸葛亮將手中鵝羽扇輕輕一抬,止住了他們的爭辯,緩緩閉上雙目,深深而言:“費大夫說得沒錯,本相此舉,確有負國負民之謬,壞了朝廷名分……公舉盡可上表而重重劾之,以示我漢廷有直諫之言;而本相亦自會甘受責罰,決無二言。但,為了此番北伐的底定功成,為了實現先帝和列位先烈諸君'肅清中原、重振漢室、光復兩都'之遺志,本相願以任何代價、任何手段而奉獻之——哪怕身名俱焚,亦在所不惜!” 說到此處,他雙眸一睜,灼灼精芒暴射而出:“西佛有言,'吾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此為本相之心聲也!” 他這話一出,帳中立刻靜了下來——靜得連每個人的呼吸喘息之聲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過了許久許久,費詩才從座席上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複雜莫名。他“撲通”一聲,直向諸葛亮磕頭而下,喃喃而道:“費某此膝已久不為他人所屈矣!丞相大人為匡漢大業而甘願犧牲一切,費某衷心敬佩!費某雖與丞相政見不合,但費某亦不禁在此恭祝丞相大人此番北伐能夠底定功成,光復中原,重振漢室!一切還望丞相大人能夠善自珍重……”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竟已漸漸哽咽了。最後,他伸手一揩臉頰,抹下一大把眼淚,起身徐徐退了出去。 直到費詩走出帳外很遠很遠,諸葛亮才輕咳一聲,倏地用袍袖掩住了口,俯首之際眼角竟有淚珠流下。 這時,楊儀卻站起來說道:“丞相,費詩這個人太過冥頑!別看他現在是這麼感動涕零的,說不定回去之後仍要上表參劾於您!楊某下來後便也行文劾他'大不敬',免得他損了您的威儀……” “唔……楊君你這話說得可不對啊!”諸葛亮聞言,慢慢抬起頭來盯向了他,“俗話講,'千金難求直諫言。'費大夫的這種清風高節,正是我大漢朝廷眾士之所急需啊!只要是一心為公,咱們便得敬他、重他、畏他、服他!亮既是坐到了這個相位之上,那就應該當得起悠悠眾口的斥罵!狷狹之性、偏躁之量,終究成不得大業——你要謹記啊!” “這個……丞相您訓示得是。”楊儀臉上一紅,急忙垂頭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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