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1·長城以北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另一片戰場

即使是像“淞滬停戰協定”,得來也實屬不易,中國駐國聯代表顏惠慶出力不少。 “九一八”之後,南京政府“革命外交”面臨困境。原先的外交家們躲的躲,辭的辭,外交部一下子陷入了人才荒。 此時一批曾在北洋政府供職的外交家們臨危受命,被重新起用。其中有兩人最受矚目,他們有共同的特點,即都是早年留學異域的上海人,都曾出面組過內閣。 雖然組閣的時間都不長,可你得知道那時的北洋是武人當道,在內閣裡混碗飯吃很不容易,裡面的人都可算是人中精靈。 兩位外交奇才,顏惠慶居於其一。 他赴日內瓦出任國聯代表後,很快就顯示出了與前任不一樣的地方。 在國聯打交道,除了公開場合要能言善道,私下拉關係也很重要。一般人就是弄個包廂,請請老大帝國的代表團成員或者國聯要員,這個叫做重點突破。還有財大氣粗的,索性把整個飯店都包下來,能請的一次都請到,這個叫做全面撒網。

前者是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那些中小國家知道了沒準就要拆你的台,後者是花了大錢,其效果也可能就是收收名片,大家吃完了一抹嘴,第二天臉跟名字還是對不上號。 顏惠慶的做法與眾不同。 他做的比全面撒網還要過分。 請客,而且全部請。 人家一般隻請代表團的首席代表,至多再拉一個副代表。 他是連秘書助手帶工作人員全發請柬,一個不落。 當時的國聯在規模上雖然比不了現在的聯合國,但也有60多個會員國,另外國聯衙門裡還有一幫人千萬不能漏掉。 把這麼多人請去飯店吃一頓,我估計中國代表團就是把回國的路費都墊上也不夠。 可這只是你的想法,因為顏惠慶根本就沒打算請兄弟們上館子。別說館子,連街上的大排檔他都沒捨得。

中國代表團有自己從國內帶來的廚師,中、晚飯都要做一桌工作餐。顏惠慶一想,反正桌子大(外國的餐桌比較大),幾個人是吃,十幾個人也是吃,乾脆,別浪費了,把外國朋友都喊上吧。 其實,咱們也不要把各國代表團的同志們想得太庸俗了,人家也是在五湖四海混的,見過世面,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再好的飯店,對於他們來說,跟赴個婚宴沒什麼區別,那菜都吃得沒味道了。 嘴裡太油膩了,得換換口味啊。 那就嚐嚐中國地道的家常菜吧。 提起故國國粹,別的不敢亂吹,就是這個做菜水平那確實是沒人能比的。粵系湘系淮揚系,你見過哪個國家的廚師能分出這麼多流派的。 跟咱們比,老外做出來的那也叫菜? 來賓來了一嚐,果然有滋味,有嚼頭,這次吃了下次還想吃。

中國菜,very good。 對於各國代表團和國聯的這些人來說,中國人把他們請到家裡來吃飯,這還是破天荒第一回,是把他們當朋友對待,既親切又上檔次。 這一招就叫做拉近距離。 後來老美也學會了,用得最頻繁也最有效的是前任總統小布什,經常把人帶到他的那個什麼農場去吃飯。雖然吃得也並不咋樣,可去的人沒一個不引以為傲且沾沾自喜——總統家裡我都進去過,倍儿有面子! 吃飯的時候,顏惠慶也沒閒著。他問這問那,了解代表團和國聯的態度,順勢套出了很多正式場合或正常渠道下很難獲知的情報。 又交了朋友,又打聽了消息,這頓飯就算沒白請。 到日內瓦一個多月,顏惠慶以每天請一個團的速度,把該請的都請到了,該混熟的都混熟了。

由於角色進入得快,顏惠慶很快就把國聯的各種程序,明規則潛規則,弄得如數家珍。 “一·二八”會戰時,顏惠慶要求國聯制止日本入侵,但有關提案,他沒有交給國聯理事會表決,而是交給國聯大會討論。 國聯理事會就相當於今天的聯合國安理會,國聯大會等同於聯合國大會,為什麼不找“安理會”而找“大會”呢? “安理會”的議事原則是需要成員百分之百通過,無論誰在其中投了反對票,決議就得宣布無效。 偏偏日本自己就是“安理會”成員。 你要告我的狀,我會理你嗎? 正是這條雷死人不償命的規則,曾經讓顏惠慶的前任走進過似乎永遠也無法走出的死胡同。 和聯合國一樣,當初的國聯也是一個辦事效率極其低下且強者獨霸的官僚部門,以至於很多弱小國家都處於投訴無門的窘境。

顏惠慶找到的辦法是,避開“安理會”,直接找“大會”。 按照國聯大會的規定,無論誰是誰非,中日都是“相爭國”,要避嫌。中國將為此失去投票權,但日本也同樣。 後者正是顏惠慶想要的。 白川從七丫口登陸後,國聯大會即作出決議,要求日本停止入侵上海,這對日本政府內閣造成了很大壓力,“淞滬停戰協定”就是在這一背景下誕生的。 國聯大會決議通過之後,一家英國報紙的記者當場說了這樣一句話: “顏惠慶可以勝過我們大英帝國最好的外交官!” 弱國無外交。這句話當然沒有錯,但我們必須同時知道,就是我們這樣的弱國,曾經依靠一批很強的外交家,愣是在叢棘密布的國際外交舞台上殺出過一條條血路。 1932年年底,顏惠慶參加了國聯對李頓調查團報告書的審議,這是一次外交大戰,堪稱中日外交家的世紀對決。

兩位外交奇才中的另外一位,顏惠慶的上海老鄉顧維鈞浮出水面。 顧維鈞是中國外交界的大帥哥,時稱“貌美善言”,其成名之作為巴黎和會。 電影《我的1919》我沒看過,只是聽說裡面扮演顧維鈞的是陳道明。僅從形像上來看,我覺得還不是很神似。那誰最像呢?我以為是鼎盛時期的發哥(周潤發)。 發哥似乎更能詮釋我心目中的顧維鈞:高大俊朗,義薄雲天,揮舞雙槍在彈雨中來去自如,瀟灑果敢,身後一群白鴿撲搧著翅膀飛起落下——你只要把背景設想為外交戰線就行了。 開巴黎和會那一年,顧維鈞剛滿30歲,但已經顯示出了相當高超的外交技巧和卓爾不群的答辯能力。 當時日本想代替德國,攫取山東權益,顧維鈞說了一句話,把在場的人都震住了:

“中國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穌,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諸位代表不是還拎不清中國失去山東的痛苦嗎? 想想看吧,有一天,當你們突然失去上帝,或者上帝曾降臨的聖地從地球上消失,那將是怎樣一種情景,大家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世界末日,生不如死啊。 西方人可以不關心孔子和山東,但他們絕不可能不在乎上帝和耶路撒冷。 什麼叫經典,我告訴同志們,這就是。 全場掌聲雷動,美國總統、英國首相、法國總理以及在場的各國代表都紛紛站起身,向年輕的顧維鈞表示由衷的欽佩。 整個巴黎都轟動了。世界從此認識了這個來自弱小國家的傑出外交家兼演說家。 在國聯,顧維鈞和顏惠慶的對手,是日本首席代表松岡洋右。

提起松岡,這人早年的經歷還是蠻可憐的,完全可以被拍成一部苦情勵志片。 11歲時,松岡家便破產了。兩年後,父親把他交給做船長的弟弟,希望這個弟弟能給兒子找一條出路。 船長叔叔把他帶到了美國。來到這個傳說中的西方花花世界後,叔叔給小松岡找的“出路”,就是把他一個人扔在美國街頭,讓這個未成年的孩子自己去想辦法。然後,他竟然就丟下小松岡,拍拍屁股走了。 估計這個沒心肝的叔叔本身就是個不成材的東西,原本想趁此機會客串一回人販子,把松岡騙到美國給賣了,賺點小錢花花,卻沒曾想有價無市,“鬼畜”不收,一氣之下便把松岡給扔了。 可憐啊,才13歲,小學還沒畢業呢,就這麼被拋棄在異國他鄉。一時間,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也是松岡命不該絕,就在走投無路之際,有一家好心腸的美國人看到了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就把他收養下來。 從此以後,一個農夫和蛇的故事便開始了。 正是這個松岡,在日後得勢後,一掃外務省中的親美英派,促成了德意日三國同盟,並主張對美國“絕不示弱”。 也許剛去美國的那段日子實在不堪回首,導致他對美國沒什麼好印象。 真奇了怪了,有冤申冤,有恩報恩。你不去恨那個不是人的叔叔,去怪山姆大叔幹什麼呢。不管怎樣,人家是救了你的,又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學,大恩人啊。 因為經歷特殊,這松岡做人做事都有那麼一股子“你不惹我,我也要想辦法整死你”的狠勁,經常擺出一副肌肉男的造型,很能吸引大家的目光。 在日本國內,松岡稱得上是一個偶像明星級人物。那傢伙,底下人山人海,他在台上就是放個屁,下面都是一片歡呼。

時人有言:自從有了松岡,日本就從無聲電影過渡到了配音電影,意思是那些歡呼喝彩千篇一律,就像卡拉OK中的自動鼓掌操作按鈕一樣,你只要輕輕一按,聒噪聲馬上就都出來了。 知道星爺的無厘頭嗎,開始他還需要做兩個招牌動作,後來據說只要一出場,不管說什麼話,做什麼動作,大家都笑,已經條件反射了。那時的松岡就享有這種待遇。 在最需要煽情也充滿煽情的時代,這哥們儿用他那自以為生動的表情和動作時刻提示你:信岡哥,得永生! 松岡在國內很吃香,可到了國際會場,碰到顧維鈞和顏惠慶這兩位滴水不漏的老江湖,就明顯有些趕不上趟了,基本上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在雙方辯論的過程中,顏惠慶曾舉“田中奏摺”為例,來說明日本對東北早就抱有領土野心。 “田中奏摺”上面的那兩句話確實很有殺傷力,即“要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而要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 如果這兩句話屬實,那就證明“九一八”事變、“滿洲國”都是日本政府在蓄謀已久的情況下製造出來的。 我們現在知道“田中奏摺”極可能不是田中親筆,“九一八”事變實際上是關東軍主謀,但當時“田中奏摺”在民間流傳很廣,一時難辨真偽。 松岡當然也清楚這件事,不過他自己並不是親歷者,實際也是道聽途說。 聽顏惠慶一說,他倒來了機靈:“田中奏摺”是給天皇看的,看完了就得收在皇宮檔案裡,不能外傳,我們報紙也沒登過,上級傳達的文件裡又沒有,他們中國人怎麼可能知道? 這小子以為抓到了把柄,馬上反戈一擊,說壓根就沒這回事,不能紅口白牙誣賴好人,你得有證據。 顏惠慶有證據。 松岡愣住了,難道你們還有復印件,不可能啊。 顏惠慶拿出的是松岡本人的大作。 這兄弟估計沒事做也經常編書混稿費,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製造噱頭,他在書中提到了連自己也沒見過的“田中奏摺”,而且不久之後竟然把這事給忘了。 現在人家拿著他的書問他,你說沒有“田中奏摺”,那你怎麼把這事說得活靈活現的,難道你說的話都是假的? 松岡當然不能說自己是胡吹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假裝瞬間失去記憶。 顏惠慶哼了一聲:你們日軍在“滿洲”的所作所為,就是按照“田中奏摺”去做的。 冤啊,松岡有苦說不出,只好任對方發揮。 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這裡沒有粉絲,連老實的農夫也沒有,真夠讓人鬱悶的。 為什麼不能把國內的精彩複製到國外來呢?或者如果用星爺來打比方:為什麼我在港台(後還包括內地)一露面,不讓觀眾笑觀眾都要笑,而到了國外,就算撓老外的癢癢,人家都不笑了呢? 或曰: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松岡是強人,他不信這個邪。挑了半天,從他的國內演講稿中翻出了一篇最叫座的,題目就喚做“十字架上的日本”。 很煽情啊,同志們。聽聽文章裡面是怎麼說的:歐美這些國家個個沒安好心,都想把日本釘在十字架上處死,可我們日本不怕,因為我們是正義的,是光榮的,是偉大的,以後必將“為世人所理解”。 這篇東西還特別長,講起來要花一個半小時,真可謂是老太婆的裹腳布,但據說在日本國內極受歡迎,可用好評如潮來形容。 滿懷憧憬的松岡便在國聯大會上念起了他的這篇得意之作,還沒讀完一半,他偷偷地往各國代表席位上一瞧,心里便涼了半截。 怎麼著? 沒有歡呼,沒有鼓掌也就算了,有的人昏昏欲睡也算了,畢竟你一口氣念完不覺得累,人家聽的人還覺得累呢,讓松岡搞不懂的是,好些代表還面露氣憤之色。 當然氣憤了,你日本什麼玩意兒,竟然把自己比作十字架上的主耶穌,我們都是猶大,是罪人,是惡魔! 尤其是一些基督教國家,平時把耶穌敬得比天都大,聽松岡如此言語,真恨不得把他拖下來海扁一頓。 看來這個松岡真是個自以為是、徒有其表的貨,你在美國也生活了這麼多年,不知道西方人最忌諱什麼,最反感什麼? 毫不奇怪,除了日本人以外的“世人”都不理解這篇大作,松岡算是白激動了一把。 1933年2月24日,國聯大會將裁決報告付諸表決。 這份裁決報告對日本很不利,其中明確宣稱“不承認滿洲國”。表決的結果是:除日本一票反對、泰國棄權外,包括中國在內的42票贊成,決議以壓倒性多數通過。 但這時候日本作出了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舉動。 眾目睽睽之下,松岡帶著日本代表團一行人拍拍屁股,走人了。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史料上記載,松岡是臉色鐵青地讀聲明,微笑著退場的。 其實松岡也是有苦說不出。 他沒有想到結果會這麼慘,講,講不贏,辯,辯不過,最後弄了個比分,還是42比1(要不是泰國人給了點面子,就是43比1了),簡直就等於集體來丟醜的。 眼看敗局已定,這個樣子回去豈不是聲名掃地,爬都爬不起來了。 怎麼辦? 松岡用他的行動作出了回答。 玩造型歸玩造型,你別看松岡退場的時候一副男子漢敢作敢當的樣子,其實他心里挺虛的。畢竟是完敗嘛,騙不了內行。所以他一路上都忐忑不安,不知道回國後將面臨什麼樣的結局,心裡也早就打了腹稿,編好了“自己的失敗”、“向國家謝罪”這些話,時刻準備在國人報以老拳或扔臭雞蛋過來時裝一把孫子,討一回饒。 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日本國內早就一片歡騰,那調調就像是日本得了42張讚成票一樣。 松岡的醜態表演得到了絕大多數人的認可,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刊登著讚頌他的話,特別是松岡退場時那個比較拉風的動作,在媒體上得到了細緻入微的放大描述。 就在各國“群魔亂舞”之際,我們的松岡勇敢地喊出一句“薩有哪啦”,真是帥呆了。 國聯“不顧正義輿論的反對”,“悍然”通過裁決報告,我們的松岡毅然決然當場退出,沒給這夥人以任何可乘之機。 我們的松岡…… 這麼說吧,現在日本終於出現了兩個民族英雄。 一個是石原。 另一個就是他:松岡洋右! 請把聚光燈打亮一點,對,再亮一點,給我們的“英雄”一個完美的特寫。 松岡君,請您談談,您在深入虎穴的情況下,是如何作出這種英雄壯舉的?當時到底是怎樣想的? 面對記者和鮮花(或許還有美女)的包圍,松岡君徹底暈了。 原來我成了民族英雄?真是活見個大頭鬼了。 松岡演說不行,表演功底卻一直不錯,馬上就轉憂為喜,又拿出了先前“肌肉男”的風采: 我只是按照我平時的做法去做罷了,當櫻花散盡之刻才是最美麗的,那個時候正是發揚我日本精神的時候。 哇噻,下面一眾粉絲聽了立刻像丟了魂一樣倒了過去。 簡直是浪漫的抒情詩啊,真不愧是偶像派的。 你還不知道松岡當時有多火?想想後來的那個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吧,一大把年紀了,據他自己透露,追他的女人至少兩位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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