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2·華北風雲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我們都得不怕死才行

平型關戰役的得逞,日本統帥部把一大半功勞都歸給了板垣。因為他面對的是主戰場,幾乎就是以半個師團之力,將十幾萬晉綏軍都給打跑了。 板垣由此成為當時侵華日軍中最負盛名的戰將,一時風光無二。 第一名將的下一個目標是太原。 東條奉令撤回東北,不過在走之前,他把東條兵團留了下來,統歸板垣指揮,此外華北方面軍先前調走的那個旅團也得以歸建,這使板垣所能調度的總體力量反而超過了原有師團,他本人也躊躇滿志,準備在自己的國人面前再好好露一手。 最鬱悶的人莫過於老閻,如今的他,等於是退到了懸崖邊上。 一連串的挫敗,終於讓他承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確實不會打仗,而他的晉軍和晉軍將領同樣不足為恃(綏軍也很不幸地被拉入其中)。

沒了自信的老閻從此開始轉向“他信”,相信中央軍和八路軍才能挽救他的山西,因此急電蔣介石,要求速派援軍,同時願意讓出帥位,以中央軍能戰之將來代替自己指揮——以前可能有些惺惺作態,這次卻絕對是真誠的。 蔣介石聞報後,當然不能不為之籌劃。儘管其時平漢戰場同樣緊張萬分,但蔣介石仍將衛立煌撥出,以增援山西。 衛立煌亦為中央軍宿將,當初湯恩伯困於南口,寄希望能撈自己上岸的就兩個人,一為衛立煌,一為傅作義。 大家都是打仗的行家里手,只有比你更有能耐的,才能拯救你於水火之中,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道理。 接到蔣介石的命令後,衛立煌單人獨騎先到太原與閻錫山會面,來之前,他已對如何作戰有了自己的通盤考慮。

他告訴老閻,欲守太原,就必守忻口。 閻長官你休要擔心,少要害怕,此次不比平型關一戰,中央軍全力赴援,晉綏各軍一齊上陣,往忻口這裡一擋,再加上八路軍在側後活動,定能確保太原無憂。 聽得此言,老閻喜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真是要什麼來什麼,需要名將的時候,名將如約而至,山西有希望了。 他隨即任命衛立煌為第二戰區前敵總指揮,負責全權指揮即將到來的大會戰。 衛立煌把未來的戰場選在忻口是很有眼光的。 此地兩邊皆有高山相夾,需要守的就是50裡防區,而這個防區的右翼靠近海拔千米的高山,左翼次之,稍見開闊,但旁邊仍有峻嶺之險,因此,兩邊都不用擔心日軍包抄,可節省不少兵力。 最為難守的是正面的中央區域,這裡的當關守將,衛立煌點的是郝夢齡。

郝夢齡,河北人,畢業於保定軍校第6期。 在民國將領中,郝夢齡是一個典型的儒將,還不是裝門面充大頭蒜的那種,從軍之餘,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工資發下來,就是拿去收藏古籍珍本,據說他家裡還有成套的二十四史,一部日記寫得幾與文人無異。 郝夢齡的軍齡很老,當過奉軍,跟過馮玉祥,半輩子打過數不清的仗,從小兵開始,一直做到軍長,但他越來越厭倦這種生活,曾屢次提出要解甲歸田。 作為軍人,我們的作用到底在哪裡,這樣打來打去,民眾遭殃,流血千里,於國家又有何利益可言? 他常常想起自己的一個同學——中甦之戰中殉國的東北軍名將韓光第,在他看來,那才是光榮的,值得效法的。 “七七事變”前夕,郝夢齡已奉命調至四川陸大將官班進修,行至半途,聞聽北方戰事乍起,立即請纓北上。

軍人價值正在此處,國家有難,吾輩當效命為前驅。 即使身為大將,亦不免有兒女之情長,知道他要上前線,一家人都圍著哭,勸他不要走。 郝夢齡也流了淚,他說,我愛你們,然而不得不走,想想看,如果國家沒有了,我們還能剩下什麼呢? 郝夢齡不是第一次踏上山西的土地,當初北伐時,就曾應邀來解晉軍之圍。 彷彿冥冥中已註定,十年過去,解救晉軍的重任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而這一次,意義有了根本不同,因為這是民族戰爭,是有功於國的正義之戰。 是的,民族存亡,在此一刻,只有像韓光第那樣犧牲,才是軍人最後的歸宿。 他的指定戰場在三晉,可是心裡始終還牽掛著一省之隔的河北,因為那裡是他的家鄉,然而平漢戰場的情況同樣令人無法樂觀,自保定失守後,石家莊又岌岌可危。

眼看祖墓即將淪亡,真是五內俱焚,痛心至極,郝夢齡為此在日記中深深自責:國家到如此地步,還是我們太無出息,太不爭氣了。 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真切,可以緊緊地攥在你我手中,所謂勝則國存,敗則國亡是也。 郝夢齡對屬下的軍官們說,我們在山西絕不能再退,如果再退,就只能退到黃河邊,到那時,兵散個精光,你們這些官還怎麼當下去? 所以,從現在起,就要做好準備,我死國存,我存國死,為此,不惜起用連坐法,誰失守陣地,就先追究誰。 說這番話,郝夢齡是深有意味的。 一路過來,他發現前線晉軍部隊大多膽小如鼠,自平型關全線撤離後,幾乎是望風而逃,不僅丟城棄地,彈藥、糧食、汽車、汽油也大批大批地留給日軍,等於在給對手提供後勤補給。

郝夢齡打了這麼多年仗,又時常參悟古書戰策,自然知道這是兵家所忌。 如果中央軍不到,恐怕板垣早就殺到太原來了,他為此焦慮不安,畢竟這是會戰,哪一支軍隊不得力,哪一部分就會成為短板。 所幸,閻錫山開始下狠手了,他要兌現當初對黃紹竑的承諾,揮淚斬一下馬謖。 不斬一下也實在不行了,眼看著三軍不肯用命啊。 即使在被拘押後,李服膺也沒想到閻錫山會對他痛下殺手。因為他打仗雖然外行,但搞關係是內行,不僅位列晉綏軍“十三太保”中的“大哥”,而且還是趙戴文的義子,在山西軍政界人緣極好,怎麼著,都沒覺得死會和自己沾邊。 也許,如果平型關戰役能打贏,不說殲滅板垣師團,至少能保住平型關和雁門關的話,李服膺就可能會有一個更好一點的結局,可是仗偏偏打輸了,不找你晦氣,又有何辦法。

據說,老閻在宣布處決令時,當著眾人和李服膺的面都掉了眼淚,說我把你從排長一直提拔到軍長,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你卻對不起我,天鎮一戰,為什麼就不能幫我死守住,而非要退下來呢? 這話確實說得讓人傷心,要是天鎮那裡不首先掉鍊子,“大同會戰”就能打起來,沒準板垣早已成為網中魚,甕中鱉,我如何還會被他逼到太原城下來。 李服膺也掉了眼淚,可是事已至此,他也知道無法可想了。 在全面抗戰開始後,李服膺是第一個因作戰不力而被處決的中將軍長,雖說事出有因,但處罰如此之重,此前卻並無先例。 對於李服膺之死,或者說大一點,對於晉軍將領之無能,老閻本人也不是一點責任沒有。長期以來,他光知道撥拉算盤珠子,用經濟的那一套來辦軍事,結果就辦出了問題。

首先是太重錢。把下面的很多將領都熏陶得跟他一樣,以至於大部分只注意聚財,不留意訓練,一旦真的上陣自然缺了底氣。傅作義對軍人曾有一個清晰的判斷,那就是軍人不能有錢,有了錢就怕死。晉軍的悲劇,追根溯源也全在一個字上,那就是錢。 其次是太重權。老閻把軍權抓得非常死,據說晉軍師長級別的軍官,都無法自主任用身邊的副官,在很多部隊裡,幾乎形成了跟清末練新軍一樣的情形,所謂上不知下,下不曉上,官兵各管各,只知奉老閻之令行事,叫咱幹甚就乾甚,天長日久,連仗該怎麼打都不曉得了。 斬了李服膺,就等於藉其人頭祭了大旗,立了軍威,這讓處於旁觀者身份的郝夢齡都由衷地感到,晉軍此後面貌大有改觀,“高級將領早具決死之心”。

他所說的晉軍“高級將領”,典型的就是姜玉貞。 姜玉貞有功大焉。 郝夢齡等八萬軍隊要想如期趕到忻口集結並完成布防,沒幾天工夫肯定不行,而此時板垣也快馬加鞭地跟在撤退的晉軍身後。姜玉貞的使命,就是拖住板垣,為忻口布防爭取時間。 閻錫山起初告訴姜玉貞,一定要堅持七天。 七天之後,姜玉貞正待下令撤退,後方卻又傳來閻錫山的電令:續守三天。 在發出這封電令之前,其實閻錫山是很猶豫的。 續守,是因為郝夢齡在忻口的布防還沒有完全組織好,但老閻很清楚,如果再“續”下去,姜玉貞沒準就要打光了,所以他開始起草的電文上是這樣寫的:掩護任務已完成,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撤。 正要將電報發出去,他忽然又想到,如果將薑玉貞撤下來,萬一忻口防守因此出現問題可怎麼辦?

哪一邊都要顧,又哪一邊都顧不過來,第一次,他算不下去了。 還睡在被窩裡,他就讓人去請張培梅。 張培梅進門一看電報內容便火冒三丈,大聲嚷了起來:俺是軍人,只知道前進,不懂得後退。他姜玉貞要是戰死在前方,俺回去以後給他蓋廟,他如果逃跑,回來以後,俺也要砍掉他的腦袋! 老閻囁嚅著說:現在的仗不能和過去一樣打,你看石家莊的中央軍不也要退了嗎? 此話不說便罷,一說張培梅更加怒不可遏:俺是學關雲長,不學王八蛋。 於是兩人頂起牛來,頂到最後,老閻還是服從黑臉包公,重新修改了電文。 三天之後,姜玉貞手下已不足千人,他向閻錫山發去最後一封電報,這是一封絕命電。 在電文中,姜玉貞說:只要忻口陣地還沒佈置好,我絕不輕離。 很難說李服膺被處決對晉軍死守不退沒有影響,但姜玉貞本人之素質,確也是百里難挑一。 有此勇將,夫復何求。 閻錫山回電:放心,家人我會照顧。 到了傍晚,終於達成任務,但姜玉貞已陷於包圍之中,其後他率殘部突破包圍,勇闖死亡線,不幸倒在了第二道死亡線上。 在北方的天空下,天邊即將升起朝霞,可這位晉軍勇將再也看不到了。 這是一個英雄的團隊,當在太原重新集結時,4000人的一個旅,僅剩五六百人,但他們為忻口布防搶得了時間,也為晉軍贏得了聲譽——人們能夠在他們身上重新回憶起,這支部隊在歷史上確實是以善守聞名的。 此後,姜玉貞旅被命名為榮譽旅,番號永不取消。 10月13日,北方規模最大、戰況最激烈的忻口戰役正式拉開帷幕。 雙方爭奪的焦點所在,集中於雲中河南岸的南懷化。 雲中河是忻口北面的一條河,板垣要在河這邊站住腳,就必然要在南懷化建立可靠陣地,而守軍要想驅板垣入河,同樣需要固守南懷化。 板垣對南懷化志在必得,他麾下的板垣師團和東條兵團,猶如一把三叉戟,集中力量,徑直向南懷化刺去。 作為步兵統領,郝夢齡亦不示弱,你有三叉戟,我也有青龍偃月刀。 這把刀就是劉家騏師,該師為郝夢齡的核心主力,他在這個師的時間最久,從連長升到軍長,一直沒有離開過,與官兵的感情也極深,自然指揮起來最為得力。 但是板垣三叉戟的力道,確實不是一般部隊能夠招架的,即使是郝夢齡的中央軍。 南懷化一度落入日軍之手,見此情景,郝夢齡組織敢死隊,接連發動兩次反擊,才重新收復南懷化。 此時,劉家騏師已傷亡官兵千人以上,團營長都受傷下場,山溝之內,更是橫七豎八地躺滿傷兵。 驟遭猛擊,部隊士氣亦大受挫傷。當一個受傷的連長喝令溝內傷兵隨自己一起爬回陣地時,竟無一人應命,只有一個傳令兵願隨其前往,但到半途中就再也起不來了。 南懷化還要固守,但郝夢齡面對的是傷兵滿營,鬥志大減,這才剛剛開局。 他立即來到前沿進行重新調整和部署。 看到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部隊死傷如此慘重,郝夢齡也心痛不已,但他認為這沒有什麼,因為為國犧牲乃應當之事。 鑑於原有的基層指揮系統已經紊亂,他不得不對劉家騏師進行縮編,團並為營,營並為連。 整編完畢,郝夢齡卻沒有走。 他對官兵們說,出發前,我就寫好了遺囑,不打敗日軍絕不生還,現在我同你們一起堅守陣地,絕不先退。 如果我先退,你們不管是誰,都可以槍斃我,但是你們要是退,不管是誰,哪怕後退一步,我立刻斃掉他。 言畢,郝夢齡大聲問部下:現在我都不怕死,你們能怕嗎? 本來已有所委頓的士氣一下子被激發起來,下面響起雷鳴般的呼聲:不怕! 郝夢齡大為高興,感慨之餘留下一句名言: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 仗越來越難打,由於前線部隊不敷使用,南懷化西北山梁丟失,日軍則藉助這道山梁,不斷向兩翼延伸。 郝夢齡令旗揮動,將李仙洲遣出。 李仙洲,著名的山東三李之一,畢業於黃埔第1期。 早在黃埔讀書時,李仙洲就以性格耿直著稱。當時黃埔學生中分為兩派,李仙洲和杜聿明、關麟徵是一派,陳賡等共產黨員又是另一派,陳賡素來愛開玩笑,經常變著法地耍弄跟他不是一個派別的人。 關麟徵有關猛之稱,性格非常火爆,但他被陳賡捉弄後也毫無辦法,只能自認倒霉。陳賡屢屢得逞,於是越玩越上癮,接著又讓杜聿明踩上“陷阱”,挨了校長的點名批評。 別人都不敢惹陳賡,只有李仙洲打抱不平,上前進行指責,雙方一言不合,便扭在了一塊兒。 李仙洲是山東大漢,個子魁梧,又比陳賡大十歲,自然佔著優勢,結果把對方一頓好打,傷好以後陳賡的眼角處破了相,從此便戴上了眼鏡。 在抗戰中,李仙洲的表現十分賣力,還緣於他在江西廬山軍官訓練團的一段特殊經歷。 他平時有洗冷水浴的習慣,有一天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穿了短褲拎一大桶水正洗得起勁,一扭頭,忽然看到蔣氏夫婦走來。 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李仙洲只好假裝沒看見。偏偏蔣介石看到他了,並且在背後站住了腳。軍人最重風紀,蔣介石尤其看重這個,所以李仙洲心裡七上八下,閉著眼睛準備挨訓。 可是蔣介石並沒有訓他,而是對他說,山上不比山下,山上氣溫太低,這樣用冷水洗浴是要得病的。 趕快穿上衣服,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前面一句聽著還很溫馨,後面一句卻著實把李仙洲給嚇壞了。本來以為訓一下就能過關,沒想到事情還不是如此簡單,沒準還得背個處分呢。 李仙洲當下就像犯了錯的學生一樣,穿好衣服後,戰戰兢兢地走進了“蔣校長”的辦公室。 讓他沒想到的是,蔣介石的語氣很溫和:我要批評你,不是批評你洗澡,而是批評你有難事不跟我講。 原來蔣介石對李仙洲素來欣賞,認為他既不抽也不賭,連跳舞都不會,實屬難能可貴。 至於那件難事,則是蔣介石偶然中聽到的,說是李仙洲的父親要治病,妹妹要出國留學,可李仙洲又沒錢,正在到處找人挪借。 蔣介石為李仙洲準備了兩張支票,一張幫他老爸治病,一張送他妹妹出國。 李仙洲感激涕零,從此每一次打仗都舍生忘死,從不敢有絲毫懈怠。 郝夢齡讓李仙洲把丟失的山梁給奪回來,但是進攻一路受阻,部隊傷亡很大。 李仙洲在後面督戰,從望遠鏡裡看到部下一個個倒下去,急了。 乾脆,我也上去吧。 當兵的正在戰壕里瞄準,冷不丁發現自己旁邊多了個熟面孔,一看,竟然是師長! 長官,這裡危險,你趕快離開吧。 李仙洲卻做若無其事狀,反過來問他們:你們到這裡是乾什麼來的? 當然是打鬼子。 李仙洲樂了,你們打鬼子都不怕危險,難道我這當長官的還比你們更孬? 師長與大家並肩作戰,立刻使軍心大振,全師山呼海嘯般向山梁衝去。到最後,連伙夫都上來幫助運子彈,送傷兵。 山梁終被恢復,日軍陣地上,僅剩一官一卒。 當兵的要跑,被官打死了,這當官的自己也剖腹自殺,一個山頭上,蒼蠅死光光,世界清淨了。 李仙洲收復山梁,喜滋滋地帶著軍長郝夢齡來視察敵情。 半山腰上正聊著,怎麼胸口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蚊子?蜜蜂?小石子? 李師長心情好得很,看都沒看,仍舊往山頂爬。倒是郝夢齡發現後,大聲問道:你受傷了? 李仙洲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沒事沒事,就是碰了一下而已。 郝夢齡的臉色卻變了:還說沒事,背後都出血了。 一顆子彈從前面穿進,自背後透出。 快點包紮吧。 不提醒還好,一提醒,這李仙洲好像夢遊時突然被人叫醒一樣,咕咚就倒了下去。 正待往擔架上抬時,他又醒了,還喘了口氣,說句話讓周圍眾人皆哭笑不得——咦,我不是死了嗎? 往山下送時,大家起了分歧,軍醫是專家觀點,認為受傷時血沒流出來,得放放淤血。 怎麼放呢,抬他下山時,頭得朝下。 可是擔架兵不同意,不行,山坡太陡了,師長會吃不消的,這樣做,我們也不忍心。 軍醫拗不過這些當兵的,最後還是頭朝上抬下了山。 俗話說得好,沒心沒肺,福大命大。送到後方一診斷才知道,李仙洲是一腳踏進鬼門關,再差一步就拔不出來了。 子彈從他的左胸部進去,從背後出來,屬於典型的對穿過,這種情況下的存活率微乎其微。 可這“微”偏偏就讓李仙洲給碰上了。 子彈穿過身體的時候,正好他在呼氣,子彈從肺葉中間一穿而過,並未傷及肺臟,否則絕難逃一死。 李仙洲並非沒心沒肺,躺在醫院的時候,他還想著士兵對自己的好。 蔣介石給他寫來親筆慰問信,又贈送五萬元養傷費,後面這筆錢他分文未動,都買了藥品送給自己的部隊。 李仙洲剛剛受重傷抬下去,南懷化東北制高點1200高地就再次被日軍突破,板垣不斷投入兵力,企圖以這一高地為突破口向全線擴展。 坐鎮大本營的衛立煌對此看得清清楚楚。 板垣要對我進行包抄,徹底打斷他包抄之念的,只有運用反包抄。 此時在中央區域的兩邊,一左一右已經建立了守備兵團。衛立煌的用兵方略是,先依靠郝夢齡在中央奪回南懷化,將板垣壓制在雲中河盆地,然後用守備兵團包圍板垣並最終予以擊潰。 顯然,最大的關鍵是奪回南懷化。 郝夢齡得令後,接連組織兩次肉搏反攻,但均未能收復1200高地。 需要勁旅相助的時候,鄭廷珍獨立旅來了。 鄭廷珍是河南人,此前他專門在車站上拜別了老母。 趴在地上,咚咚地磕頭,因為他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遙望家園,鄭廷珍拔劍誓言:不打敗日本,我們一個也不回來,外戰光榮,哪怕是把隊伍拼光拼淨也值得。 一語竟然成讖。 在郝夢齡的督陣下,鄭廷珍旅開始再次發起反攻,但連續四次都未能克復。 鄭廷珍見狀,親赴前沿指揮,不幸頭部中彈,成為忻口戰場上第一個殉國的旅級將官。 郝夢齡指令團長接替,結果這個代旅長又再次陣亡。 意識到情況嚴重,郝夢齡重新為鄭廷珍旅指定代旅長,同時籌劃新的大反攻。 為了確保反攻成功,郝夢齡決定親自到前線督戰,師長劉家騏自願隨同前往。 參謀處長反對他們親往,因為此時前線情況已不同以往。 整個戰場都打到了白熱化程度,一團很快就會變成一營,甚至一連,每天退下火線的官兵高達數千人之多。 軍、師長此時前去,實在太危險了。 郝夢齡說一定要去,這是任務,也是本分。 到得前沿團部,才發現果然不能不來。 原定拂曉前發起反攻,但時間到了,鄭廷珍旅那邊卻還未見動靜。 郝夢齡心急如焚,感到必須再去鄭廷珍旅進行督促。 團部一名指揮官立即上來勸阻:去不得! 從這裡前往鄭廷珍旅,必須經過一段被日軍火力封鎖的小路,這條路有20多米長,日軍在高地死角處架設輕機槍進行掃射,此前,已有包括傳令兵在內的20多人犧牲在這條路上,堪稱“死亡通道”。 聽得此言,周圍的部下幕僚也都眾口一詞,希望郝夢齡不要親犯其險。 這個說,最好是不去,實在要去,也需晚上通過,如此危險性會小一些。 那個道,寫個命令,派人送過去豈不一樣。 郝夢齡反复斟酌,還是認為有親臨的必要。 今天的大反攻十分重要,誰能堅持到最後五分鐘,誰才能得到勝利,鄭廷珍旅新喪正、代兩位旅長,不親自督促豈能讓人放心得下。 隨同的參謀處長見郝夢齡執意要走,請其先在團部休息一會兒再說。 郝夢齡搖了搖頭:我們不是來休息的,快走! 參謀處長情急之下,便順口扯了個謊,說參謀長有電話過來,讓郝夢齡去洞裡接電話。 郝夢齡擺了擺手,你們接,我去。 大家面面相覷,只得繼續隨軍長前行。 打了這麼多年仗,郝夢齡不是不知道前面的危險,但是此時他整個頭腦裡全是大反攻,早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遍閱史書,這一刻,他也許會想起許多人,許多事。 古來勇將,郝夢齡獨推二人,一為漢將馬援,一為魏將龐德。 馬援都五六十歲了,白鬍子一大把,完全是退休養老的年紀,可他說不行,邊境還不安寧,我得去擺平,而且我就算死,也得死在疆場,用馬皮包一包送回來,怎麼能躺床上等待兒女服侍呢,那該多憋屈。 相比之下,龐德年輕,可也是個不信邪的主。當年曾抬著棺材板去與武聖關雲長交戰,一箭就射中了對方前額,使得蜀軍對其十分忌憚。 馬援“裹屍而還”,龐德“抬棺決戰”,都是朝著勝利,同時也是奔著死亡而去的。 死,每個人都要面對,尤其是軍人,所謂“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再說戰役已到如此殘酷程度,全軍唯一能憑恃的無非就是勇氣二字,如果你要士兵無貪生之念,作為將領,自己就得有必死之心才行。 高地上窺視的日軍終於發現了他們,開始用機槍猛射,但起先有驚無險,眾人穿過“死亡通道”,眼看就要上坡了。 這時隨行的參謀處長更加感到不安,他最後一次拉著軍長小聲說:還是進洞聽一下電話吧。 郝夢齡能夠聽得出部下的弦外之音,回了一句:我們都得不怕死才行! 繼續往上爬。 翻過這座山坡,就能看到鄭廷珍旅的陣地了,反攻能否成功,皆在此一舉。 子彈跟踪而至,大家趕緊趴下隱蔽。 等槍聲稍息,郝夢齡第一個站起,他太心急了,恨不得馬上到陣地上去發號施令。 彈雨驟至,死亡突襲,這位中將軍長忽然腰部連中兩彈,摔倒在地。 身後的劉家騏急忙上前救助,喉胸部也中了三顆子彈,但他倒下之後還能勉強坐起。 衛士和部下幕僚們趴在地上,射過彈雨之後,才把兩人拖過來,抬往團部。 抬到團部後一看,郝夢齡已經咽了氣。 此時,他的部下劉家騏氣息微弱,也已不能說話。 團部處於前沿,無法有效救治,於是再往軍部抬,未到軍部,劉家騏就半途氣絕。 至此,不到兩天時間,軍長、師長、旅長、代旅長相繼戰死,全軍上下無不痛哭失聲,作為前敵總指揮的衛立煌聞報亦大為震撼。 郝夢齡生前曾經說過,如果要使我們這個民族能永存世上,就一定要付出代價,雖然我自己不一定能親眼看到民族復興的一天,但可以先為之而犧牲。 他終於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在“裹屍而還”、“抬棺決戰”後,將繼同學韓光第之後,與劉家騏等人一起進入民族英雄的忠烈祠。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他們倒下的那一刻早已化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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