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2·華北風雲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朝令夕改

高桂滋收到回電後,大為振奮,立刻曉諭眾將士,要大家力戰待援。 時間到了,出擊部隊卻連個影子也沒看到,再問,說是改到晚上8點了。 在平型關指揮作戰的是高桂滋手下戰將、時任旅長的高建白。高旅長左等右等,等不到援軍,前方卻更加吃緊。 情急之下,他直接去找了聯絡官。 援兵為什麼還不來,實在有困難的話,先派一個團來應應急也好。救急如救火,萬一陣地被鬼子奪去,你就是派十倍的兵力也難再奪回來。 聯絡官直截了當地說來不了。 高建白退而求其次:要不,一個營也行啊。 對方仍然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我們這六個團出擊,主要還是為了與八路軍相配合殲滅日軍的,你以為是光為了援救平型關啊。 高建白無言以對,只得退出。

此時前線激戰正酣,別說相差兩個小時,就兩秒鐘都不是那麼好熬的。 高建白簡直覺得時間已停滯,手上的表已經不走了。 好不容易挨到8點。 六個團在哪裡呢? 高建白一把拿過電話,直掛聯絡官:8點過了,為什麼還不動? 對方的回答差點讓他暈過去:8點改成12點了! 這是一個詭異的秋天,雁門關已經下起了大雪,平型關這裡雖然沒有下雪,但是雨一直沒斷過,前線官兵半個身子都泡在戰壕里,真是又冷又餓。 高建白在指揮所裡踱來踱去,不時看表,估算著該死的12點什麼時候才能到。 12點到了,援軍竟仍未有任何動靜。 再次拿起電話。 這次高建白的“限度”,已經放到了“一小部兵力”。 多多少少援一下吧,把這裡異常危急的局勢緩解一下再說。

對方似乎被打動了,答應派兩個連來支援,不過說要到明天早上4點才能到。 9月24日,早上4點,沒有任何意外,兩個連根本沒露面。 高建白忍無可忍,拿著二戰區給他的回電命令就去找那個聯絡官。 把命令往桌上啪地一摔。 二戰區的命令,白紙黑字,寫著是當天下午6點,配合八路軍從平型關出擊,怎麼你們說變就變,而且變了這麼多次,哪有像你們這樣指揮打仗的。 高建白很自然地就想到,這一定是下面的晉軍貪生怕死,故意違背二戰區命令,坐視自己這樣的客軍犧牲而不救,因此怒不可遏,說的話也很不客氣。 你要負“貽誤戰機”的責任,全國民眾的眼光都集中在平型關,你不要做民族的罪人! 這個大帽子往上一扣,聯絡官變得臉色煞白。

等他把上級命令拿出來,高建白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寫著:“非有閻長官電話,不得出擊”。 原來“貽誤戰機”的是“閻長官”本人! 高桂滋是在幫晉綏軍保衛山西,這種時候,老閻的心無論如何不至於歹到只想犧牲友軍,保存自己的地步,要不然,也不會聲稱讓李服膺人頭落地了,他之所以遲遲不派預備隊出擊,非“不為”,而是“不能”。 歸根結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擊,總以為再等一等就是好的,同時也以為高桂滋的部隊是塊海綿,只要擠,就能出水,所以寧願拿些假消息來搪塞,“哄”對方能撐多久就多久。 真是無語了。 聯絡官比老閻還厚道點,因為離戰場較近,知道第17軍確實已接近山窮水盡的程度,說那兩個連還是我調來給你們用的,不過全系新兵,僅能聊以“壯士氣”而已。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高旅長再發火也沒用,只得重回指揮所。 9月24日這一天,平型關之戰已進入殘酷階段。 見無法從正面攻克平型關,板垣師團便轉向附近晉軍據守的一塊高地,一打,高地就被打下來了。 在這之前,高地其實已被晉軍丟過一次,是由高建白收復過來的,沒想交到晉軍手里後又丟了。 這個高地還不能不在乎,它直接影響到平型關能否固守。 此時大雨如注,高建白組織敢死隊,前仆後繼,冒雨從板垣師團手裡再次奪回了高地。 50多人的敢死隊,倖存下來的只有11人。 到底什麼時候,援兵才能到呢? 會到的,只不過因雨要推遲,等雨稍停後,晚上8點方能出擊。 高建白都快氣得說不出話來了,我們這麼多天來在雨中鏖戰,你們晉軍遇到雨難道還不會走道了,究竟要什麼樣風和日麗的天氣,才肯屈尊出來溜一圈呢?

沒有例外,到了晚上8點還是看不到人。 說是時間又改了,由於“預備隊行軍疲勞”,改為9月25日凌晨4點。 大家悲憤到了極點,算起來,這已是第五次更改出擊時間了。 “疲勞”、“疲勞”,這預備隊前面就沒怎麼打過仗,何“疲”之有? 不僅是旅長高建白,作為軍長的高桂滋同樣急得要跳樓。 第17軍的預備隊已全部頂了上去,到實在無法可想的時候,連數十個騎兵也被他搜羅出來,騎兵當步兵用,送到前線去頂缺,至此,手中再也無兵可派。 求援電報雪片似的發,在最後一封電報中,高桂滋甚至說出了“最後哀鳴,伏維矜鑑”這樣的話,差不多就是以軍長身份,趴在地上痛哭著求情了:求求你們,派點援軍過來吧。 可是指揮部的回電還是那句重複的廢話:已飭預備隊出擊。

高桂滋坐不住了。 當天他親自來到前線督戰,隨同的還有第二戰區的兩名高級參謀以及《大公報》記者。 高桂滋的意思很明白,不管是高參還是記者,你們都自己睜大眼睛看看,我真的沒撒謊,前線確實已到了不堪境地。 記者一來就被嚇一跳,他看到守軍所謂的戰壕,其實只是一些在石山上挖的臨時掩體,日軍一發砲彈過來,這邊的官兵就算不被砲彈擊中,也會被石頭砸倒。 蔣介石同樣很早就撥經費讓閻錫山修建國防工事。與華北宋哲元根本沒修不同,老閻是修了,只不過他的算盤珠子打得實在太精,屬於“鴛鷥腿上割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明明一萬元經費,他非要壓縮一大半,那樣修出來的工事是什麼模樣,就可想而知了。前面“大同會戰”之所以會弄得慘兮兮,跟工事不堪使用也有很大關聯。

面對此情此景,兩個高參亦覺無顏以對,答應馬上催要援兵。 聽高參回去一講,原先認為客軍是在“打一板子叫十聲”的指揮部大佬們總算意識到,這回高桂滋可能是真的頂不住了。 如果不指望預備隊,當然還可以從別的地方調援兵,可是戰端一開,在平型關的晉軍就全線大叫,都說自己跟鬼子粘上了,抽不出多餘力量來增援。 給人的印象,倒好像是全線都快頂不住了。 傅作義此時已應閻錫山電召來到平型關,聽著也不由得眉頭皺成了一堆。 在到山西之前,傅作義就清楚,一旦自己離開,綏遠極難守住,但作為一個有全局戰略眼光的將軍,他更清楚,山西不保,綏遠豈能獨存,因此沒有猶豫就來了。 來了以後,閻錫山卻又對他不放心,生怕後者名聲太響,把自己尚能掌握的晉軍都控製過去,所以竟然讓他與楊愛源聯合指揮平型關戰役。

楊愛源跟李服膺、孫楚等人皆為一類材料,豈能與傅大將軍並列?於是,聯合聯合,最後就聯成了一團稀泥。 傅作義主張抓住戰機,趕快從平型關方向出擊,可是楊愛源聽“孫神經”的話,始終不願抽出兵力出擊或援救高桂滋。 楊愛源不肯出人,自己的綏軍又不在身邊,傅作義不是神仙,能指盼的也唯有預備隊。 可是預備隊如海市蜃樓,永遠看得見,摸不著。 老閻真的把戰場當成了生意場,手中捏著一把錢始終不肯投進去,只是瞪大著眼珠,看屏幕上曲線不斷來回升降。 他認為,高桂滋還能耗,再耗一會兒,把板垣拖得沒力了,出擊才能更有把握。 由8點改到第二天凌晨,讓傅作義都覺得難以啟齒,因為在此之前,他已通知八路軍總指揮朱德,要求林彪在那個時段同時發起攻擊。

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再電朱德,要求推遲一天出擊。 朱德那邊收到電報後聯絡林彪,可是115師的報務員已經關掉電台要出發了,八路軍總部趕緊派通信員飛奔前去,口頭通知。 戰場不是兒戲。林彪自然也對這種糟糕透頂的指揮頗有怨言,在事後的總結中,他說晉軍這種打法和配合,不是差,而是太差了。 明明自己制訂的出擊計劃,自己卻不能遵守。你打,他旁觀,時常吹牛說要決戰,但決而不戰,就算打,也極不堅決。 久經戰陣的林彪可謂一針見血,道出了晉軍老大閻錫山的弊病所在。 這天晚上,瓢潑大雨襲來,板垣師團乘勢再度發動猛攻。 白天,高桂滋討不到一點救兵,臨走時給高建白留了一“策”:死守抵抗,打完為止,打完了就算完成任務。

可憐的旅長已差不多陷於絕望之中了。 此時他忽然眼前一亮,聯絡官原先答應,猶如送人情一般的兩個連來了! 雖然姍姍來遲,但這種時候,別說兩個連,就是兩個排也是好的呀。 高建白趕緊上前,請他們進入陣地協防。 可是一請二請三請,這兩個連始終都不動彈,全部袖手旁觀,且呆若木雞,彷彿他們不是來打仗,倒像是以觀察員身份集體來視察的。 高建白這才想起,聯絡官曾說過,這是兩個新兵連,只是來給他“壯士氣”的。 這裡是戰場,不是閱兵場,一群泥塑木偶,能壯個什麼士氣,結果士氣沒壯成,倒反而影響了大家的情緒。 要是在平時,高建白也許理都不會理這幫“熊兵”,但前線實在太缺人了,有總聊勝於無,便出面去找那位聯絡官,讓後者幫忙把這兩個連“請”上去。 上是上去了,然而戰場的激烈程度卻把這些新兵嚇得哇哇大叫,沒放幾槍便一哄著撤了下來,躲到山溝溝裡去了。 日軍正好從此處形成突破。 氣急敗壞的高建白趕緊派人上去封堵,缺口是堵住了,卻遭到了很大損失。 高建白至此徹底死了待援之心。 再也沒有人能來挽救他們了,能戰之士或死或傷,17軍的戰鬥力耗損殆盡。 9月25日凌晨4點,說好的第六次出擊時間。 結果都是一樣,仍然沒有看到出擊的晉軍部隊,不過高建白已經麻木了,他再也不會去找那個聯絡官,也不想發什麼電報,就準備按照軍長高桂滋所說的那樣,人在陣地在,打完為止。 8點,預備隊總算出動了,但老閻並沒有一傢伙全拿出來,而是一個團一個團緊緊巴巴地從袋子裡“摳”,而每個“摳”出來的團又前後至少相隔十來里路。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些團出動之後,連出擊的方向都搞不清楚,竟然糊里糊塗地鑽到“一條狹長的山溝”裡面去了。 進了山溝之後,聽著外面此起彼伏的槍砲聲,他們不敢出來,又沒有電台,所以對外面發生了什麼變化一無所知,直到天黑,才走出來繞路退回。 高建白打破腦袋也想像不到,那些曾經朝思暮想的援軍預備隊,會在他最危急的時候,像兔子似的抱著腦袋鑽在山溝裡不動彈。 他只知道,他已經把最後的力氣都用盡了。平型關戰役才剛剛開始,高桂滋第17軍已經傷亡接近3000,精銳部分十不存一。 上午10點,終於有幾個陣地的人全打光了,於是板垣師團潮水般湧入。 不過佔領者卻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很“不幸”的消息:自己的後方聯絡線被切斷了! 那些天,平型關這裡又刮風又下雨,日軍雖稱“鬼子”,卻也是肉體凡胎,所以需要運送大量的御寒服裝。這活當然得交給輜重部隊。 悲哀的是,輜重部隊卻被林彪給盯上了。 9月25日凌晨,在林彪的指揮下,八路軍115師打出了歷史上著名的平型關伏擊戰,一舉消滅南北兩股日軍輜重隊。 115師在八路軍中屬第一主力,參加伏擊戰的官兵幾乎清一色為從長征中走過來的老紅軍,尤其在改編過程中,由於縮小了編制,營長變連長,連長變班長,班長變戰士,導致部隊中乾部比例非常之高。 但為了打贏這場仗,八路軍仍付出了很大代價,傷亡人員中多數為老紅軍和老幹部,一營之內,就犧牲百人之多,總計傷亡約在千人以上。據說,毛澤東在陝北得到內部戰報後,亦曾為之心疼不已。 親自指揮此役的林彪在事後感慨,說從北伐到蘇維埃戰爭(指國共十年內戰),還不曾碰過這樣強的敵人。 有代價就有報償。由於打的是輜重部隊,八路軍猶如捕殺了一隻大肥羊,繳獲到的軍大衣,足夠115師將士每人穿一件。 平型關伏擊戰的成功,本來可以使整個戰場態勢發生重大變化。 這裡,我想起了一種民間技藝,叫做“舞龍燈”。 江南的舞龍燈,不知傳於何時,但在我看來,其漂亮和精彩程度完全可以與廣東閩南的舞獅子媲美。 尤其我家鄉的龍燈隊,曾經像電影中的黃飛鴻一樣,多次上京表演,更可以說是此中精華。 一般常見的“軟皮龍”,就剩一隻腦袋在前面晃悠,後面僅跟一層軟綿綿的皮,那不好看,我家鄉的這種,是用竹子一節一節編了骨架的,舞起來飽滿充實,恍惚之間,猶如真龍在雲中盤旋飛舞,煞是奪人眼球。 在我的印象當中,一條竹龍,大概要七八個精壯小伙子才能舞得起來,這七八個人中,跑動最頻繁,也可以說是最累的,不是“龍頭”,而是“龍尾”。 為什麼是“龍尾”,少年時還不太懂,後來才漸漸明白過來。 那是因為龍的每一次行動,都需要有尾部來支持和協調,也可以這樣說,龍頭最威風,但最重要的是龍尾。 一旦龍尾失靈,整條龍就都動不起來了。 對於平型關戰場上的板垣師團來說,假如前方作戰部隊是龍頭,後方輜重部隊就是龍尾,龍尾被一刀斬斷,龍頭也就面臨著被包而圍之的困境。 死一些輜重兵尚是小事,整條“龍”都可能動不起來卻是大事,板垣縱使再有膽,也不敢對之熟視無睹,只能趕緊調整兵力部署。 換言之,他的既定軍事計劃被打亂了。 倘若晉軍出擊的時間不一拖再拖,又倘若當天早上的第六次出擊準時而有效,現在的局面就是兩樣了,不僅平型關不會遭到突破,板垣的先頭部隊還有可能第一個被包圍乃至遭到殲滅。 直到平型關伏擊戰結束,那些起個大早,卻連晚集都沒趕上的“山溝突擊隊”才又重新鑽了出來。 繞路退回後,得知平型關已被突破,由於害怕受到軍紀處罰,率隊指揮官連師部駐地都不敢回。 想來想去,只能把責任都推給高桂滋,說正是由於後者擅自撤退,才導致平型關先期被佔領,而他們在出擊時,意外遭到高桂滋陣地的日軍射擊,結果出擊受阻。 那你們現在在哪裡呢? 答曰:前線戰況危急,沒法撤回來,請示下一步怎麼辦。 怎麼辦,老閻也不知道。 雖然他順水推舟地把板子都打在了高桂滋身上,私底下說對方“放棄平型關”,比劉汝明放棄張家口,還更為可殺,其實心底里未必不明白,那個最該打屁股的恰恰是他自己。 在平型關擔任前敵指揮的,表面上是楊愛源,後來又加上一個傅作義,但其實老閻都在背後遙控著呢,沒有他的許可,任何人都別想調動晉軍。 他人雖說也在前方,卻是在雁門關,對平型關戰場的情況兩眼一抹黑,根本不了解,卻還要瞎指揮,幾乎把老天賜給晉軍的所有好機會都給白白浪費了。 從放入關內紮口袋,到堅守平型關,再到平型關外決戰,作戰思路和策略變了又變,出擊時間調了又調,弄得一地雞毛,結果卻等於什麼也沒有改變。 平型關的預備隊本有兩支,那個“六個團”的預備隊此前並無與日軍作戰經驗,出擊出到了鑽山溝的程度,也並不顯得特別突兀,倒是由陳長捷指揮的另一支預備隊具備較強的實戰能力。 然而老閻又聽信了孫楚的話,後面這個“神經”向他獻計,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得把陳長捷藏著掖著,以便機動使用。於是,在南口戰役中有上佳表現,也可以說是當時晉軍將帥中最擅長打仗的陳長捷便被閒置在了一邊。 平型關之戰中,老閻始終抱著僥倖心理,以為高桂滋還能再頂一下,頂到最後卻真的把人家給頂折了。 本來說是要到關外去決戰的,還沒“決”成,平型關就被突破了,這意味著“堅守平型關”也成了一件懸案。 要不,索性把板垣放入關內,再退回起點,玩口袋陣? 老閻一時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好這時他收到了一個情報。 從中原大戰開始,老閻就有一個長處,那就是在“聽風”、“看風”方面頗有心得,他在日軍後方設有秘密軍事電台,每天收聽特工人員從那里傳來的情報。 情報證實,當天林彪115師在平型關東北方向打了一次伏擊,此戰對日軍震動不小,一度有板垣也被擊斃的傳言,而日軍統帥部獲悉後,也連續急電華北方面軍司令部,要求火速查明,陣亡的軍官究竟是誰,是不是板垣本人。 閻錫山生性多疑,對自家的前線軍事報告,他都要掂來掂去,打上100個問號,唯獨從日本人那裡打探出來的消息,他才認為肯定準確,沒有水分。 至此,終於弄清楚了,原來平型關才是主戰場,而雁門關只是次戰場,八路軍也早就抄到日軍後面去了。 要是早上出去的那支預備隊爭點氣就好了,要不,如今可不就決戰於長城之外了嗎? 這時他才想到了那個被其“雪藏”的陳長捷。 快點拿出來吧,要不就來不及了。 已經來不及了。 所謂戰機,往往都是一瞬間的事,比如林彪現場指揮平型關伏擊戰,就是在兩股日軍輜重部隊未會合之前打的,如果等對方合兵一處,肯定還要難打得多,指揮官高明不高明,說到底就是一個對時機的把握問題。 老閻指揮作戰,從頭到尾,都是追在人家屁股後面,而且總是慢那麼一拍。 股市低迷時,不敢投錢,指望市情上漲以後再投,等到曲線終於往上走了,才哆哆嗦嗦地把錢投進去,沒料想,投進之時,正是股市下跌之日。 閻錫山這個人,居家理財做穩當生意絕對是把好手,卻不適合於到股市去搞投資,因為後者是要有點“活著幹,死了算”的氣魄的。 某種程度上,戰場跟股市一樣,沒有起碼的冒險精神和敏銳感覺,哪裡能玩得轉? 早上幾天,平型關之戰剛剛打起來,要是把第一支預備隊如期派上去,不光平型關能守住,還能出擊。 哪怕早上一天,出擊仍有希望。 到第六次更改時間的這一天,其實派第一支預備隊已沒什麼用了,因為高桂滋癱倒在地,預備隊本身又不是什麼強力部隊,負負加一起得不了正,即便後者沒有鑽山溝,平型關也很難守住,更不用說出擊了。 此時就該派陳長捷上。 閻錫山想到陳長捷,卻是平型關伏擊戰結束以後的事,時機又過了。 板垣已將半個師團的主力全部調到平型關,現在才派陳長捷,人太少了,並不足以對板垣師團形成絕對優勢。 其實,人還是有的,而且很多,但都停留在雁門關一線。 雁門關那裡本來是用不著這麼多人的,因其北面有兩座山,均可做北面屏障,若憑險據守,可節約大量守備兵力。 負責防守雁門關的指揮官,是晉軍大將王靖國,這位老兄跟他的大多數同事幾乎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菜鳥得不能再菜鳥,你給他的兵再多都覺得太少。 面對這麼密集的兵力屯集,東條遲遲不敢從正面發動進攻,但為配合板垣行動,他還是時不時要作出一些佯攻動作,而他只須拿巴掌在空中虛晃那麼幾下,就把王兄給嚇住了,頓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然後一個勁兒對閻錫山吹風,說是東條兵團極可能大舉而入,因此最好一個兵都不要調出去。 閻錫山聽了這番話,雖然明知平型關已成主戰場,卻仍舊置重兵於雁門關,整整三個軍的兵力,全都扎堆擠在那裡動都不動。 甚至傅作義的綏軍,那樣一支生力軍,千里迢迢,長途跋涉從綏遠趕來,竟然也被閻錫山控於雁門關後,說是要用於策應。 這麼多這麼好的部隊,不去決戰平型關,卻一窩蜂守在自己家門口,真不知道老閻是怎麼領會作戰之道的。 陳長捷一馬殺出,不僅擊退了平型關正面的日軍,而且在後面窮追不捨,像是不把鬼子腦袋都一個個扳下來就絕不罷休,這派氣勢,讓晉軍同僚看了都不禁為之咋舌。 此時,若其餘部隊能緊緊跟上,陳長捷即可將日軍斷為兩截,到時板垣必危,然而反之,那個最危險的人就會是陳長捷。 陳長捷往身後看去,沒有一支部隊能跟上來。 板垣何等樣人,很快集中全力,夾擊陳長捷。 陳長捷本想一錘定音,不料孤軍深入,還導致一位愛將折戟,有利戰勢亦隨之轉眼消失,一時痛得齜牙咧嘴。 閻錫山同樣十分失望,陳長捷出擊失利,看來至少在平型關外決戰的想法又要成泡影了,還是縮回來防守吧。 可是有人卻驚喜地叫了一聲:不可,此正有利之機也! 這個人就是傅作義。 平型關戰役打到現在,可以說是混戰成一團,一般人都看得眼花繚亂,莫知所以,可是名將卻不同,他反而會看得更加清楚。 傅作義發現,經過高桂滋和陳長捷的輪番上陣,對板垣殺傷很大,而且後者實際也已傾其全力,再無後續部隊。 也就是說,板垣的力量用到了極限。 要是我再揮一重拳過去,他還能站得住嗎? 決戰,這是最好的時候。 傅作義立即奔赴雁門關,面諫閻錫山,請求將綏軍調出,用於平型關。 前方一天天吃緊,計算一次次落空,心裡最不好受的其實還是老閻。他甚至都要猛抓自己的頭皮了,怎麼回事呢,難道我真的已經淪落到不會打仗,只會撥算盤的地步了? 傅作義這麼一說,無疑又給閻錫山帶來了新的希望。他不僅同意了傅作義的方案,還準備主帥親征。 不過,雁門關雖說也是前線,但畢竟離東條兵團還遠得很,平型關則是要和日軍天天見了,所以在去之前,老閻還有些猶豫,這倒不是說他有多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這麼豁得出去,能不能給前線戰況帶來一絲轉機。 那一天清早出來,老閻一個人在院子裡轉來轉去。 這時旁邊忽然有人對他說,你不要猶豫,前線得去。 何人如此大膽,非逼著“主公”去犯險? 此人叫張培梅,時任第二戰區執法總監。他在山西軍政兩界,是個有名的黑臉包公式的角色,在戰場上,不管是誰,看到有敢畏縮不前的,二話不說,上去便是一刀。 張培梅對閻錫山說,你就是不會打仗,到前線走走,乾嚎兩聲給當兵的看看都是好的,大家會更捨得拼命一些。 這話雖然不無道理,可要不是從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張包公”嘴裡說出,老閻非得急眼不可:誰說我不會打仗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老閻哼一聲,沒說話。 張培梅卻不依不饒,他見老閻沒有反應,又加重語調:快走吧,還猶豫什麼,莫不是你怕小日本的飛機? 這一激將法上來,老閻再也頂不住了,好,去就去,我怕個甚啊。 當下,閻錫山就和傅作義同到平型關,並召集軍事會議,重新定下了決戰平型關外,殲滅板垣師團的決策。 傅作義拿到令牌,立即將綏軍從雁門關調往平型關。一時間,主帥親臨,精銳出擊,參戰將士人人振奮,都認為斬板垣於平型關下已為期不遠。 失敗正一步步向板垣走去,可是關鍵時候,他又得救了,因為雁門關忽然被東條兵團突破。 雁門關密密麻麻擺了那麼多部隊,東條也不會傻到拿腦袋去撞牆,因此他開始坐立不動,就是希望板垣從防守力量更為薄弱的平型關先取得突破,然後自己隨後跟進。 就在林彪打響平型關伏擊戰的這一天,他得到報告,說板垣師團已完全控制平型關並繼續西進。 這當然是一份內容出錯的報告。 那一天,算得上是板垣倒霉的一天,卻還有人用這種方式跟他開愚人節玩笑,看來這板垣平時的人緣著實不怎麼樣。 可是歪打正著,以為板垣已經得手後的東條卻壯起了膽,決定向雁門關推進,以協助板垣師團“擊潰守軍”。 事後,在得到平型關前線的準確情報後,東條深感後怕,原來板垣君自己還一隻腳陷在平型關前拔不出來呢,虧我還想乘勢去撈一票,真是好險。 可是他冒險成功了。 不是這位石原眼中的“上等兵”特別勇敢機智,而是我們這邊掉了鍊子。 無論東條,還是閻錫山,此前都犯了同一個毛病,那就是過於高估雁門關守將王靖國的能力了。 人家都是特別擅長打仗,而我們這位王兄,卻是最不擅長打仗。 打仗時,布陣很重要,王靖國腦子都不動,把那麼多部隊站樁似的排列在原地不動,一副等著被動挨打的模樣兒。 你不動,自然就容易被對方看出破綻,東條兵團乘勢而入,從縫隙中一穿即過。 9月29日,東條兵團佔領了繁峙縣城。 繁峙在平型關的側背,東條佔領了這裡,顯然對平型關守軍造成了一定的威脅,但這個威脅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大。 事實上,佔領繁峙的,僅僅是東條兵團的一小部分先頭部隊而已,後面的大隊人馬根本還未趕得上來。 在它兩邊,盡是雁門關後的大量守軍,假使這時王靖國手段辣一點,兩個指頭捏過去,沒準就能把這幫人給捏死,從而重新堵住漏洞。 過於突前,既有可能迎來機遇,也可能面臨著巨大的危險,陳長捷本人就是再好不過的例子。 可惜王靖國太缺乏當機立斷的魄力,而更為可惜的是,晉軍主帥閻錫山甚至還不如他的部下。 9月30日,在得知後路可能為日軍截斷之後,閻錫山緊急召集各路將帥開會。 會上,傅作義提出了上中二策。 上策,就是兩頭兼顧,那邊殲滅繁峙之敵,驅日軍於雁門關之外,這邊定定心心地以綏軍和陳長捷為主力,再配合八路軍的抄擊,可一舉解決板垣師團。 可是除了傅作義、陳長捷等少數人之外,剩下來的晉軍將領幾乎皆為無膽之人,都嚷嚷著問,要是繁峙的日軍一時滅不掉怎麼辦,要是板垣很堅挺如何說,一旦雙方對峙起來,那我們的補給線豈不是要被切斷了。 對這些問題,傅作義也沒法回答。 打仗本來就有冒險成分,什麼都按照預定的想法走,穩穩噹噹,輕輕巧巧,那叫遊戲,還是得用黑客軟件暗中操縱的那一種。 上策無人喝彩,傅作義轉而極力向閻錫山推薦中策。 所謂中策,就是退一步,重點顧一頭,即由平型關原有守軍繼續堅守,而集結綏軍,趁突破雁門關的東條兵團人數尚少,且立足未穩,將其一掃而光,以解平型關後方之憂。 較之上策,中策風險要小得多,傅作義認為能被接受的可能性比較大,他甚至表示,願意請纓出馬,親率綏軍出征。 可以想見,以傅大將軍之威名與綏軍的作戰能力,此一擊,必能予以繁峙日軍致命打擊,如此,戰局將一片光明。 老閻動心了,可是他剛想點頭,一旁的孫楚馬上就叫起苦來,不行不行,平型關防守正面過寬,板垣勢大,若無綏軍相助,我們守不住哇。 血肉戰場方見英雄本色,帷幕裡的誇誇其談都算不得好漢,此時的“孫神經”可再無一點“必能阻其於平型關外”的豪邁了。 聽“軍師”這麼一說,老閻又猶疑起來,他轉過頭問傅作義:要不,先穩住平型關一頭再說? 傅作義本以為閻錫山會採其中策,未料對方竟忽然動搖,不由得大為著急。 不擊繁峙,安能穩住平型關,孫楚之見實不足取,“主公”應速速定奪才是。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於閻錫山,因為誰都知道,不管孫楚如何巧舌如簧,傅作義怎樣聲名顯赫,最後的定調者,有且只能有一位,那就是眼前這位“主公”。 只是“主公”早已六神無主。 繁峙要擊,平型關要守,哪一頭都得顧啊。 這時候最好有大批天兵天將下來,讓老閻接在手裡,撥一半到繁峙,再撥一半到平型關,可除了做夢,這樣的美事到哪裡去找? 快馬到,又有緊急軍情上奏。 奏報的是王靖國。 這位老兄沒有馬上調兵將日軍驅出繁峙,而是集中了一部分兵力到代縣。 代縣者,為繁峙之下首耳。晉綏軍要回太原,須先過繁峙,再經代縣,很顯然,這又是一個被動防守的陣勢。 可是這一軍情聽在老閻耳朵裡,卻讓他的整張臉都刷地變白了。 不是吧,難道代縣都守不住了,照此說來,我們的後路豈不是要全給截斷了。 也許明天早上,東條兵團的騎兵就會趕到代縣,把路口一堵,誰都跑不回去了。 老閻不會騎馬,只會騎驢,他按照山西驢的速度推算了一下,想想無論如何是跑不過日本人的汽車和東洋馬的,再不趕緊撤,就真的來不及了。 這時候的閻錫山,再也沒有在平型關殲滅板垣師團的雄心壯誌了,收縮防線跑路才最要緊,遂擊案起立:戰局無法補救,遲退將陷全滅。 我命令,全線撤退! 軍令頒下,傅作義和陳長捷皆為之失神嘆息。 苦戰半月,犧牲逾萬,眾將士艱苦忍耐,方迎來出關圍殲板垣的一線曙光,奈何因擔心陷於敵後,而坐失此良機乎? 要知道,此時的八路軍一直在敵後,人家也沒有受到什麼損失,概因此時無論是板垣,還是東條,力量都極有限,並不是想滅誰就能滅誰的。 就在晉綏軍全線撤離的過程中,板垣始終坐而望之,並未能急起直追,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經過前段時間的反复搏殺,關內進不去,關外又受到八路軍的襲擾,板垣師團已經疲憊至極。 板垣現在最擔心的是自己能不能脫困,建功是根本就不去想了。見前面的中國軍隊主動撤離,這才長出一口氣,我的媽呀,再晚幾分鐘,都要窒息休克了。 繁峙日軍很少,當他們看到大批守軍從城門口經過時,連眼睛都發直了。 要是這麼多人直接來攻城,誰能擋得住哇。 幸好不是來攻城的,只是過個路而已。 在“目送”晉綏大軍通過之後,日軍就像接收部隊一樣,跟在屁股後面“接收”了無人防守的代縣。 傅作義苦心孤詣想出的上中策,閻錫山都未採信,即如孫楚那樣大家一道守平型關的下策亦不能納,最後用的竟然是“全線撤退”這樣一個下下策。 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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