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2·華北風雲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阿甘一樣的人

在郝夢齡陣亡後,最困擾衛立煌的就是繼任者問題。 所謂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戰事又急如星火,如果說師旅長還可以由下級依次遷升的話,軍長由誰來代呢,這可是一副最重的擔子,不是誰都能挑得起來的。 衛立煌想到了傅作義,在他看來,只有這位綏遠抗戰時的名將才能坐鎮中央,接替郝夢齡。 傅作義此時正擔任預備軍總指揮,不過他說其實有一個人比他更合適。 這個人就是陳長捷。 那天,陳長捷忽然接到一個緊急電話,要其火速趕到位於紅溝的前敵指揮所。 問對方是什麼事,只說你來後自會明白。 去了才知道,郝、劉兩位軍、師長已同時陣亡,而傅作義向衛立煌推薦的中央區域防守總指揮人選正是他陳長捷。 陳長捷,福州人,畢業於保定軍校第7期。

在晉綏軍中,陳長捷是極少的非山西籍大將,因此受到同事的排擠乃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偏偏他在性格上也屬於古怪和不合群類型的,平時喜歡較真和琢磨事,而他較真和琢磨的通常又只有一樣,那就是打仗。 此人乍看文質彬彬,似乎很難把他與打仗聯繫到一起,卻具備很高的軍事天賦。如果你看過他寫的回憶錄,就會明白,這人就是一個指揮大兵團作戰的料,思路異常清晰,視野十分開闊,而且常有較為深刻的見解蘊藏其中。 他的記述是可以作為軍校指揮學專業教材的,我以為。 這是一個難得的軍事天才,不僅是人才。 可惜,在吾國的環境之下,天才這個名字往往就意味著悲劇的開始。 光會打仗,怎麼行呢? 說起打仗,傅作義亦十分了得,傅、陳二人後來也惺惺相惜,可傅能在綏遠打下一片天,成為一方小諸侯,那就不光是一個會打仗就能框範住的,其間的奧妙多了去。

可陳長捷除了擅長打仗以外,幾乎就是一個“呆子”,平時既不會看上司臉色,又不會逢場作戲,雖有突出的軍事幹長,卻顯得鋒芒畢露,在庸碌成風的晉軍將領中,幾如異類怪物一般。 陳長捷師可名之為“工兵師”,一向都是被閻錫山派去幹苦力活的,比如修建國防工事什麼的。部隊裡鋤頭釘耙倒是很多,唯獨缺的是戰時裝備,但它的實際戰鬥力,卻是晉軍中的翹楚,比晉軍其他部隊都要高出老大一截,即便威猛如綏軍各部,也鮮有可匹敵者,只是老閻不識寶,一直不予重用罷了。 南口戰役時,他救了湯恩伯;平型關前,若不是其他部隊不配合,差點就能斬板垣於馬下了。傅作義本人是英雄,自然也識得英雄,所以才會向衛立煌鼎力推薦。 天必降大任於斯人也,受命於危難之際的陳長捷即將登上的,是個人軍事生涯的又一高峰。

與對日作戰時,各個部隊或多或少都想保留自身實力不同,陳長捷每次打仗,都是脫光膀子乾,全力以赴,沒有一點藏著掖著的私心雜念。 他手上原有兩員猛將,在南口和平型關各折一個,換了別人,哪里肯這麼輕易就把自家好料都給抖摟出來,還花得一文不剩,也就一個陳長捷。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阿甘一樣的人,在我們這個盛產“聰明人”的國度,如此任勞任怨的“傻子”的確稀有。 阿甘說,生活就像是一塊巧克力,永遠不知道下一塊究竟是什麼滋味,陳長捷伸出手去,打開了屬於自己的盒子。 打開一看,觸目驚心。 隨著四位軍、師、旅長的戰死以及反攻南懷化的失敗,在無大將進行約束和協調的情況下,防守各軍幾乎全亂了套。 大批軍事人員從前線潰退下來,這些人裡面,傷兵情有可原,可讓人不堪的是,裡面竟然夾雜有偽裝的,還有的倒是真受傷了,卻並不傷筋動骨,只是怕死才溜了號。例如有個當團長的哥們儿,僅僅受了點輕傷,就哭哭啼啼地跑下場,導致留在陣地的那個團無人指揮。

鐵路既要運人,又要運彈藥糧食,運力本來就有限,前方這樣潮水般地一湧,必然導致接濟不上,開往太原的火車幾乎為之脫力。 一時走不了的人們擠在一塊,白天炊煙四起,夜晚燈火通明,日機在天上看到了,毫不客氣地扔炸彈下來,咣咣咣一頓炸,這個慘。 剛剛上任就敗象畢現,陳長捷,你不用上來了,還是直接下去吧。 果然,陳長捷往前線還未行得三里路,迎面就撞見一個旅慌慌張張地撤退下來。 哪裡走。 陳長捷一個眼色,隨從衛士們立刻拔出槍,把帶隊旅長給圍了起來。 郝夢齡儒將風格,雖也申明紀律,但見面多少會給人留些面子。與之不同,陳長捷說話卻直來直去,很少繞彎,他當著這個旅長的面就罵了起來。 你想往哪裡跑,是當著全國軍隊的面往後跑嗎,虧你的,不嫌丟臉?

給我衝上去,再下來,小心後果。 聽完訓斥,旅長的臉變得一陣紅一陣白,趕緊率隊回頭打衝鋒,把陣地重新奪了過來,而且從此未敢再後退一步。 陳長捷的立威不是光指著別人,他是先拿自己開刀的。 “工兵師”起家的四個團被他全部放在第一線——你們先擋在最前面,好讓我在後面從容布陣。 開始劃塊,你負責這塊,他負責那塊,部隊得拉上去,所有包括師旅團的高級指揮官也必須留在前沿戰壕,與士兵同命運,這就等於把李仙洲的做法推而廣之了。 陳長捷再次嚴令前線部隊,即使傷亡再大,也不得私自轉移陣地或向後撤退,叫守哪兒就守哪兒,一動也不能動。 這個時候的確不能再動了,倘若再動來動去,忻口就不用守了,板垣可以輕輕鬆松直取太原。

雖然自家已經做了榜樣,可還是有人不肯聽從號令。 原郝夢齡部隊的一個旅長拿著陳長捷下發的命令,氣哼哼地衝進了指揮部。 你這是什麼計劃? 陳長捷問怎麼回事。 這位旅長說,我的防線太長了,守不了。 因為是郝夢齡的手下,陳長捷忍了忍性子。 你看,現在部隊少,戰線長,大家都是這樣,沒有辦法,你就暫時勉為其難吧。 旅長還不了解這位新任指揮官的個性,陳長捷好言相勸,他卻反而來了勁,不管怎麼好說歹說,就是賴著不肯走,而且態度強硬,喋喋不休。 陳長捷勃然大怒,桌子一拍,好哇,你們郝軍長屍骨未寒,你就這麼猖狂,以為我管不了你是吧。 你不是說不能守嗎,行,那就等於說,閣下如今是廢物一個了,乾脆,斃了再說吧,來人!

衛士們應聲而入。 指揮部的大小參謀們,都沒想到陳長捷會對旅級軍官動真格的,那位旅長更是嚇得臉都白了。 他知道陳長捷要砍自己的腦袋並不困難。李服膺怎麼樣,人家還是堂堂軍長,閻老西的嫡系親信,說拿去祭旗還不就拿去祭了,你一個旅長有什麼了不得。 假如在古裝戲裡,這時候就得撲通跪倒在地,然後磕頭如倒蒜,口稱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可憐的旅長一個勁兒站在那裡發抖,不過好歹還知道學著念這幾句活命道白:部下錯了,饒我這一次吧。 軍中無戲言,陳長捷要嚴以立威,自然不肯輕易鬆口,圓場的事得由他的搭檔來。 陳長捷的參謀長見火候已到,忙上前解勸:這小子臨陣抗命,死100次都應該,不過看他的樣子,倒好像已經有些悔悟了,不如寄上他的人頭,讓他在軍中將功贖罪,暫時效命。

陳長捷這才揮了揮手,去吧,不過記住,軍法無情,一定得給我頂住打。 這位旅長僥倖保住腦袋,跑回陣地後,比前面那位挨訓的旅長表現還要賣力。 把當官的製住後,陳長捷隨即向前線將士約法三章,即“三不許退”:無命令不許退,輕傷不許退,彈盡援絕不許退。 執法隊立於作戰部隊身後,隨時監督執行情況,發現有違規者當場處決。 “陳氏三章”,似乎條條都顯得那麼不近人情,基本上就是說,你得跟陣地死一塊了。可是實用就是真理,自頒布“陳氏三章”後,戰場的混亂局面立刻為之一變。 道路不堵了,陳長捷親自指定車皮,說這幾節你們什麼也不要運,就拉人,把滯留和剛送來的傷兵給我集中送到後方去。 如此一來,大夥堵在一塊挨炸彈的事也少了。

在把幾條線都梳理清楚後,陳長捷開始與板垣展開了激烈的鬥法。 首先就是特種戰的較量。 日軍能在中國戰場上“戰必勝,攻必克”,說穿了,很多時候都是靠特種部隊給鋪路的,但在忻口戰場的中間區域,由於到處都是山頭,一片坑坑洼窪,坦克首先受到限制,無法充分發揮作用。 在前線,對中國守軍威脅最大的其實是火砲,別說普通士兵據守的工事,就連指揮所,也常常有被砲彈連窩端掉的事情發生。 某團有個戰死的連長,弟兄們不知從哪裡臨時找了口棺材,準備把他給埋下去。大家都說,這連長的運氣真不錯,前線死了這麼多人,比他官大的多的是,可誰也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很多人甚至抓把土,往臉上一蓋就算埋了。 真羨慕呢,一顆砲彈飛過來,咣,棺材和人化為飛煙,無影無踪。

鬼子的砲真是太毒了。 要說咱的大砲幹不過日本人,這在抗日戰場上也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是陳長捷發現,他可以加以改變。 因為晉軍的砲兵其實足夠強。 以前,除了防守不錯外,晉軍砲兵就名聲在外,在中原大戰時,更曾打得中央軍一度無還手之力。 到全面抗戰爆發,若單論砲兵部隊的絕對數量和質量,應以中央軍為最,但它的作戰區域太廣,沒有哪支部隊不需要砲兵配合,因此之故,被拆得零零散散,無法集中使用,其戰鬥力也為之大打折扣。 晉軍砲兵就不一樣了,由於戰場集中於山西一地,又因為閻老西喜歡藏“私貨”,所以此前別說拆了,根本就沒怎麼動用過。 忻口戰場,晉軍足足有九個砲兵團,包括日造山野炮、自產重砲在內,一字排開,看上去也是烏壓壓的。 砲彈不用愁,因為身後有一隻會下“彈”的“老母雞”——太原兵工廠,後者不僅能造衝鋒槍和大號手榴彈,還能出品山野炮和砲彈。 問題是,咱們這麼多炮,怎麼就壓不住東洋砲呢? 陳長捷發現,原因其實和步兵一樣:怕死。 在郝夢齡殉職的當天,一位砲兵營長就在砲戰中陣亡了。砲兵不是步兵,一般來說,步兵團營長戰死很常見,但砲兵很少有營長以上犧牲的,連排長都不多。 如此一來,大家就被嚇住了,結果,當兵的不敢進陣地,觀測所則離一線還有不短距離。 不到陣地怎麼發炮,不到一線如何觀測,都離日軍陣地遠遠的,難怪什麼也打不著。 陳長捷傳令到砲兵部隊,所有砲兵要全部進入陣地,守著自己的大砲,同時把觀測所移到前沿步兵陣地上去,並由砲兵營長親自負責觀測。 日軍砲兵開始不知厲害,仍和平時一樣,野炮四仰八叉地往露天一放,連偽裝都懶得弄,而且距離很近,在望遠鏡的觀測距離內,連指揮官的軍刀和肩章都看得一清二楚。 沒想到不知不覺之中,黑洞洞的砲管已瞄準了他們。 第二天早上,鬼子砲兵一覺醒來,還沒弄清狀況,便見百炮齊發,彈如雨落,頓時亂成一團。 快牽馬過來,把炮拉到後面去。 可是晚了,山西砲彈一排排地甩過去,把東洋馬和東洋砲全都送上了天。 抗戰以來,都是我們趴在坑道裡一聲不響地挨炸,如今也輪到他們吃苦頭,還債務了。 光讓晉軍砲兵頂上去還不夠,因為通常日炮不僅瞄準精確,而且射程也比我們遠,最好的辦法是把突前的日軍砲兵陣地給連根鏟掉。 在砲火下死打硬衝肯定不行,那樣等於白給,得出奇兵才行。 誰是奇兵,陳長捷把老傅的綏軍拉了出來。 參加忻口戰役的,照舊是傅作義的那兩隻“看門虎”,但是董其武已負傷下場,他一走,便只剩下了孫蘭峰。 奇襲任務,由“孫老虎”獨負其任。 綏軍幹這種活,已經是家常便飯,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程序。比如,每個人嘴裡要咬上手帕,這叫銜枚疾走,又比如,所有人左臂要另外纏一塊白布,那叫分清敵我。 放在其他部隊,保不准這裡忘一點,那裡錯一些,但是綏軍絕對沒有問題,因為那是人家的專業,吃的就是這碗飯。 夜色沉沉之中,孫蘭峰率部出發。 綏軍的奇襲確有獨到之處,當他們的前鋒接近日軍砲兵陣地200米時,對方哨兵仍毫無察覺。 那就對不起你們了。尖兵匍匐上前,然後猛然躍起,舉起大刀,咔嚓咔嚓,全給剁了。 這裡離中國軍隊的陣地還很遠,日軍砲兵們都在營中呼呼大睡,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睡夢中就被投進去的手榴彈給終結掉了。 到天色破曉,鬼子兵們被盡數殲滅,而陣地上的所有山野炮也被全部破壞——炮栓拉出來扔到河裡,砲膛和彈藥庫則用手榴彈引爆。 板垣做夢也想不到陳長捷會給他來這一手,步兵竟然還能偷襲砲兵。 幾天過後,你再拿著望遠鏡看,就很難再觀察到日軍砲位了。這幫傢伙自覺地把大砲挪到後面,從此再不敢輕易靠前轟擊,而根據炮聲判斷,其參戰火砲數量也比原來減少了一半以上。 這還導致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南方的淞滬會戰,日軍白天在砲火掩護下發動進攻,中國軍隊只能夜晚出動,可是北方的忻口戰役則不同,雙方砲戰半斤八兩,基本上是誰也不怯誰,於是雙方都只能過上了“夜生活”:白天相互對峙,到了晚上,步兵傾巢出動,鬥到死去活來。 地面的特種部隊佔不到什麼便宜,板垣只能召喚空中的特種部隊。 北方空戰,中方即使有那麼零星幾架飛機參戰,也不過是應應景而已。 地面部隊曾經看到有一架飛機冒著煙摔下來,起先還以為是日機被打下來了,都歡呼雀躍地上去圍觀,一看卻傻了眼,飛機上面有青天白日徽記,原來是自家飛機被擊落了! 這下不是飛機保護步兵,而是步兵得保護飛機了。大家集中重武器向空中掃射,以阻止日機俯衝轟炸,搶救受傷的飛行員要緊。 飛機在天上,綏軍再厲害,也沒法插上翅膀去逮它們,但是八路軍逮到了,這就是陽明堡機場奇襲戰。 抓住這些鳥的是除林彪115師外的另一個主力師——劉伯承129師,更確切地說是這位“紅軍軍神”麾下戰將陳錫聯所為。 陳錫聯想起打陽明堡的主意,其實還帶有一定的偶然性。 當時部隊正在行軍,飛機老在上空飛來飛去,這本來並沒什麼古怪的,不一樣的是,這批飛機會在附近時而出現,又時而消失,陳錫聯據此判斷,周圍一定有日本人的飛機場。 派人一偵察,果不其然,日軍用於支援忻口前線的陽明堡機場近在咫尺。 陽明堡機場原來還是閻錫山修的,他自己沒派上用場,卻讓鬼子給撿了個現成便宜。 由於這個機場是臨時性的,因此修得非常簡陋,除了一條跑道,幾乎是空空如也,日軍航空隊佔據這里後,也就把它當成個打尖的地方,什麼護衛隊、鐵絲網之類都沒有,要不然陳錫聯摸過去也不會這麼爽。 經此一戰,陳錫聯共燒毀和破壞日機24架,之後,日機便在忻口戰場的上空銷聲匿跡了幾天,讓前線將士大感輕鬆。 可是這樣的奇襲,並不是天天都有,而且除陽明堡之外,板垣在前沿還有一個臨時機場。 看到地面上晉軍大砲這麼“囂張”,敢大白天地對著幹,日機就拿晉軍砲兵陣地作為主要攻擊目標,有的陣地因此經常被炸毀。 得換個招了。 陳長捷告訴砲兵,你們白天不要打了,躲到山洞裡去,只要留人在外面觀測即可,看好哪些地方可能是日軍的臨時飛機場或起降點。 我們可以等到晚上再出來,但是每一次出來,砲兵陣地都要進行變換,以免遭到暗算。 終於在一個晚上,陳長捷抓住了機會,晉軍大砲朝板垣的臨時機場直轟過去。後者完全沒有防備,一批日軍正準備坐飛機降落,剛好與這頓砲彈粥不期而遇,活色生香,被煮到一塊,包括當官的在內,十幾個鬼子全都機毀人亡。 機場被炸毀後,板垣出動工兵才勉強修好,但是很快又遭到砲彈襲擊,前沿的臨時機場怎麼也恢復不起來。 由於那一陣日軍臨時機場連遭打擊,飛機損毀較大,並且缺少就近起降點,板垣的空中威懾力也大大降低。 限制了你的長,接下來就要發揮我的長,得讓你看看我的特種部隊有多厲害了。 陳長捷把所有山野炮和迫擊砲都集中到高粱地內,白天黑夜地猛轟一氣。 中國大砲由此大發神威,砲兵們脫掉棉衣幹都來不及,最後火夫和馬夫也跑過來,幫著一道搬砲彈和擦砲膛。 從太原發出的火車不停頓地向忻口運送砲彈,但仍時時感到不夠用,有時一天的砲彈,打到傍晚就沒了。整個忻口戰役,總共消耗了四萬多發砲彈,可以說把太原兵工廠幾年生產的砲彈全清倉甩賣給了鬼子。 當時在紅溝陣地前三到五里區域內,每天都處於一片火海之中,日軍衝鋒部隊要想通過這片“死亡區域”,不拿死人出來買門票是絕對辦不到的。 拿到第一張門票,仍然無法繼續通行,陳長捷的第二張門票是免費奉送的,不過卻是閻羅殿的集體參觀券。 迎接他們的,只有死亡。 除了炮火攔阻起到很大作用外,紅溝守軍的力戰不退,與陳長捷嚴明軍紀也有很大關係。在“陳氏三章”裡面,負輕傷是不准下火線的,而如果一支部隊犧牲很大,當官的卻一個人跑下來的話,那是必斬首無疑的。 一個團長實在吃不消,便打電話給陳長捷,問能不能撤下來休整一下。 陳長捷在電話中明確告訴他,準備與陣地共存亡吧,你今天戰死,我明天就在太原給你開追悼大會。 也有想僥倖的,一個副團長,左手被打斷了兩根手指頭,可是對照“陳氏三章”,這算輕傷,不能下去啊。這兄弟倒也聰明,他把手上的血抹在了額頭上——都打到腦殼了,還能說不算重傷嗎? 這位“重傷”的副團長,找了一個士兵作掩護,攙著自己,想混到後方的傷兵營裡面去。 那一腦袋的血,當時是騙過了執法隊,可是也不知哪個傷兵向執法隊舉報了。人家是真的受了重傷,自然看不慣這企圖蒙混過關的。 執法隊馬上追過去,驗明腦袋沒受傷後,乓的一槍就直接把他給撂倒在了路上。 這下子,真沒人敢“裝”了。 到後來,陳長捷親自帶著執法隊把守溝口,檢查傷兵,那些底下兵都打光了的光桿團旅長,就算受了輕傷,也都不敢下來,只能繼續趴在陣地上等援兵。 漸漸地,陳長捷在紅溝的指揮部有了一個新的名稱,叫做“鬼門關”,意思是跨過這道關,基本上就等於踏上了死亡之路,那些吃不消,想下來的官兵則把溝口稱為“閻王殿”,陳長捷榮任為“陳屠夫”,只要這個“屠夫”鐵筆一揮,執法隊抬手一槍,立刻讓你魂歸西天。 衝啊殺啊,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戰死總比挨執法隊的子彈強吧。 在北方戰場上,從沒有人見過陳長捷這樣執法嚴厲到幾近殘酷的指揮官。連晉軍將領都認為陳長捷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主義,倒是不善打仗的王靖國變成了“老成謀國者”。 進入紅溝陣地,等於到鬼門關來報到了,嚇得從後方調到忻口戰場來的部隊,沒有誰敢歸陳長捷指揮,都搶著到左翼或右翼去。 陳長捷不是瞎子聾子,他也並不是真的心堅如鐵,不食人間煙火,只是試問,面對板垣這樣的強敵,如果不拿出點非常手段,紅溝能守得住嗎? 大家都不肯來,背後的流言蜚語又這麼多,陳長捷也備感傷心和無奈,他轉而向王靖國提出,要不你來幹吧,我辭職。 聽說陳長捷要辭職,王靖國又急了,他也就會“老成謀國”,哪有那個膽氣上去“一將功成”。 他趕緊派人向衛立煌請示。衛立煌想了想,說這個好辦,以後調到忻口去的部隊,我都寫清楚,專用於防守紅溝,諒沒人再敢不去了。 衛立煌的措施果然立竿見影,陳長捷達到目的,從此也不再提請辭的話了。 不過畢竟還有不甘心的,比如有個叫陳鐵的將領。 陳鐵原在左翼,調到陳長捷這里後,被作為預備隊。 雖說是預備隊,可是誰都明白,那也是遲早得進入“鬼門關”的。 陳鐵出身於黃埔第1期,資格不算淺,他鼓足勇氣去找陳長捷,說我不想當預備隊。 陳長捷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告訴他,不想當預備隊也行,那你就直接上去守陣地吧。 聽得這句話,陳鐵的整個腦袋都要炸了。 我沒來之前就听說了,紅溝陣地上一個師防一天就不能再打了,我只有兩個團,看這情況,最多也只能守一天。因此,我不同意這個方案! 陳長捷一瞪眼,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怎麼樣,想避戰嗎,別以為我不敢執行軍法。 陳鐵漲紅著臉,咬了咬牙,橫豎都是一個死,我願意主動進攻,去收復失地。 陳長捷同意了。 陳鐵拂曉出擊,從日軍手里奪取了陣地,而他果然也很爭氣,在那塊陣地上堅守不止一天,而是超過了十天。 為了固守紅溝的山頭陣地,陳長捷陸續調集部隊達到一百個團,近15萬人,堪稱北方最早的“百團大戰”。最激烈的一天,竟有11個團被打光的紀錄! 楊虎城被迫出洋後,他的陝軍(第17路軍)被改編成中央軍系列,此時一部分也加入到紅溝戰場。 陝軍裡面有個娃娃連,顧名思義,連隊裡面全都是娃娃,當然他們不可能是那些家境殷實人家的孩子——但凡家裡還能過得去,誰肯把自己年齡尚幼的小孩送去打仗。 這個娃娃連,實際是吸收流浪和窮苦兒童所組成的,算得上是個“三毛連”。 “三毛連”是為今後打仗儲備兵員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放到第一線去。可是既然上來了,肯定也要讓他們看一看戰爭場面,見識一下,所以指揮官就把這些三毛放在二線,讓娃娃們只看不打。 然而戰場上的情況是瞬息萬變的,由於友軍部隊被日軍突破,一股鬼子竟然鑽進了二線,“三毛連”的陣地變成了一線,而且由於距離較近,必須拼刺刀。 如果“三毛們”扭頭就跑,誰也不能責怪他們,因為畢竟是一群孩子,從沒有打過硬仗,可是這樣一來,前面的部隊就要被鬼子包抄了。 好一群陝西娃娃,像黃土高原一樣的硬氣,竟然死戰不退。一個年幼的小兵,由於個小力弱,被一大個兒鬼子兵刺倒在地,臨死之前,他人倒槍不倒,依然直搠過去,愣是把衝過來的鬼子也挑了個透心涼。 結果,進入二線的日軍沒嚇退“三毛連”,自己卻被陝西娃娃兵給打垮了。 這是真正的大血戰,即使你使用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這些詞彙都沒法形容它的慘烈。 陳長捷的一名參謀到前線聯絡,親眼看到敵我陣地之間的一座山溝裡,竟然已經被累疊的屍體完全鋪滿,景象異常陰森恐怖,真宛如人間地獄一般。 剛剛都還是活生生的人啊,即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看到這一幕,也會禁不住兩股戰栗。 本來戰場是要進行清理的,可是雙方誰都不敢下去清理,都害怕一腳踏上去,自己也會很快成為其中的一員。 殘酷的戰爭,把生命的價值高度貶低了,死去的人們,好像一腳踏上去就能踩死一堆的螞蟻。 今日之紅溝,已非生人境矣。 然而,即使置身這樣的境地,也時見人的尊嚴在閃光。 一個連長在起身投彈時,一顆子彈從側面射來,什麼地方你不能射,偏射屁股,說都不好意思說,送下來搶救時,不管多疼,這個連長始終一聲不吭。 一個排長挨了炸彈,下頜被炸碎了,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包紮傷口,而是掏出身邊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個兒。 一照,完了,好好一帥哥被整得不像個人樣,以後還怎麼討媳婦。 死了算了,掏出手槍,乓的一聲自我了結。 陳長捷親自督陣的執法隊,六親不認,對誰都不買賬,但只要見到綏軍中一支佩有“黃王團”臂章的部隊,即來去自由,從不過問。 這個團的自我要求,比陳長捷還要來得高,輕傷是絕不肯下火線的。他們到後方,除了裹傷再戰,就是去取彈藥。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