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2·華北風雲

第15章 第十五章放還是不放

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似乎已經誕生,只需要等西安方面開會正式通過一下就行了。 但是第二天波瀾再起。 東北軍內部先起反對之聲。這個內部主要指的不是王以哲、何柱國這些“老人”,而是新近崛起的“少壯派新人”,比如在臨潼負責扣蔣的孫銘九。 西安事變之前,孫銘九不過是張學良手下衛隊營的營長,屬於大內侍衛的角色,在東北軍將官中原本是排不上號的。但西安事變過後,他已儼然成為少壯派的首領,連張學良的話似乎也可聽可不聽了。 從少壯派的角度上來說,既然大家都是靠捉蔣扣蔣“一舉成名”的,一旦放蔣介石回去,無疑就是縱虎歸山,這老頭子能不尋機進行報復嗎?所以堅決不能放。 這邊張學良剛把昨晚的情形複述一遍,那邊會場上就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

有人問道:姓蔣的說得好聽,誰知道他會不會真的去做,有什麼具體保證嗎? 張學良此時已抱定和平釋蔣的宗旨,周恩來的支持和蔣介石的讓步都讓他更加堅定了這一想法,眼看騎虎難下的局面即將走出,卻意外地遭遇到了來自自己內部的阻力,不由得又急又氣。 他聽後馬上逼視對方:你們要什麼保證?你說!你說! 語調之激烈一反往常,使屋內氣氛立時緊張起來。 如果放在從前,以少帥在東北軍中之權威,此時眾人就應該噤聲了。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雖然說話的人也感到有些慌亂,卻沒有一點要退縮的樣子。 你不是讓我說嗎?那我就說給你聽聽。 蔣介石所有答應的這些事,不能等他到南京後再做,在西安就要實現,有一件他沒有做,我們就得不到保證,也就堅決不能放人。

張學良心裡很清楚,這些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你們要知道,我們發動這次事變,對蔣介石的打擊已經夠大了,他自己的地位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如何履行諸位的要求。現在最重要的,是幫他撐起面子,恢復其領袖威信,讓他“好見人,好說話,好做事”。 但不管張學良怎樣解釋和說服,雙方都難以達成一致,最後會議不歡而散。 會散了,卻並不表明眾人的情緒會散。 有少壯派軍人憤然出言:西安事變是我們大傢伙提著腦袋幹的,早已不是他張、楊兩個人的事了。 哦,你們想捉就捉,想放就放,鬧著玩的吧。如此做法,置我輩生死於何地。 聽到這些話,少帥的神經立刻緊繃了起來,他生恐蔣介石有個三長兩短,趕緊把原來負責看管蔣介石的孫銘九衛隊營調開,轉而由其他侍衛部隊接任。

與東北軍相比,第17路軍的反響更為強烈。蔣介石幾次三番在西北搞“拆遷”,明里暗裡催著要他們挪窩,擺明就是不想讓人過好日子,所以其中下級將領都對蔣介石恨入骨髓,頗多“報復思想”。 東北軍說要“保證”,第17路軍卻說要什麼保證,一顆“花生米”了結不就得了。 要不是張學良有所提防,很早就與楊虎城商定,把蔣介石移到自己看管的區域,後者現在是不是尚有命在,還真是得兩說的事。 受到部下的影響,原本在釋蔣問題上就猶豫不決的楊虎城開始動搖了。 張、楊合作,楊虎城常有“齊大非偶”的顧慮。 什麼叫“齊大非偶”,這是一個典故。 說春秋時候,齊國國王想把女兒嫁給鄭國太子。當時齊是大國,鄭是小國。按道理,這應該是一個讓鄭國太子受寵若驚,備感榮幸的一件事,但這位太子出人意料地婉拒了送上門來的好事。

理由便是:每個人都有適宜自己的配偶,齊大鄭小,門不當戶不對,我是配不上您家公主的。 此典故收在《左傳》上,想來作者左丘明老先生對鄭太子是很讚賞的。 都是男人嘛,誰娶老婆也不希望總被對方壓著一頭,那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東北軍無論兵員還是武器糧餉,都遠超第17路軍,這樣的合作夥伴從某種程度上就是對你的一種潛在威脅。 兩廣事變之初,張、楊原計劃通電響應,但對陳濟棠能否成功,兩人心裡都無勝算。商量的結果,是由張學良到南京去拜訪老友宋子文。 拜訪是假,摸底是真,因為宋子文了解很多外界所不知曉的軍政內幕。 不探不知道,一探嚇一跳。原來蔣介石已經在江西搞定了余漢謀,陳濟棠垮台要不了多長時間了。

這下,響應是肯定不能夠了。摸到底後的張學良並沒有馬上返回西安,而是到上海的花花世界去轉了一圈。 可你老兄倒是透個底給楊虎城啊,他卻沒有。一直在西安翹首南望的楊虎城既見不到人,又看不到信,還以為張學良去蔣介石那裡告了密,急得眼睛都生出了毛病——如果東北軍和中央軍合起來對付第17路軍,後者只有完蛋一途。 直到西安事變發生前後,楊虎城還是邊合邊疑,十分謹慎小心。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在張學良一度遲疑時,露有懼色了。 在對待已淪為階下囚的蔣介石的態度上,張、楊也分歧很大。張學良雖然扣蔣,但屬萬不得已,南京的政要首腦裡面,他和蔣介石還是最為親近的,所以西安事變後,他對蔣介石仍是“執禮甚恭”,不敢有過於失禮的地方。

蔣介石被扣,空下的位子自然有人惦記。比如國外的汪精衛就正在加緊往國內趕,在蔣介石缺席的情況下,他極有可能重新掌控南京政府。汪、張早在長城抗戰前就有過勢不兩立的衝突,蔣、汪兩個人,如果你一定要張學良從裡面選一個出來做頭的話,毫無疑問他只會選蔣。 一邊是外界並不支持扣蔣行動,另一邊是蔣介石的位子將可能被汪精衛或其他人所取代,這時候的張學良就非常希望能盡快釋蔣。 宋美齡剛到西安時,張學良就當著她的面表示,自己一不要錢,二不要地盤,只要“委員長”同意領導抗日,簽不簽字都可以。 張學良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別說蔣介石死也不肯簽字,就算簽了,真有那麼大的作用嗎? 要知道在南京政府,蔣介石雖然權勢日重,但說出來的話也並非絕對聖旨,就算在國民黨內,他的反對派也有不少。更何況,蔣介石既處於被扣之中,南京的要員們日後完全可以以蔣介石簽字系“出於脅迫”為由,對所有條件予以全盤否認和推翻,都用不著蔣介石自個兒出來反悔。

正是出於這些考慮,張學良本身對簽字其實並不熱衷,他相信的,還是自己與蔣介石的“君子協定”。 張、楊之間最重要的分歧在於,楊虎城主張要么不扣蔣,扣了就不能輕易放,縱然關著不殺,也絕不給其以東山再起的機會。張學良則以為,既然蔣介石已答應了中共的調停條件,應立刻予以釋放,且繼續擁其為領袖。 在是否釋蔣的問題上,張、楊爭著爭著就大吵起來。 張學良情緒激動:我們開始為什麼要發動西安事變,還不是要停止內戰,讓“蔣公”領著我們抗日嗎,現在他都答應了,你為什麼還要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呢? 楊虎城也不再隱瞞自己的觀點,氣憤地對張學良說:在沒有獲得任何保證的情況下,你卻同意讓老蔣就這樣一走了之,他回去後肯定會讓你我人頭落地的。

張學良則完全不同意自己搭檔的看法:如果我們接受他的領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怕擔責任,那政變的完全責任由我來負好了。 說著,少帥忍不住冒出了一句氣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果不能政治解決,張某將獨行其是! 到這個時候,兩人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氣了。楊虎城一甩手,拂袖而去。 一旁的周恩來眼見張、楊幾乎要鬧到決裂的程度,趕緊上前勸解,讓張學良少安毋躁,大家可以慢慢再商討。 張學良意識到,在西安的“三位一體”中,他和楊虎城分居天平的兩頭,周恩來的態度顯得最為重要。 這天晚上,在張學良的陪同下,周恩來來到了蔣氏夫婦居住的宅院。 此時蔣介石躺在床上,因為病痛而動彈不得。當周恩來進屋時,四目相對,兩人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彼此熟悉的地方——黃埔軍校。

十年過去,已顯蒼老的“蔣校長”仍稱“週主任”為部下,而“週主任”也表示,只要“蔣校長”不再“剿共”,不光他本人仍然是部下,即如紅軍,亦可聽其指揮,直接開赴抗日前線。 知道蔣介石需要休息,周公很識趣地聊了幾句就退了出去。雖然初次相見十分簡短,但無疑極其重要,因為它實現了國共領導人在多年為敵後的第一次握手,也見證了雙方的誠意。 這稱得上是一個好的開頭。 1936年12月25日。這一天對蔣氏夫婦具有特別意義,因為當天是西方的聖誕節。他們很希望藉此“吉兆”盡快離開西安。 可還是走不了。 這是南京主戰派定下的最後一天,這一天過去,對西安的總攻就要開始了。 宋美齡決定再次勸說張學良。 你知道嗎,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如果還不能放“委員長”回京,中央軍肯定是要發動大舉進攻的。到時,我等固死,你也不能獨存。

不如今天就把我們放掉吧,就等於送國家一個“無價之聖誕禮物”。 張學良很是為難。 鑑於楊虎城不肯放蔣,他已準備必要時不惜用兵了,可是比較困難。 若以總體實力而言,東北軍或許強於第17路軍,但在西安一地,張學良掌握的部隊卻並不比楊虎城多,不僅城門由後者負責把守,城外更有第17路軍九個團,而東北軍僅有一個團。 一旦雙方打起來,楊虎城是完全可以先下手為強,把蔣介石扣起來再說的。 張學良便找到宋子文,哥倆共同商討如何才能擺脫窘境。 能不能把蔣介石秘密帶到機場,乘他人不備,突然飛離西安? 這個設想馬上就被他們自己給推翻了。 太危險了。楊虎城肯定已經把這裡嚴密監視起來,我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說不定還沒等到機場,蔣介石就要落在他手裡了。 再想。 張學良忽得一計,喚作“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我們可以讓宋美齡和端納先走。其他人問起,就說停戰期不是到了嗎,他們是到南京交涉,以便延長停戰期的。 只要這邊轉移了視線,那邊就可以給蔣介石化個裝,藏在汽車裡混出去,直接送到東北軍營地,然後大家再在洛陽會合。 宋子文覺得如果實在沒有辦法,也只得如此。但是宋美齡堅決反對。 知夫莫如婦。沒人比她更了解老蔣的脾氣了,那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怎麼肯把臉畫得跟個花臉貓一樣逃出去呢。萬一在城門口被查出來,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更何況,蔣介石背部還在華清池受了傷。就算能僥倖從城裡混出去,西安到洛陽,那可不是一點點的路程,坐著汽車這麼顛過來簸過去的,那兩根老骨頭還不都得給拆散了。 所以宋美齡說,一定要讓蔣介石坐著飛機公開走,要是做不到,還不如一起死在西安算了。 事到如今,張學良簡直有些技窮了。 要坐飛機,還要公開,靠我一個人斷然是沒這麼大能量的,還是請周公來幫忙吧。 於是,蔣、週便有了第二次談話。 這次談話,雙方都從容了許多,也更具目的性。 蔣介石知道此番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所以話語極為懇切:你知道嗎,即使在“剿共”的時候,我也一直是記掛你們這些中共要人的,包括你,包括那些黃埔學生,畢竟都曾經是我的部下嘛。 我跟廣西的桂系怎麼樣,差不多也打了七八年。可是說好就好了,我對他們“施以仁懷”。對你們,我也一樣啊,肯定會慷慨對待的。 蔣介石甚至表示,只要紅軍對他“效忠”,可以享受和中央軍一樣的待遇。具體細節,以後可以在南京直接談。 一旁的宋子文趁勢插嘴,希望周恩來施以援手,讓蔣介石迅速離開,否則再耽擱的話,只會讓局勢進一步複雜和惡化起來。 周恩來答應了這一請求。 事實證明,蔣、週的二次談話極其重要。如果周公不在關鍵時候扮演關鍵角色,出面說服楊虎城釋蔣,後者是很難安然無恙回他的南京城的。 在苦等消息的過程中,蔣氏夫婦著實受了不少罪,他們幾乎是在煎熬中度過的,不知道前方等待他們的究竟是福還是禍。 從11點半等到2點半,再從2點等到3點,兩人注視著屋裡的電話,那裡始終沒有傳來他們需要的喜訊。 忽然,宋子文跑了進來——楊虎城終於被說服了。 接著進來的是張學良。 現在天已經晚了,要不明天早上飛南京吧。 宋美齡一躍而起:還等什麼等,等他們改變了態度再來抓我們嗎? 馬上走! 高興歸高興,要離開西安的心情也未必不比宋美齡更急切,但此時蔣介石想到了更深更遠的地方。 這楊虎城雖然暫時被說服了,答應放我一馬,卻沒有說什麼時候讓我走,要是他又忽然反悔了,或者等我的飛機上了天,再在下面玩陰的,給我來上一炮怎麼辦。 所以在跑路之前,一定得先把姓楊的給穩住。 與自己老婆比起來,蔣介石的心機終究還是要深沉得多。 走都要走了,他還把張、楊叫過來“訓話”,不過沒有責備,只有寬慰:儘管西安事變屬於“叛變行為”,但我已經原諒你們了,答應的事也都會一一照辦。 說是給兩個人“訓話”,其實大部分都是講給楊虎城聽的。 蔣介石知道楊虎城意在“經略大西北”。西北,這是多重要的一塊地兒,捨了身家性命也絕不能放手。可是現在你還在人家槍口底下,言不由衷就是必然的了。 他告訴張、楊:我把西北交給你們了,將來打算搞一個西北五省的統一軍事機構,讓你們負責。 這就叫投其所好。說白了,就是騙人。要是蔣介石真有此意,哪用得著請周恩來幫他從中斡旋。 前腳把張、楊送走,後腳蔣氏夫婦一班人就趕緊去機場。到了機場一看表,已是下午4點。 正要登機,忽然有一個人急如星火般地趕來。 這個人如果是楊虎城,蔣介石的心就得懸在那裡了。幸好不是,是張學良。 事實上,當天就釋蔣的決定,都是張學良根據蔣氏夫婦的意見,在很短的時間內確定下來的,乃至於“三位一體”中的楊、週均毫無察覺。 直到被叫過來“訓話”之前,楊虎城還不知道當天就要釋蔣的消息。來了之後才發現,蔣介石馬上就要上車去機場了。這是什麼意思? 張學良低聲告訴他:現在就放蔣走。 楊虎城愣住了。 不滿幾乎是一定的。放我是同意放了,可是什麼時候放,你總得事先跟我們商量一下,知會一聲吧。 可是當著蔣介石等人的面,這話還不怎麼好說,更不能跟張學良爭論,只得硬著頭皮一起聽“訓話”。 應該說,蔣介石沒有像他老婆說的那樣,拔腳就溜,而是執意作“臨行話別”,並在話裡暗示要把西北交給張、楊,對穩住楊虎城多多少少是起到一點作用的。 此時如果後者突然翻臉,把兵派到機場,阻止飛機起飛不是沒有時間。 在回去的路上,楊免不了要嘀咕幾句: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就作出這麼大的決定,周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張學良則是一臉無奈:今天不走不行啦,你也看到了,我們下面還有這麼多人不同意釋蔣。夜長夢多,不知道會出什麼大亂子呢。 讓楊虎城更感鬱悶的一件事發生了。 張學良說他要親自送蔣進京。 不會吧,我們肯送佛已經不錯了,你幹嗎一定要送到西天呢? 但張學良決心已定,他當即寫下手令交給楊虎城,言稱自己不在,東北軍即由其一體指揮——當然楊虎城實際上仍然指揮不了東北軍,這也是後來“三位一體”分裂的原因之一。 見張學良如此,楊虎城也無話可說,只得眼睜睜地望著他離去。 等到“三位一體”中的另外一位——周恩來聞訊趕到機場時,飛機早已遠去。 周公黯然神傷,仰天長嘆:何必擺隊相送,還要負荊請罪呢,你會吃虧的。 在獲悉張學良親送蔣介石赴京後,他的幕僚們始而愕然大嘩,繼而垂頭喪氣。有人甚至憤而說出了“豎子不足與謀”這樣的話。 謀臣尚且如此,將官就更不用說了,東北軍內部一片沮喪。 歷史聽到了嘆息和怨言。 然而如果我們願意從張學良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就會知道“負荊請罪”並非完全出於其一時之衝動。 當時國內外輿論對西安事變大多不予認同,對張、楊更是群起而攻之,這一點張學良雖人在西安,卻時時刻刻能夠感受得到,並背負了很大的精神和心理壓力。加上扣蔣放蔣又爭執這麼長時間,外界對張、楊惡感更甚,在兩人發動西安事變的動機上不會不進行質疑,張學良確實有表白自己的必要。 另外,他也需要彌補自己與蔣介石的私人感情。 國民黨內為人處世,表面靠制度法令,其實大部分還是要依賴彼此的私下交情,不然的話,也不會兄弟帖子到處亂飛了。蔣張曾經是中央和諸侯關係的典範,可是一個西安事變,“最愛的人傷我卻是最深”,張傷了蔣。雖然由於力主放蔣,二人關係已出現緩和,但張學良肯定認為僅此還不夠。 親自陪同蔣氏進京,完全可看成是一次感情的投資。 飛機還在飛行途中,飛機上的人則是心境各異。 蔣介石躺在機艙唯一的長沙發上,他雙目緊閉,臉色憔悴,看上去,絲毫沒有脫險後的那種喜悅和興奮。 除了身上有傷,病痛未癒外,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相比於蔣介石,其他人則要輕鬆得多。 宋美齡看著窗外,雖然疲憊,但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微笑。 他們夫婦終於又可以在一起了,不管今後如何,這都是一件值得額手相慶的特大喜訊,這個聖誕節,上帝實在是太照應他的子民了。 張學良的心情也算是好的,他甚至一度閉著眼睛昏昏欲睡。 到洛陽時,天已黑了,由於事先並沒有通知洛陽方面,因此少帥命令飛行員在洛陽機場上空盤旋一兩圈,以便讓地面的人知道他們要降落。 飛機降落,張學良看到無數學生和士兵朝這裡湧來,只是他們對待飛機上的人的態度卻涇渭分明。 宋美齡第一個邁出艙門,人們駐足立正,當她的雙腳著地,更是得到了英雄般的敬禮,有兩名軍官上前來攙扶她。 張學良就跟在宋美齡身後,可是他得到的待遇卻完全不同,剛剛站穩,便有四個士兵拿槍對准他,其中有一個甚至露出一臉憤怒的表情,聲稱要開槍殺了他。 宋美齡聞言,立即回頭:不許這樣,讓他一個人走! 最隆重的當然是對待蔣介石。 他被攙扶下飛機,前來問候的人們排成歡呼方陣,有的人把帽子拋向空中,有的人眼裡閃著淚花,有的人則已是喜極而泣。 在西安時,雖然宋氏兄妹曾反復安慰蔣介石,說你的聲望不僅沒有因為西安事變而下降,反而還因禍得福,像坐著直升機一樣升了上去。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誰能信呢。 在洛陽的這個晚上,全信了。 洛陽萬人空巷,鳴炮慶祝,以致店舖裡的鞭炮都被人搶售一空,不是“洛陽紙貴”,成了“洛陽鞭炮貴”。 這叫什麼,這叫民意,蔣介石真正成了無人能撼倒的“領袖”。 毫無疑問,此時張學良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對眼前的這一情形,他不是完全沒有預計,只是沒有預計到會這麼可怕。 爆竹在腿邊炸響,彷彿炸響在心靈深處。 人們都在慶祝,都在歡呼,沒有人再去理睬那個孤獨失意的人。 蔣介石不願在洛陽多耽擱,於是第二天早上,他們一行便再飛南京。 當然不可能再讓張學良這個“叛逆”跟“領袖”坐一塊兒,於是五個人分兩撥,蔣氏夫婦和端納坐一架飛機,張學良和宋子文坐原來那一架,同時有軍用飛機護航。 給張學良開飛機的,是他的美籍私人飛行員。人們對張學良的極度敵意,都被他看在眼裡,也急在心頭。 在往南京的途中,忽然刮來了一場沙塵暴,滿天捲起翻滾的黃雲。張學良的座機是美國波音飛機,性能優越,很快就將護航機甩下了一大截。 這時飛行員悄悄對張學良說:也許我們不去南京最好。 不去南京,他可以帶主人回包括西安在內的任何一個地方——連他這樣的老外飛行員都能看出,張學良如果到南京,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然而少帥表現出了超常的冷靜。 沒關係,你繼續往南京飛,如果有人要殺我,讓他殺吧,我不在乎! 飛機停在南京軍用機場。飛行員回頭望去,少帥的臉上已是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就好像子彈打在身上也不會躲避。 正如所料,洛陽的一幕再次重現在南京,機場上已經有一大群荷槍實彈的士兵圍了上來。 張學良站在機艙門口,他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將是一種什麼命運。 飛行員一把拉住他:小心…… 張學良轉過身,忽然落下淚來。 在洛陽,那麼困窘,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可是當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落淚了。 這個世界還有人記得你,沒有拋棄你。 張學良伸出雙手,跟飛行員握了握。 謝謝,非常感謝,非常感謝!現在我們就再見,無論我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走出幾步,張學良又回過頭去,再一次默默地握了握飛行員的手。 然後,他昂著頭,穿過人牆,走向別人給他安排好的歸宿。 1936年12月31日,南京軍事法庭當庭作出宣判,判處張學良有期徒刑10年,剝奪公權5年。 第二年,南京政府發布特赦令,但仍將其交由軍委會嚴加管束。 即使如此,這個年輕人還有希望,真正讓他絕望的是隨後發生的“二二兵變”,東北軍自相殘殺,四分五裂,西安的“三位一體”也隨後瓦解。 張學良為此帶信給於學忠:話不知從何說,淚不知從何流。 從此,他徹底失去東山再起的機會,開始了漫長的幽居生涯。 張學良晚年總結一生,曾無限感慨地說:我的生命從21歲開始,到36歲結束。 21歲,他向父親張作霖提出整軍經武的一攬子計劃,在奉軍中嶄露頭角。 36歲,發動西安事變…… 他曾經風流倜儻,曾經權傾一時,曾經萬人景仰,也曾經擁有數不清的朋友,後來,這些都一一離他遠去。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命運像早已設置和安排好的一樣,它會讓你感覺擁有一切,又會同樣毫不留情地把這一切都從你手中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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