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2·華北風雲

第14章 第十四章情義無價

雖然暫時阻止了進兵,可是宋美齡的心情並不因此而輕鬆。 那些勸她不要冒死涉險的話,往好了說是為其安全著想,聽著卻著實讓人不是滋味,似乎蔣介石真的已經兇多吉少了。 毫無疑問,悲戚和失望,黯淡和愴然,會一次又一次地襲擊這個不幸的女人,但她必須挺住。 由於自己不能親往,在經過同意後,宋美齡決定派洋顧問、澳大利亞人端納前去西安打探情況。 端納以前也做過張學良的顧問,經過這位老外的從中交涉,西安方面答應放人,不過放的不是蔣介石,而是扣押的人質之一——政府要員蔣鼎文,後者告訴大家:蔣介石還活著! 這當然是一個好消息。 然而宋美齡的心仍然懸在那裡:現在活著,不等於可以永遠活著。 她料定張楊在無力抵禦中央軍,又被四面圍困的情況下,一個最大可能就是乘飛機攜蔣出逃。

說起飛機,宋美齡可不是一個外行。她自己也乘機去過西北,知道那里大多山地崎嶇,飛機很難著陸,而像樣一點的飛機場,又盡為中央軍控制,張學良的座機去不了。 如果一定要飛,能飛往哪裡呢? 很可能是陝北蘇區。 這個念頭讓她坐臥不寧。 她準備再次去西安,但在即將登機的最後一刻,卻又被拉住了,不過這一回並不因為她是“一般婦人”或“普通國民”,恰恰相反,她的身份和地位已經恢復到了“特殊國民”。 蔣介石還活著,這就意味著,她的老婆仍然是那個供大家仰望,且無人敢得罪的第一夫人,豈能輕易犯險! 代宋美齡飛赴西安的,是主和派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宋美齡的哥哥、蔣介石的大舅子——宋子文。 說起來,這宋家當年真是了不得,估計也要300年才能出此一家。除了湧現出兩個第一夫人、一個準第一夫人外,宋子文也是一個能靠自己混飯吃的牛人,他和姐夫孔祥熙不僅都被稱為民國財神爺,還都以政治家的身份進入政府最高層,擔任過行政院院長或代理行政院院長。

對大舅子能在這個時候冒死到西安來搭救自己,蔣介石起初並無心理準備。 宋子文和孔祥熙,雖同為蔣之內戚,也都善於理財,但蔣介石素來喜孔惡宋。原因是宋子文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幾乎每個毛孔都洋化了,平時最喜歡講的就是洋人那套規矩,而這個讓蔣介石極其頭大。 蔣介石自己儘管不斂財,可他得花錢啊,有的究竟拿去作何用途還不能明講,得意會。偏偏宋部長既不能意會,也不願配合,總是要翻來覆去地問:這錢你拿去做什麼用? 或者乾脆挑明:錢款從哪個賬戶上撥,匯到哪兒去? 這能都跟你講嗎,蔣介石感覺自己難受得要命,就好像伸手向人乞討似的。 孔財神就不同了。這兄弟立場擺得很清楚:我就是蔣老闆的賬房先生而已,錢反正都是老闆的,他拿去幹什麼用,給誰不給誰,跟我有什麼相干,我只要知道他啥時候要,隨時能把銀子取出來給他就行了。

如此一對比,蔣介石就認為宋子文是故意在跟自己對著幹,所以兩人經常發生言語甚至肢體衝突。就在西安事變之前,他們還曾為軍費開支超額的問題而大吵過一架,差點就動起手來,弄得宋子文負氣出走。 現在誰都知道西安城裡最危險,誰肯輕易跳此火坑? 看來吵歸吵,鬧歸鬧,還是情義無價啊。 蔣介石百感交集,幾乎說不出話來。等到看到老婆帶來的字條,說要是宋子文三天內回不了南京,就來跟自己同生共死之後,情感上再也繃不住,失聲便哭了起來。 強人,原來也是挺脆弱的。 談起如何脫險,蔣介石的打算仍然是以戰逼和,即外面的中央軍只要逼得越緊,張、楊就可能越軟弱。 但宋子文的感覺完全不同。通過與張、楊的談話以及對西安城內氣氛的觀察,他兜頭給自己妹夫澆了一盆冷水,忠告他:正因為外面逼得急,張、楊才更可能走向極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看你還是不要硬頂為妙。

從宋子文說話的語氣中,蔣介石察覺出了異樣,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因此當張學良再次來看他時,態度已經明顯軟了下來。 不過讓張學良哭笑不得的是,都這時候了,蔣介石竟然還想使避實就虛之計。 他主動提了兩條,一為允許東北軍開往綏遠抗日,一為改組陝西省政府,由楊虎城提名人選。 但對於張、楊最關心的政治條件,蔣介石卻推託說應交南京方面討論,因為光他一個人說了不能算。 這話就只能騙騙小孩子和不諳中國國情的老外,誰不知道在南京政府,只要你蔣介石點了頭,什麼大會都只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張、楊不滿意,蔣介石不答應,宋子文亦覺一籌莫展,他決定立即和端納一起返回南京。 蔣介石是在睡夢中被大舅子叫醒的,得知對方馬上就要走,不由得心頭一驚。

事實上,宋子文急著要離開這一是非之地,並不是為了保命,倘作如此想,這位財神爺就不會隻身到西安來了。 他急著回南京是要找破局之策。 曾擔任過代理行政院院長的宋子文不光會理財,同時也諳熟國情,具備很高的政治眼光。此次西安之行,讓他得出了與南京的主和主戰兩派以及蔣介石本人都截然不同的判斷和結論。 主和派說,可以離間張、楊的關係,但宋子文分明看到,這兩人雖然在一些問題上態度不一,但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尚無翻臉相鬥的可能,而且兩軍官兵對發動西安事變都持支持和擁護態度,也就是說,扣蔣至少在西安是得民心、順民意的。 主戰派說,只要大軍出動,東西夾攻,西安將很快被攻下,而蔣介石也能因此脫險。 宋子文則認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東北軍、第17路軍和紅軍已經結成“三位一體”,這是一個令人生畏的軍事集團,雖然西安比較難守,但他們可以退至廣大的陝北蘇區,到時三軍用命,加之憑藉西北的有利地形,守個把月絕對沒有問題。

對於蔣介石以戰逼和的策略,宋子文就更不能認同了。他相信,如果大規模內戰開始,第一個要倒霉的恰恰就是蔣介石本人,別說放他了,小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難講。 就在離開南京時,宋子文還在猶豫,究竟是軍事解決好呢,還是政治解決好呢? 到這時候,已經堅定信心:只有政治解決一途! 因此,他才要急著趕回南京做說服工作。 傷離別,離別就在眼前。此時蔣、宋心裡都充滿了酸楚:他們還會有再次見面的機會嗎?抑或只能重逢於九泉之下? 老蔣強打精神,作英勇無畏狀,叮囑宋子文不要再回西安,當然也不要讓誓言同生共死的老婆來送死。 他要宋子文轉告何應欽,一定要在五天之內完成圍攻西安的計劃,那樣他就可以安全了。 宋子文連連點頭,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碼事。

我走了,後天再來看你。 走出門,卻又再次返回,並且加重語氣:我一定會回來的! 蔣介石的眼淚差點又沒忍住要掉下來。 今日一別,可能永世不得相見,多看一眼算一眼吧。 蔣介石動筆給家人和國民各寫了一份遺書,在他心裡,已經完全不做宋子文返回的打算了,等於是在“托妻寄子”。 宋子文人在西安,能走不能走,還不是可以由他自己決定的。 張學良和宋子文曾是一對鐵哥們儿,他對宋子文說:乾脆,你就不要走了,反正回南京也沒什麼用。 此時針對蔣介石的“頑固不化”以及內外部越來越大的壓力,張、楊也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了。 宋子文趕緊告訴他們,自己決心推進政治解決,現在的一個當務之急,就是要改變蔣介石聽天由命的狀態。

怎樣改變呢? 去南京把宋美齡接過來,讓她做蔣介石的勸導工作。 一聽這話,張學良吃驚不小,他勸宋子文不要這樣做,表示如果西安真的爆發戰事,他不一定能完全確保宋美齡的安全。 但宋子文信心十足,因為他已經構想好了一個初步的解決方案。 除了帶自己的妹妹同上西安之外,他還要再邀兩人。 一個是剛剛回南京的蔣鼎文,由他負責處理可能會出現的軍事問題。 說是解決軍事問題,其實一方面是做軍方代表,另一方面也是做給張、楊看的:我們往返兩地是為了和平交涉,絕不是忽悠大家,或一去不回。 另外一個是戴笠。 在很大程度上,戴笠也是起到一個像徵作用。由於支持蔣介石的軍人中,黃埔學生佔很大比例,如果他能來西安,可以代表黃埔系,讓張、楊放心。

宋子文提出的方案,正合張、楊的心意。 自從上次蔣鼎文回南京後,他們不能不產生一種擔心,那就是對方是不是在玩金蟬脫殼之計,張學良不放宋子文走,多多少少也含有這種顧慮。 現在這種顧慮證明可能真的是多慮了。 對宋子文回京,張、楊不疑,南京的要員們卻大起疑惑之心。 宋子文可是蔣介石的大舅子,本人在政府內的影響力也非蔣鼎文等所能及,在他們看來,既然西安不能釋蔣,張、楊又有什麼理由再把宋子文平平安安地給放回來呢,應該把他也扣起來當人質才對啊。 更何況,宋子文和張學良的關係在朝野上下也是無人不曉,都知道他倆是多少年的鐵哥們儿。如果這兩人背著大夥玩玩貓膩什麼的,誰知道? 為了解釋和通過自己的方案,一向恃才傲物的宋子文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坐下來接受懷疑者們的輪番拷問。

或曰:是不是“委座”在張、楊的逼迫之下,已經在政治條件上簽字了? 關係到蔣介石的“氣節”問題,宋子文趕緊澄清:你們難道不知道“委座”的為人嗎,他怎麼可能會違心簽字呢。這是對他人格的污辱! 在蔣介石還存活於世的情況下,當然沒人敢出言不遜,進行“污辱”。 有人便順坡而下,抓住這一點不放:你說得不錯,只要“委座”還被扣在西安,遭人脅迫,他就不能同意任何條件。 宋子文張口結舌,很感無語。 何應欽則從軍事角度出發,認為宋子文再赴西安倒沒什麼,但是讓蔣鼎文和戴笠同去則不妥。 為什麼呢? 因為蔣戴二人都是軍隊系統的,如果到時張、楊進行“威逼”,讓他們把南京方面的軍事進攻計劃都供出來,那可怎麼辦? 質疑來質疑去,無非圍繞兩種可能:不是“委座”自己“屈服”了,就是這姓宋的跟張、楊穿一條褲子,背叛了“委座”。 宋子文平時跟蔣介石都敢對著幹,其他文武百官更不被他放在眼裡,得罪過的人自然不少。趁這機會,有嫉他的便在背後群起而攻之,並大潑髒水,謂之:西安事變總策劃師! 眼看矛頭馬上要集中指向自己了,宋子文憤然而起:現在時間這麼緊迫,解決事變以分分秒秒計,你們卻還在這裡懷疑我,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我宋某是不是吃飽了撐的,非得到西安那種險地去過把癮,你們為什麼都不去? 質疑的要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提出了一個最核心的問題。 別的都不要扯了,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委員長”究竟是什麼意思,是要軍事解決呢,還是政治解決。 宋子文心里當然明白,蔣介石在他臨走時說得清清楚楚,必須軍事解決。 他不能夠篡改“聖意”,但又知道非政治解決不行。 為此,宋子文只能劍走偏鋒,以外交辭令作答:如果我們能夠找到一條和平解決之道,“委員長”他老人家也肯定不希望看到內戰發生! 這話答得還真夠水平,既堅持了“和平之道”,又沒有歪曲蔣介石的原意。 在宋美齡之後,宋子文終於又再次拿捏住了“群儒”,主戰派同意按其方案行事,但是提出一個要求:只給你們三天時間,三天之後,如和談不成,則對西安發起最後的總攻! 得知情況嚴重,丈夫不是離危險越來越遠,而是越來越近後,宋美齡立即準備隨同前往。 在她看來,和平營救蔣介石這件事就像在造房子,端納算是奠基起了個頭,宋子文接著把柱子牆壁建好了,最後上樑蓋頂的工作當然得由自己來參與完成了。 就在飛機快要起飛時,一個女人哭著跑過來,死活要上飛機。 一看卻是蔣鼎文的太太。 蔣鼎文被扣西安,蔣太自然是天旋地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等到丈夫奇蹟般地第一個脫險回京,又有一種喜極而泣的感覺。忽然沒幾天,身邊的人竟然要重返她認為的那個龍潭虎穴,再次面臨著送命的可能,頓時整個人都要倒下去了。 天上一腳,地下一腳,過山車也沒這麼玩的。 她沒有辦法不讓丈夫去,能想到的就是一起去,死也死在一塊兒。 宋美齡當然不能讓她去。大家是去辦事的,不是上刑場,夫婦兩人這麼一路哭哭啼啼,就算去了西安也不成個體統。 勸住了蔣太,宋美齡自己的心裡其實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將是什麼。 到了洛陽上空,她往下面一看,飛機場上轟炸機排列整齊,正待命出發呢。 一行人立刻在洛陽作短暫停留。宋美齡端出空軍之母的架勢,告誡空軍將領們:絕對不准進攻! 再登機往西安飛,離目標越近,心情也越忐忑,終於在到達西安飛機場上空時,女強人支持不住了。 她悄悄掏出一支左輪手槍,然後塞到端納手裡。 如果軍隊譁變,無法控制,士兵要碰我的話,請你立即朝我開槍,萬勿遲疑。 端納連忙安慰對方:不會的,他們不會碰你。 請答應我吧。 她幾乎是用哀求的眼神望著身邊的老外顧問。 等飛機真的在西安城著陸,宋美齡卻又馬上恢復了鎮定從容的神情,似乎方才的一切都不是發生在她身上。 張、楊聞訊,急忙來見。對他們來說,這個場面比較尷尬。一般而論,你抓了人家老公,做老婆的就算不跟你玩潑婦的一套,滿地打滾,至少也會怒容滿面,興師問罪。 但是宋美齡的樣子跟以前全無區別,好像她是出公差,正好偶然路過,來看看各位的。 尷尬很快就變成了自然,大家再說話就方便多了。 宋美齡敢於到西安來赴險,並不純如蔣鼎文的太太那樣“要死死一塊”,她從一個政治家的眼光判斷,張學良不會對她怎樣,至少不會把她關起來做人質。即使在情緒差一點失控時,她擔心的仍然是無法控制的士兵,而不是張學良本人。 見面後,她注意到張學良“其狀甚憔悴,局促有愧色”,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這一判斷。 當然,僅此還不夠。她要從側面小小地試探一下。 宋美齡用一種很不經意的語氣對張學良說:等下你就不要讓你的部下搜我行李啦,主要是翻亂之後不好整理。 張學良聞言大驚失色。 夫人何出此言,我怎麼敢這麼做呢。 此時的宋美齡對自己的安全已經有了幾成把握。 禮,很重要。有了禮,才有敬。有了敬,才有懼。有了懼,才可以慢慢勸解。 她一路觀察,發現西安的街道上並沒有出現自己原來想像中的混亂情景。這說明,張、楊仍能控制得住軍隊。 現在緊張的人變成了少帥。 把宋美齡一接到張宅,他就趕緊問,要不要馬上安排見一下“委員長”。 宋美齡笑了笑:不急不急,先坐下來喝杯茶好了。 她當然希望立馬就能見到自己的丈夫,可是這事急不得,必須讓張學良意識到,自己的心情一直很平靜,而且始終是信任對方的。 此後的很多細節,老版本的電影《西安事變》都交代了。最讓人記憶深刻的就是這個場面:蔣介石早上翻《舊約》,上面寫著一句話,大意是從前英雄救美,現在要美救英雄了。 但實際上這位落魄之人當時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在見到宋美齡突然出現在面前後,他起初是不敢相信——不是已經交代宋子文,讓你們都不要來了嗎。然後是眼睛一閉,“愀然搖首,淚滑潸下”:完了,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接下來,自然“美”先得安撫“英雄”,但最關鍵的還是考慮怎麼把“英雄”給救出去。 此時除宋氏兄妹代表的主和派外,第二股力量也早已進入了西安,而不管是主和派還是張、楊本身,若沒有這股力量的合作,西安事變仍不可能得到和平解決。 宋美齡勸蔣介石見一個人。 這個人叫周恩來。 在西安事變猝發時,陝北中央原先也是不知情的。證明消息確鑿後,大家第一個反應是大快人心,第二個反應是“罷免蔣介石,交人民公審”。 局外人很難想像國共之間的積怨,那是一種真正的血海深仇,十年征戰和廝殺,使彼此在對方眼中早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即以分立兩大陣營的黃埔學生而言,十年之前,他們曾是同窗,是朋友,可以彼此問候,然而十年之後,卻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互相擁抱的理由了。 當時的鄂豫皖是國共黃埔將領爭鬥的主戰場。紅25軍軍長蔡申熙(黃埔一期)戰死時年僅25歲。臨死時,他對陳賡說,如果你能見到“蔣校長”,讓他在黃埔校史上補一筆,記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期的蔡申熙死於一期的胡宗南之手,嗚呼哀哉。 陳賡後來在上海被捕,見到蔣介石,就轉述了蔡申熙的話。當然蔡申熙是不是真的說過這句傷心之言,還真得打上個問號。畢竟國共兩黨的情形和環境完全不一樣,雙方使用語言多有不同,而且鄂豫皖蘇區當年的肅反也是搞得相當恐怖,特別是針對黃埔出身的紅軍將領,若是發現有什麼風吹草動,下手幾乎從不留情。 想想看,蔡軍長平時避黃埔出身和“蔣校長”還唯恐不及,雖在彌留之際,似乎也不至於當著陳賡的面如此口不擇言。 只能說陳同學實在夠機靈,他熟知國民黨內的人情規則以及蔣介石的心理。果然,蔣介石聽後大受觸動,連眼圈都紅了,稱從中聽出了黃埔學生的怨恨之聲,而自己未嘗不感到痛心。 既然“痛心”,那就沒必要再多一個“怨恨之聲”,於是陳賡安然脫險。 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陝北後,處境之難達到極致,突然有人說,蔣介石在西安被抓住了,毫無疑問,大家的本能反應就是當為天下除此公賊。 應該指出的是,這個時候由於西安事變發生十分突然,消息閉塞,陝北中央並不完全了解各方面對此事的反應,因此最初才有“審蔣”的主張。 直到周公應邀到達西安後,方知張、楊實已處於孤立無援境地,不僅地方派系和軍隊不響應,即如輿論亦持強烈反對態度。 統觀民國學界,素有“前有梁任公(梁啟超),後有胡適之”的說法。當時的胡適,無論在學界還是輿論界,均處於絕對的領袖地位。他在西安事變爆發後,即以北平各大學校長的名義致電張學良,稱“陝中之變”,是自壞長城之舉,如果蔣介石有什麼差池,“中國要倒退20年”。 衝動之下的胡適,甚至一改以往反對和批評國民黨的論政態度,聲稱要加入國民黨,以抵制張、楊發動的西安事變。 顯然,這樣的輿論氛圍,對西安方面是極為不利的。 這是內部。 外部,蘇、日政府的立場則耐人尋味。 斯大林此時認識到,蘇聯由於一心對付德國,很難顧及與日本兩線作戰,萬一蔣介石有個三長兩短,中國再統一起來進行抗戰就不易了,而這對於蘇聯的利益顯然是不符的。 因此他說西安事變是日本人的陰謀,是想把中國引入內戰,大家千萬不要上當。 與蘇聯有主張不同,日本是無主張。 在事變發生後,日本內閣多次舉行磋商,可是討論來討論去,始終沒能拿出一個具體的處置態度或者辦法,只能先進行觀望。 綜合這些因素,陝北中央最終放棄了“審蔣”主張,採“保蔣安全”、聯蔣抗日的方針。 其時西安和談的形勢是,宋氏兄妹只能作為蔣介石一方,這個中間人的位置就讓給了張、楊都很信服的周恩來。 海外知名學者唐德剛曾說,中國近現代史上有兩個半外交家。他把其中的一個半留給了晚清的李鴻章和民國的顧維鈞,而那最後一個當仁不讓就是周恩來。 可想而知,以周公之智慧閱歷,尤其在內政外交上的技巧和隨機應變的能力,自非一般人所能及。見蔣介石不肯在政治條件上簽字,張、楊又對此束手無策,他主動提出與蔣介石見面詳談。 可是蔣介石拒絕見面。 因為在他的“武力統一”計劃中,最不能容納的就是共產黨和紅軍。不管他與南北諸侯怎樣鬥得死去活來,畢竟都還屬於國民黨內部的事,而國共兩黨之間卻是赤裸裸的意識形態之爭,已經遠遠逾越了黨內矛盾的界限。 另外,對於周恩來的介入,蔣介石不能不起疑心,認為共產黨可能是西安事變的背後主謀。 這時候的蔣介石已經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尤其是當著老婆的面,非得體現一點“英雄氣”不可。 我現在被他們劫持著,當然不能做任何承諾。你千萬不要企圖勸你丈夫簽字,我也不會答應和周恩來見面。總之,我是不會輕易屈服的。 知道蔣介石的脾氣,宋美齡不能從正面勸說,得從側面誘導。 先得告訴老頭子:你不僅沒有淪落為破罐子,還進化成了一個特大的香餑餑。 宋美齡說,你還不知道吧,自從你被扣在這里後,全國民眾都快急瘋了,那種“憂疑惶急”的樣子,是以前從來沒看到過的。就算你的反對派們,也是如此。 為了渲染氣氛,她還有意無意地誇張了一把,說是上學的小孩都哭得跟淚人似的,比老爸老媽死了還難過,至於那些當兵的,悲痛的樣子更別提了,聽說你可能已死的消息後,有人竟然還自殺了。 對這些話,蔣介石信不信是一回事,愛聽卻是真的。 他的自信心又鼓了起來。 原來自己還是那個無人可以取代的領袖,這個領袖的光環,不僅沒有因西安事變而黯然失色,相反還變得更加光芒萬丈了。 看到蔣介石的眸子又亮了起來,下面該說些什麼,大家應該明白了。 絕不能這樣說:螻蟻尚且貪生,你要愛惜生命啊。 那樣的話,老蔣准保還是會猛搖其頭,擺出一副“以身殉國”的酷哥模樣。 得告訴他:作為國家領袖來講,你輕易死不得,要留著這條性命去“完成革命以救國”。 宋美齡還以自己舉例,我雖然不是領袖,卻是基督教徒,上帝要我死,那毫無疑問,我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去死,但倘若上帝不讓我死,我可不能違背他老人家的旨意。 這話也是說給老蔣聽的。 面子有了,老蔣的架勢就可以收工了:那就不死吧,不是我蔣某人怕死,而是國家和上帝一致要求我不能死。 他終於答應和周恩來見面,不過不是他自己去,而是由宋氏兄妹先後代之前往。 在見到周恩來之前,宋氏兄妹心裡其實也沒什麼底,想想雙方做了這麼多年的死敵,共產黨又可能是事變主謀,他們會輕易放過蔣介石嗎? 而且,如果對方來個獅子大張口,或者漫天要價,那可怎麼辦?要價過高,南京那邊絕不會答應,即使蔣介石對此點了頭,也一定會影響到後者今後在國民黨內的威信和前途。 可是見面之後,宋子文才發現,自己原先的所有擔心都是多餘的。 周恩來的態度很明確:只要蔣介石願意領導大家抗日,出於民族之大義,共產黨同意取消蘇維埃,服從南京政府。 這就是歷史上的中共和紅軍“六項主張”。 雖然“六項主張”的一些內容與張、楊的政治條件完全一致,但是並未明確提出必須簽字,這讓宋子文內心為之一寬。最關鍵的是,周恩來提出的“價碼”遠在蔣介石設定的底線之內,這使國共和談的前景一片光明。 等到宋美齡出面,她再次從周恩來那裡得到鄭重承諾:我們會擁護抗日的“委員長”為全國領袖。 宋美齡跟宋子文一樣,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聽到共產黨會稱蔣介石為領袖。她由此敏銳地感覺到,中共的介入,不僅不會致蔣介石於死地,還是解救蔣介石的福音。 當然,不管宋氏兄妹如何滿意,要是蔣介石自己不同意還是白搭。 中共的回答同樣大出蔣介石意料之外。這讓他不得不陷入思考,自己的“武力統一”還要不要,或者說能不能繼續下去。 這個時候,迴盪在蔣介石腦海裡的,一定會有黃郛給他留下的“病中策”:對內部的事,要堅持“忍”字當先,用政治,不用武力解決糾紛! 黃郛對自己義弟性格上的優缺點是琢磨得很透徹的。他曾當著蔣介石的面說過,士不可以不弘毅,依我看,你在“毅”方面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剩下來的就是要在“弘”上多下工夫。 的確,蔣介石這個人,優點就是堅毅,往往越是艱難越是不肯放棄自己的既定目標。但他的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不夠寬宏大量,且易怒易躁,往往急於求成,乃至於樹敵過多。 民國時代,蔣介石之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來自於“毅”,而他又屢次失敗,歸根結底,又不能不說是敗在一個“宏”字上面。 只有陷落底谷的人才最容易聽得進逆耳之言,蔣介石經過慎重思考,終於點頭同意了周恩來代表中共提出的調停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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