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2·華北風雲

第9章 第九章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山居生活對愛說愛動的蕭振瀛來說,實在有些鬱悶。 突然有一天,宋哲元打電話來了,讓他過去商議要事。 去了以後才知道,天下之勢,或者說清楚一點,是反蔣形勢又出現了新的動向和變化。 這就是曾讓病中的黃郛為之失態的兩廣事變。 廣東的陳濟棠、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都磨刀霍霍,打著抗日的旗號,要造蔣介石的反。 兩廣說客再次出動,在北方竭力遊說宋哲元和韓復榘。 說客登門,宋哲元反蔣的心又收不住了。 現在我不做頭,有人做頭了,我參加一下,從中分一杯羹總可以吧。 韓復榘發來邀請,要與他會個面。 去! 反正現在蕭振瀛等於被關了起來,也沒人能攔得了他。 宋哲元和韓復榘商量了半天,決定先中立,裝和事佬,看看情況,然後再加入討蔣陣營。

他們聯名給南京政府和兩廣分別發了一份電報,說你們講歸講,千萬不要動手啊。 話是挺好,但蔣介石從中聽出了一番別樣的味道。 你們這是想幹什麼?我是中央,兩廣是地方,一上一下,給你們倆這麼一勸,倒好像中央和地方可以平起平坐了,真是荒唐! 蔣介石回電斥責,臉色難看得要命。 宋哲元沒吃到羊肉,卻先惹了一身臊,又氣又急。 到這時候,他便把蕭振瀛喊了過去。 當著蕭振瀛的面,他朝自己的參謀長發了一通脾氣,讓後者到南京出趟差。 去幹什麼呢? 弄了個選擇題給蔣老大填:A.我投降日本;B.我死;C.我走。 從A到B到C,反正都不是什麼好選項。 把自己擺到如此難堪的地步,當然是為了向蔣介石示威。

那你“示”好了,何必把蕭振瀛叫過來呢? 其實都是做給蕭振瀛看的,因為現在的宋哲元在心思被蔣介石完全猜透後,已經進退維谷,他需要蕭振瀛來幫他解圍。 令人悲哀的地方在於,宋哲元已經完全把蕭振瀛當作蔣介石的人了。 如今輪到他來求蕭振瀛,可你要讓他拉下臉來說軟話,那是萬萬不能的,因此才有了上面這一場戲。 參謀長一走,戲段轉場,秦德純上來跑龍套了。 秦蕭共事時間久,宋哲元認為讓秦在場,氣氛可以不致過分尷尬。 宋哲元的意思,現在情況很緊急了,你蕭振瀛願不願意替我到蔣介石那裡給說和說和,或者還有什麼良策可以挽救不利局面。 先前,蕭振瀛已經得知宋韓會晤並且聯名發電報的事,再看看宋哲元那樣子,真是緊急無疑了。此情此景,不僅沒讓他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快意,反而越加傷感。

我不是說過嗎,擁蔣反蔣,猶如天堂地獄,決於一念之間。我們要保住華北,只能擁蔣抗日。 宋哲元默不作聲。 在這位曾經的兄長,自己苦心輔佐過的主公面前,蕭振瀛掏了心窩子。 當年我們剛剛進入北平的時候,有人說我幫你是為了投降日本人。聽到這個傳言後,我母親連著兩個月晚上都睡不好覺,我弟弟也寫了信來罵我。後來他們才知道我蕭某是何等樣人,絕不會做這等苟且之事。 現在如果我們棋錯一著,真的中了日本人奸計,如何對得起他們。 說著說著,蕭振瀛觸景生情,流下淚來。宋哲元也落了淚。 可是眼前的局面如何收場呢? 當然還是要由蕭振瀛出來應付。 秦德純對蕭振瀛說,這些天兩廣和山東特使一直來找宋哲元,特別是韓復榘派來的山東特使特別起勁,大概就是想讓我們參加反蔣行動。

蕭振瀛斷然表示:我來擋住這些傢伙。 他先對宋府看門的交代好,只要看到這些特使來,一律不予通報,更不許對方踏進門檻半步。 先讓此輩吃吃閉門羹,殺殺銳氣。 然後蕭振瀛找到一個山東特使的熟人,請對方吃飯。 三杯兩盞之後,他假裝無意地說了一句:韓復榘那小子,一向是個軍閥,做點事根本不上路子,我們都很恨他,絕不容許其反蔣叛亂。 說者裝作無心,聽者顯然有意。 這個熟人一回去,第一時間就把談話內容“洩露”給了山東特使。 特使連宋哲元的面都沒見著,正在納悶呢,一聽還有這種內幕,當下連北平都不敢多待,趕緊跑回山東。 韓復榘一聽,怎麼著,原來宋哲元跟蔣介石是一伙的啊。 他還騙我說要和我一道反蔣呢,到頭來不過是一個誘人上當的陰謀。

好險,虧得及早發現。 韓復榘立刻先下手為強,發了個電報給蔣介石,說前面和宋哲元的那份聯名電完全是宋一個人的意見。 我是沒辦法,才在上面署了個名,你老人家千萬不要以為我會同意他的主張。 在這之前,宋哲元對參與反蔣多多少少還抱有幻想,即使把蕭振瀛喊來,也只是為了給自己在蔣介石那裡打掩護,起到麻痺南京政府的目的。私底下,他仍然準備時機一到,就和韓復榘共同起事。 韓復榘發給蔣介石的這份電報,卻著著實實給他臉上來了一下,讓他知道所謂的“反蔣聯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此後,無論是兩廣特使來訪,還是陳濟棠親自打電報來問,宋哲元都再也不回復了。實際上至此之後,他再未輕易提過反蔣二字。 現在的蕭振瀛,在更多方面與他曾經的死敵有了共鳴,他讓人帶信給蔣介石,建議對兩廣絕不可用兵,而應政治解決,否則的話,華北的情形很難說,到時南京政府可能面臨腹背受敵的窘境。

蕭振瀛與黃郛,一個野路子,一個正路子,然而他們在政治上卻都富有遠見卓識,二人之所以同樣能在華北擔負起外交禦日的重任,並堅持很長時間,豈是偶然。 由於蕭振瀛的再次出手,日本人鼓動的“華北自治”高潮至此已完全煙消雲散,松室忙了半天,仍然只能無功而返。 然而出乎大多數人意料的是,在蕭振瀛幫助宋哲元擺平內憂外患後,後者卻反而加重了對蕭振瀛的疑慮。 很奇怪嗎?一點不奇怪。 一直以來,我們都忽略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秦德純。 如果把宋哲元比作劉備的話,蕭秦二人大致可算作臥龍和鳳雛,尤其蕭振瀛,很多29軍的老人都把他視為軍中當仁不讓的“諸葛亮”。 對臥龍和鳳雛的真實關係毫不避諱,那就是鳳雛常欲與臥龍爭功。推薦他們倆的水鏡先生說得沒錯,二者之中,得一可安天下。不過我還可以幫他老先生補上後面一句:若是得二,天下就要打架了。

龐統尚且難容孔明,何況總是被蕭振瀛壓著一頭的秦德純。偏偏蕭秦二人性格完全相反,一個豪放大略,一個工於心計,一個剛烈,一個陰柔。在平時的相處中,大大咧咧的蕭振瀛基本上是不提防秦德純的,有什麼話都會當著他的面講,然而秦德純卻並非如此,最後通過他傳到宋哲元耳中的,往往都是對蕭振瀛的不利之詞。 當時對蕭振瀛的形象具有極大殺傷力,也使宋哲元對蕭產生極度反感的一件事,便是蕭振瀛為母祝壽,坊間傳聞他的排場竟然超過宋的數倍,此事宋哲元始終耿耿於懷。 但據西北軍元老聞承烈向人透露,其實這是秦德純在其中大做了文章。 聞老久歷人世風霜,一雙老眼果然是雪亮透徹。 另外諸如“蕭在軍中,手頭很大,跟將領們拜把子,拉關係”,以及蕭振瀛“言過其實”等流言,除了松室、齊燮元之流不停煽風點火外,也同樣少不了秦德純的一份功勞。

作為身邊親信,秦德純的話自然更容易為宋哲元所接受。 結果就是如此,蕭振瀛的事情辦得越成功,對同殿稱臣的二軍師秦德純的威脅就越大,特別在蕭“失寵”之後,秦更不容許蕭有翻身的機會。 在國人性格深處,某些醜陋總是一再重複。 翻翻史書,其實我們從來都不缺智慧,只是這些智慧大多不是被放在治國理政、抗禦外侮上,而是被大量地用在了給自己人下絆子上。 此非千古以來之悲耶! 蕭振瀛有功不得賞,更不得用,真真假假為他抱屈的人就來了。 新任天津市市長張自忠親自來到香山,陪著蕭振瀛一住就是五天。 五天裡,張自忠一直在重複著一句話:宋哲元做得太過分了,我看不過去。等著,兩個月之後,我要不讓他滾蛋,就不姓張。

蕭振瀛哭笑不得。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武人都喜歡學著政客搞計謀了。你張自忠的這一手,我會看不出來嗎。無非就是要利用我蕭振瀛,達到對付宋哲元的目的。 吃蕭振瀛這碗飯的,要在春秋戰國時那都是標準的縱橫家,一般人在他們面前比劃這個,純屬班門弄斧。 當著張自忠的面,卻還不能這麼說,蕭振瀛只能拿早已過時的兄弟大義來推託。 大家都是兄弟,不能這樣。為了國事,為了義氣,我甘願犧牲。 見蕭振瀛“死不改悔”,張自忠又去串聯馮治安和趙登禹,幾個人秘密找到蕭振瀛,吵吵著要推他為首,舉兵倒宋。 蕭振瀛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萬萬使不得。 不是說沒有力量倒宋。事實上,當時蕭振瀛只要願意,倒宋是很有把握的。除了張、馮、趙之外,29軍的騎兵部隊都是原來的東北義勇軍,那是當初蕭振瀛招撫過來的,又是他的家鄉子弟兵,只要他登高一呼,自會應者云集。那樣的話,宋哲元是抵擋不住的。

可是如此一來,29軍內部骨肉相殘不說,更會引狼入室,使華北喪於日本人之手,而這是蕭振瀛無論如何不願意看到的。 鑑於繼續留在華北處境尷尬,蕭振瀛便以去京開會為由,向宋哲元辭行。臨行之前,他流露出想留在南京的想法。可是宋哲元馬上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 不行,你不能留中央,甚至不能留在國內,只能出國。 潛台詞就是,我無法用你,別人包括蔣介石也不可用。 此時的蕭振瀛痛苦至極。也許他在內心裡還曾寄望過宋哲元能挽留他,未曾料想對方不僅無此表示,還非要逐他出國不可。 29軍,心血所鑄成,到頭來自己卻被第一個鳥盡弓藏,掃地出門。這就是一切有功之臣的必然結局嗎? 也罷,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無論歡笑還是眼淚,到最後或許全都會失去。 確實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臨行之前,蕭振瀛唯一放不下的還是這支軍隊和華北之安危,尤其“舉兵倒宋”一說令他後怕,所以他要最後給宋哲元留一個安內禦外之策: 29軍諸將,可令張自忠在前,劉汝明殿後,馮治安居中,如此應變,可保無憂。 這是蕭振瀛苦思多日才設計出的一個用人方陣,也可以說是他留給宋哲元的最後一個“錦囊”。 29軍的四個師長,以張自忠為最強,但他又有跟宋哲元別苗頭的架勢,因此不能放在身邊,得讓他頂到天津去做前鋒。 劉汝明根本就不買宋哲元的賬,你再怎麼拉都沒用,不如讓他做後衛,最起碼還可以保住一個察哈爾。 唯一可以重用的是馮治安! 當初29軍建立時,馮治安本人並無一兵一卒,能一下子進入高層,是因為他過去在老西北軍時曾對張自忠有保舉之恩,後者要報恩,才向宋哲元鼎力推薦,也就是說,沒有張自忠的面子,馮治安是做不了師長的。 這也是張自忠私下搞串聯,打算造宋哲元的反時,馮治安不能加以推託的原因之一。 馮治安的弱點,就是他的腰桿始終不硬,只要把基本部隊交給他掌握,再施之以恩,就能使之成為嫡繫心腹。 你可以放心地讓馮治安居中,今後萬一遇到什麼危險,不說進,至少退還是有餘地的。 最後還有一個趙登禹。 蕭振瀛在他的安內策中並未提及如何安排趙登禹,不過這位華北第一軍師其實是看得很明白的:穩住了馮治安,也就穩住了趙登禹。 因為趙登禹和馮治安的私下交情很好,長城抗戰時,趙就是在馮的下面做旅長,馮不叛,他也不會叛。如此,宋哲元身邊又可多出一個策應前後場的自由人。 雖然宋哲元當時還沒想到蕭振瀛的佈局會影響那麼長遠,但他對張、馮、趙等部將“躁動不安”的情況已有所耳聞,而且也知道蕭振瀛這麼說並未摻雜私心雜念,全是為他著想,因此鄭重地點了點頭:都聽你的。 蕭振瀛很欣慰,這樣就好,我們畢竟兄弟一場,如此我就放心了。 終於又聽到了一聲“兄弟”。 可是如今不是兄弟惜別,而是兄弟相逼,相逼之甚,竟不能容對方在海內有尺寸棲身之所。兩人從此只能形同陌路,咫尺天涯。 還記得八拜結交時的山盟海誓嗎?還記得29軍初創時雖然艱苦卓絕,但你幫我扶、同甘共苦的情景嗎?還記得一個曾是心腹手足(蕭振瀛),一個曾是長兄骨肉(宋哲元)嗎? 一切都是飛花,一切都是流水,一切都會成空,一切都不能作片刻的挽留。 奈何,奈何。 到了分手的最後時刻,蕭振瀛無限眷戀地再次環顧了眼前熟悉的景物,在這裡,他曾頑強苦鬥,這裡是他的家,是他的根基,然而現在只能揮手告別了。 何日才能歸來? 想到這裡,蕭振瀛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忽然泣不成聲,一旁的宋哲元亦備感傷心,嗚嗚地痛哭起來。 哭,對於他們來說都不是第一次,然而以這次最悲痛,最真實,也最震撼人心。 說離別,離別就在眼前。他們二人誰都不會想到,等到重新聚首見面的時候,世界已變得讓他們自己都不可想像。 29軍的很多老兵,特別是騎兵師的人後來都說,蕭振瀛如果不走,聽從張、馮、趙的話,是可以改變歷史的,那樣的話,華北和29軍就會是另外一種處境了。因此,他們到今天都認為,蕭振瀛的離開,是他本人歷史上最大的錯誤。 然而傷心人總是別有懷抱,在那個時候,當事者又能有多少更好的選擇呢。 其實,對於蕭振瀛被迫離開華北這個現實,連蔣介石都不能接受,卻又無可奈何。 黃、蕭都不在,華北今後麻煩了。 幸好,蕭振瀛還留下了“錦囊”,又幸好,宋哲元照做了,而且效果立竿見影,29軍內部得到暫時穩定,日本人無孔而入,又接著打起了綏遠省的主意。 這就有了著名的百靈廟大捷。正是這個大捷,令黃郛在彌留之際仍激動不已。 百靈廟大捷的創造者是傅作義,字宜生,山西人,畢業於保定軍校第5期,時任綏遠省主席。 傅作義的成名之作為涿州之戰。 那還是在二次北伐的時候,當時傅作義帶了一個師單兵突進,一舉佔領了北京西南的涿州。這在軍事學上本來是一個出奇制勝的鎖喉招數,既能切斷奉軍的南北聯繫,又可以直接威脅京津。無奈其他北伐部隊不能配合,竟然都被張作霖給打退了,這樣一來,反而把傅作義自己逼入了絕境。 張作霖調動重兵,在外面圍了一重又一重,原以為城裡的人一無援兵,二無供給,應該支持不了多久,誰知道傅作義特別能熬,一熬就是100多天,奉軍愣是攻不進去。最後還是閻錫山認為守無意義,授意他停戰議和,涿州之戰才得以結束。 從此之後,大家都知道了,不管你有多大的能耐,如果一定要進攻,最好還是離這位姓傅的遠點,因為他的那張盾輕易是戳不破的。 到了長城抗戰,傅作義又再次讓日軍領教了他善守的特點,他在牛欄山成功阻擊並殺傷了鈴木旅團,堪稱長城抗戰末期中國軍隊的少見佳作。 正是知道傅作義的厲害,所以日本人在攻之前,頗想使老傅不戰而降。 來綏遠招降的是板垣。 早在長城抗戰前後,板垣就用實際行動證明,他實在不是個做特務的料。可是自從時來運轉,當上關東軍副參謀長後,板垣的自我感覺又良好起來。即便上次在華北被蕭振瀛涮了一把,他仍然不改初衷,始終認為自己比別人更玩得轉。 看來很多時候,烏紗帽還真的能起到點興奮劑的作用呢。 傅作義倒是很客氣,他以綏遠省主席的身份,穿著便裝,親自到飛機場去迎接。 不過坐下來談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板垣說,中日同文同種,所以要“互相親善”。 傅作義回答,您的話是沒錯,可雙方必須以誠相見,在平等的前提下才能“親善”得起來。 板垣暗示,華北如果以傅作義為首,關東軍將會予以全力支持。 傅作義卻搖搖頭,華北是中國領土,獨立是無前途的,你就不要難為傅某人了。 板垣最後又拿“蒙綏問題”來進行試探:聽說蒙綏兩邊的關係不睦,萬一德王來進攻綏遠,你會作何處置。 傅作義出語鏗鏘有力:那就打,傅某絕不會有絲毫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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