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反間計
1936年3月7日,松室孝良接替土肥原,任華北特務機關機關長。
松室是一個以華治華論者。他到達華北後,吸取土肥原的教訓,開始採用“反間計”。
隨著他的到來,“華北自治”高潮席捲而至。它的核心就是:離間蔣宋,使中國出現新的南北分治。
在蕭振瀛的堅持下,宋哲元在“反蔣”這個問題上一直還是把持得住的,特別是從板垣那裡,他也了解到這其實是日方為了使“華北獨立”所製定的一個分化策略。但知道是一回事,怎麼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很快,他就和南京政府產生了矛盾。
在探知這一情況之後,松室立刻高興起來:中國人又要內鬥了,快去添把火。
華北“駐屯軍”司令官多田駿找到宋哲元,說要幫第29軍編機械化師,還要派日本教官和顧問,協助訓練軍隊。
所有武器和錢都不要你掏腰包,全部由我們來。
宋哲元眼睛都瞪圓了,天上掉餡餅了,還有這種好事。
轉念一想,趕緊收斂心神:唉,我要這麼多人槍幹什麼呢,又不打仗。
多田駿截住他的話頭:為什麼不打,給你武器就是讓你打啊。我早就看出來了,“宋委員長”(政委會委員長)有天子之資,所以你絕不能浪費,應該去武力統一中國。
如果你準備這麼去做,我們日本不僅提供武器和教練,還會直接派“皇軍”進行配合作戰。
宋哲元心動了。
自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做華北的老大哪有做全國的老大威風?
多田駿的這番話只不過是松室拋出的一個餌,試探宋哲元的動靜,在發現對方意有所動後,他便親自出馬了。
雙方連著密談三天。
在談話中,他提到了一個過往的風雲人物——張作霖。
松室說,以前的張大帥你知道吧,他那時候在東北的情況就跟你如今在華北的樣子差不多。
張大帥是靠什麼發達的呢?不用說,就是和我們日本合作。
後來怎麼樣,你也清楚,他打到北京,統一中國了。
現在讓我們幫你一把,也給你圓這樣一個夢,好不好?
話說到這裡,宋哲元內心的激烈鬥爭可想而知。
雖然表面上轉了型,究其實質,宋哲元不過還是一個沒有多少政治智慧和遠見的武人。漸漸地,他的心眼兒就活轉開了。
可是光他自己動心還不行,必須“聚義亭”的兄弟都讚成才好,最重要的一個人就是如今實際的二把手、軍師蕭振瀛。
蕭振瀛堅決反對。
現在天下大勢不比從前,是做民族英雄的時代,再在自己家裡稱王稱霸是不得人心的。這不過是日本人用的奸計而已。
宋哲元頗不以為然:你是東北人,先前張作霖不也跟日本人合作,才入主中原的嗎。
蕭振瀛一聽急了。
此言大謬矣。依蕭某看來,張作霖何曾真心跟日本人搞過合作?
日本人企圖不打招呼地搞突然行動,他就派兵把日本領事館給包圍了起來;逼著他答應修鐵路,他就自己加班加點築鐵路,有好幾條還與日本計劃修築的線路呈平行線。
就這樣,日本人還拿他沒辦法,這才是英雄之舉啊。
現在日本“所謂助我”,不過是要我們做石敬瑭、吳三桂。如果我們真的聽信他們的話,其下場必與石、吳無異。
說到這裡的時候,蕭振瀛已經把事情擺到相當嚴重的地步了,那意思,如果你宋哲元執意如此,那你就是民國版的石敬瑭、吳三桂。
宋哲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由得脫口而出:這些都是他們自願給的,我又沒求著他們。
這是想方設法地要把雙方的話題從“漢奸”這個方面往外引。
蕭振瀛卻異常執著:那你說,這些教官和顧問,還有日軍從旁協助,算怎麼回事,到時候我們29軍又算什麼?日軍的附庸?炮灰?
最後他不惜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如果你硬要如此,不僅全國會反對,29軍將士也不會答應。
宋哲元聞言色變。
因為後面那句話是他格外在意的。
事實上,松室在醞釀“離間蔣宋”的同時,還暗藏了另一個更惡毒的陰謀——離間蕭宋。
從土肥原離開華北的那一刻起,蕭振瀛就已經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單,成了他們眼中最大的危險人物。松室很清楚,要想在土肥原的基礎上乾出“成績”來,搬掉蕭振瀛這塊大石頭是首要之選。
多田駿在跟宋哲元談話時,就附帶了一個條件:你身邊的那個蕭振瀛是奸細,是蔣介石放在29軍中的代理。這個人必須將他弄出華北。
松室說得更是直白:蕭振瀛就是要跟你爭權,我幫助你“天下爭雄”,關乎你的前途。你如果越做越大,蕭振瀛一定會感到有威脅,所以我敢斷定,他是不會同意這個方案的。
宋哲元表面上說,怎麼可能呢,蕭振瀛是我的手足兄弟啊,甚至比親兄弟還要親。
可這樣的話聽多了,心裡也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不過礙於蕭振瀛此時在29軍中的地位,知道就算想把蕭趕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所以一再說“容從長計議”。
現在聽蕭振瀛論及“29軍將士也不會答應”,這是什麼意思,難道29軍會跟你姓蕭的走不成?
宋哲元自此就犯下了一個心病,但他雖是武人,卻並不是一個粗人,何況蕭振瀛說的話也確實有些道理,他便把這件事給暫時擱下了。
然而,事情既然已經開了頭,就不可能結束。
不久,又有人從旁吹風了。這個人叫齊燮元。
組建政委會時,宋哲元和蕭振瀛便仿照黃郛的政整會,將一批親日的漢奸文人都收容進來,但這主要是為了跟日本人打交道,採取的是既不倚重,又不得罪的辦法,每人給個虛職,以防止他們搗亂。
日本人非常希望能把齊燮元塞進政委會,但遭到蕭振瀛的強烈反對。
蕭振瀛一再向宋哲元直諫:日本人最高興齊燮元入閣,這傢伙一向都是個成天把反蔣放在嘴上,希圖自利的小人,若我們果真把他給召進來,無異於開門揖盜。
齊燮元終究還是沒能當成政委會委員。他對蕭振瀛當然是又嫉又恨,而小人一旦行動起來,手腳也總是不慢。
他察覺到宋哲元對蕭振瀛已有猜忌心理,便故意對宋哲元暗示:你想知道蕭振瀛究竟是忠於你,還是忠於蔣介石嗎?
宋哲元不吱聲。
齊燮元的聲音越變越小: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看他究竟擁蔣還是倒蔣。
這個測試的機會很快就到了。
對於反蔣,外面有日本人慫恿,裡面還有國人相邀。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不停地派說客到華北,約宋哲元和山東的韓復榘一道造蔣介石的反。
眼見得反蔣已快成氣候,宋哲元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電召蕭振瀛赴北平相商。
在蕭振瀛到來之前,29軍高層已基本達成了一致意見,認為應該“反”。宋哲元也希望能從首席謀士兼二把手的口中得到一個明確的回答:幹吧。
可是蕭振瀛仍然是那句:“何故至此”——為什麼我們非要反蔣呢?
宋哲元耐住性子。
你說不讓日本人派顧問,他們現在也答應不派了,就只提供武器和錢糧,難道這也不行?
兩廣那邊都在準備討蔣,就連我們旁邊的韓復榘,據我所知,也在著手準備。
時不我待啊,兄弟,現在只有你一個人不同意反蔣了。
蕭振瀛還是堅持原來的說法:擁蔣抗日,是唯一前途。
如果29軍參與內戰,我就死在大家面前!
宋哲元再也忍不住了。
好啊,齊燮元說得真是一點沒錯,看來你還是忠於蔣介石,一試就試出來了。
他氣呼呼地對蕭振瀛說:我是29軍的軍長,除了你不聽我的話,誰還敢不聽?
難怪了,有人說你不聽我的,就听那個姓蔣的。
此時29軍將領都在場。
宋哲元話音剛落,眾人的眼神都齊刷刷地聚焦到了蕭振瀛身上。
蕭振瀛未料宋哲元會出此言,一時驚駭莫名。
此時此地,還有什麼能幫自己辯白嗎?
只有一死,以全弟兄之義。
蕭振瀛拔出手槍,要給自己來一下。
宋哲元沒想到對方會動真格的,趕緊上前一步,把手槍奪下。
事情弄到這一步,蕭振瀛完全沒有想到。他哭了,是那種感覺受了冤屈,痛心疾首的哭,也是一種半真半假,不得已而為之的哭。
因為他已被宋哲元逼得沒了退路。宋哲元的那句話無異於是在指責他不忠不義。
對宋,只聽蔣介石不聽“主公”,自然是不忠。
對其他兄弟,背叛團體做“叛徒”,胳膊肘往外拐,那更是要人神共憤的。
他蕭振瀛出入江湖,口若懸河,縱橫南北,憑的不就是忠義二字嗎?
所以他一定得以死明志,倘若不成,也一定得哭,而且得大哭。
這個眼淚,他本來是給土肥原、松室們預備的,可是面對內部重重的懷疑和傾軋,不流,行嗎?
宋哲元有些後悔,覺得自己的話的確過重了一些,畢竟對方曾經竭力擁戴過他,如無蕭振瀛,何以有他今天這樣的地位。
好吧,明天繼續研究。
第二天,宋哲元轉換了一下策略,打起了“愛國牌”。
宋哲元說,現在外患危急,我們再不從眾討蔣,必將身死國滅。
蕭振瀛第一個站起發言,又是不同意。
你都說了,外患危急,怎麼還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呢,要這樣的話,倒真的可能身死國滅,那才會為天下笑。
我們要救國,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擁蔣抗日。否則,將羞見祖宗於地下。
蕭振瀛越說越傷心,越說越委屈,眼淚又落了下來。
底下諸將,有的是被蕭振瀛的話所打動,有的則是從兄弟情分上同情蕭振瀛,意見開始都傾向於蕭的一邊。但他們又不能公開駁宋哲元的面子,於是也只好跟著哭起來。
一時間,偌大一間會議室,幾乎變成了幼稚園。大男人們一個個返老還童,哭哭啼啼。
會開不下去了。宋哲元的眉頭皺成一堆:行了行了,都別哭了,這件事改天再說吧。
實際上,他很清楚,由自己出頭,“反蔣自雄”、“武力統一”就此泡湯了。
因為蕭振瀛,“華北自治”高潮剛剛掀起,就落了一半。
松室心裡糾結得要命,眼看大計將成,沒想到姓蕭的會從中作梗,活生生地就把好事給攪黃了。
看來這個蕭振瀛確實是帝國在華北利益的死敵,不把他趕走,什麼事情都做不成。好在蕭宋之間已經產生了裂縫,剩下的就是再添兩把火。
松室要由離間蕭宋,發展到借宋驅蕭。
在他的暗中運作下,有關於蕭振瀛的謠言一時間鋪天蓋地。
宋哲元聽到的是:別看你貴為委員長,其實外面只知有蕭,不知有宋。千萬當心大權旁落啊,要知道這個姓蕭的靠著有蔣介石做後台,野心可大得很,將來恐不可製。
能拿出來作為佐證的一個事例就是:蕭振瀛在29軍,不光和師長拜把兄弟,連一般旅長他都要結納。
其實蕭振瀛本來就以善打交道出名,這也是他的長項,先前宋哲元並不以為意,甚至認為這是幫自己鞏固軍心的一個辦法。
然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在宋哲元看來,蕭振瀛無疑是處心積慮在抓軍權——如果29軍的將領盡被他姓蕭的收為兄弟,那這支軍隊就真的要跟著他走了。
流言亦可殺人,就這麼貌似簡單的一句話,已經把蕭振瀛推到懸崖邊上去了。
還有呢。
有人又給宋哲元送上私房話:蕭振瀛給他老娘做壽,比你老人家為母做壽的規格還高,排場大得很。這還有沒有一點為臣之心,他究竟想幹什麼?
宋哲元對蕭振瀛的看法和成見越來越深,盡快解決這位“潛在之敵”的心情也越來越迫切。
但是,他一直下不了手。
不光是兄弟感情,還有實利使然。
在29軍的八兄弟之中,蕭振瀛其實並無軍權,說穿了,他就靠一張嘴皮子吃飯。真正能讓宋哲元感到威脅的,尚另有其人——曾經的“二頭兒”張自忠。
29軍未建立之前,張自忠的實力就比宋哲元強,在此之後,前者也牢牢地掌握著部隊,而他的那個師又稱得上是29軍中最強悍的一個師。
靠拿槍起家的人,最怕的還是拿槍的。宋哲元不是沒有想過辦法,他想的辦法就是拉劉汝明。
可是劉汝明在老西北軍中的資歷,幾與宋哲元相當,而且他和秦德純一樣,原本都不屬於“八兄弟”,是中原大戰後被逼急了沒辦法,才臨時投到宋哲元下面來的。
在29軍,劉汝明開始還夾著一點尾巴,後來成為師長,在長城羅文峪一戰成名後,便明顯有些倚老賣老。儘管宋哲元平時有意識地對之進行偏袒和拉攏,但劉汝明仍時有不服從其調遣的情況發生,你要靠他去阻擋張自忠的強勢則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兩次商議“從眾反蔣”,張自忠雖未明說,但他跟著蕭振瀛“大哭”,毫無疑義就是一種宣示。這也是宋哲元最終只能選擇放棄的一個重要原因。
關鍵還是看張自忠的態度。
張自忠本來是站在蕭振瀛這一邊的,不過一件事情使他改變了看法,終於站到了蕭振瀛的對立面。
當然還是因為利益。
早在晉東練兵的時候,為了不使底下的帶兵之將產生糾紛,蕭振瀛徵得宋哲元的同意,對四個帶兵之將如何“分果果”有過約定,那就是各師編制得按順序“排座”。
今後不管是誰,也不管他的功勞有多大,都得按“張馮趙劉”依次來,從大到小,誰也不許插隊。
開始因為總的家底不厚,就算多也多不出多少,四人對此都沒什麼異議。可是到北平後就不一樣了,要說多,那就不是多出一點點,立刻會造成彼此實力的很大差距,這樣就沒人肯讓了。
張自忠每次都要“多”,編制要多,兵員也要多,“馮趙劉”自然很不開心。
他們自己不願意做這個惡人。一想,蕭振瀛是當年“分果果”規則的製定者,應該讓他來說。
於是劉汝明找到蕭振瀛,說張自忠這樣做太過分了,我們都有想法。你是軍師,應該幫我們向宋哲元提出來。
蕭振瀛便在宋哲元召集的師長會議上,提出了四個師應當同樣編制的主張,宋哲元本來就不願看到張自忠因此坐大,自然樂得點頭應允。
張自忠失望之餘,十分憤怒。
怒宋也怒蕭,而且更怒蕭。
當初,讓我做“二頭兒”的是你,制定“分果果”規則的也是你,到頭來,原來不過是拿我尋開心罷了。
自此,驅蕭的名單中,除宋之外,又多出了一個張。
聰明如蕭振瀛,對此不可能完全沒有察覺。但對於這種來自於結義兄弟的算計,除了感到痛心之至外,他又能如何呢。
說白了,在中國這個兄弟之國,“只可同患難,不可共富貴”,在大多數情況下已經成為了一個鐵則。所謂兄弟,不管曾經如何山盟海誓,情比天真,最後大抵都要走上這條路。
對29軍的內訌,松室樂還樂不過來呢。他一個眼色遞過去,漢奸便在天津附近炸掉了一段鐵路。
松室找上門來,提出時任天津市市長的蕭振瀛應對鐵路被毀負有責任,必須離開華北。
宋哲元召開內部會議,討論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蕭振瀛從與會者的眼神和表情中都能看出來,他已經被無情地拋棄了。
這個團體已經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他的謀略、他的口才、他的人緣。
好吧,我辭職。
照例,形式主義還是要過一過的。
打了辭職報告上去,蔣介石吃了一驚。
為了第29軍,蕭振瀛曾經“挾日自重”,乃至“擁宋主冀”,這些都曾造成蔣介石相當被動,一度也產生過“拉宋驅蕭”的念頭,然而蕭振瀛之後的一番舉動,終於讓他看出了蕭振瀛的大局觀和不可替代。
黃郛之後,正是因為有這個人在,自己才可以在華北少操點心。
蔣介石不肯批复蕭振瀛的辭職報告,然而這已不是他能說得算了,反而越是這樣,宋哲元越是心生疑竇。
南京政府派代表至北平,商議的結果,蕭振瀛辭職,暫時移住北平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