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3·落日孤城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大勇之將

張自忠此時的一言一行,卻皆為其內心真實映照。 59軍進入第五戰區,首要任務是守住淮河。 雖有淮河之險,但面對第13師團的大舉進攻,於學忠第51軍和桂軍第31軍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此時李宗仁手上還是有牌的,他的桂軍共分三個軍,但除第31軍外,第48軍和第7軍都還離得尚遠,一時趕不過來。 如果淮北的於學忠首先掉了鍊子,讓第13師團過了淮河,徐州必將腹背受敵,成為第二個南京。這個道理,不光五戰區的官兵明白,尚留在徐州的民眾亦十分清楚。 但很多人仍對起用張自忠持有保留態度。 原因就是張自忠在眾人心目中的不良印象並沒有完全被抹去,對於淮河戰場如此危急,政府還派這樣有污點的將領出戰,很多人心裡都疑竇眾生,而張自忠對此也十分敏感,因此舉手投足間均謹小慎微。

張自忠的經歷,其實就是民國以降大多數優秀軍人的經歷。他們當初大多懷抱夢想,欲救國救民,但真正從軍之後,卻紛紛墮入你爭我奪的是非漩渦,乃至使外人得隙,趁勢入侵。 用張自忠反思的話來說,就是中國之所以鬧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軍人的罪惡,要是軍人早點認清國家的危機,團結禦侮,東夷是絕不敢來犯的。 在南下的列車上,當著隨軍記者的面,他沉痛地說,你問我現在的軍人該怎麼辦,很簡單,就是怎樣找個機會去死。我們要洗刷罪惡,報效國家,也只有一條路——去死,早點死,早點光榮地死! 張自忠要與敵死戰,但還未到達目的地,前方卻傳來消息,淮河防線已被突破,連淮河北岸最堅固的防禦要地小蚌埠都丟了,東北軍由此紛紛後撤。

如果張自忠此時不在軍中,處在這樣的情況之下,59軍的本能反應,准保也得像過去那樣掉頭就跑,或者被撤退的東北軍所裹挾或拖垮。 張自忠的決策是,不退不跑,不閃不避,以硬對硬,以拳對拳。他斬釘截鐵地對部下說,這次我們要贏! 不管對手多少,強弱如何,都必須贏,不能輸,因為我有過。我的冤枉,只有一拼到底,拿真實的戰績,才能洗刷乾淨。 一個軍對抗一個師團,並不一定能佔上風,59軍此前在津浦線上打過不止一仗,對手有時只是一個旅團、聯隊,甚至一個大隊,但就是從沒贏過。 若論實力,59軍未必就孬。在原29軍各部中,張自忠的部隊訓練最好,裝備也最好,並非一般地方部隊可比——步兵拿的都是中正式步槍,每班一挺捷克式輕機槍,另外還配有步兵炮和重機槍。

以前吃敗仗的原因很多,或是上下不齊心,或是士卒不用命,但在這一刻,所有的不利因素都不復存在,即使是小兵都知道,眼前這一仗關係到老長官是否能恢復聲譽,必須豁出性命去打。 部署已定,59軍不僅未停步,反而加快行軍,搶在日軍前面展開隊形。對手剛一露頭,就猛地送上一拳。 第13師團正追得起勁兒,還沒回過神來,已重重地挨了一記,於是一邊喊疼,一邊擁兵上前,雙方戰成一團。 當場面趨於白熱化之際,張自忠親筆給前線部隊寫去一紙命令:要忍最後一分鐘,要撐最後一秒鐘,定能得到良心上之安慰! 接到命令後,59軍營長以上軍官均在陣前盟誓:有進無退,以勝利為長官洗刷冤情,如有畏縮不前者,就地槍決。 59軍山呼海嘯一般往前衝,第13師團並沒有能全部過河,且立足未穩,遭此猛擊,一下子就吃不消了。

幾天之後,張自忠力奪小蚌埠,第13師團見大勢已去,只得退回淮河南岸,中日兩軍重又形成隔河對峙的局面。 張自忠勒馬岸邊,壯懷激烈。 歷史記載著,淮河戰場是一個著名的古戰場,1000多年前,東晉與前秦在這裡鏖戰,那也是一場文明與野蠻、弱小與強大的殊死角逐。 東晉僅能派出八萬人馬對壘,而前秦卻擁兵80萬,整整差了十倍,若光論數量,幾乎不在一個檔次,但東晉大將謝玄硬是創造出了“風聲鶴唳”的典故——80萬前秦兵馬被殺得大敗,連聽到風聲和鶴叫都以為是對方追殺過來了。 我知道,假如前秦戰勝,一定會有人在書上寫下“民族融合”、“統一乃是歷史的趨勢”之類妙語,前秦的苻堅沒準也會被大書特書。 可惜,漢民族贏了,江南文明得以保存,此皆謝氏家族之功也。

時光荏苒,然上賴先人庇佑,下憑勇將橫槊,淮河再一次為我們擋住了異族強寇。 這是張自忠回師以來打的第一個勝仗,張將軍真可謂大勇之將。 何謂大勇? 先軫是春秋時晉國一個很有名的元帥級將領。歷史上著名的城濮之戰便是這位先生的傑作,所謂“城濮之事,先軫之謀”。 他手下有一猛人,叫狼覃,素為如狼似虎的勇猛。可車軫覺得他還不夠勇,不重用他。狼猛男為此很生氣。 春秋時候,人重氣節。很多大大小小的猛,一旦得不到上級的重用,通常做法就是:一賭氣,死了算了。 狼覃的同伴便問他:你怎麼還不死。要是你自己下不了這個決心,我可以幫你。 你聽聽,說的真不像人話,可是狼覃沒有生氣,他回答同伴說,我死是肯定要死,但是死而不義,非勇!

真正的勇,要“能供世用”。 秦晉大戰,狼覃自為前鋒,當場戰死。 其實先軫也是這樣一個人。他曾經因為公事分歧,當著晉文公的面“不顧而唾”,朝文公吐唾沫,很不講公共衛生。 晉文公卻大人有大量,沒跟他計較,結果反倒是他自己覺得愧疚,最後在和狄人,也就是春秋時的游牧部落作戰時,連甲胄都不穿,就衝鋒陷陣而死。 《左傳》上因此說,這些人都具備大勇,是君子一流的人物。 就跟玩接力一樣,南方淮河戰場剛剛解除警報,北方臨沂那一塊,龐炳勳又大叫救命了。 所幸此時第48軍和第7軍已經趕到淮南,加上第31軍,聚一塊的桂軍來了個三英戰呂布,通過“轉燈兒般廝殺”,總算又把第13師團夾了個不能動彈,這才使得張自忠得以從淮北抽身而出,並再次充當救火隊隊長的角色。

也許老天都可憐李宗仁兵少將寡,這小家操持得頗不容易,因此替他安排得十分周到,幾乎是環環相套,絲絲入扣,要是龐炳勳早一腳頂不住,或是兩支桂軍晚來一會兒,張自忠是無論如何抽不出來的。 張自忠要援救龐炳勳,可是兩人之間以往卻有一些過節。有一個說法是,當年中原大戰老西北軍分崩瓦解,老龐這傢伙曾起過歹心,想藉機並了張自忠的人馬,幸得後者早有提防,才未得逞。 從龐瘸子原來一貫的油滑作風來看,這類趁火打劫的齷齪事他興許還真幹過。 早在張自忠奉調徐州後,就曾私下通過其他人向李宗仁轉述過自己的苦衷,稱自己在任何戰場上都可拼死一戰,唯獨與龐炳勳在一起會感到尷尬。 李宗仁當然要做思想工作,而臨沂危急,張自忠當然也不會真的不去,只是面子上有些掛不住罷了,經過李宗仁幾句勸解後,便立即答應領命前往。

淮北之役拔得頭籌,使張自忠和他的59軍聲名大振,在國人心目中的形像也為之一變。回軍徐州後,各界民眾公推代表來見這位得勝之將,請他發表講話,以激勵軍民士氣。 未料張自忠一開口就直接戳入了自己的痛處: 對我過去的一切,國人不諒解,罵我是漢奸,這是我終身所痛心的一個污點。我只有拿事實來洗雪這一切,現在無話可講。 說到這裡,張自忠忽然哽咽不能成聲。 在情緒近於失控的情況下,他用一句話概括了自己的決心:在徐州戰場,我們完全有把握戰胜對手! 張自忠這句話並不是信口開河,“張扒皮”扒出來的子弟兵不是蓋的,尤其是在具備必勝信念和決死精神之後,更是如同猛虎生翼。 整整180里路,59軍一個晝夜便趕到臨沂,當聽到他們來援的消息時,前線陣地頓時歡聲雷動,士氣大振。

張、龐會面,並沒有原來預想中的難堪,對外戰的共同關切,早已使雙方在內戰中的鬱悶一掃而空。 幾句客套話之後,立即商量作戰方案,也就是如何解臨沂之圍。 龐炳勳這些天被打得苦不堪言,自然希望張自忠能早點把他替下來,以便讓自己坐旁邊喘兩口,這也是當初他企盼援軍的本意。 大家的視線都朝向張自忠——以張將軍淮北之役的神勇,想來絕不會推辭。 不料與眾人的想法相左,張自忠恰恰推辭了。 此前,張自忠已對59軍在黃河以北吃過的種種敗仗進行了細細分析。他發現,這些敗仗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即單純防守,而單純的陣地防守卻並非59軍所長,他們平時訓練中最拿手的不是陣地戰,而是長途奔襲或者夜襲。 舍長取短,當然要吃敗仗了。

因此,張自忠對龐炳勳說,要依我,就不得不為難老哥你再苦撐一下,我要抄板垣之後背,使其顧此失彼,如此,臨沂之圍自解。 張、龐各提方案,最後交徐祖貽守奪。 徐祖貽判定,張自忠是對路的,遂在此基礎上部署全局。 張自忠回營後,立即對本部兵馬作出動員。 我知道,大家經過急行軍,已經非常疲憊,按常規要休整後再戰,但我們面對的是板垣師團,那是武裝到牙齒的日軍主力部隊,跟他們打,一定要以非常規對常規,像淮北之役那樣,超前出擊。 傳我命令,徒涉沂河,抄擊湯頭! 沂河寬百餘米,但並不深,僅到膝蓋那裡,只是早春北國,春寒料峭,那河水亦是冰冷刺骨。 這時候看的就是一支部隊的功底。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張自忠訓練出來的軍人,都是身上被“扒”掉過好幾層皮的,普通的挨凍受傷,對於他們來說,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張自忠親自在身後督師。 天空飄起了霏霏細雨,更增寒意,然而這個人的心裡卻是熱的。 雨,並不完全代表著詩意,有時它也會給前行製造各種各樣的困難。比如,駿馬會因為泥濘路滑而摔倒,雄鷹,也可能因為方向不清而迷失。 只有穿越,頑強地穿越,才能看到遠處的風景。 那裡,是無邊曠野,是遼闊天空,是供勇士奔馳和飛翔的天與地。 拯救自己,也是在重塑生命。 張自忠自信他還能贏,不斷地贏,因為他心中沒有懼怕,有的只是超越任何私心雜念的力量。 但是當隨軍記者要張自忠預測一下,與板垣一戰究竟勝敗如何時,他還是變得謹慎起來。 板垣實力強勁,不容小覷,此戰成敗其實並無確定把握,不過我將全力而為,以求良心之所安。 果然,59軍在登上沂河東岸後,行情開始還不錯,連克日軍多處陣地,但板垣何等樣人,他馬上反應過來,並且察覺出張自忠的意圖。 板垣立即從正面抽出兵力,轉而向側翼反撲。 59軍雖然上了岸,卻站不住腳,幾個回合之後,便只好退回沂河西岸。 日軍趁勢追過沂河,眼見得形勢不僅未有緩解,反而還急轉直下。 一渡沂河的失敗,令張自忠十分震怒和吃驚。 他撤掉了一個對此負有責任的旅長,同時調上預備隊進行猛力反擊。 兩軍以西岸的劉家湖村為中心進行鏖戰,雙方各自據守村莊的一半,隔著水塘射擊,僅一天一夜之後,水塘周圍便死屍累疊。 經過三天血戰,59軍損失很大,兩師的營長傷亡近半,連排長則全部易人。徐祖貽坐鎮臨沂,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打電話向李宗仁請示,準備讓59軍暫時下去休整一下。 然而此時正是戰至酣處的時候,張自忠哪里肯退。 我傷亡大,板垣傷亡也不會小,雙方都在咬牙苦撐,勝利的關鍵,就決定於誰能撐到最後五分鐘。 請再給我一天一夜的時間,我要傾全力給板垣以致命一擊,如果不獲成功,再遵令撤退不遲。 李宗仁復電:同意。 張自忠頒下命令,所有主官一律靠前督戰,所有山野炮和重迫擊砲推至第一線,在規定時間內,必須將所有砲彈,一顆不少地送給板垣嚐嚐鮮。 他一改幾天前對記者的謹慎態度,嚴令參戰的幾位戰將:此次攻擊戰,許勝不許敗,否則軍法無情。 這是與板垣決一勝負的最後機會,所以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3月16日夜,臨沂大地忽然地動山搖。 在數不清的彈雨之中,張自忠集聚全力,霍地一拳向板垣的小肚皮擊了過去。 臨沂之役進入了最高潮。 張自忠動作之猛之快,完全出乎板垣意料之外,以致過河部隊猝不及防,自家火砲全部失去效用。 經過一夜苦戰,到凌晨時分,板垣師團的過河部隊終於抵擋不住,包括劉家湖在內的西岸所有日軍主陣地皆被攻破。據日軍俘虜交代,他們自登上沂河西岸後,已經五天沒有吃上一口飽飯了,可知張自忠所說的“雙方都在咬牙苦撐最後五分鐘”並非虛言。 戰後清點,板垣師團僅在劉家湖就遺屍接近兩百具。以往日軍作戰,想著法都得把他們的屍首帶走,即使一時拖不走,倉促之間也會從死者身上弄個細零碎回去,比如一根手指,一隻耳朵之類,回國後交給其親屬——也不知道這些日本人怎麼想的,血淋淋的,有什麼可看? 這次卻是例外,由於張自忠出擊極為迅速果斷,日軍根本沒時間幹這些活,剩餘人馬就自顧自地逃到對岸去了。 在將板垣師團驅出沂河西岸後,張自忠冒雨二渡沂河,一系列組合拳打過去,不給對手以喘息之機。 這次他不光是在後督戰,而是親自過河到了第一線。他的出現,使前線官兵士氣達到沸點,即使是傷員都沒一個肯下火線,非得張自忠出面勸說,傷勢較重的才肯去後方醫院。 張自忠側翼進攻的得手,使板垣師團顧此失彼,龐炳勳趁勢掩殺,臨沂不僅成功解圍,而且整個戰場形勢至此全面翻盤。 3月18日,距離張自忠第一次強渡沂河,剛滿五天,板垣的最後五分鐘已撐不下去了。 59軍和龐軍團在將臨沂附近殘敵掃蕩一空後,聯手將板垣師團包圍在了湯頭,後者連兵站都被中國軍隊給端掉了。 當中國統帥部的特派慰問代表來到臨沂時,他看到沿途日軍死傷枕藉,僅被炸毀的坦克就有六輛之多,而丟棄的戰刀、軍毯、罐頭食品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戰利品則堆積如山,俯拾皆是。 蔣介石聞訊,喜不自禁,就好像一個巴掌打在了那個盛氣凌人的近衛臉上,心裡這個爽。在他給五戰區發來的嘉獎令中,便有“開抗日勝利之先河”一語。 美國大使館上校武官、後來大名鼎鼎的史迪威,此時也在徐州觀戰。此君能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是美國人中的“中國通”,平時和李宗仁吹牛聊天都不用帶翻譯。他開始對中國抗戰的前途也是極其悲觀的,甚至認為中國人是在拿筷子和日本人作戰,實在看不到有絲毫取勝的可能,然而自此役起,他也有些樂觀起來,認為中國抗戰未必就沒有一點取勝的希望。 “鋼軍”碰到打鐵漢,儘管極不情願,但板垣失敗的命運已不可避免。 此前,無論南口戰役、平型關戰役,還是忻口戰役,板垣的作戰模式幾乎都如出一轍,即兩支部隊作配合,一個走正面,一個出側面。 這是板垣從迂迴包抄戰術中演化出來的一種特有戰術,可稱之為“雙頭蛇戰術”,稱得上是板垣的拿手絕活。說它絕,就絕在可以雙拳出擊,讓你防不勝防,所謂正面、側面皆不固定,能隨戰場形勢移來換去,甚得進攻之妙。 應該說,不管與誰搭檔,板垣始終都是“雙頭蛇”中的唯一主角,最耀眼的明星。若沒有他來牽制大量中國軍隊,換任何一支日軍部隊,都很難從旁邊偷襲得手,這也是板垣在東瀛軍界能夠聲名鵲起的重要原因。 從戰後繳獲的軍事文件來看,他此次南攻臨沂,為的也是要像以往那樣用雙頭蛇來咬人。 可是這一次,曾經屢試不爽的“雙頭蛇戰術”再也玩不轉了。 加上在臨沂這裡耽擱的時間,板垣的南下已被遲滯達一月之久,不僅無法如期和磯谷會合,連牽頭吸引中方更多優勢兵力的作用也沒能體現出來。 通過臨沂大捷,張自忠善戰之名至此享譽五戰區和整個國內軍界。 能與板垣對陣的都不是尋常之輩。南口戰役,湯恩伯把第13軍的家底搬出來,還被板垣打得一退再退。到了太原會戰,陳長捷則不惜以老底子死磕,並以百團大戰的規模,才一度擊退板垣。 應該說,這兩仗雖沒有完全把板垣給打垮,但是把他給打疼了,並種下了板垣師團的胎裡毛病,只是在香月等人的百般掩飾之下,才沒有露出其逐漸虛弱的內囊,而一般不了解內情的人,也以為板垣師團仍然是日本軍界的第一流部隊。 饒是如此,湯、陳之外,能與板垣在馬前走上兩個來回,甚至戰而勝之的國內將領,仍是屈指可數。 張自忠到此時,已真正走進了抗倭名將排行榜的前列。他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之所以能屢建奇功,除確有大將之才外,與其特殊的人生經歷也有很大關聯。極少有人能像他那樣,每至戰場險惡之時,都能始終不為所動,而一動則必達目的不罷休。 隨軍參謀張克俠一語道破張自忠成功秘訣:“公決心之堅決,蓋如鐵石也”! 撼山易,撼鐵石之將難。 張自忠本已將板垣師團困於湯頭,形勢非常有利,但這時張自忠忽然接到五戰區命令:滕縣失守,津浦線十分危急,需要馬上增援。 現在的李宗仁,只要覺得哪裡不行,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張自忠。 張自忠一戰淮北,再戰臨沂,無一敗績,加上又對自己唯命是從,如此戰將,誰不喜歡,所以早就成了老李心頭的一塊寶貝疙瘩。 張自忠受命之後,留了一個旅給龐炳勳,主力隨其向津浦戰場開去。 可是行到半途,李宗仁忽然又來了電報,讓張自忠停止前進,原地待命。 這份電報卻是蔣介石讓發的。 徐州戰場雖由李宗仁直接指揮,但很多大關節處,皆由蔣介石一手調度,後者不同意將張自忠調離臨沂戰場。 老李急於解西戰場之急,他忘記了,東西戰場原本一體,若只顧一頭,就會陷入當年平型關戰役或太原會戰那樣的困境:“雙頭蛇”必有一頭能咬住你,並將它的毒液注入你的體內。 要知道,張自忠只是暫時擊退板垣師團,擊退不等於擊潰,板垣仍有足夠實力捲土重來並拿下臨沂,對於防守徐州來說,這才是最大的威脅。 李宗仁接到蔣介石指令後,起先還猶豫不決,他不相信臨沂戰場會再陷危機,同時朝令夕改,不僅影響軍事長官的威信,也必然會使所調之將感到十分為難。 一個“原地待命”,實際在觀察臨沂戰場的動靜。風平浪靜,則原令不變,若有不測,再作計較。 然而蔣介石的推測不幸而言中,板垣果然又捅過來了,這次的聲勢比上次更大,龐炳勳被迫再次呼援。 眼見不對勁,蔣介石索性親自給張自忠發電報,要其速返臨沂。 當兵的是人,不是機器,這麼來回折騰,誰也受不了。 59軍將士對上級的不當指揮頗有怨言,唯有張自忠,死且不避,安懼勞苦,在他的竭力動員下,59軍於一天內便強行軍趕到臨沂。 張自忠的速度很快,可是已經遲了。 臨沂戰場的情況已今非昔比,不僅防守陣地失去大半,板垣師團還再次殺到沂河西岸,使得前幾日臨沂大捷之功近乎化為烏有。 戰場之上,沒有誰是真正的天神,一旦戰機逝去,縱有回天之力亦難以補救。倘若當初不被調離,或早一點回來,乘勝攻下湯頭或莒縣,則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被動。 李宗仁在前面下的棋基本中規中矩,沒有明顯漏洞,但是把張自忠調出臨沂,後又動搖不定,遲遲未下決心將其調回的這一著,卻實實在在是個敗著。 在看清局勢後,張自忠的心情十分沉重。 板垣師團是老虎,不是紙做的,只要它回過神來反噬,你要想再把它打趴在地,實在是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看到大救星王者歸來,龐炳勳激動得眼淚鼻涕直流,一個勁兒對張自忠說,要不是你及時迴轉,我就慘了,臨沂肯定保不住。 這老爺子,他還真把張自忠當成了天神,以為後者一來,一切難題皆可迎刃而解。 張自忠不得不說實話。 戰機沒有了,所能依託的防守陣地無一在手,我的部隊上次臨沂大捷蒙受較大傷亡,刻下又疲憊不堪,為今之計,只能另在日軍側背重建陣地,且宜守不宜攻,等板垣把鋒芒朝向我,到時臨沂之圍自解。 龐炳勳一听就呆住了。 這就是說,他還要靠一把老骨頭繼續在臨沂城支撐下去,可他實在已經撐不下去了。 此時的龐軍團每個團僅剩可憐巴巴的兩三百人,好一點的是特務團,可也只有七百人。老龐把臨沂城裡所有能扛槍的動員起來,連學生隊都開到前線,全部人馬也不過2000出點頭。 板垣師團有多少,光在正面參加攻城的,就有4000多人,整整是龐軍團的兩倍,再加上重砲坦克這些特種部隊的配備,確實夠他受的。 想到張自忠來,仍不能幫助自己擺脫危機,龐炳勳不由得老淚縱橫,竭力央求張自忠採取攻勢。 徐祖貽一直在臨沂城陪著龐炳勳,他也很清楚,龐軍團實在已連掙扎的氣力都沒有了,張自忠之策雖然穩妥,但風險也很大,如果板垣再使足勁往前拱上一拱,不光龐軍團可能全軍覆沒,臨沂城亦難確保。 另一方面,59軍的損失,一本賬也明明白白。在臨沂大捷中,整支部隊付出不小代價,有的團只能縮成一個或兩個營,尤其是張自忠在29軍時的老底子38師更是損失慘重,包括給張自忠當過衛隊長的一個營長在內,相當數量老兵均當場戰死。 徐祖貽雖有協調之權,然而看著眼前的這一對難兄難弟,他也不知道究竟該說什麼好了。 決定權在張自忠手裡,無論他怎樣做,都是對的,無可指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張自忠咬了咬牙,攻,哪怕豁出去也要攻,以解龐軍團和臨沂之困為要。 他的本錢仍然是黃維綱第38師,這個師是臨沂大捷的功臣,轉敗為勝全靠它,儘管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但捨此再無適當人選。 決心已定,更不遲疑,張自忠一聲令下,黃維綱師火速出擊,如同揮舞鐵掃帚一般,開始猛掃沂河西岸的日軍,並且當晚就廓清場地,使板垣失去了藉以在西岸立足的憑藉。 天一亮,板垣增添兵力,大批日軍又向西岸反撲過來。 第一次臨沂之戰的失敗,讓板垣更加認識到佔據沂河西岸的重要性,所以這次他發了狠,即使大門牙被崩一地,也得把西岸陣地給死死咬住。 就在雙方你爭我奪之時,沂河東岸的龐軍團主陣地忽然被對方接連攻破兩處要地,龐炳勳真的是頂不住了! 在西岸仍處於膠著狀態的情況下,張自忠從黃維綱師中抽出三個步兵團,親自督師,三渡沂河,以幫助龐軍團奪回主陣地。 可是守住陣地相對容易,要想再奪回來就變得異常棘手。 龐軍團修築的工事曾擋住板垣師團,現在反被其所用,給59軍造成極大傷亡。 戰場之上,昏天黑地,張自忠眼睜睜地看著子弟兵在自己面前紛紛倒下,陳屍郊野,一日之內,傷亡竟高達2000多人。 38師很多官兵皆為張自忠從小看到大,一手帶出來的,這種情感聯繫,絕非簡單的上下級關係所能囊括。 第一次臨沂之戰,官兵死傷累累,負傷後運者絡繹於途,張自忠還“屹然無動志”。然而這次不同,在私下獨自面對張克俠時,他已掩飾不住內心的巨大創痛,“泫然流涕,痛切於心”。 從學兵團開始,張克俠跟著張自忠東征西殺,身經百餘戰,但在戰場上從未見張自忠神色有過任何異樣,這是生平所見到的“唯一之慘淚”。 落淚只能躲於帳中,傷口也只有自己悄悄撫平。一出大帳,面對麾下官兵,張自忠又恢復了“鐵石心腸”: 看著多年的患難弟兄為國犧牲,我心裡的難過,真比油煎還狠,但我深信,我帶大家走的是一條光明大道,雖死猶榮,因為軍人報國,此其時也。 張自忠看著遠方,忽然喃喃道:也許有那麼一天,我也會倒下去,這是一個軍人在國家危難時應盡的責任。 在三個步兵團被抽走後,黃維綱在沂河西岸更顯吃力,因為板垣正不斷往這裡增添兵力。 板垣是“雙頭蛇戰術”的高手,他現在實施的彷彿是“小雙頭蛇”:要么把沂河東岸全讓給我,要么讓我在沂河西岸插上一腳。 張自忠自然不能讓,因此嚴令黃維綱必須堅持。 黃維綱把最後的師預備隊都用上後,前線仍然搖搖欲墜,不得不通過電話向張自忠直接求援。 張自忠回答他的,仍然是“五分鐘理論”:我們困難,敵更困難,再堅持最後五分鐘,你就能得到支援。 再聽下去,所謂的支援,卻是張自忠正調兵向日軍的另外一側進攻。 黃維綱一听就急了。 這麼說,“五分鐘”過後,給我的還不是直接援兵啊,我這邊已經沒有一個人可抽調到正面陣地上去了。 張自忠聞言大怒:沒有人嗎,那是誰在給我打電話? 這話說得真叫不講理,可是黃維綱根本就不敢反駁,放下電話趕緊跑到前線督戰去了。 張自忠是一時氣急,對於黃維綱那裡的情況,其實心裡也未嘗不清楚。通完話,他立即把手裡最後的預備隊集中起來,親援黃維綱。 到了黃維綱那裡一看,發現情況確實不妙,已經完全被對手壓住打了。 此時的臨沂戰場,板垣佔有壓倒優勢,臨沂城也處於日軍的三麵包圍之中。 城內的最後一個野戰兵都被調到了一線,城池交由保安隊防守。 59軍和龐軍團雙雙在城外苦戰,但都只剩下了招架之功。 其中,龐軍團幾乎完全失去了戰鬥力,59軍則累計傷亡達到萬人,人馬僅剩一半且士氣開始低落。 徐祖貽向五戰區長官部緊急求援,然而援兵到來是要有時間的,這段時間成了守軍最難熬的時刻。 張自忠能用以維持前線的,僅剩下了一個獨立旅,他也隨之產生有了一種不祥預感,但在給李宗仁發去的電報中,他仍然表示自己只要一息尚存,一定奮戰到底。 為了能夠繼續支持下去,他給獨立旅旅長寫去一封手令: 援軍今夜將到,再撐五小時即有轉機。我估計,敵人也到了最後關頭,誰能忍最後一秒鐘,誰就能成功! 接到命令後,獨立旅又接連兩次擊退日軍進攻,但到第三次時已搖搖欲墜。 防線眼看即將崩潰,關鍵時刻,張自忠飛馬趕到! 見到自己的軍長,官兵的精神猛地振作起來,一齊躍出,揮刀猛砍,終保陣地不失。 “最後一秒鐘”太重要了。 戰神翱翔天空,卻一直在冷冷地觀察著地面人們的動靜,它只欽佩意志最堅者,並隨時轉換戰機。 3月29日這天下午,它看到了臨沂城外的這一幕,也就隨之確定了下一個幸運者。 這個幸運者是張自忠。當晚,他終於迎來了援軍。 如果說有不幸者,那就是他的對手。由於磯谷遲遲拿台兒莊不下,第2軍司令官西尾壽造向板垣發出急電,讓其暫停進攻臨沂,除留下兩個步兵大隊外,主力急速西進,增援台兒莊。 主力一走,兩個大隊在臨沂實為孤掌難鳴。在堅忍和耐力方面,板垣又一次輸給了張自忠。 第一次,他沒有經受得住“最後五分鐘”的考驗,這次在“最後一秒鐘”的較量中,竟再次與製勝良機擦肩而過。 所謂戰機,就是電光火石,剎那間出現的事,它是戰神所賜,歸根結底,卻又屬人之所為。 一出一進之間,形勢瞬間轉換,一直處於苦戰中的張自忠忽然再揮重拳。 3月30日深夜,張自忠發起全線反攻,迫使板垣向湯頭以北倉皇潰退,史稱第二次臨沂大捷,臨沂戰場由此得以再次趨於穩定。 作為所謂的“東瀛第一名將”,板垣當然明白張自忠的反擊成功意味著什麼,那就意味著在台兒莊側背安了一個釘子,即使主力增援台兒莊,亦隨時都有後顧之憂。 不算在青島延誤的時間,從向臨沂發起第一次進攻開始,又是將近一個月過去了,臨沂仍然可望而不可即,這還是那個從南口一直打到太原從無敗績的“鋼軍”嗎? 縱使別人不說,板垣自己也覺得沒臉見人。 據日本相關雜誌報導,因兩次臨沂之敗,這位曾經稱雄華北的師團長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甚至曾一度羞憤要到自殺——當然是作秀,擺個pose而已。 張自忠堅忍抗戰,三戰三捷,其表現贏得滿堂讚譽。前方報捷後,蔣介石按捺不住欣喜,當晚就頒令撤銷了對張自忠“撤職查辦”的處分。 功,總算能抵過了。 因居功至偉,張自忠還被正式任命為第59軍軍長(先前的名義仍只是“軍政部中將部附”),隨後又晉升為第27軍團軍團長,可以和龐老爺子平起平坐了。 這個曾經不知所措的人,現在終於看到了彼岸,而他腳下也早已是一條光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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