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3·落日孤城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怎麼辦

此時,蕭振瀛已經在南京的蔣介石面前替張自忠求情了,除了上面已經講到的那些意思外,他還傳達出一個重要的使將策略,即“使功不如使過”。 有功之臣,心高氣傲,駕馭必難,而有過之將,極思補過,即令其效犬馬之勞亦不敢輕辭。 這一點對於身處危局之中的蔣介石來說,當然十分動心。 何況他也從蕭振瀛那裡了解到,張自忠禀性端正,不比石友三等朝三暮四之徒。他只是一時受人蒙蔽,現在已痛悔不已,確有立功改過之心。 過錯,人人都會犯。 明代堪稱最出色的宰相張居正就曾說過,只要不是天生的聖賢,誰會沒有過錯呢,關鍵還是看他能不能改。 如果你開始有過錯,但“終能遷改”,雖然還有可議論之處,最終亦將既往不咎。 對如何對待這些改過之人,張居正的觀點是:皆當舍短取長,優容愛惜。

要用,而且還要好好地用,用其所長,棄其所短。苟能如此,則人人樂於效用,天下無棄才矣。 這番話是張居正在當國師,也就是教太子的時候說的。當時他告訴未來的小皇帝,“此可以為萬世人君之法”。 你要想做個好皇帝,一定要記住用這個法子。 蔣介石不是昏君,儒家經典讀了那麼多,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可現在的問題是,能不能用張自忠這個改過之將,什麼時候用,還不能完全由他說了算。 平津失守之後,張自忠不但在民間責詬滿天下,政府高層喊打喊殺的也為數不少,皆要求對其進行審查,並以投敵叛國罪論處,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馮玉祥的來信讓他大鬆一口氣。這就說明不是他蔣某人一個要置黨紀國法於不顧,進行有意偏袒。

你們看好了,連抗戰愛國叫得震天響的老馮都持此說。 處罰還是免不了的,不然無以對外界之口舌,不過事情已可大大緩和,讓張自忠來南京再說吧。 蕭振瀛心裡一塊石頭暫時落了地,但他知道,這還遠遠不夠,於是又即刻動身北上。 張自忠還必須見第三個人,然而,與韓、馮相比,這第三個人卻是張自忠更不敢貿然相見的。 同樣,對方也不肯見張自忠,不僅不肯見,還不能輕易原諒。這個人,當然就是重新被張自忠呼為大哥的宋哲元。 兩人之間必須有一座橋,蕭振瀛北去就是要做架橋的工作。 他知道,宋哲元一直有一個心結,那就是北平棄守的責任問題,而且他也知道,宋亦是耿直之人,從不會幹落井下石的事情,尤其是看到張自忠已落得如此境地,他更不會舍兄弟之義於不顧而痛下殺手。

蕭振瀛把他與張自忠見面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宋哲元。 張自忠已經知錯了,他親口對我說,對不起團體,對不起大哥,而且我也明確告訴他:“其錯在汝”。 從事情的整個過程來看,張自忠係受漢奸挑撥和誘惑,現在他境況極糟,我們應該幫幫他。 聽到第一句,宋哲元鬱結已久的內心為之一寬。 聽到第二句,他的心立刻軟了下來。 幫是應該的,可是如何幫呢? 蕭振瀛聞言大喜,只需如此如此即可。 卻說張自忠在看到馮玉祥肯為之寫信後,心情頓時好了很多。當天他就給過去的部下寫信,信中情緒樂觀,表示自己將有可能重返老部隊,並通過拼命殺敵,以求見諒於國人。 這時正是59軍(即擴編後的第38師)混亂不堪的時候。張自忠不在,副軍長李文田暫代,可是李文田難以服眾。

李文田是保定六期畢業的,按說這種軍校資歷,在其他軍隊應該金光閃耀,但老西北軍發展出來的部隊又不同。大家都是泥腿子出身,歷來看重的不是文憑而是實際拼殺能力,對軍校出身的軍人,他們不僅不歡迎,還有一種本能的排斥。 李文田就是吃了這個虧,重編的59軍下面,兩個師長,劉振三和黃維綱,沒一個鳥他的。特別是因為李文田在失守天津過程中“退亦不得,打又不能”的指揮,更是讓師長們看不起。 憑良心說,那個時候的指揮失當,並不完全是李文田的錯,可兩個師長不會這麼想,他們就認為李文田光會讀書,不會打仗。 這些師長開始是不聽李文田的,到後來則是連馮治安的話也不聽了。 在原29軍中,38師戰鬥力居於最強之列,四個主力師裡面,可謂獨占鰲頭。天津之戰中,連被日軍抓住的小兵都能喊出“18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樣的話,你就可以想見這支部隊上上下下有多麼驕傲。

與之能夠形成競爭的只有37師。 37師以盧溝橋之戰而聞名,但38師仍然看低37師,認為對方戰鬥力不過乃爾,到頭來還是打不過日本鬼子,守不住盧溝橋,致失北平。 這37師卻也不是好惹的。老子們再不行,總還一直在打,你怎麼樣,老是“一個打一個看”,天津最後不是也丟了嗎? 到宋哲元去泰山休養,第1集團軍由馮治安負責指揮,兩軍之間的這種矛盾更是加劇。 前面吃了敗仗,59軍認為是77軍(即擴編後的37師)的責任,而77軍則認為,59軍消極避戰早有先科,屬於屢教不改。 59軍的師長把狀告到馮治安這裡,未料77軍近水樓台先得月,已經提前把狀子遞到了馮治安跟前。 馮治安正為吃敗仗而惱火,便想對59軍訓上兩句,可是話才剛剛出口,對方就啪地把電話給掛掉了。

哼,我們老長官不在,這姓馮的還不是幫著他們自己的部隊說話,找他告狀,算瞎了眼。 從此他們再不理睬馮治安的任何命令,只要聽見打仗,拉著隊伍就往下面撤。 如此一來,59軍的名聲變得糟糕透頂。其實這些師長也不想這麼幹,只是以為,在內,李文田屬於窩囊廢,在外,受馮治安壓制,沒法起勁啊。 收到張自忠的信後,59軍從上到下,如同被欺負的孩子盼父母一般,紛紛派人到濟南,請張自忠歸隊指揮。 張自忠心有所動。 此時宋哲元已將秦德純派至濟南協助張自忠,但以他多年軍內沉浮的經驗,深知在中央未有定論之前,張自忠回軍隊只會弊多利少。 秦德純到濟南後,也發現韓復榘對張自忠採取了外松內緊的辦法,張自忠實際處於被秘密監視的狀態,萬一輕舉妄動,只會對己不利。

因此,當他見到張自忠時,立即告訴對方哪裡都不要去,更不能回老部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宋哲元之所以要讓秦德純擔此使命,無外乎秦德純的特長就是富有心計,處事謹慎。 在大家都睜大眼睛瞪著你的情況下,這差使可不能再出一點差錯。 秦德純先發電報給軍政部部長何應欽,說我準備帶張自忠來南京請罪,只是現在外面謠傳太多,對張自忠可能不利,能不能前往,請予定奪。 何應欽復電:即同來京,可一切負責。 確認沿途安全有了保證,秦德純才偕同張自忠一起向南京出發。 韓復榘專門派人陪伴同往,但其實是暗中監視,主要還是怕兩人半途溜掉,從而問罪到自己身上,在這方面,“山東王”的心眼多著呢。 南下必經泰山,宋哲元正在此處休養,特意囑咐讓張自忠上山一晤。

在上山途中,張自忠心裡一定充滿了忐忑和不安。他不知道,那個自己曾經深深傷害過的人,會怎樣對待自己。 鄙夷和冷嘲,也許都是免不了的,即使是痛罵和責打,也是應得的。你傷害過別人,不可能幻想一晃而過。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大哥已經完全原諒了他,在這裡等待他的,是兄弟間溫暖的情義。 北平一別,才經兩個月,但二人重新見面,卻恍如隔世,竟覺得比兩年還長。 沒有了利益角逐,沒有了鉤心鬥角,往日情懷伴隨著記憶又回到身邊。張自忠在泰山一住就是兩天,兄弟二人對盞長談,互訴衷腸,對於平津之失,同感沉痛不已。 當迷霧散盡,所有事物都會變得清晰,世事滄桑,只會讓人更加懂得什麼才最可珍惜。 從泰山下來,幾個人繼續坐火車南行。

行至徐州站,突然上來一群氣勢洶洶的青年學生,一下子擁到了他們所在的頭等車廂門前。 張自忠呢,那個大漢奸張自忠呢,快讓他出來! 肯定走漏了消息,還是有人欲置張自忠於死地而後快。 秦德純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主動請學生派代表進車廂談話。 你們想要的張自忠不在這裡,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四處查看。 這些學生找遍了頭等車廂,未見張自忠身影,只好相信消息有誤,遂偃旗息鼓走人了。 張自忠人間蒸發了? 沒有,他就在這列火車上,只是被秦德純事先安排到了三等車廂。 那裡儘管嘈雜一些,卻可掩人耳目。 宋哲元選擇秦德純陪伴張自忠同行確實是對的,這是一個心細如發的人,雖然他已經得到何應欽的保證,但為預防不測,還是做了必要準備,從而化除了張自忠可能遇到的險境和尷尬。

火車遇險,使張自忠的內心又收緊了,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國民心中的形像已有多麼不堪。 世界如此之大,卻已小到了不能夠把一個人裝下,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他含著眼淚對秦德純說,你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真成漢奸了。 秦德純趕緊安慰他,這才是戰爭的開端,來日方長,必須蓋棺才能論定,只要你誓死救國,必有為全國諒解的—天,請你好自為之。 這段對話,由於後來張自忠名譽恢復等原因,在秦德純的回憶中,被放到了北平失守那一天,但其實如果知道當年因果,它在這一段情境中才最為貼切。 南京,是最後一關。 能過得去嗎? 此時的淞滬戰場,正進入最激烈最殘酷的階段,蔣介石焦思終日,忙得無暇分身,但仍然第二天就抽出時間接見張自忠。 見到蔣介石,張自忠誠惶誠恐,趕緊起立請罪。 我在北方接連失地,喪師辱國,實乃罪有應得,請嚴予懲辦。 說著,將早就寫好的一份報告雙手呈交蔣介石。 這份報告,大致就是張自忠對留守北平過程的一個交代。 在報告的最後一段,張自忠寫道,自己受國家培養,理當以至誠效命國家,倘若有絲毫不忠實於國家的地方,甘受最嚴厲的處分。 話說得十分誠懇,蔣介石看得頻頻點頭:你在北方的一切情形,我都很清楚。 張自忠再次請罪。 我是當兵的出身,一個大老粗,不學無術,愚而自用,本來想和平解決華北局面,結果貽害國家,後悔無及,請嚴厲處分,任何處分都是教育我改過學好。 蔣介石其實和很多普通人一樣,是吃軟不吃硬的主,你在他面前死不認錯,一個勁兒頂牛,他比你還火大,立馬拉出去槍斃都有可能。相反,看到你神色憔悴,誓言改悔,他卻也有心軟寬厚的一面。 你不用再說了,我是全國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一切統由我負責,你要安心保養身體,避免與外人往來,我稍遲再約你詳談。 繼馮玉祥之後,蔣介石又接到了一位大員的來信。 信是在泰山休養的宋哲元寫來的,在信中,宋哲元表示,他以身家性命為擔保,擔保張自忠必能忠於國家,請求減免其罪責。 蔣介石已經了解到了北平失守的內幕,宋哲元作為受傷最重之人,能最大限度地寬容對方,並替張自忠說情,使他也為之十分感慨。 於是,兩天之後,他再次接見張自忠。 這一次氣氛更加融洽。 雖然會見時,正好日機在上空轟炸,但蔣介石神色鎮靜如常,臉上沒有任何懼色,攀談時也再不涉及北平的那些事,都是家長里短,比如最近身體怎麼樣、讀些什麼書之類。 最後,他告訴張自忠,當務之急是把身體養好,一旦你恢復健康,仗有你打的。 兩次會面讓張自忠感動至極,特別是蔣介石最後說的那句話,無疑表明他連重回軍隊都有希望了。 回寓所時,他在車上就淚流滿面地對秦德純說,如果能夠有機會帶兵殺敵,一定誓死以報國家。 政府的處分令下來了,是“撤職查辦”,雖然比劉汝明的“撤職留任”要厲害,但你性質嚴重啊,如此處分,既未讓你上軍事法庭,又未關禁閉,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結果了,張自忠自己也心知肚明,因此才感激涕零。 然而解放張自忠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內外部非議這麼多,必須經過一段冷凍期。 毫無疑問,這段時期對張自忠而言是非常難熬的。 前方戰火紛飛,昔日的大將,卻只能蹲在這麼一個無人問津的小角落裡,方向在哪裡,道路在哪裡,哪裡才是我的彼岸? 在客居南京,等待查辦的日子裡,被寂寞和徬徨雙重折磨的張自忠再一次墜入“煙霞之癖”,又開始靠吸食鴉片來麻醉自己。 此時蕭振瀛仍然時刻關注著張自忠的命運走向,他為此很擔心。 誰都知道,蔣介石生平最深惡痛絕的就是“鴉片鬼”,他在新生活運動中曾經作出明確規定,對吸食鴉片屢教不改者以及毒販,要嚴懲不貸,一律予以槍決。 吸食鴉片這件事,時間一長,不可能瞞過蔣介石的耳目,而後者一旦得知,極有可能會對再次起用張自忠產生顧慮,並會認定對方還是“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當然,張自忠自己也會因此陷於頹廢之中而不得自拔。 情況似乎沒有變得更好,而是更糟了。 必須繼續想辦法,早一日把張自忠從坑底給拉上來。 在縱橫大師的暗中運作下,老西北軍和29軍的團體力量再次加快運作。 現任六戰區高級參謀的張克俠趕來了。 他看到的張自忠,樣子更加憔悴,心情也更加不佳。 張克俠此次南來,就是以原29軍僚屬的身份,給張自忠打氣,鼓勵對方竭力振作。 你是一個良將,來日方長,是非可明! 張自忠獨居寓所,有故人探看,精神頓時為之一振,與張克俠分手時頗有惜別之意。 最主要的,還是蔣介石對張自忠的態度。職務撤了可以恢復,可那個說不清的“查辦”著實折磨人啊。 張自忠在天津時的秘書長來了。 通過一番轉彎抹角,他得到了蔣介石的約見。在約見中,他表示自己身為張自忠的重要幕僚,如張自忠有過錯,願意分擔責任。 一聽這話,蔣介石就明白了,這是在向他傳達一個信息:你得有個說法了。 在這段日子裡,蕭振瀛把能動員的人脈資源幾乎全都動員出來。從馮玉祥、宋哲元開始,就連本來跟29軍毫不沾邊的何應欽、李宗仁、程潛、張治中等都跑到蔣介石身邊,給張自忠說過好話。這是多大的一個“院內外遊說集團”啊。 是時候了。 幾天之後,蔣介石的侍衛長來看望張自忠。隨身帶來的,還有一張委任狀。 在委任狀上,張自忠赫然已是“軍政部中將部附”。 委任令一出,所謂“查辦”就煙消雲散,不了了之了。 侍衛長還告訴張自忠,自即日起,你可以接見記者,發表談話,藉以平息民間輿論的衝擊。 張自忠突然明白,他終於被解放了。 一直盼著這一天能到來,真的來了,卻恍如隔世。 張自忠當即對這位侍衛長說,對“委座”的寬宏大德,我只有戰死才能報答。 鴉片煙具扔在了一邊,因為他知道重上戰馬的一天已為時不遠。 此時張自忠的老部隊59軍卻已亂得像鍋粥。 李文田等不到張自忠回來,自己又指揮不動下面的師長,便暗生另投“山寨”之心,已開始暗中與韓復榘接觸,想把59軍拉到魯軍系列裡面去。 這下子,59軍官兵可急了。 他們往地上一坐,哇哇地就嚷開了。反正是一群沒娘的孩子,破罐子破摔,誰的規矩都可以不管,誰的命令都可以不聽,愛誰誰。 不僅是馮治安,連宋哲元的命令都不接受。 你讓我們上前線,老子們就不去,除非老長官張自忠親自來調遣。 如果是一個兩個師長不聽調令,你可以直接進行處罰,甚至讓他們吃牢飯,可現在是一個軍上上下下都不聽命令。 59軍有三萬人,難道你將這三萬人都關起來? 馮玉祥見宋哲元都沒辦法,只得派時任六戰區副司令長官的鹿鍾麟前去做工作。 老馮的面子,他們也不賣。 鹿長官,你先給蔣介石發個電報,讓張自忠回來再說。 見鹿鍾麟發完電報後,還是沒有一點動靜,59軍各個師就自己派人去南京找張自忠,希望能把他直接接回部隊。 張自忠已獲自由,他在見到這些老下屬後雖百感交集,但也知道此時此刻,必須極力控制情緒,不可意氣用事。 你們放心,“委員長”待我很好。 我現在有過,你們像目前這樣鬧下去,對我反而不好。 老長官傳來了話,59軍頓時安靜了,隨即依言渡黃河重新開赴前線。 59軍的事也驚動了蔣介石,覺得這支部隊以往素有能戰之名,缺的恐怕還就是一個能鎮得住的龍頭老大。 不過一開始,59軍軍長一職並沒有屬意張自忠。 原因也並不復雜,一者張自忠已經跳過查辦程序,直接升為了“軍政部中將部附”,這麼短時間內,又馬上授之以軍權,恐遭外界非議;二者59軍之所以大鬧,起因於張自忠,若驟放張自忠復職,等於開了個惡例,以後哪支部隊有這樣那樣要求,豈不都可以胡亂鬧事了。 李文田作為軍長人選最早被提出來,能不能將其扶正,以安眾心? 可是這個方案,別說宋哲元,連馮玉祥都不同意。 外面人不了解內情,李文田要是在59軍內鎮得住,哪裡還會出現這種混亂局面。 接著,又屬意秦德純。 秦德純也頗有自知之明,趕緊推辭。 59軍裡面的骨幹戰將,皆為張自忠當年在學兵團的部下,他的位置,不是誰都能坐的,非得能力蓋過張自忠不行,這樣的人,一時到哪裡去找? 只好繼續擱著。 等到淞滬戰事不力,南京政府機關奉命向武漢遷移,張自忠亦隨之一同撤離,中途須經過鄭州。 宋哲元的第1集團軍在鄭州有辦事處,辦事處的負責人在看到張自忠後馬上向宋哲元報告了這一消息。 宋哲元一聽,馬上派出專車,要接張自忠來軍營。 經歷過如此多的坎坷,張自忠變得越來越穩重,雖然他其實也歸心似箭,但還是克制住了。 他對來人說,我不能跟你走,要走的話,必須經過“委員長”同意才行。 宋哲元明白對方的處境,他隨即向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進行了報告。 報告的主要內容就是59軍的內部人事亂七八糟,各行其是,李文田不能領導,換其他人也不行,非張自忠不可。 程潛轉報蔣介石,後者終於同意張自忠回軍。 對外,如果這話說得太透,流言蜚語肯定少不了,所以具體處理方式為:張自忠仍然是“軍政部中將部附”,不過從現在起,他將以上級領導的名義下基層指導工作,代宋哲元整訓部隊。 宛如重生,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張自忠謝天謝地謝人,他說你們大家對我都是恩同再造,在張某有生之年,應當以熱血生命來報答國家、報答長官、報答知遇! 說到此處時,這個高大漢子已潸然淚下。 宋哲元親自陪同張自忠到59軍,北平往事仍然是難以避免的話題,因為它關係到一個帶兵打仗之人的聲譽和威信。 當著眾將士的面,宋哲元說:張自忠留北平是我的主張,可那是為了掩護大部隊安全撤退。 這是宋哲元第一次在原29軍內部,對此事作出的解釋,也成為後來很多關於北平撤退事件版本的源頭。 宋哲元告訴59軍官兵:軍長一直未派他人,就是給張自忠留著的,現在他回來了,我還讓他做你們的軍長。 軍營中歡聲雷動,頹喪之氣頓時一掃而空。 面對三軍將士,張自忠只說了一句話:今日回軍,就是要帶著大家去找死路,看將來為國家死在什麼地方! 聞者無不落淚。 還會想起那個夏天嗎,那個起初暈暈乎乎然後又淒涼失落的夏天,曾經擁有的一切,無情地從身邊悄悄滑落。 就當過去都已枯萎吧,雖然從無把握。 從現在起,我只有兩天。 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 一天用來希望,一天用來絕望。 他對過去的老部下說:我這次回來,你知道是來幹什麼的嗎? 為國家而死的! 自此以後,“死”這個字從未再離張自忠左右。 張自忠的59軍原屬第一戰區,是因津浦線戰事緊張而由中國統帥部調入第五戰區的第一撥援兵,但在此之前,李宗仁卻已與張自忠有過一面之緣。 當時李宗仁剛剛被任命為第五戰區司令長官,尚未到徐州赴任,蕭振瀛四處託人說情,也托到了他門下。 老李開始還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有漢奸的嫌疑,可能面臨軍法審判,而自己又與其素無瓜葛,別好事沒辦成,反惹一身騷啊。 他便多藏了個心眼,先對張自忠的情況打聽了一下。 熟悉張自忠過去歷史的人們告訴李宗仁,這人是不是漢奸可以另當別論,但絕對是把打仗的好手,早在老西北軍時代,就以勇將著稱。 第五戰區有個執法分監,是張自忠的同鄉,又與張自忠一起在老西北軍里共過事。他言之鑿鑿地保證張自忠為人俠義,不大可能當漢奸,或許事出有因也說不定。 一個勇,一個義,讓李宗仁暗暗地點了點頭。 能打仗,又不像石友三那樣沒品,豈不是寶貝一件,五戰區家徒四壁,或許自己今後也有用得著人家的地方,提前送個人情還是有必要的。 不過道聽為虛,眼見為實,趁著還未去五戰區上任,李宗仁便讓那位執法分監將張自忠請出來,私下里見個面。 讓他沒想到的是,對方竟不敢出來。 這時張自忠並未被明確定罪,只是模棱兩可的“撤職查辦”。他一個人獨居於第1集團軍駐京辦事處,這裡也沒有人從旁監視或者限制其自由。按說串個門,走個親戚,誰也攔不著,但張自忠就像學校裡遵章守紀的小學生一樣,雖然老師已不在課堂,卻還規規矩矩地坐在課桌後面一動不動。 看到同鄉前來相約,他只輕聲回答:自忠乃待罪之人,有何臉面去見李長官? 張自忠不來,李宗仁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加深了好感。 老李不是第一天混跡官場,那些油頭滑腦的傢伙見得多了,很多人要是落此境地,一聽到五戰區司令長官相請,立馬貼上來還來不及呢,哪見過像張自忠這樣的,而且話又說得如此謙卑,看來的確是個老實不過的孩子。 再請再請。 等到與張自忠見面,李宗仁才發現,對方不光是老實,還老實到了一個讓你難以想像的程度。 就像古裝戲中帶枷犯人上堂朝見欽差大人一樣,張自忠完全是以一個犯人的心態來見他這位“李長官”的。最初進屋的時候,竟然連頭都不敢抬,非得李宗仁來句與“抬起頭來,恕你無罪”相類似的暗示,才敢正常抬頭說話。 李宗仁最欣賞的就是這種老實本分人,真是越看越喜歡,同時心裡也不住感慨,過去自己只在舊戲裡看到過這一幕,不料還真有相仿之人,北方軍人素傳留有古風,看來不虛。 這次見面,基本上都是李宗仁一個人在說話,張自忠只是在一旁默坐靜聽。 老李一番安慰,表示將為之說情后,他才予以答謝,並說了兩句話。 其一,等候中央治罪;其二,如能恕其罪過,則戴罪圖功,當以自己的生命報答國家。 考察完畢,李宗仁先去找了何應欽,這才知道對張自忠的政策其實早就放寬了,只是考慮要不要馬上放他回59軍任職的問題。 好事做到底,老李又在拜見蔣介石的過程中,專門提到這事,說自己已經反複試探過,怎麼看都看不出張自忠是想當漢奸的人。眼下既然59軍誰都不接受,那不如讓他重回老部隊。 張自忠能官復原職,再次帶兵,並非一人之功,真的是要謝天謝地謝人。 儘管有過這麼一段緣分,當張自忠即將奉調來徐州拜見時,李宗仁心裡還是有些沒著沒落。 原因無他,乃是他對北方軍人又有了新認識,特別是屢次被韓復榘給甩臭臉之後,他發現,原來北方軍人身上並不是都有“古風”,一不爽時朝你翻白眼罵街的大有人在。 過去張自忠對自己倒是畢恭畢敬,不敢越雷池半步,不過那是以戴罪之身被剝奪了軍權,現在重掌權柄,今非昔比,他還會把你放在眼裡嗎? 要知道五戰區可是個十足的破廟,李宗仁這個窮菩薩於是也躊躇起來,想著見到張自忠時,沒準還要看對方臉色行事哩。 但是,事實證明所有擔心都是多餘的。 進得長官部,張自忠立正,敬禮,全部一絲不苟,並且一口一個“李長官”,儼然供李宗仁調遣的普通一兵。 你別看老李貴為戰區司令長官,但他原先也不過是新桂系山頭的山大王而已,論層次,都沒有指揮娘子關戰役時的黃紹竑高,人家好歹也是政府重要部門的部長,中央一品大員,加上五戰區的門面又這麼寒酸,所以一直以來,基本上都是老李討好別人,沒別人給他敬禮的。 張自忠一不許願,二無索求,麾下兵強馬壯,還能這麼把你當尊佛供著,那感覺真不能用語言來形容。 老李先前穩坐太師椅,那是為了維持一點“李長官”的起碼體面,別像跟韓復榘在一起時一樣,想跟對方套近乎,還反過來給弄得灰頭土臉,顏面掃地。 現在一看張自忠這樣知情識趣,趕緊起身,又是讓座,又是遞煙,不知道該怎樣關心體貼這個寶貝愛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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