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3·落日孤城

第17章 第十七章可怕的秘密

舞台之上,向來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第五戰區來了,司令長官為李宗仁。 李宗仁,字德鄰,廣西桂林人,新桂系的掌舵者。 即使與新桂系的其他將帥,包括白崇禧比起來,李宗仁也算得上是一個讀書很少且不愛讀書的粗人。 據說他小時候寧願上山打柴,都不肯坐在私塾裡做一天好學生,年長後進軍事學校,前前後後加一起,也統共只念了三年。 在這三年裡,別人或許會翻翻《孫子兵法》,或者“曾胡治兵語錄”,可他對這些本本上的東西從無興趣。 老李愛的就一樣,那就是梁山好漢們個個熱衷的——“使得些好拳棒”,因此還得個綽號:李猛仔。 李猛仔一生,打了無數的仗,上馬殺賊自然不在話下,下馬草軍書就不行了,稍為像樣一點的文字稿都得帳下的文書替他起草。

據他自己說,當初北伐時和蔣介石結拜,他遲遲未將自己的盟帖換給對方。 不換,不是擺架子,而是按照規矩,得在帖子上給對方寫一首盟詩。一首詩一共四個句子,但老李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一句,又不好意思連這個都讓文書代勞,最後實在沒辦法,就乾脆把蔣介石送給他的那首盟詩照抄了上去。 蔣、馮、閻、李,論文化水平,蔣介石和閻錫山可算是一撥的,屬於那個時代的中高級知識分子,李宗仁則跟馮玉祥基本一個檔次,都是當兵出身的大老粗。 白崇禧曾對馮、李二人有一個很中肯的評價,即:馮善練兵,李善用兵。 “小諸葛”在單獨用兵方面並不出色,但作為參謀人才,卻堪稱優秀,他一眼就能看出兩位老大的特點和長處。 練兵,講的是“親愛精誠,賞罰分明”,在這方面,老馮確實用盡心思,所以他才能一手調教出可與中央軍叫板的老西北軍,也才帶得出那麼多能征慣戰的威龍猛將,這可都不是吹的。

然而,與練兵的本事相比,老馮在用兵上就要差得多了,當然不是說他不會打仗,只是到了全面抗戰階段,各人的能量級數都得成倍提高,在內戰中還能湊合的,此時就可能顯得比較吃力了。 蔣介石是帥,統籌的是大略方針,其餘三個人一個個試,閻錫山統領二戰區,自己都感到力不能支,馮玉祥掌握六戰區,到最後連戰區都給撤了,於是哥仨就只剩下了一個李宗仁。 像白崇禧說的那樣,內戰時期,老李在打仗方面就頗有一套,但這並不能完全說明問題,只有外戰中擁有實際戰績,才能說明你是否真的有兩下子。 李宗仁很想告訴別人自己有兩下子,可是剛剛上任就碰了壁,這個讓他碰壁的人便是原來的山東諸侯韓復榘。 韓復榘不肯進第六戰區,而寧願進第五戰區,李宗仁起初對此是很高興的。因為他的五戰區規模不大,尤其缺少有實力的部隊和戰將,韓復榘當年位列老西北軍最能打仗的“韓石二孫”之首位,連孫連仲都望塵莫及,加上他控制的山東實為五戰區核心,有此人相助,想來今後必能有所成就。

韓還沒來拜見李,李先去看望韓了,沒辦法,窮領導在富下級面前有時也得表現主動一點,適當彎一彎腰也是必要的。 此前,由於一北一南,兩人從未謀面,而李宗仁眼裡的韓復榘,雖然識字不多,但人倒生得頗周全,甚至還算得上“俊俏”,真個是唇紅齒白,眉清目秀,不似軍人,儼然一個搖紙扇的白面書生。 初次見面,又是名義上的上司,所以韓復榘算是給足面子,聽任老李滔滔不絕地在那裡吹了一晚上。 李宗仁雖不愛讀書,但生平一大嗜好就是聊天,喜歡縱論天下大事,到老了都是如此,以至於在美國做寓公時,實在沒人好聊,只能跟一幫家庭主婦去“談國事”了。 斗室之中,老李分析抗戰形勢,講解抗戰道理,海闊天空地一通發揮,最後越講越興奮,而韓復榘也聽得聚精會神,一副若有所悟的神情。

這個晚上真是過癮。 第二天一早談正事,李宗仁拿出了早就擬好的五戰區作戰計劃。 韓復榘接過一看,卻立刻變了臉。 計劃上寫著,假如山東大城市守不住,希望魯軍就近進入沂蒙山區,跟鬼子打游擊,以使其不能儘速南下。 韓復榘當場把計劃書往桌上一摔,你這擬的算什麼狗屁東西,眼看南京不守,日軍從南面都快打到安徽蚌埠了,北面日軍要是再一過黃河,兩邊一擠,我在山里面吃什麼,喝什麼? 依我看,你們這是想拿我們魯軍送禮,當犧牲品! 李宗仁來濟南,本來還是端著一點“李長官”的架子的,沒想到作為下屬的韓復榘會說來就來,說罵就罵,連起碼的面子都不給,頓時被嗆得面紅耳赤,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俗話說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老李骨子裡其實也是粗人一個,可碰到更粗俗的韓復榘,他也無語了。

真個是心有所冀而來,灰頭土臉而去。 自此,李宗仁腦海裡的韓復榘,就再也不是那個孺子可教的白面書生了,而是變成了不可理喻的老兵痞。 但是韓復榘其實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在某些方面,他比宋哲元的頭腦都靈活。 “七七事變”前後,他曾派人去北平打探動靜。去的人用電話向他報告:秦德純表示,日本人願意談判,也不想擴大事態。 當時他就在電話裡笑了,並且斷定平津難保。 什麼願意談判,不過是日本人使出的緩兵之計罷了,依我看,他們不拿下北平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到這個時候,宋哲元還心存僥倖和幻想,真是愚笨至極。 後來聽到蔣介石要進行南京保衛戰,他又笑了,這些南方人,他們以為南京能守得住嗎? 在韓復榘眼裡,宋哲元笨,蔣介石蠢,只有他最聰明。

可是他卻聰明得過了頭。 一開始他對抗戰還算是有所準備的,看到北平不保,他害怕包括濟南在內的山東也要重蹈覆轍,於是早早就催促日僑歸國,並且作出了像閻錫山那樣與日本人大打一場的架勢。 在華北以“宋閻韓”為主的三角勢力範圍中,韓復榘和山東也一直是日本“華北工作”突破的重點,所以韓復榘心裡在想什麼,私底下的小算盤打到哪個位置,日本人都有數得很。 他們故意向韓復榘透出風聲,說日本意不在山東——最多從你這裡經過一下,連長久駐留的想法都沒有。 韓復榘思前想後,權衡利弊,得出了一個新的結論,那就是避戰保魯。 漢奸是絕不能做的,但如果在此前提下,還可以保住自己的地盤和槍桿子,豈不兩全其美。 這個貌似聰明,其實腦子一團糨糊的傢伙終於走出了第一個昏著。

蔣介石察覺到韓復榘對抗戰不太積極,曾找他到南京談話。 關於是否要抗戰到底,蔣介石說,我的意思,你應該完全明白的。 韓復榘卻裝傻充愣,回來後,便到處對別人說,我明白什麼,我什麼也不明白啊,我這趟出來,可謂是糊里糊塗去南京,糊里糊塗回濟南。 你們問我蔣介石有無抗戰決心,我告訴你們,丁點沒有! 直到戰火燃燒到了山東德州,韓復榘才猛醒過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這個“第一聰明人”一般無二地上了日本人的當,避戰避戰,避到整個山東省都快要保不住了。 “七七事變”,宋哲元雖也有過猶豫徬徨,但那裡面還有一些不可為外人道的內部原因,而且後期在保衛平津,與日本人作戰方面是頗有決心和勇氣的。 可是韓復榘這時卻還一個勁兒在往後退,竟然指望著靠別人幫他保山東。

宋哲元在前面打,第六戰區司令長官馮玉祥命令韓復榘上去接應,韓復榘說什麼,他說我是五戰區的人,防區在魯東膠濟線一帶,津浦線上的宋哲元跟我搭什麼界,不去! 馮玉祥無法,只得轉報蔣介石,後者從南京連發電報,又騙又哄又嚇,韓復榘這才硬著頭皮,率魯軍進入津浦線。 韓復榘起初笑宋笑蔣,以為都不如他,29軍和中央軍似乎也不及魯軍,起初戰場的變化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他親率魯軍只一個反攻,就衝進了德州。 原來勝仗這麼好打,宋哲元輩真的是太沒用了。 可是還沒等韓復榘笑夠,日軍就一個反包圍,把魯軍給圍了起來。 好打?不過是先給你嘗個小甜頭罷了。 德州一戰,韓復榘差點被俘。 經此一劫,他總算明白了,原來這個世上,誰都不比誰差多少,一旁看著輕鬆,等到你自己上陣,未必就如人家。

在親眼目睹日本人確實如狼似虎,比傳說中還要兇猛之後,韓復榘連保住山東地盤的信心和勇氣都沒有了。 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地盤保不住,那就保槍桿子吧。 內戰經驗告訴他,地盤與槍桿子都很重要,但倘若一定要有取有捨,則孰如捨地盤而取槍桿。 道理很簡單,沒了地盤,只要有槍在手,遲早還能獲得新的地盤,但假如無槍,地盤是肯定無保障的,遲早會被別人搶去,那就真正人財兩空,一無所有了。 最近的例子就是中原大戰。那一場大戰下來,還能保得人槍的,都能勉強爬上岸,打得一個不剩的,就只能喝著水,咕嘟咕嘟直接沉到水里面去了。 韓復榘從避戰保魯一下子退到了避戰保魯軍。 他急著要跑路,但一時間又脫不了身,原因倒不是怕蔣介石或者李宗仁攔著,而是日本人不給他這個機會。

當時山東面臨的形勢是,日軍還沒有渡過黃河,也未從膠東沿海或青島登陸。 遲遲不渡黃河,不是因為魯軍擋在那裡過不來,而是雙方在談價碼。 出面談價的本來是華北老特務土肥原。土肥原當年縱橫華北,人脈十分深厚,在他提出的洽談名單上,不僅有韓復榘,還有石友三、萬福麟,甚至於商震。 這些所謂的華北實力派皆為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高手,他們也都曾向土肥原做過“恭順”的表示,其中萬福麟還按照土肥原的要求,暗中一退再退,屢屢迴避作戰,這也是津浦線戰場為什麼一敗再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過,你要他們現在就明著做漢奸,那個壓力就太大了,誰也不願意,最多是你不打我,我不打你。 土肥原潛入中國內地多年,熟悉這裡的人情世故,知道不能將這批人逼得太急,但是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寺內壽一卻認為應一竿子到底:要么做漢奸,要么投降,別無第二選擇。 土肥原再拗也拗不過華北方面軍的老大,只得甩甩手躲到一邊去。 寺內自己派人去與韓復榘談,不僅盛氣凌人,而且一開口就是要讓韓復榘直接宣布山東獨立,實際就是下水噹漢奸。 韓復榘這邊的出價,則最多是避戰保魯,我不出來跟你打,你也別進來,漢奸暫時還不想做。 雙方一時談不攏,日本人也暫時未動手。 對急於脫身的韓復榘來說,這一情景很令他尷尬。 既然談不了,那就得跑路,但敵人不來攻,你卻先退走了,連仗都沒怎麼打,方方面面沒法交代啊。 不久之後,韓復榘又聽到一個消息,覺得不能再耽擱了。 被劃到一戰區的宋哲元不僅出擊未果,還把大名給丟了。大名在濟南的西南一側,此地一丟,便有截斷他往魯西南撤退的危險! 趕快跑,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此前,中國統帥部為杜絕前線爭相後撤的現象,特地下達一紙嚴令,要求各個戰區守土有責,一人管一攤,也就是說,你在你那個戰區裡抗戰,千萬不能跑到別人的戰區裡去。 韓復榘才不管這些,他把自己的集團軍總部一口氣搬到了河南,也就是一戰區那裡去了。 誰都看得出,這是要準備溜了。 別人這麼說他,他並不否認,而且給出的理由冠冕堂皇。 你們看,南京不是都丟了嗎,證明我們在東邊是守不住的,不如西撤到平漢路以西,等國際形勢變化,合盟國之力反攻,再行收復國土。 話講得很好,很漂亮,連兵學泰斗蔣百里都說韓復榘此人頗有些歪才。 獲悉韓復榘心猿意馬,不思防守山東,始終在關注著抗戰進程的蔣百里心急如焚,親自趕了過來。 蔣百里對韓復榘說,你說的那些話沒錯,可是不夠。 為什麼呢? 西撤是肯定要西撤的,但要看怎樣撤。 我們必須撤得有條有理,如果大家都亂哄哄,自作主張地往西跑,那不叫撤,叫敗退。這樣即使到了西邊,還是一團糟,就是好的國際形勢來了,又有什麼用? 換句話來說,我們可以等待反攻,但反攻也得看如何反攻,消極的反攻等於不反攻。 就時間而論,你在沒西撤之前,就得準備東返。從空間而言,西部有西部的準備,東部也得有東部的安排,不是一撤到西邊就萬事大吉,什麼都不用管了。 如果胡亂撤退,失地哪是那麼容易就能恢復的。 蔣百里對抗戰方略研究多年,他向韓復榘直言:全國范圍之內,我認為山東最為緊要。只要控制住山東,日本人是無法輕易進入中原的,而且這裡對徐州及其以南地區也將起到極好的屏障作用。 人家一流軍事理論家上門免費輔導,條文縷析,講得多麼透徹,多麼懇切,可是韓復榘始終聽不進去,或者是不願意聽進去。 “聰明人”的做法開始變本加厲。 別人的軍需物資都是往前面送,韓復榘的卻是往一戰區後方運。五戰區執法隊按照戰區專守的規定,攔著不讓車馬通過,但魯軍有槍桿子,豈是幾個執法隊員就攔得住的。 狀告到第五戰區長官部,李宗仁便給韓復榘發了個電報,旁敲側擊地告訴他,統帥部有嚴令,戰區之間不能越界,你那些東西不能拖到一戰區去。 韓復榘如今早就不想給自己名義上的領導任何面子了,拿過電報,批曰:現在全面抗戰,何分彼此? 你說我擅自跑進一戰區,大家又不是打內戰,怎麼我就不能跑他那裡去呢,反正都是跟日本人打仗,分什麼一戰區、五戰區。 李宗仁接到回電後氣得渾身發抖,可一時也奈何不了這個混世魔王。 恰恰就在這時,黃河北岸的日軍突然對魯北黃河防線發動了夜襲。 原本華北方面軍一直在與韓復榘談價,但寺內並無土肥原那樣的耐心,見對方遲遲無動靜,他便再也不想等了。 松井石根連“支那”首都都佔領了,我們還在這裡傻愣著乾等,有沒有病啊。 姓韓的,我再問你最後一次:是否願意獨立? 未等到對方回音,寺內便下令第2軍強渡黃河。 黃河號稱天險,若魯軍據險以守,第2軍哪是想渡就能隨隨便便渡過來的。此前在平漢線上,香月的第1軍也是衝到黃河邊就徒呼奈何了。 可韓復榘根本無意於守,竟然欲下達全軍撤守的命令。令牌剛取在手中,帳下忽轉出一人,大叫:慎重慎重。 定睛一看,卻是南京駐魯軍事聯絡員蔣伯誠。 中原大戰之後,蔣介石重用叛離馮玉祥的韓復榘,任命其為山東省主席,但萬沒想到,對方會居心叵測,發展成為一方諸侯。之後,山東幾成韓某一人之天下,連南京派來的黨務主任都被他給暗殺了。 如果山東沒有國民黨要員存在,那跟“獨立”還有多大區別? 但問題是誰敢去呢。 蔣介石遍覓高手,最後屬意蔣伯誠前往。 蔣伯誠有民國最大牌臥底之稱,當初爆發“兩廣事變”,陳濟棠陰溝裡翻船,多半也就翻在他的手上。 人的手腕有多高,那幾乎是沒有邊界的,蔣伯誠概屬此類高人。韓復榘明知對方來者不善,是蔣介石派來山東的“監軍”和臥底,但不僅未對蔣伯誠痛下殺手,兩人反而還很快熱絡起來,成了結拜兄弟。 蔣伯誠站穩腳跟之後,於不動聲色之中,慢慢掌握了魯省眾多人脈,而這都是在韓復榘眼皮子底下乾成的,你說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見韓復榘要撤除黃河防線,蔣伯誠再也顧不得“韜光養晦”,急忙上前阻止,要求先請示“委員長”再作定奪。 帳下一班謀士也紛紛向韓復榘進言,希望其看在經營魯省多年的分兒上,萬萬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國土。 然而,韓復榘此時早已充耳不聞,他要一意孤行。 見情況不對勁,蔣伯誠趕緊向蔣介石禀報,後者發來一份十萬火急的電報,嚴令韓復榘不得撤退,必須守住黃河天險。 接到電令,韓復榘卻已坐著裝甲車到了泰安。 他拿著電報,呵呵樂了,還讓我守黃河天險,對不起,山東大勢已去,連省城濟南我都不守了,還天險,谁愿意守誰去守吧。 得知韓復榘退到泰安,李宗仁也趕緊去電,讓其至少固守泰安。 韓復榘當即回電一封:南京不守,何守泰安? 連首都南京都完了,丟一個泰安又怎麼啦。 這個鬼東西真的是老子天下第一,什麼也不顧及,連避諱兩個字都不管了。 等到李宗仁報知蔣介石,蔣介石又再急急匆匆地來電命令時,韓復榘已跑到下一個城市濟寧去了。 當然,作為官僚圈子裡的老手,“第一聰明人”韓復榘在開溜的同時,也做了點表面文章,即留下少數部隊在當地虛張聲勢,以便敷衍塞責。 他機關算盡,卻弄錯了一件事。 官僚主義這東西可以玩,而且很多時候大家也都在玩,但你得分時候。 韓復榘選擇了一個最不恰當的時候,所以後來倒霉就是注定的了。 濟南、泰安一失,徐州門戶洞開,第五戰區和中國統帥部均大受震動。 中國統帥部連日在武漢召開軍事會議,商討對策。 韓復榘所作所為引起了公憤,與會諸人群情激憤,都認為如果事情得不到嚴肅處理,大家都學著姓韓的去做,剛剛重拾起來的一點抗戰信心將會因此而崩潰。 不是就他韓復榘長著兩條腿,大家都有腿腳,也都會跑,韓復榘不想打仗,其他人也不都是天生受虐狂。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一份報告送到了蔣介石案頭。 報告是戴笠送來的,看過之後蔣介石大吃一驚,報告揭示了一個可怕的秘密。 這個秘密是從劉湘身上找到的。 全面抗戰之初,劉湘的抗戰熱情確實很高,可是熱情這個東西,往往不能持久。到了淞滬會戰後期,蔣介石決定遷都重慶,雖然由於準備武漢會戰等緣故,一些重要的軍政機構還停留在武漢,但劉湘十分清楚,抗戰抗戰,中央勢力已經快要“抗”到他自己地盤裡去了。 對於劉湘來說,要想保住自己的地盤,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打包裹回家,或者乾脆直接阻止中央軍進川。 但是當時南京危在旦夕,蔣介石已任命劉湘為第7戰區司令長官,他需要指揮川軍在皖南禦敵,重任加重責,使他一時不敢擅離職守,更不可能拋下軍隊獨自離去。 等到南京即將陷落,重慶鐵定要做陪都了,劉湘正尋法子準備閃人,卻又趕上胃潰瘍復發,被送進了漢口醫院。 劉湘情緒的變化沒有逃過蔣介石的眼睛,他被戴笠牢牢盯上了。 很快,特工王發現,劉湘生病住院,卻與華北前線的韓復榘保持著頻繁的電報往來,兩人關係親熱到了反常的程度。 電報被軍統截獲了,但因為劉、韓用的是密電碼,戴笠翻譯不出來,於是便想到了佈置臥底。 被戴笠相中的這個臥底叫范紹增,也即民間盛傳的“哈兒師長”。 在所有川軍將領中,最富喜劇感的莫過於這位“哈兒師長”。哈兒,川語意為笨或者傻。幾年前,四川投拍“哈兒師長”的戲,由一個川劇名角出演“范哈兒”,其人胖頭胖腦胖肚皮,演來果然惟妙惟肖,逗人發笑。 其實,范紹增的“哈”,只是“哈”在表面,內心里大智若愚,頗有頭腦。 哈兒原本與唐式遵等人同為劉湘手下的主力師師長,而且他的部隊還是幾個師裡面人數最多、裝備最好的一個師。 按說這樣的人才,劉湘應該予以重用才是。可問題是,唐式遵是劉湘的親信嫡系,哈兒卻不是,而且他也有意向南京政府靠攏,想編成正式的國防軍,因為這個原因,劉湘的一幫親信背地裡常稱其為“偽中央(指南京中央政府)的漢奸”。 後來軍委會對四川進行整軍改編,劉湘正好利用這個名目,借鬼打鬼,把哈兒的師長職務給免掉了。 人又沒犯什麼大錯,直接免當然不好,所以名義上不是免,而是升:升為副軍長。 由范師長變成範副軍長,外面聽著是好聽了,可是劉湘又不准他去上任,就那樣不死不活地把他晾在那裡,結果是,人家都修成正果,好歹成了“中央軍的雜牌”,而哈兒卻什麼都不是,連川軍都沒得帶了。 哈兒自然一肚子不滿,恨不能馬上去蔣介石那裡告劉湘的御狀,只是苦無真憑實據而已。 正在這時,戴笠找到了他,並直言相告:證據,還得你自己找。 由此,“範副軍長”也與劉湘住進了同一所醫院。 如果是陌生人,或非川籍人士,劉湘必當防範有加,但范紹增是自己下屬,又手無兵權,就難免疏於提防了。 哈兒平時看上去傻裡傻氣,但他當兵前做過四川袍哥,也就是黑社會老大,所以對怎樣打通各種關節皆爛熟於心。 平時哪些人和劉湘接觸,韓復榘派來的代表和劉湘談了幾次,用了多長時間,全都沒有能逃過他的耳目。 後來,哈兒甚至還通過跳舞等手段,買通了劉湘身邊的一個護士,通過這個護士來打探劉湘的一舉一動。 住了一段時間後,劉湘的身體逐漸好轉,胃病也快好了,就打算潛回四川,以便設法堵住路口,不讓中央軍進川。 按照劉湘的指令,他的私人飛機將到武漢來接駕。戴笠在范哈兒那裡獲悉詳情后,提前派人破壞了劉湘的飛機,導致飛機還沒到武漢就中途爆炸了。 劉湘沒有走成,接著便與韓復榘熱絡起來。 由於雙方是通過密電聯繫,密電翻不出,戴笠和范紹增也始終刺探不著其中的秘密。 不久,范紹增另外安排的那個“護士臥底”假戲真做,跟劉湘發生了曖昧關係,後者也給了她錢,並且答應送其去美國留學。兩相比較之下,“護士臥底”便不再願意向哈兒提供任何情報了。 臥底和情報,雙雙陷入了困境。 范紹增為人極重義氣,雖不在位,那些老部下仍然對他很有感情。 一天,一個從前線回來的團長,專程到醫院去探望他。就在談話過程中,哈兒意外地捕捉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信息。 這位團長和劉湘的參謀長是老朋友,所以此次來醫院,也順道去會了個面。 進門之後,團長一眼就看到參謀長正埋著頭寫一份東西。他也沒驚動對方,便躡手躡腳地走了上去。 原來是一紙命令,內容很簡單,是要把川軍兩個師調到宜昌、沙市一帶,並與韓復榘去襄樊的部隊取得聯繫。 參謀長猛一抬頭,發現有人進來,頓時表情顯得十分緊張,匆匆忙忙地用其他稿子把命令蓋住,對朋友說:別看別看,我在寫家信呢。 不說還好,一說更顯得欲蓋彌彰,這團長更奇怪了。 明明是命令嘛,為什麼他非要說是家信呢? 到范紹增這裡,團長也只是把它當成一件趣聞說給老長官聽,沒想到哈兒每時每刻都在琢磨這事,一聽,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不對勁啊,其中定有蹊蹺。 一時找不到戴笠,他就先去孔祥熙家串門。 範袍哥原來是混黑社會的,黑社會並不都是我們印像中,只會像香港古惑仔那樣光著膀子砍人,比如人家哈兒擅長的就是交際,而且還都是交的上層一流人物。 孔祥熙是范哈兒的朋友。 一開始,哈兒並沒敢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說出來。劉湘身為川軍老大,萬一事情弄錯,可不是耍的。 嘮完嗑,孔祥熙留他吃晚飯。吃飯的時候,哈兒想想再不說就沒機會了,便假裝無意地冒出一句:聽說韓復榘的軍隊要開到襄樊去? 孔祥熙一愣,不可能啊,中央已下了嚴令,各戰區不能串來串去,魯軍在山東,怎麼會跑到湖北襄樊去呢,何況山東前線現在還這麼緊張。 你從哪裡得到這個消息的? 范紹增便一五一十,把從團長那裡聽到的內容原樣告訴了孔祥熙。 等哈兒走後,孔祥熙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他住漢口,蔣介石住武昌,隔著一條長江,但事關重大,他連電話都未敢打,就親自過江去見連襟。 蔣介石一聽,也感到此事非同小可,讓孔祥熙盡快確認消息的最終來源。 孔祥熙連夜找到范紹增,並問對方:你說的那個命令確實看清沒有?這種事可來不得半點兒戲。 哈兒緊張起來,他又去找那個團長:你真的看清了?不能開玩笑啊,要是弄錯的話,老長官我說不定性命都可能要搭在裡面。 團長沒想到自己一句無意中的話會引起這麼嚴重的後果,可事已至此,也只得把心一橫。 絕對沒錯,卑職願以人頭擔保。 等到戴笠回來,孔祥熙將此事告知,戴笠立刻把截獲的電報找出來進行核對,結果一下子破譯了劉、韓往來的所有密電。 戴笠給蔣介石送來的報告,使劉、韓之間的秘密終於大白於天下。 南京失守,日本人認為中國輸定了,其實很多中國人也這麼認為,其中就包括劉湘和韓復榘。 不過韓復榘的一個幕僚說得好,中國敗了,不等於大家都敗,說到底,那是以蔣介石為首的中央朝廷敗了,作為封疆大吏仍然能找到自存之道。 清末,慈禧老佛爺向全世界下戰書,導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但很多省份都沒事。 為什麼,就因為實行了“東南自保”,也就是這些省的地方大員們和各國列強達成協議,你不打我,我不打你。 當年的“自保”倡議者裡面,就有山東和四川。 歷史往往都是在不斷重複。如今劉湘和韓復榘要復制歷史,一個是地盤和槍桿子都要,另一個是暫時保不了地盤,就先保槍桿子——有槍桿子在手,何愁今後沒有地盤。 兩家最後商量的結果是,會師鄂西,合力阻擋中央軍進川! 了解到這個可怕的秘密之後,蔣介石後脊背一陣陣發涼,然後冷汗直冒。 還保衛武漢呢,照這個樣子,尚未與日軍打起來,就得面臨腹背受敵的困境:東邊是日軍,西邊是川軍和魯軍,自己被夾在中間,動彈不得,左右不能。 原先蔣介石還在猶豫,對韓復榘要不要動手,動到哪一步。 “七七事變”以前,在與日本人爭鬥的過程中,南京政府以對“華北三角”的爭取為最激烈,他本人用功也最多,現在宋哲元、閻錫山都過來了,抗戰立場也很堅定,只有一個韓復榘,仍然拿捏不住,不知道用什麼策略才能最終穩住對方。 看到這份報告,他才終於下定決心。 現在對韓復榘已不是處分的問題了,而是生死存亡係於一刻,你不除他,他要除你,先下手為強,後下手必遭殃。 同時,蔣介石心裡也明白,對付韓復榘,並不像座中袞袞諸公說得那麼簡單,對方手中有軍隊,如果那麼好對付的話,可不早就解決了。 有決心,更要有策略。 1938年1月11日,蔣介石督師河南開封。 在到達開封府後,他即刻召開軍事會議,並規定,凡一、五戰區還沒輪上打仗的,師長以上的全要與會。 這時韓復榘正準備繼續退入河南,當然也接到了會議通知。 對於要不要與會,部將孫桐萱等人勸他不要去,怕蔣介石來者不善,在開封擺的是一桌鴻門宴。 韓復榘一退再退,都是跟五戰區和統帥部的命令在對著幹,所以心裡也有些發毛,遲遲猶豫不決。 這情景急壞了一旁的蔣伯誠。 作為蔣介石放在韓復榘身邊的最大臥底,開封會議的內幕他豈能不清楚,假如韓復榘不去,這場戲可唱給誰看? 情急之下,他便將一份剛剛由李宗仁轉來的密電送呈韓復榘。 韓復榘細看之下,上面密密麻麻,有40多個將領的名字,連孫桐萱都名列其中。 若是鴻門宴,他們還會讓孫桐萱這樣的小角色與會嗎,不可能。 於是韓復榘打消顧慮,帶上孫桐萱及一個特務營前去開封。 去了以後他才知道,這恰恰就是一場請君入甕的鴻門宴,不過不光是為他一人所擺而已。 抓捕韓復榘的整個過程,皆由戴笠一手策劃和組織,可謂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當蔣介石宣布其罪狀時,會議室內氣氛緊張,就連孫桐萱等人都噤若寒蟬,作聲不得。反倒是曾為韓復榘所奚落並拒絕援救的宋哲元站起身來,為之求情,說韓復榘固然因不聽命令而罪有應得,但希望能看在其是個粗人,沒有多少知識的分兒上,予以從輕發落。 馮玉祥時為軍委會副委員長,也不肯為韓復榘這個昔日的老部下說情。環顧偌大一個老西北軍體系,僅宋哲元一人站出來為韓某說了兩句,足見這人的人緣實在是糟糕透頂。 在抓住韓復榘後,何應欽奉命來到漢口醫院。 他板著臉,對劉湘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知不知道,韓復榘已經被扣留了。 劉湘心裡一驚,但到這個時候,他還要裝一下糊塗:為啥子喲? 何應欽只輕輕點了一下:因為他的部隊要開到襄樊去。 劉湘的臉開始發青發白。 再沒什麼可說的了,秘密已經全部暴露,而這個秘密的洩露,對當事人來說,無異於一個致命打擊。 何應欽走後十分鐘,劉湘大口大口吐血,直至昏迷不醒,三天后一命歸西。 人死了,一切都好說。 在官方公告中,劉湘的臨終遺囑頗有令人動情之處,謂:敵軍一日不退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生還。 政府對其明令褒揚,追贈陸軍一級上將,喪禮極盡哀榮。 與之相比,韓復榘就倒霉多了。 原來擔心的魯軍可能異動的情況,並未因韓復榘被捕而發生,一者魯軍乍失靈魂人物,山東又即將不保,倭寇環伺,無力也無心起來“造反”;二者蔣伯誠很好地控制住了局勢,使得中下層魯境人士能各安其位;三者韓復榘輕棄山東之舉,也確實引起了天人共憤,以致在他陷入囹圄之後,極少有人為之鳴冤叫屈。 在開封待了半個月之後,韓復榘被解送武漢,經軍法會審處以極刑,成為抗戰中繼李服膺之後,第一個被處死的國民黨上將。 有好事者就此擬了副對子:槍斃韓復榘,嚇死劉甫澄(劉湘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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