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一寸河山一寸血3·落日孤城

第8章 第八章天下第一軍

松井的“上海派遣軍”是從兩個方向登陸的,繼善通寺師團登陸川沙口後,名古屋第3師團也在張華浜實施登陸。 8月31日,吳淞失守。 9月5日,寶山被圍。 駐守寶山的是一個營,營長叫姚子青。 名古屋師團在圍住寶山後,即用飛機投下勸降信,要求城內放棄抵抗。 我看過姚子青的一張照片,戴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不像軍人,倒像一位書生。 可這位書生模樣的軍人,內心卻極其強悍。 現在是下定必死決心的時候了,與其偷生而死,不如慷慨赴死。在死字面前,我姚子青絕不後退半步。 我死了,連長接替指揮,連長死了,排長接替,依此類推。到時候不用請示報告,自動接替就行。 說完這些,姚子青拿起槍,帶著麾下勇士上了城牆。

兩日之後,城破。姚子青營全數戰死,與城同殉。 前線再陷危機,除寶山、吳淞外,劉行也被日軍突破,羅店側背頓時暴露無遺。陳誠在視察前線後,決定放棄固守羅店主陣地的原計劃,退守羅店西南。 退是退了,但陳誠並沒有離開羅店,所以鬆井仍無法切斷中國軍隊的後路。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大家都得不停變招。松井變的招叫做“中央突破”戰術,一刀砍在腰上,讓你鮮血狂湧,灑滿長天的那種。 這個腰,指的是楊行。如能佔領楊行,松井便可將淞滬南北戰場截為兩段,再一口口吃掉。 陳誠再調良將,此人便是胡宗南。 胡宗南,浙江鎮海人,畢業於黃埔第1期。 少年時代的胡宗南,讀書十分刻苦,曾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在中學畢業,但是無奈家裡太窮,不得不放棄繼續求學的機會。為了生計,他曾做過小學老師,擺過地攤,最後決定去廣州投考黃埔軍校。

在民國將帥中,陳誠算是個兒矮了,胡宗南還要矮,一米六零都不到,幾乎相當於“特級殘廢”。報考黃埔軍校時,就算他肩膀再往上抬,都還比其他人低不止一頭。 考官一看,立即把他從隊伍裡拎出來,並且毫不客氣地撂下一句:你根本不是當軍人的材料! 這句話無疑等於宣判了考生死刑,想到在異地前路茫茫,舉目無親,胡宗南一陣心酸,不由得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男子漢大丈夫,不是大豆腐,光哭沒有用。想了一會兒,胡宗南忽然把眼淚一擦,一躍而起,大聲質問剛才那個教官:你憑什麼不讓我參加國民革命? 革命是每個年輕人的義務,我是年輕人,你有什麼權利這樣剝奪我的義務!憑什麼,你說!你說! 胡宗南越嚷越激動: 你不就是嫌我個子矮嗎?個子矮怎麼啦,拿破崙的個子也不高,不一樣打遍歐洲無敵手,孫中山先生的個子也不到一米七嘛!

說到這裡,他開始引經據典。 孔子曾經說過,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子弟子澹台滅明的字)。子羽相貌一定也不咋樣,所以孔子開始才會認為他不行,誰知這位弟子後來名滿江湖,最後連孔子都不得不認錯,承認自己看走了眼。 國民革命,多麼神聖的一樁事業,你怎麼還能夠如此以貌取人? 考官沒想到面前這個已被他宣布淘汰的小伙子會突然發飆,而且義正詞嚴,雄辯滔滔,一時倒被弄得啞口無言了。 胡宗南個子小,喉嚨卻不小,哇啦哇啦的嗓門把周圍的人都驚動了,其中就包括時任黃埔軍校黨代表的廖仲愷。 廖仲愷詢問了事情經過,回到自己辦公室給胡宗南寫了張紙條。 字條上說:國民革命,急需大批人才,只要成績好,並且身體健康,個子矮一點沒關係。

拿著廖仲愷的紙條,胡宗南被特許參加考試。雖然其實他的考試成績不錯,但還是因為身高原因被列進了“備選生”。 備選生就還不是正式錄取,看來即使有廖代表的關照,歧視還是無處不在。 所以你一定要努力,要用事實告訴那些世俗目光:其實我才是最棒的! 不要懼怕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哪怕他們是所謂的教官、考官、權威…… 就像當初的陳納德,胡宗南也做到了這一點,貌不驚人的一小個子,卻很早就當上了中央軍主力師的師長,在黃埔生中處於領頭羊位置,被封為“天子第一門生”。 成功背後當然是無數的艱辛和付出。 民國記者范長江以一部《中國的西北角》聞名,他在西北進行採訪時,曾專程登門拜訪過當時已大名鼎鼎的胡宗南。

採訪時節正逢大冬天,屋外寒風呼嘯,氣溫冷到極致。范長江本以為這樣一位名人,一定會錦衣大氅,風度翩翩地安坐於司令部內。 未料這個司令部連民房都不是,只是座山里的破廟。胡宗南就住在破廟裡,而那座小廟確實破得可以,凜冽的西北風不斷從窗戶刮進來。 一走進去,屋子裡別說火爐,連熱炕都沒有。 身為中央軍高級將領的胡宗南,身上還穿著單衣單褲,從臉到手,渾身都是凍出來的瘡。 范長江眼裡的這位師長,不喜談論什麼是人生之類空泛的話題,津津樂道的始終是他的部隊。讓范記者感到格外驚異的是,他竟然對自己的部下瞭如指掌,乃至“某個中士如何,某個下士又如何”都能如數家珍。 此情此景,令見多識廣的記者都感到有些吃驚。

之後,范長江又深入軍營,採訪了很多士兵,發現胡宗南並非虛誇。即使在普通士兵眼裡,他的形像也接近完美:愛兵如子,艱苦樸素,有時對自己的要求苛刻到近乎自虐。 在大西北時,胡宗南還只是師長,而且他性格沉靜,不喜主動與人接近,因此了解他的人並不多,但他的第1師那時就已名震大江南北。 中原大戰,如狼似虎的西北軍最怕的就是第1師,只要聽到對面來的是第1師,便馬上躲開這個硬茬,轉而去捏其他軟柿子了。 在版權得不到應有保護的年月,這個著名商標很快就被冒用,連張治中和衛立煌在打仗時都嚷嚷自己是第1師的。西北軍還挺納悶,怎麼這個第1師會無處不在,真是見了鬼了。以後便形成一個規律,第1師現身在哪裡,哪里便會立即成為中央軍作戰的主戰場,第1師也因此被稱為“天下第一師”。

胡宗南為人低調,他的第1師實際上早就具備升格為軍的條件,軍政部也通過了,但他遲遲都沒有升。 軍政部部長何應欽一個勁兒催促,說你要再不升編制,我就不發餉了,另外下面那些旅團長由於無法升遷,也有了情緒,胡宗南這才同意將師升為軍。 但是胡宗南的第1軍並非德械部隊,裝備也很一般,官兵使用的大多還是漢陽造或雜牌槍支。 所謂“第一”,說的是精神第一。 為了攻破胡宗南的防線,松井組織了重砲轟擊,炮火最猛時,每秒鐘就會有五六發砲彈在守軍陣地上爆炸。 戰事如此慘烈,第1軍卻始終一步不退,且一兵未逃。 其中有一個營已被日軍三面圍攻,快吃不消了,胡宗南趕緊再調一個營上去增援。 增援的那個營拔腿狂奔,卻遠遠望見一隊鬼子已舉著旗出現在了守軍陣地的前方。

營長心裡一個咯噔,心想壞了,陣地要完。 這時突然陣地上響起一陣槍聲,日軍撤了。 等到營長衝進陣地,發現戰壕里到處都是屍體,一個營已全部打光,只剩下一個還能拿槍的山西兵。 剛才打槍的就是這個老兵,周圍的同伴都已戰死,但他從沒想到過要逃跑或後退,那種決死的氣勢把本來篤定的對手都給嚇跑了。 在楊行保衛戰中,第1軍的傷亡是驚人的,僅以主力第1師為例,旅長兩個,傷了三個,團長四個,折了五個。 你可能會感到奇怪,怎麼倒的人比實際職位還多呢,答案很簡單:多出來的就是增補上來的,最後增補上來的也掛了。 在固守一個星期之後,第1軍營以下官兵傷亡率已高達80%,連長除位置不固定的通信連長外,整個都換掉了,中間補充兵員更達四次之多,也就是胡宗南帶來上海的老兵所剩無幾。

眼瞅著越打越少,胡宗南仍舊一聲不吭,不訴一句苦,只咬牙獨自硬挺。 反而是上級知道實情后,趕緊打電話通知胡宗南,讓其換防休整。 胡宗南這才告訴對方,再不換防,明天我也要拿槍上火線頂缺去了。 第1軍初到上海時,尚有四萬之眾,然而到淞滬會戰臨近結束時,僅剩區區1200人而已。報人張季鸞由此發出感嘆,說第1軍向為精銳之師,想不到犧牲如此之慘,直叫人泫然淚下。 戰場之上,胡宗南看似心如鋼鐵,但當他啟程返回西北時,看著身邊碩果僅存的這1000多個官兵,也不禁悲從中來。 天下第一軍,就這樣永遠消失在了上海。 在胡宗南的捨命死守之下,松井擊“腰”不成,“中央突破”戰術也隨之失敗了。 這時,上海派遣軍的兩個師團已雙雙陷於苦戰之中,自登陸之後,共傷亡4080人,其中有些聯隊傷亡尤其慘重,如果沒有後續兵員補充,有跟沒有都差不多了。

除了戰死戰傷之外,生病的也有很多。 聽聽淞滬戰場上的那些名字,什麼江灣、蘊藻浜,都跟水有關係。江南水塘蚊蟲又多,逢到天氣熱,蚊蟲更多,這些蚊蟲別的做不了,咬上鬼子兩口還是可以的,那些身體稍差一些的鬼子兵一旦受不了就只能躺下歇工。 如果海軍陸戰大隊登陸上海市區是第一次增援,那麼兩個常備師團登陸上海北郊則應該算是第二次增援,日本統帥部本以為此次增援可以一錘定音,然而舉起的錘子卻始終落不下來。 怪誰呢,怪上海派遣軍司令官松井指揮無方? 松井一臉委屈狀,他說他從東京出發時就跟送行的杉山元強調過,兩個師團是不夠的,五個還差不多。 行了,那就再派援兵。 當初為了向華北增兵的事,日本軍政兩界討論來討論去,口水滿天飛,弄得陸相杉山元本人都差點沒有脾氣,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日本的氣候,使得派兵出國已成慣性動作,沒人攔了。 杉山元更是著急忙慌,恨不得手指頭一點,第三批援兵就可以馬上漂洋過海,飛到上海去。要知道,在開戰以前,他可是在裕仁天皇面前信誓旦旦拍過胸脯的,說是一月之內就可結束戰事。如今一月早過,淞滬會戰連一點消停的跡像都沒有,這讓他如何能坐得住。 只有身為參謀本部作戰部部長的石原仍堅持原有主張,即不能再向中國增兵,同時要停止作戰,可是他的意見還有誰會聽呢? 之前,參謀次長今井清一度支持過他,可是隨著香月輕取平津,老頭子便再不言語,直到因病退職。 繼之而起的是多田駿。這位在擔任“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時,也曾大力推行“華北自治”,要歸類的話也算強硬派。 現在的石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痛心疾首。 你們只看到一個中國“支那”,卻完全忘記了我們的大敵——蘇美。 在東北周圍,蘇軍光步兵師就有14個,關東軍有多少師團呢,呵呵,四個! 現在的蘇軍已經突飛猛進,他們一個步兵師的實力就不比日本的師團差,14打4,怎麼跟他鬥? 是啊,我們的機械化特種部隊看上去很牛,在華北幾無人可敵,可是在東北一帶呢,關東軍有200架飛機,蘇軍有900架;關東軍有100輛坦克,蘇軍有800輛,只是人家的零頭而已。 這是北方,在南方,據情報顯示,美國已經在菲律賓和馬尼拉大肆構築地下工事,那分明也是衝著我們來的。 多田駿如今畢竟身份不同了,他不能老像做“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時那樣,一味貪功,多少也得有點大局觀。 聽聽石原所說,似乎頗有些道理,中國不可怕,可怕的還是北方的蘇聯,如果專盯著中國打,消耗了實力,怎麼對蘇備戰? 於是他向穩健派跨了半步。 可是也僅半步而已,多田駿身上同樣有日本人常有的那種僥倖和自大心理,他認為只要再用一下力,對華戰爭即可結束,到時再談對蘇備戰不晚。 石原完全成了孤家寡人。 參謀總長載仁親王眼看參謀本部和陸軍省無法協調,只得親自去皇宮晉見裕仁天皇。 裕仁如今已不記得杉山元的“一月為期”了,經過自己親家的一番說道,馬上點頭同意,好,那就再增兵吧。 天皇既已批准,到石原這裡無非是過一過程序。 9月7日,石原在增兵計劃上簽了字,隨即他就辭去了作戰部部長一職。 20天后,他被任命為關東軍副參謀長,自此離開了日本軍界的權力中樞。 終於出局了! 在一般日本人眼裡,這個曾經發動“九一八”的“民族英雄”確實廉頗老矣,不再能稱其為英雄了。 即使重回關東軍司令部,石原也很不愉快,他一直看不起那個被他稱為“上等兵東條”的上司——關東軍參謀長東條英機。 石原認為東條純屬平庸之輩。 可是老天就是這麼不公,平庸的上司一路春風得意,後來竟做到了首相。做了首相的東條毫不猶豫地給時任師團長一職的石原穿了小鞋,迫使這位天才屬下退出現役,到一所大學教書去了。 教的課是國防學,可是真正的日本國防其時已搖搖欲墜,而“石原教授”仍舊無可奈何。 他再次引起人們的注意,是日本陷入中國泥潭不能自拔之時,這時候日本人才發現,石原講的也許是對的。 然而一切都晚了,他只能和他的那些同胞們一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國家一步步向失敗的命運走去。 某種程度上,石原就像那個長了一對陰陽眼的占卜師,預知到了未來的災禍,然而沒有人相信他。 這個惡果其實還是他自己親手種下的,在若干年以前,在柳條湖,在“九一八”。只不過當初他以為栽下的是一棵參天大樹,沒想到卻是差點給本民族帶來滅頂之災的毒苗。 雖然是敵國,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石原是一個頗有些遠見的謀略之士,一個有點頭腦的人。 我看到過一張石原的照片,那是年輕時候的石原,那時的他稱得上英姿勃發,充滿朝氣。 如果我們換一個視角,這也算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吧。 這樣說來,他身後的那個民族同樣很悲劇。它曾經吸收了我們傳統文化中很多好的東西,直到現在,還能在這個國度找到一些漢文化的痕跡。可是學了那麼多,唯獨沒有學好中國的一句古語。這就是先賢曾經反复說過的那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石原再聰明,也沒有能超越這個局限,而這恐怕才是很多日本式悲劇的真正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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