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第29章 會說話,事半功倍

公元前537年,也就是魯國“舍中軍”的那一年,二十四歲的魯昭公來到晉國首都新田朝覲晉平公。這也是他即位五年來第二次前往晉國——上一次是公元前540年,晉平公的寵姬少姜去世,魯昭公不顧堂堂諸侯的身份,親自跑到晉國去弔唁,結果連晉國人都覺得這個馬屁拍得太過分,派人在黃河邊上將他勸回去了。 這一次魯昭公在晉國的表現,可以用“知禮”兩個字來形容。在各種場合揖讓周旋,都做得不亢不卑,合於禮節。連晉平公都不禁對大夫女齊說:“魯侯真可謂是知禮啊!” 沒想到,女齊很不屑地說:“他算什麼知禮啊?” 晉平公很奇怪:“你為什麼這樣說呢?我看他從郊勞到贈禮,沒有一個環節違背了禮儀,這都不算知禮,怎麼才算知禮?”

女齊說:“您搞錯了,他那是知'儀',不是知禮。對於諸侯來說,所謂禮就是守護他的國家,行使他的政令,不要失去民眾的擁戴。現在的魯國,政令出自於大夫之家,魯侯想用的人,不經過'三桓'的同意就不能任命;公室四分五裂,老百姓都不再依賴公室而是依賴卿大夫,民心盡失;對外周旋於大國之間,陽奉陰違,一有機會就欺負周邊的小國,利用小國的災難去獲取利益。國家變成這樣,魯侯還不知道災難即將來臨,沒有想到就連現在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已經是朝不保夕。禮的本質他沒有抓住,反倒瑣瑣屑屑地急於學習外在的儀,表現得再好,也不過是繡花枕頭,虛有其表。您說他知禮,這不是錯得太離譜了麼?” 晉平公無言以對。

我只能說,女齊這個人即使放到今天,也是很有腦子的。一個對內政令不通、民心渙散的國家,對外卻要拼命表現出泱泱大國的風範,這不是很好笑麼? 女齊說魯國陽奉陰違,欺凌弱小,是有根據的。且不說虢之盟的時候,魯國一邊參加會盟,一邊派兵入侵莒國,侵占了鄆城;就在魯昭公訪晉尚未回國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公然踐踏國際法的事情。 這一年夏天,莒國大夫牟夷叛逃到魯國,並將其名下的牟婁、防、茲三地作為見面禮,一股腦兒都獻給魯國。魯國人當仁不讓,欣欣然接受了土地。 《春秋》對此事進行記載:“莒牟夷以牟婁及防、茲來奔。”《左傳》解釋說,牟夷不是卿,但還是書寫了他的名字,是因為看重他帶來了土地。 莒國人當然不忿,跑到晉國來告狀。晉平公大怒,想把魯昭公軟禁起來,以此威脅魯國歸還莒國的土地。士鞅制止說:“萬萬不可這樣做。人家是來朝覲您的,您卻將他抓起來,有誘捕之嫌。想問他的罪,卻不堂堂正正派兵去征討,這是懶惰的表現。身為盟主而授人以這樣的口實,那怎麼行呢?還是讓他回去,等以後有空了再討伐他不遲。”晉平公想了想,接受了士鞅的建議,放魯昭公回國去了。

這件事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女齊的正確。知書達理如何,不亢不卑又如何?魯昭公在國外訪問,“三桓”卻在國內給他惹了一個大麻煩,如果不是士鞅出面,恐怕就成為晉國人的階下囚了。 晉平公網開一面,魯國人自然感恩戴德。公元前536年夏天,季孫宿來到晉國拜謝晉平公不追討莒國土地一事。有理不打笑面人,晉平公心一軟,親自設宴招待季孫宿,而且特別為他加菜。季孫宿是個聰明角兒,一看這桌上的菜餚明顯超標了,馬上退出去對韓起說:“為了莒國的事,魯國被免於懲罰就已經很感謝了,哪裡還敢要求賞賜?現在晉侯不但賜宴於我,又特別為我加菜,我不敢當,只有退出來才會免於罪責吧!” 韓起說:“您多慮了,這是寡君希望討取您的歡心呢!”

季孫宿說:“這樣的待遇,就算是寡君也不敢當啊,何況是下臣我?”堅決要求撤去加菜,然後才敢回到宴席。 晉國人最喜歡的就是別的國家這種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態度了。晉平公一高興,又命令給季孫宿賞賜了一大批財禮。 然而,高興歸高興,等到公元前535年魯昭公應邀到楚國參加章華宮的落成典禮的時候,晉平公對魯國人這種兩面討好的把戲便感到厭倦了。他派使者趕到曲阜,態度強硬地提出要重新劃定杞國的邊界。 前面說過,晉平公的母親原本是杞國公主。公元前544年夏天,晉國發動諸侯為杞國修築城牆,並且派女齊跟著去魯國交涉,要求魯國歸還原來侵占的杞國土地,但魯國人只象徵性地歸還了部分土地,就將女齊打發回去了。晉平公當時沒意見,現在舊事重提,所謂重新劃定邊界,也就是要求魯國將全部侵占土地都還給杞國。

晉國雖然衰落,對於魯國來說仍是一個開罪不起的龐然大物。魯昭公當時尚在楚國,季孫宿自作主張,想把成(地名)交給晉國人交差。成本是杞國領地,被魯國侵占後封給了孟氏,由孟氏的家臣謝息鎮守。當季孫宿將謝息找來商量的時候,謝息連連搖頭,說:“俗話說得好,就算只有小聰明,保守器物而不讓人拿走,這就是禮!現在我家主人(指仲孫羯)正陪著國君在楚國做客,我這個守土之臣如果丟失了他的城邑,即便是您也會懷疑我的為人吧?” “唉,大道理我都知道。”季孫宿說,“問題就出在國君跑到楚國去,得罪了晉國。如果再不聽從晉國的命令,將杞國的土地還給人家,那就是雙重得罪了。到時候晉國興師問罪,我們拿什麼抵擋?還不如答應他們的要求。”

謝息以沉默表示反抗。 “這樣吧,我把桃城(地名)讓給你,以補償丟失成地的損失。將來等到晉國有機可乘的時候,我們再想辦法把成城從杞國搶回來。到那時,除了孟家,誰還敢佔有它?想想看,你丟掉一個成地,卻得到了兩個成地,魯國也因此感謝你們家,這可是雙贏的好事,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謝息還是不說話。季孫宿腦門子上都冒出汗了,說:“你這個人,到底還有什麼要求就提嘛!” “成地有山,桃城連一座山都沒有。”謝息終於支支吾吾地說了這麼一句。 “你早說嘛!”季孫宿心裡暗罵,好個狡猾的傢伙,藉機跟老子漫天喊價。但是沒辦法,晉國的使者正在等著答复呢,只好又把萊山和柞山補償給孟氏。 謝息這才答應搬到桃城去。晉國人得到成地,也就偃旗息鼓,暫且放過了魯國一馬。

公元前534年春天,晉國發生了一件咄咄怪事。魏榆(地名,在今山西省晉中市境內)有一塊石頭突然開口說話了。具體說了什麼,史料沒有記載,筆者也不便杜撰,總之不是什麼“某某某萬歲”之類,因為那個年代的人很唯物,知道萬歲是不可能的事。晉平公聽到這個消息,將瞎子師曠找來問:“石頭為什麼會說話?” 師曠說:“石頭哪能說話?估計是有什麼鬼神附在它身上才能發聲吧。否則就是老百姓聽錯了,以訛傳訛,竟然傳到您耳朵裡來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聽說,做事情不合時令,怨恨的情緒就會在老百姓當中傳播,也有可能導致不能說話的東西說話。現在公宮的宮殿高大奢侈,民間的財力被用盡,老百姓過著艱苦的生活,怨恨和誹謗接踵而來。石頭說話,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嗎?”

當時晉平公正在大興土木,建造虒(si)祁宮,誓要將楚靈王的章華宮比下去。晉國的人力物力財力都被集中使用到這一項奢侈競賽上,民間怨言頗多,卿大夫階層也很有意見,但是沒人向他提意見。聽到師曠這樣說,叔向感嘆道:“子野(師曠字子野)真是君子啊!君子說話,誠實而有依據,所以怨恨遠離他;小人說話,虛偽而沒有根據,所以招致禍患。這座宮殿的落成之日,就是諸侯背叛晉國之日,國君因此而將受到懲罰,師曠這個瞎子心裡是很明白的啊!” 同年夏天,虒祁宮落成,各國都派使者朝賀,鄭國更是由鄭簡公親自出面,在子大叔的陪同下前往新田道喜。晉國大夫史趙見了子大叔,私下說:“你們也太過分了!明明是一件應該弔唁的事,你們不但不弔唁,反而來祝賀,這是安的什麼心啊?”子大叔裝瘋賣傻:“您說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呢?天下人都來祝賀,又不是只有我們鄭國這麼做。”

由此可見,在人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年代,像師曠這樣敢於說真話的人是多麼難得! 說起晉平公與師曠,世上還流傳著一些令人回味悠長的傳說。 據西漢劉向所撰《說苑》記載,有一天,晉平公在堂上看書,邊看邊問師曠:“寡人今年已經七十歲了,想學點知識,恐怕為時已晚了,先生你看呢?” 師曠說:“那您該點蠟燭啊!” 晉平公勃然大怒,說:“你這個瞎子,居然敢拿寡人尋開心!” “哪裡哪裡。”師曠說,“我聽說,少年好學,就像是日出時的陽光,充滿著朝氣;青年好學,就像是中午的陽光,強烈而耀眼;老年好學,就像是點燃蠟燭帶來的光明,雖然微弱,但總比摸黑而行要好啊!”言下之意,活到老學到老,我學故我在,任何時候都不晚。

晉平公聽了轉怒為喜,連說“善哉”。當然,這個故事多半是杜撰,姑妄聽之。還有一個故事更不可信,是韓非子講的: 晉平公和臣子們在一起喝酒。酒興正濃時,他就得意地說:“沒有誰比國君更快樂的了!只有他的話沒有誰敢違背!”師曠聽了這話,拿起琴就朝他砸去。幸好晉平公躲得快,琴砸在牆壁上撞得粉碎。晉平公說:“大師,你這是砸誰呀?”師曠說:“還有誰,剛才有個小人在胡說八道,我氣得要砸他。”晉平公說:“說話的是我嘛。”師曠說:“這不是做國君的人應說的話啊!”左右都認為師曠犯上,都要求嚴懲他。倒是晉平公說:“放了他吧,我要把這當作一個警告。” 這個故事無疑是中“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一節的翻版,只不過韓非子嫁接到了晉平公頭上。這樣看來,晉平公多少是個明白人。但事實上,晉平公到了老的時候,已經變得很糊塗,就算有師曠這樣的君子在身邊提醒,做的事仍然讓人不敢恭維。 公元前533年春,周王室大夫甘襄(甘地大夫,名襄)與晉國大夫閻嘉(閻縣大夫,名嘉)因為土地的權屬問題發生爭執。晉國人蠻橫,也不管對方是周天子,派大夫梁丙與張趯為將,發動陰戎部落的軍隊入侵潁地(王室領地)。 所謂陰戎,其實就是陸渾戎的一支,以允姓為主,因為聚居陰地(地名),故得名。晉國悍然入侵王室領地,已經是做得很過分;利用陰戎部落,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引起了中原各國的不滿。周景王派大臣詹桓伯前往新田責備晉平公,發表了一番長篇大論: “我們週人仰仗祖先的恩德,早在夏朝的時候就得到了魏、駘、芮、岐、畢等國,成為西方各國的首領。武王戰勝商朝建立周朝,將領地向東擴張至蒲姑、商奄;向南擴張至巴、濮、楚、鄧等國;向北擴張至肅慎、燕、亳等國。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年代,王室大封諸侯,建立兄弟之國,是為了護衛王室,同時也是為了防止王室腐化墮落。如此重大的責任,豈能說丟就丟?先王將渾沌、窮奇、檮杌、饕餮四凶族流放到四方蠻荒之地,讓他們去抵禦山林中的妖怪,因此把允姓的戎族安置在瓜州。晉國的先君惠公從秦國回去,就引誘這些戎人前來,讓他們侵略我們這些姬姓的國家,進入我們的領地,並且佔領了這些地方(此處所指即公元前638年秦晉兩國遷陸渾戎一事)。戎人肆虐中原,這是誰的責任?請您一定要認真思考。王室對於晉國來說,就像是衣服有帽子,樹木有根系,流水有源頭,百姓有主心骨。如果連您都裂冠毀冕,拔本塞源,那些陰戎之人就更不會把王室放在眼裡,周朝的天下也就差不多要滅亡了。” 這番話,即是譴責,也是陳情。叔向對韓起說:“先君文公領袖群倫,也不敢放棄對王室的責任,不但輔佐擁戴天子,還要表現得畢恭畢敬。自文公以下,每一代國君都是德行衰減,而且損害和蔑視王室,表現蠻橫無禮。諸侯對我們三心二意,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嗎?再說這次的事情,理在天子,請您妥善處理。” 韓起深以為然。不久之後,周景王的王后喪父,韓起派趙成去雒邑弔唁,趁機將閻縣那些有爭議的土地劃給王室,而且歸還了在穎地俘虜的戰俘。王室禮尚往來,也將甘襄抓起來送往晉國。韓起好人做到底,將甘襄又給送了回去。 同年夏天,晉國下軍副帥荀盈因病去世。荀盈是荀罃之孫,其父荀朔早死,因此由荀罃養大成人。荀罃死後,荀盈失勢,幸得伯父荀偃照顧,在仕途上倒也算是順利。晉平公對這個性情溫和的荀盈歷來不太感冒,聽到荀盈去世的消息,他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這是個機會! 長期以來,晉國的卿位一直由荀、韓、趙、魏等家佔據,國君想安排個人進政治局都不行。現在荀盈突然死了,晉平公一廂情願地認為,現在可以安排自己的寵臣李調接任下軍副帥了。他越想越高興,命人在宮中擺酒作樂。 喝到興頭上,膳宰(廚師長)屠蒯快步走進來,請求為國君斟酒。晉平公說好啊,今兒寡人特別高興,你就斟吧! 屠蒯是個粗人,因為長期在食堂里工作,積累了不少油水,臉上長滿了橫肉,看起來怪嚇人的。他撩起袖子,倒了滿滿一杯酒,卻不走向晉平公,而是來到樂工面前,說:“你作為樂工,就是國君的耳朵,職責是讓它聽得更清楚。你應該知道,甲子日和乙卯日,是所謂的忌日,國君不聽音樂,樂工停止演奏,這都是為了避忌的緣故。”甲子日為商紂的死亡日,乙卯日為夏桀的死亡日,是以自古將這兩日作為忌日,以示警醒。 樂工說:“是。” “國家的卿,是國君的股肱。股肱受傷,那是比忌日更悲傷的日子。你卻不去提醒國君,反而在這樣的日子裡演奏樂器,你很有本事啊!”屠蒯說著,硬是將酒杯塞到樂工手裡,“這杯酒敬你,一定要喝!” 樂工被逼無奈,只好將酒喝了。 屠蒯又來到李調面前:“您是國君的眼睛,一定要明亮。現在國家的卿去世,國君的臉上卻是喜氣洋洋,而你視而不見,這是眼睛不明亮啊!這杯酒罰你!” 李調還在猶豫,屠蒯拿眼睛一橫,嚇得他渾身一哆嗦,連忙將酒接過來,喝了一滿杯。 屠蒯又將酒倒上,自言自語道:“我這個廚子的職責是調和口味,現在兩個伺候國君的人都失職,而國君也沒有下命令治他們的罪,這都是我的罪過。”說完一飲而盡。 晉平公在堂上愣了老半天,說:“寡人知錯了!” 《左傳》記載,屠蒯這次大鬧宴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晉平公“為是悛而止”(因為這件事有所顧忌,放棄了安排李調上位的想法)。同年八月,荀盈的兒子荀躒被任命為下軍副帥。晉國公室與卿大夫之間的這次政治角力,以晉平公的偃旗息鼓而告終。 第二年(公元前532年)七月,晉平公去世了。 據說,晉平公去世前,是有徵兆的。早在這一年正月,有一顆新星出現在二十八宿中的女宿。鄭國的星象學大師、曾經準確地預言過周靈王和楚康王之死的裨灶再度預測:“今年七月,晉侯將要死去。因為今年歲星在玄枵,姜氏和任氏守護著這裡的土地。女宿又在玄枵的首位,而且出現了妖星,這是預示著將有災禍告訴邑姜。”簡單解釋一下: 一、玄枵包括二十八宿中的女、虛、危三宿,按照古代的“分野”理論,對應地上的齊國和薛國,也就是姜姓和任姓的土地。 二、女宿的位置,在玄枵的首位。妖星就是來歷不明的新星。古人以女宿象徵出嫁之女,女宿出現妖星,代表著出嫁之女有災難。 三、邑姜,是齊太公的女兒,晉國始祖唐叔的生母。所謂有災禍告訴邑姜,當然是晉侯的死期將至了。 也許是裨灶預測得早,晉平公死後,第一個趕到晉國來弔唁的就是鄭簡公。但是晉國人在黃河邊上就將他勸回去了,理由是:按照周禮,諸侯不相吊,派個大夫來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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