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第30章 趕鴨子上架的奪國政變

公元前534年春天,陳國發生了一件大事。陳哀公的弟弟公子招和公子過趁著陳哀公病重發動政變,殺死了大子偃師,改立偃師的庶弟公子留為大子。陳哀公受不了這個打擊,找了根繩子自縊身亡——當然,這是官方的說法,在當時那種形勢下,陳哀公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誰也說不清。 公子留上台之後,立刻派大夫幹徵(zheng)師前往郢都向楚國報陳哀公之喪,順便報告自己已經即位為君。這件事做得沒有錯,如果沒有楚國的承認,他這個國君就做不成。但是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幹徵師還沒到郢都,偃師的另一個庶弟公子勝已經先到,將一紙訴訟狀遞到楚靈王那裡,要替偃師申冤,追究公子招等人殺嫡立庶之罪。 楚靈王接到狀紙,大筆一揮,判定公子招、公子過和公子留三人犯了弒君之罪,將乾徵師抓起來砍了頭。 《左傳》認為,楚靈王判得也沒有錯,然而拿幹徵師開刀,純屬亂來。人家一介使臣,只不過是奉命來訪,何罪之有?

亂來是亂來,楚靈王這一招殺雞儆猴,倒是起到了作用。公子留國君也不敢當了,立刻脫下侯服,逃到鄭國去避難。公子招和公子過也慌了手腳,互相埋怨,將責任推給對方。一來二去,兩個人竟然反目成仇。同年秋天,公子招突然發難,派人殺死了公子過。 陳國一亂,楚國便有了機會。同年九月,楚靈王以護送公孫吳回國即位為由,派王子棄疾率軍討伐陳國。 公孫吳是偃師的兒子。由公孫吳來繼承君位,名正言順,陳國人聞風而降,江河日下的晉國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宋國更是派大夫戴惡帶兵協助楚軍維持秩序。同年十一月,楚軍大搖大擺進入陳國的首都宛丘。 接著楚靈王就做了一件大夥都想像得到的事:宣布將陳國改為陳縣,併入楚國的版圖。至於公孫吳,找了個宅子讓他呆著,沒派人把他暗殺掉已經格外開恩了。

回想起來,這已經是陳國第二次遭到滅亡。前一次是公元前598年,楚莊王趁著夏姬之亂吞併陳國,後來因為申叔時勸諫,才又改變主意,恢復了陳國。輿論普遍認為,這一次陳國是大限已至,在劫難逃。晉國的大夫史趙卻對此有不同意見,他從星相學上分析,陳國是舜的後裔,舜又出自於“五帝”中的顓頊。顓頊駕崩那年,歲星在鶉火(即二十八宿中的柳、星、張三宿)。由此推斷陳國的滅亡,必定也是歲星在鶉火之年。現在歲星在箕、鬥兩宿的銀河之中,即所謂的“析木之津”,陳國離最終滅亡還遠著呢! 不管史趙怎麼認為,楚靈王這邊卻是給陳國判了死刑,而且很快任命了一位縣公來管理陳縣。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而且羨慕嫉妒恨的是,這個肥差竟然派給了穿封戌。

記性好的人應該還記得,公元前547年發生了城麇之戰,當時楚靈王還是王子圍,因為與穿封戌爭功,被穿封戌拿著長戈追著滿營跑,差點連命都丟掉。楚靈王上台之後沒有給穿封戌穿小鞋,已經是異數,現在又任命他為陳公,更是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 楚靈王對此的解釋是:“穿封戌在城麇之戰中表現突出,不肯諂媚於寡人,是個正直的人。” 讀史至此,又是一嘆。楚靈王雖素有殘暴之名,頭腦卻不糊塗,至少在用人方面公私分明,甚至有容人之雅量。後世有些“明君”就不同了,人家罵他兩句娘,他就非要把人家整死……離題太遠,就此打住。 有意思的是,穿封戌似乎對此並不領情。獲封陳公之後,有一次陪楚靈王喝酒,楚靈王開玩笑說:“當年城麇之戰,你如果知道寡人有今天,恐怕會讓著寡人吧!”

“不會。”穿封戌很乾脆地回答道,“如果知道您有今天,我當時就會殺了您,免得您把楚國搞得不得安寧。”這傢伙,簡直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要是擱到今天,穿封戌準沒有好下場。但在當時,千古暴君楚靈王只是訕笑了兩聲,這事就算過去了。 作為吞併陳國的後續動作,公元前533年,楚靈王開展了一場大規模的“人地置換”運動。將許國遷到城父(地名),用州來、淮北的土地補償許國;將城父的居民遷到陳縣,用濮地、夷西的土地補償陳人;將方城山外的居民遷到許地……這一系列的折騰,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這些土地上的人民遠離故土,杜絕復國之念。站在楚國的角度,這樣做自是有利於鞏固對這些新併入地區的統治;但是對於在這些地區生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居民來說,無疑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國家滅了,土地還在,有谁愿意背井離鄉,放棄祖宗曾經流血流汗的故土呢?不難想像,楚靈王在進行“人地置換”時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也採取了非常的手段來達到目的。比如說,許國人不願意遷徙,楚靈王便將許國大夫許圍作為人質囚禁起來,直到許國人乖乖就範才釋放他。楚靈王得以“靈”為諡號,多半與這些事有關。其實這事要擱在今天,也不是問題,瞧瞧人家三峽移民數以百萬計,還不是說搬就搬了,哪裡用得著人質? 公元前531年,繼吞併陳國之後,楚靈王將目光投向了楚國的另一個小兄弟——蔡國。自楚文王年代開始,蔡國就一直屈從於楚國的淫威,成為楚國的忠實附庸,楚王要打仗,蔡侯就出人出糧;楚王要會盟,蔡侯就打扮得光鮮亮麗前來參加。但是楚靈王顯然不滿足這樣的狀態,他希望蔡國和陳國一樣,乾脆併入楚國。這一年春天,楚靈王巡視申地,派人宣召蔡靈公前往。蔡靈公自然聽命,有人勸說道:“楚王貪婪而不講信義,早就垂涎於蔡國,現在請您前去,語言恭敬,禮物豐厚,其中必有陰謀,還是不要去的好。”

蔡靈公苦笑。他當然知道去有危險,但是如果不去的話,難道就不怕楚國興兵來討?最終還是去了,只留下大子有守國。同年三月,楚靈王借宴飲之機,埋伏甲士,將蔡靈公抓了起來。同年四月,蔡靈公和同行的士大夫七十人全部被殺。與此同時,王子棄疾率領的楚國大軍包圍了蔡國的首都上蔡。 楚靈王入侵陳國,還勉強找了個“平亂”的藉口;入侵蔡國,則是赤裸裸的侵略加背信棄義了。晉國人意識到,如果再對楚靈王的行為坐視不理,晉國這個霸主的臉就丟大了。在韓起的呼籲下,同年秋天,魯國的季孫意如、齊國的國弱、宋國的華弱、衛國的北宮佗、鄭國的罕虎及曹、杞等國大夫在衛國的厥憖(yin,地名)舉行了會晤,主題是:重溫弭兵會盟誓詞,聲討個別國家的霸權主義。沒錯,僅僅是聲討。厥憖之會開了十幾天,沒有產生任何實質性的成果,最後決定由晉國派人到楚國去為蔡國求情,希望楚靈王放蔡國一馬。結果可想而知,楚靈王很乾脆地回復了一個“不”字,便將晉國使者打發走了。

倒是鄭國的子產有先見之明,他在送別前去參加會議的罕虎的時候就說:“蔡國已經無藥可救,您去也就是做做樣子,別太當一回事。蔡國小而不順服,楚國大而無仁德,這是上天將要拋棄蔡國,用它來填滿楚王的邪惡。等到楚王惡貫滿盈的時候,也就是他滅亡的時候。這個時間不會太長了,最多還有三年,楚王必定完蛋。” 同年十一月,上蔡陷落,大子有被俘。這位大子以區區一座孤城抵抗楚國大軍達半年之久,結局卻令人唏噓。楚靈王將他當作犧牲,用來祭祀岡山(蔡國境內名山)之神。以人為牲,無疑為他的殘暴之名又添上了一筆。申無宇悲嘆道:“這是大大的不吉祥啊!祭祀有祭祀的規矩,即便是牲口也不能亂用,何況是諸侯?大王必定會為此後悔!”

楚靈王馬不停蹄,抓緊在陳、蔡等地修築城池,駐紮軍隊。蔡國現在也變成了蔡縣,滅蔡有功的王子棄疾被任命為蔡公。 關於王子棄疾,前面已經介紹過,乃是楚共王的兒子,楚靈王的幼弟。楚共王沒有嫡長子,但是有寵愛的兒子五人,不知道應該立誰為繼承人,於是拜祭名山大川之神,將一雙玉璧埋在宗廟的院子裡,祈禱說:“正對著玉璧下拜的,就是神明喜愛的,立他為儲君。”然後叫兒子們進來拜祭祖先。結果楚康王兩腳跨在了玉璧上,楚靈王的胳膊放在了玉璧上,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都離得很遠。只有王子棄疾當時還小,被人抱進來,兩次下拜都正好壓在玉璧上。棄疾因此而得“當璧”之名,被視為楚靈王最強有力的潛在競爭者。但是楚靈王似乎並不在意,對王子棄疾一直寵信有加,多次委以重任,現在又將富庶的蔡縣託付給他,這暴君的心思,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夠摸透的。

據說,王子棄疾上任之後,楚靈王曾經問申無宇:“你覺得棄疾當蔡公這件事如何?”申無宇的回答很巧妙:“知子莫如父,擇臣莫如君,您這樣安排當然好。只不過,當年鄭莊公在櫟地築城來安置公子突,結果鄭昭公難以立足;齊桓公在谷地築城來安置管仲,到現在齊國還享受谷城的利益。這種事情是福是禍,還真是很難說。臣聽說,五種大人物不應安排在邊境,五種小人不應保留在朝廷。親近的人不在外,寄居的人不在內。現在棄疾這樣親近的人在外擔任大縣的縣公,然丹這樣的羈旅之臣卻在朝廷擔任右尹(然丹本為鄭國人,逃亡到楚國),您恐怕要有所提防!” 楚靈王不以為然:“楚國又不是只有陳縣一座大城,有必要那麼擔心嗎?” 申無宇說:“鄭國有京城、櫟城,所以鄭昭公被趕下台;宋國有蕭城、亳城,所以公子遊被殺;齊國有葵丘,所以公孫無知送了命;衛國有蒲地、戚地,所以孫氏家族趕走了衛獻公。從這個角度來看,國內的大城眾多,對於國君來說並不見得是好事。樹枝太大,必然折斷;尾巴太大,難以搖擺(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您應該知道這個道理。”

申無宇話說得透徹,地方勢力太強大,國君的地位就會受威脅。楚靈王卻沒有放在心上,在他看來,穿封戌剛直,王子棄疾親近,用這兩個人來控制陳、蔡二縣,委實沒有什麼不放心的。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二人有異心,以楚國之大,也絕非陳、蔡二縣可以動搖的。 公元前530年冬天,躊躇滿志的楚靈王狩獵州來,駐軍於穎尾(地名,今安徽省境內),派盪侯、潘子、司馬督等五大夫帶兵圍攻徐國,向吳國炫耀武力。不久之後,楚靈王又親率大軍進駐乾谿(地名,今安徽亳縣境內),作為五大夫的後援。 十二月的一天,大雪紛飛。楚靈王興之所致,頭戴皮帽,身穿秦國贈送的羽絨服,披著翠羽披肩,腳蹬豹皮靴子,手提皮鞭,只帶著貼身護衛析父,親自駕車踏雪尋梅。 楚靈王遊玩了一天,晚上回到大營,右尹然丹已經在帳前候著他了。楚靈王看見然丹,心裡很高興,摘掉帽子,脫下披肩,扔掉馬鞭,然後才跟然丹說話。前面說過,衛獻公戴著皮帽子跟大臣說話,被視為極大的不尊重,引發了一場政變。楚靈王脫帽與然丹交談,也是知書達理的表現。 “當年我楚國的先祖熊繹,與呂伋(齊侯,即姜太公之子丁公)、王孫牟(衛侯,衛康叔之子)、燮父(晉侯,唐叔之子)、禽父(魯侯,周公之子)等賢臣共事周康王,他們四國都有封賞,唯獨我們沒有。如今我派人到雒邑,向天子請求將大鼎作為封賞,你說他會給我嗎?” “當然會給!”然丹回答,“當年我們的先王熊繹居住在偏遠的荊山,乘柴車,穿破衣,開闢草莽之地,跋山涉水,不遠萬里去到京城,拿著桃木弓和棘枝箭替天子驅邪除災。單是這種精神,就足以令天下人感動!然而,因為齊國是天子的舅氏(周康王的祖母邑姜,是姜太公的女兒),晉、魯、衛三國是天子的兄弟,天子袒護親族,賞賜了四國,卻忘記了楚國,這是極大的不公。現在情況不同了,周王室和四國向楚國俯首稱臣,對您唯命是從,難道還敢吝惜區區幾個大鼎嗎?” 九鼎是周朝統治天下的象徵。當年楚莊王陳兵雒邑,欲問周鼎之輕重,尚且遭到王孫滿的嘲諷,悻悻而返。楚靈王提出這個問題,已經是不知天高地厚,而然丹的回答,更可以用“輕佻”二字來形容。當時析父站在楚靈王身後,臉色就變了,但是楚靈王很高興,繼續問道:“以前我們的祖先居住在許國舊地,現在鄭國人貪戀這片土地而佔有它,如果我們求取,他們會給我們嗎?” 這個問題問得有點尖銳。要知道,然丹本是鄭國公室子弟,因為政治鬥爭而逃到楚國。許國舊地則於公元前576年經楚共王之手劃給鄭國,至今已有近半個世紀。向一個鄭國人詢問索取許國舊地的事,不是讓人很為難嗎?不過然丹一點也不為難,很乾脆地說:“當然會給!王室不愛惜大鼎,鄭國豈敢愛惜土地?” “說得好!”楚靈王拍拍然丹的肩膀,對這個回答感到由衷滿意。他意猶未盡,又問道:“從前諸侯認為楚國偏遠,都只害怕晉國,現在我們大張旗鼓地修築陳、蔡等地的城牆,每個地方都能提供戰車千乘,這裡面也有你的功勞。你說,諸侯現在應該害怕我們的力量了吧?” “害怕,怎麼能夠不害怕!光是這些地方的兵力,就足夠讓他們發抖的了,再加上楚國的力量,誰敢不害怕您呢?”然丹說著,臉上露出一絲畏懼的神色,彷彿他就是那些諸侯,正在楚靈王面前瑟瑟發抖似的。楚靈王不禁哈哈大笑。正在這時,工尹(工匠之長)路走過來說:“大王命令破開圭玉以裝飾斧柄,現在都準備好了,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好。” 楚靈王跟著工尹路走進營帳。析父責備然丹:“您是在楚國享有聲望的人,說起話來卻像是大王的回音,他說什麼你應什麼,這是對國家負責的態度嗎?” 然丹斜著眼睛瞄了析父一眼,說:“您有所不知,我這是在磨快刀刃,等大王出來,我的刀就要砍下去,斬斷他的胡思亂想了!” 不多時,楚靈王走出來,繼續跟然丹說話。正好左史倚相經過,看到楚靈王,連忙低頭快步走過,已示恭敬。楚靈王對然丹說:“這個人是個好史官啊!他能夠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這樣的古書,你要好好看待他!” “下臣不敢苟同。”然丹搖搖頭,“下臣曾經問過他,從前週穆王窮奢極欲,不理朝政,打算駕著馬車周遊列國,讓天下都有他的車轍馬踪。祭公謀父作了《祈招》這首詩來勸阻他,使得他收斂了私心,得以善終。下臣問他這首詩,他都不知道。如果問他更遠的事,恐怕就更無從得知了。” “哦?那你知道嗎?” “我知道。”然丹說著,搖頭晃腦地背誦了《祈招》: 祈招是什麼?古來眾說紛紜,沒有定論,大概是一種樂器,或者是一種音樂吧。這首詩的意思是:祈招之聲,安祥和悅。聖德天子,辦事有度,有如金,有如玉,量百姓之力為出,而自己沒有絲毫的陶醉。 楚靈王不笨,馬上聽明白了,這是在拐著彎批評他不惜民力,自我陶醉啊!他沒有再說話,向然丹深深地作了一揖,走進了自己的營帳。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舉行宴會,廚子做好飯送進去,他也只是扒了兩口就端出來,晚上睡覺也是輾轉反側,有時候半夜還披著毯子跑出來,一個人在雪地裡走來走去。 他不知道,就在他失魂落魄,自我反思的時候,一場針對他的密謀已經悄然鋪開。 楚靈王還在當令尹的時候,殺死大司馬薳掩,佔有他的家財;即位之後,又沒收了薳居、鬥圍龜和成然的土地,引起上述家族的強烈不滿;蔡國人蔡洧受到楚靈王的寵信,楚軍進攻蔡國的時候,卻殺死了蔡洧的父親;公元前538年的申地會盟,越國大夫常壽過曾被楚靈王當眾侮辱……趁著楚靈王狩獵州來,這些人聚集在一起,以常壽過的越軍為主力,發動軍事政變,佔領了固城和息舟。 這些人頂多算是失意者,並不能對楚靈王構成致命的威脅。但是,當一個名叫觀從的庶人介入其中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質的變化。 觀從是楚國人,其父觀起,是楚康王年間令尹公子追舒的門客,深得公子追舒信任,按《左傳》記載,“未益祿而有馬數十乘”。 所謂“未益祿”,即以庶人的身份在官府工作,用現在的官話來說,就是沒有編制的臨時工。只不過觀起這個臨時工做得很成功,擁有馬車數十乘,過得遠比一般的大夫闊綽。楚國人對此意見很大,公子追舒也因此失寵於楚康王,在令尹的位置上只乾了一年就被殺。觀起也被處以車裂之刑,屍體還被分掛在各地示眾。 觀起死的時候,觀從已在蔡國大夫朝吳家中當門客,因此倖免於難。不難想像,觀從雖是楚國人,對楚國卻懷有刻骨之恨。聽到常壽過等人起兵的消息,觀從問了朝吳一個問題:“您想不想恢復蔡國?” 朝吳說:“當然想。” “那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如果錯過這次機會,您就可以永遠斷絕這個念頭了。” 朝吳狐疑地看了觀從一眼。他知道有人在固城和息舟造反,但他根本不相信這些人能夠成功。原因很簡單,楚國太強大了,你不能指望幾隻螞蟻咬倒一頭大象。但是觀從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讓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為什麼這麼自信?” “別忘了我是楚國人,我了解楚國。” “你打算從哪裡著手?” “王子比,王子黑肱。” 朝吳的眼睛開始發亮。公元前541年,楚靈王通過政變上台,王子比逃到晉國,王子黑肱逃到鄭國,至今已有十二年。如果能夠利用這兩個人的力量,事情確實就不那麼簡單了。他朝著觀從作了一個揖,鄭重地說:“那我就把身家性命和蔡國的前途都交給你了。” 觀從也一揖到地,說:“諾。” 幾天之後,遠在晉國的王子比和在鄭國的王子黑肱都收到了王子棄疾的密信,邀請他們前往上蔡共商大事:“棄疾願以蔡縣之師,護送兩位兄長返回郢都,共拒昏君。”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對此沒有產生任何懷疑,欣然前往。但是,當他們來到蔡縣邊境的時候,迎接他們的卻不是王子棄疾,而是觀從和朝吳,以及數十名精壯武士。 “信是我寫的,蔡公並不知道這件事。”觀從如實相告,“但是如果二位聽從我的安排,我可以保證蔡公會站在我們這邊。” “這……”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面面相覷。但是跟觀從說了幾句話之後,他們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不可小瞧。而且,觀從還拋了一句狠話:“我們可都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了,二位答應便好,如若不答應,我只好殺了你們。”沒有比這更好的鼓勵,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連連點頭,表示聽明白了觀從所說的話。四個人就在野外築土為壇,結成了同盟。 第二天清晨,王子棄疾和往常一樣來到堂上吃早餐。突然聽到門外的衛兵發出兩聲驚呼,接著看到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領著一群黑衣人以極快的速度衝進大門。他的第一反應是:政變了!一拂袖子,拔腿就跑,而且很快就跑得不見踪影。 “怎麼辦?”王子比沒想到棄疾的反應這麼快,看著一桌子早餐發了愣。 “還能怎麼辦?搜!”王子黑肱說。 “用不著。”觀從倒是很淡定,彷彿早就料到王子棄疾會有這麼一手,“他跑了更好,我也省得費口舌了。” “你說得輕巧,沒有他,誰會聽我們號令?”王子比臉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可我們有您呀!”觀從不緊不慢地說。 “我?” “沒錯,有您就行了。”觀從拉著王子比的手,將他帶到桌子前,“您就是蔡公,請繼續用膳,不要受我們這些下人的干擾。”然後對朝吳說:“請您帶人到院子裡挖個坑,牽一隻羊來,蔡公吃完早餐之後,就要和兩位兄長舉行盟誓,共同反抗昏君的暴政……千萬不要躲躲藏藏,看到的人越多越好,但是不要讓他們走得太近,在院子外面看著就行了。” 這些人果然照著觀從的安排,在蔡公府的院子裡殺了一隻羊,喝了一碗血酒,還寫了一份誓書,鄭重其事地埋在事先挖好的坑里。做完這一切之後,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坐上馬車,在十餘名護衛的簇擁之下,駛出蔡公府的大門,朝著城南疾馳而去。 這時候,前來看熱鬧的人已經是里三層,外三層,大夥嘰嘰喳喳,對裡面發生的事情議論紛紛。觀從見時機已到,跑到大門口,大聲宣布:“蔡公起兵啦!他將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從國外召來,是為了幫助他們殺回楚國。剛剛他們已經舉行了盟誓,現在兩位王子已經出發,蔡公很快帶兵支援他們,光復蔡國的時機到啦!” 觀從話音剛落,蔡國人就呼啦啦地圍上來,一把將他扭住,要送他去見官!還有人大叫道:“我們現在是楚國人,誰反對楚國就是跟我們作對!”也有人說:“我們才不會聽你的,楚國大軍一到,我們全部完蛋,不造反,我們堅決不造反!”更多的人喊道:“殺死他,殺死他!”這都是些什麼人啊?觀從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狀況,還好他腦子轉得快,急中生智,大聲喊道:“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已經出發,蔡公的軍隊也動員了,就算你們不反,楚國人一樣會打過來,一樣會屠殺你們,殺了我有什麼用?” 大夥一聽,全都洩了氣。這時朝吳也帶著人跑出來,大聲喊道:“你們這些人如果死心塌地要為楚王賣命,那就不要聽蔡公的,等著楚國來進攻。如果想要活命,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擁護蔡公,成就他的事業。蔡公現在就是你們的主人,你們不支持他支持誰?” 朝吳的祖父公子朝曾任蔡國大師,父親公孫歸生也是一代名臣,在蔡國赫赫有名。朝吳一出面,立刻有人附和:“聽他的,他說得有道理。”也有人說:“為了蔡國,我們願意!”“反了,反了他娘的!”還有人喊:“我們要為先君報仇!”“堅決擁護蔡公,殺死昏君!”這聲音就像波浪一樣傳播開去,很快傳遍了全城,就連躲在穀倉裡的棄疾都聽到了。 棄疾是個聰明人,他摀住耳朵,靜下心仔細分析了一下形勢,得出一個結論:現在就算他不想反都不可能了,與其被人牽著鼻子走,不如主動出擊,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走出穀倉,偷偷溜回蔡公府,冷不丁出現在大門口,朝著成千上萬革命群眾做了一個揮手的姿勢。人群立刻又沸騰了,大夥一擁而上,將棄疾團團圍住,有人甚至喊出了“蔡公萬歲”的口號。 觀從朝著朝吳眨眨眼,兩個人會心一笑。 不久之後,王子棄疾、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在鄧地正式舉行了會盟,宣布反抗楚靈王的暴政。陳、蔡兩地人民的愛國心也被激發起來了,紛紛拿起武器聚集到棄疾麾下,浩浩蕩盪向郢都進發。叛軍勢如破竹,或者說根本沒有遇到有效抵抗——此時此刻,楚靈王仍然在乾谿呆著呢!各地楚軍只要一看到三位王子的大旗,就放棄了抵抗的念頭,有的甚至加入了叛軍。 來到郢都城下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狀況。陳國人和蔡國人擔心楚國人過河拆橋,一致要求暫緩進攻郢都,轉而修築堡壘,豎立兩國軍旗。 豎軍旗就等於承認兩國獨立了。站在陳國人和蔡國人的角度,這個想法並沒有錯。問題是,兩國軍旗一豎,意味著這兩個國家打到了郢都,楚國人就有意見了,不但郢都的守軍會鬥志昂揚,叛軍中的楚軍也有可能倒戈一擊。王子棄疾到底老奸巨猾,對陳國人和蔡國人說:“打仗就是要速戰速決,現在停下來修築堡壘,不但延誤戰機,而且空費氣力,只怕日久生變。”一面將他們穩住,一面派部將須務牟和史猈潛入郢都,買通王宮守衛,刺殺了楚靈王的大子祿和公子罷敵,並且打開城門,放大軍入城。 楚靈王這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帶著部隊往郢都趕。一路走,士兵就一路開小差,走到訾梁(地名,今河南信陽境內)的時候,部隊已經所剩無幾。就是在這裡,他聽到了大子祿和公子罷敵的死訊。 楚靈王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緊接著大叫一聲,從車上跌落在地。當內侍企圖扶他起來的時候,他一把拉住內侍的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家,問道:“你說,別人愛兒子,也會像我這樣嗎?” “愛子之心,人皆有之,恐怕還有超過您的。”內侍回答,“像小人這種老而無子的,日後難免被人擠到溝渠裡。您說,誰失去了兒子會不傷心呢?”內侍是宦官,自然沒有兒子,說得全是實在話。 楚靈王愣了半晌,長嘆道:“我明白了,我殺死那麼多別人的兒子,所以才會有今天啊!” 內侍無言以對。然丹走過來,單膝跪地,對楚靈王說:“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而今之計,請大王先回到郢都郊外,看國人如何選擇吧。” 楚靈王苦笑道:“眾怒不可犯,我現在是天怒人怨,即便跑回去,又有誰會選擇我呢?” 然丹說:“既然這樣,那就先找個城牆堅固的地方躲一躲,再向諸侯借兵如何?” “躲去哪?你難道還不知道,楚國之大,已經沒有寡人的容身之地?” “還有一條路,也許可以逃到別的諸侯那裡,再從長計議。” “你不用再說了。”楚靈王擺擺手,“寡人氣數已盡,去到哪裡都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然丹默默退下。當天夜裡,然丹悄然離開,前往郢都投奔新主去了。然丹一走,楚靈王身邊的人很快就走光了,只剩下他獨自一人沿著漢水南下,打算去往鄢城(地名,今湖北省境內)。眾叛親離之際,有人卻感念楚靈王的好處,主動去尋找他的踪跡。這個人便是申無宇的兒子申亥。 “我父親兩度觸犯王命,大王都沒有懲罰他,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恩情嗎?”懷著這樣的念頭,申亥終於在棘門(地名)的蘆葦地裡找到了楚靈王,並將他偷偷帶回家。 同年五月,楚靈王在申亥家裡自縊,結束了他充滿非議的一生。作為一個倒台的君主,他雖然死得不風光,但是也絕不寒磣——申亥怕他黃泉路上寂寞,殺死自己的兩個女兒為其殉葬。 當然,還有一種更為悲摧的說法:楚靈王獨自一人沿著漢水逃亡,遇見原來王宮的小臣涓人(清潔工)疇。楚靈王告訴涓人疇,他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可是涓人疇也沒有東西可吃,只能拿大腿當枕頭,讓楚靈王枕著睡了一覺。楚靈王醒來,發現涓人疇已經不見了踪影,再看頭下,枕著的竟然是一塊泥土。再後來,他就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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