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3

第9章 權臣的複仇

前面說到,公元前559年晉國六卿討伐秦國,欒厭的弟弟欒鍼戰死,欒厭遷怒於士匄的兒子士鞅,逼迫其逃亡到秦國,後來士鞅在秦景公的幫助下又回到了晉國。 士、欒兩家原本是親戚,欒厭娶了士匄的女兒為妻,在史料中,這個女人被稱為“欒祁”,其中欒是夫家姓,祁則是士氏家族的姓。欒祁為欒厭生了欒盈。按照這層關係,士匄就是欒厭的岳父,士鞅則是欒盈的舅舅。但是由於公元前559年那件事,兩家結下了仇恨,士鞅與欒盈雖為舅甥,又同時擔任了公族大夫,卻常常公開較勁,尿不到一壺。 欒厭於公元前559年秋天去世。欒厭死後,欒祁耐不住寂寞,與欒氏家族的家老州賓私通。家老就是首席家臣,相當於大戶人家的管家。自古以來,管家與主母私通,除了貪戀主母的姿色,更多是貪戀主人的家財。州賓自從搭上了欒祁,荷包就日漸鼓起來,隔三岔五地往家裡搬金銀財寶,甚至田產房契。短短數年之間,欒祁竟然將欒家的私產轉移了百分之九十到州賓名下,欒氏家族幾乎被這個女人掏空。

欒盈對母親的所作所為深感不滿。在那個年代,男女關係相當開放,寡婦門前有幾個登徒子,那是很正常的事,欒盈也不想管。可是,欒氏家族畢竟是晉國的名門望族,祖先拼死拼活打下這麼大一份家業,竟然讓一個家奴憑著床上功夫就給霸占了去,讓欒盈的臉往哪擱?他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欒祁覺察到了欒盈的情緒變化。她知道,如果欒盈發作起來,十頭牛也攔不住,到那時候,她和州賓不但做不成長久夫妻,連露水鴛鴦也做不成了。 女人一旦陷入不倫之戀,做起事來就很不靠譜了。欒祁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士匄那裡告了欒盈一狀,說:“這小子怕是要作亂了,到處造謠,說您為了獨攬大權而害死了欒厭,而且常對人說,'我父親雖然驅逐了士鞅,但是當他回國後,我父親非但不憤怒,反而以德報怨,讓他跟我一樣擔任了公族大夫,使得他可以獨斷專行。我父親死後,士匄家裡更加富有。對於這種不知感恩圖報的人,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跟隨他了!'這小子說得出做得到,我怕您受到傷害,不敢不對您說。”

“竟然有這樣的事麼?”士匄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心裡五味雜陳。女兒關心父親並沒有錯,可是為了父親而犧牲自己的兒子,這難道不是很不可思議嗎? “姐姐說的都是實話。”士鞅也在一旁煽風點火,他對欒盈的不滿由來已久,落井下石只是舉手之勞,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士匄是個聰明人,對欒祁和士鞅的話將信將疑。但是有一件事讓他確實對欒盈很不放心,那就是欒盈和他的父親欒厭不同,欒盈生性豪爽,好善樂施,很多士族子弟都願意跟隨他,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團體,隱然有領袖群倫之風。 對於統治者來說,這種私人團體的潛在威脅是不容忽視的。哪怕是個編草鞋的行業協會、舞文弄墨的文學社團,甚至是沿街乞討的乞丐組織,統治者都能從他們身上嗅出一絲結黨營私的氣味。更何況,團結在欒盈周圍的,是一群熱血沸騰的青年貴族,他們有刀有槍,有錢財有領地,還有自己的私人武裝,一旦鬧起事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士匄對欒盈不放心,晉平公對欒盈就更不放心。據《國語》記載,晉平公曾經問大夫陽畢:“欒書曾經擁立我的先君悼公,欒盈也無罪於國家,我怎麼好誅滅欒氏家族呢?”從這句問話可以看出,晉平公對欒盈早就動了殺機,只是礙於欒書是當年迎立晉悼公的有功之臣,而且欒盈也沒有犯下什麼大錯,找不到合適的藉口。陽畢回答:“想要矯正國家的弊病,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問題,執行權力不可以因為私恩而看不見潛在的威脅。”意思是欒書迎立晉悼公,確實有恩於公室,但欒盈結黨營私,對現政權是莫大的威脅。陽畢還建議:“您如果真是愛惜欒盈,可以公開宣布他的罪行,將他驅逐出國。他如果敢於反抗,那他就罪有應得,誅滅他的宗族還嫌不夠。如果他順從您的意思,遠走他鄉,可以給收留他的國家多送點財物,讓別人好好關照他,以此報答欒家的情誼,難道不可以嗎?”

陽畢這話說到晉平公心坎上了,他把士匄找來,說:“寡人剛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士匄聽晉平公把話說完,心裡面偷著樂,但是他不露聲色,用一種非常平淡的語氣說:“下臣也是這麼想的。” 晉平公和士匄聯合起來,欒盈顯然不堪一擊。公元前552年秋天,士匄以中軍元帥的身份,派下軍副帥欒盈去修築著城(地名)。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欒盈剛離開新田,晉平公便宣布欒盈是亂臣賊子,同時在新田城中大肆搜捕欒盈的同黨,將箕遺、黃淵、嘉父、司空靖、董叔、羊舌虎等十名大夫處死,又囚禁了伯華、叔向和籍偃三人。欒盈手中無兵,朝中無人,只能帶著家臣倉皇出逃。 叔向是羊舌虎的同父異母兄長。當年叔向的母親叔姬嫉妒羊舌虎的母親長得漂亮,依仗自己是大老婆,不讓羊舌虎的母親陪老公睡。叔向覺得這樣做很不妥,勸母親不要那麼霸道,叔姬就說了:“深山大澤中,就會有龍蛇生存。這個女人長得太美了,我怕她生下龍蛇來禍害你們,我自己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於是就讓那女人陪侍老公睡覺,結果生了羊舌虎。羊舌虎長得英俊,而且武勇異常,深受欒盈寵信,所以被殺,叔向也因此受到牽連。當時有人對叔向說:“您受此禍亂,難道不是因為自己不明智嗎?”言下之意,叔向沒有及早投靠士匄、與羊舌虎劃清界限,是不智之舉。叔向坦然道:“我只是被囚禁啊,總比被殺死好吧?古詩說,'優哉游哉,聊以卒歲',這就是智慧啊!”意思是,各大家族之爭關我屁事,我只想優哉游哉,安度我的餘生。

大夫樂王鮒跑到牢裡去看望叔向,很同情叔向的遭遇,說:“我可以為您到國君面前去求請。”叔向眨眨眼睛,不置可否。樂王鮒告辭出來,叔向也不拜謝。他的家老陪著他坐牢,不理解地問道:“樂王鮒是國君面前的紅人啊,他向國君說什麼事,國君沒有不聽的。他主動要求幫您,您不答應。祁奚大夫在國君面前說不上話,您卻說必須要等祁奚來救您,是為什麼啊?” 叔向說:“樂王鮒這個人啊,對於國君的要求無所不從,這樣的人一點也不可靠。祁大夫舉薦人才,不棄仇家,不避親族,難道他會獨獨忘記我這個人嗎?” 後來晉平公果然問起樂王鮒:“叔向這個人該怎麼定罪呢?”樂王鮒也是眨眨眼睛,裝作沉思了一陣子,說:“他和羊舌虎是兄弟啊,而且關係很密切,恐怕是有問題的。”當時祁奚已經告老還鄉,聽到這件事,專門坐著傳車來到新田找士匄,說:“對於有謀略有智慧的人物,應當相信他而且保護他。叔向是那種深謀遠慮,很少犯錯誤的人,而且誨人不倦,是社稷的柱石,即使他的子孫十代有過失,都應當赦免他們的罪過,以此鼓勵有才能的人為國家努力工作。今天如果他不能免於禍亂,拋下守護社稷的職責而死,這不是讓人感到困惑嗎?古時候,鯀治水無功,舜流放了鯀,卻又起用他的兒子禹;商朝的君王大甲即位的時候,荒淫無度,宰相伊尹將大甲放逐了三年,等他改過之後又輔佐他復位,大甲卻沒有怨言;管叔、蔡叔和周公是兄弟,管、蔡兩人背叛了周朝,而周公終生護佑成王。為什麼您要因為羊舌虎的罪過而拋棄社稷之臣呢?您多做善事,誰敢不做善事?多殺一個人有什麼意義?”

祁奚舉的這三個例子,第一是說明父親有罪,兒子不應當受過;第二是說明君臣之間,不應有怨恨的情緒;第三是說明兄弟有別。士匄聽了心悅誠服,於是帶著祁奚去見晉平公,共同說服晉平公赦免了叔向。 祁奚救了叔向一命,也沒去看叔向,就回鄉下去了。叔向知道是祁奚救了他,但也沒去感謝祁奚,繼續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工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在祁奚看來,他救叔向,只不過是為國家考慮,並不是針對叔向這個人而來的。叔向顯然也是持這種認識,所以也覺得沒有必要感謝祁奚。君子之交淡若水,說的就是這種交往吧!只不過越到後來,人們就越不喜歡君子之交,叔向這事如果發生在現在,他肯定會被人指責為“不會做人”。 且說欒盈離開晉國,向東狂奔,一邊跑一邊忍不住落淚。一個人如果被自己的母親陷害,被舅舅落井下石,被外公驅逐出境,還要“忍看朋輩成新鬼”,傷心是難免的。偏偏屋漏又遭連夜雨,經過成周地方的時候,那裡的農民們看到他們衣冠不整,有如喪家之犬,一哄而上,打劫了他們的財物,連兵器和衣甲都被搶走。

一行人傻呆呆地站在田野裡,覺得萬念俱灰。突然間,有個年輕的家臣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年長的家臣們也暗自落淚。倒是欒盈很鎮定,他走到一棵小樹下,扶著樹乾髮了一會兒愣,然後招招手,示意家臣給他拿來筆墨和竹簡,提筆給周靈王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天子的陪臣欒盈,因為得罪了天子的守臣晉君,被迫流亡,以避禍害。沒想到在天子的腳下又得罪了天子的臣民,走投無路,無處藏身,所以冒死上言。從前陪臣欒書有幸為王室效力,天子給予了獎賞。如果您還記得欒書的努力,那我還有地方可以逃避;如果您已經忘記欒書的功勞,那麼我本來就是刑戮餘生,大不了回國領死。謹此直言不諱,唯聽天子發落。”然後將信交給一個家臣,要他找到當地的官員,將信轉呈天子。

周靈王看到這封信,十分同情欒盈的遭遇,下令禁止掠奪欒家的財物,又派人將被搶的財物找回來還給欒盈,並將欒盈等人禮送出境。 這件事情不久就傳到了晉國。同年冬天,晉平公在商任(地名)舉行了諸侯大會,議題是:禁止任何同盟國家收留欒盈。這與當時陽畢提出的“讓別人好好關照他,以此報答欒家的情誼”完全背道而馳。這樣一來,欒盈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逃往楚國。 商任之會被認為是晉平公和士匄的失敗之作,為數年後欒盈的捲土重來埋下了伏筆。參加會議的諸侯對於晉國君臣的這些恩恩怨怨也頗有看法,齊莊公和衛殤公更是公然嗤之以鼻,表現出極大的不敬。而在晉國國內,商任之會又引起了新一輪的動盪,大夫知起、中行喜、州綽、邢蒯素來與欒盈關係不錯,他們預感士匄遲早要擴大打擊範圍,對自己下手,乾脆用腳投票,出逃到齊國。

州綽和邢蒯是晉國有名的勇士,州綽更是在公元前555年的防門之戰中表現突出,以精湛的射術俘虜了齊國的殖綽和郭最。樂王鮒勸士匄將他們召回來,不要讓晉國培養的人才流失。士匄說:“他們是欒家的勇士,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樂王鮒說:“他們原來是欒家的勇士,現在也可以成為你的勇士嘛。”士匄固執地搖搖頭,拒絕了這一建議。 此人之毒,彼人之藥。士匄將州綽等人像一根草似的丟掉,齊莊公卻如同撿到了寶,給他們都封了官職,讓他們為齊國效力。有一天早朝的時候,齊莊公突然指著殖綽、郭最二人對州綽說:“他們可是寡人的大公雞啊!” 春秋時期,人們喜歡以公雞比喻勇士。州綽對齊莊公說:“您說他們是大公雞,誰敢說他們不是?不過呢,下臣雖然不才,在防門之戰中,可是比這兩位勇士都先打鳴哦!”

齊莊公愣了一下,隨即大笑。殖綽和郭最回想起當年被州綽俘虜的窘況,臉都紅到了脖子根。齊莊公是個行事果斷的人,史書上評價他“好武”,對於勇士自然是情有獨鍾,喜歡的就是州綽這種直率的性格。他故意端起酒杯,要敬勇士一杯酒。殖綽和郭最都很眼熱,要求要有一份。州綽說:“攻打臨淄的時候,在下曾經在城門裡,數清了城門上的銅釘,這酒是不是應該讓我喝呢?”齊莊公大笑道:“那你為的是晉君啊!”州綽不屑地看了殖綽和郭最一眼,說:“在下充當您的僕人時間還不長,不過這兩位,如果用鬥雞作比方的話,在下已經啄到他們的肉,剝掉他們的皮了。” 州綽原來與欒盈關係很好,士匄就是不用他,說明士匄已經喪失了原來那種寬厚謙讓的品德,變得越來越刻薄了。州綽原來替晉侯攻打過齊國,齊莊公卻能寬容他的過去,原諒他的狂放,說明齊莊公已經不甘居人下,有爭霸天下之志,準備放手與晉國一搏了。 公元前551年秋天,欒盈也從楚國輾轉來到了齊國。對於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晏嬰表示擔憂,他對齊莊公說:“商任之會,我們答應晉國不接納欒氏。今天您收容了欒盈,打算怎麼使用他呢?小國侍奉大國,講究的就是一個'信'字。失去信用,則無以自立,請您三思!”齊莊公瞪了他一眼,心想,這個晏矮子,就知道滿口仁義道德,什麼小國侍奉大國,齊國難道不是大國嗎?為什麼齊國一定要侍奉晉國? 晏嬰的建議沒有被採納,退下來之後就對同僚陳須無說:“君王以信義為本,臣子以恭敬為本。忠、信、篤、敬,是上下都要遵守的原則,我們的國君卻視信義於無物,恐怕難以長久。”陳須無聽了,也去勸諫齊莊公,同樣沒有效果。如果說州綽在齊莊公眼裡是一隻好勝的大公雞的話,那麼欒盈就是一隻雄鷹。齊莊公對一隻大公雞尚且如此重視,又怎麼會為了所謂的信義放棄一隻雄鷹呢? 晉國人很快得知欒盈藏身於齊國的消息。同年冬天,晉平公在沙隨舉行諸侯會盟,重申商任之會的原則,要求各國不得收留欒盈和他的黨徒。為了一個欒盈,晉國兩度召集會盟,可見欒盈對於晉國的當權者來說,確實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齊莊公也參加了這次會議。聽到晉平公在會議上發表針對欒盈的演講,他心裡暗自冷笑:堂堂霸主,為了區區一名臣子,竟然弄到如此緊張,看來晉國的氣數已盡,該輪到齊國上場啦!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與《荷馬史詩》中的“木馬記”有得一比。 公元前550年春天,晉平公為了進一步籠絡吳國,決定將一位公主嫁給吳王諸樊。這在當時是“非禮”的事,因為生活在周朝的中國人,已經知道近親結婚的危害,所以明確規定“同姓不婚”。晉國和吳國都是姬姓後裔,相互通婚顯然違反了這一規定。但是對於感覺到霸主地位日益動搖的晉平公來說,通過吳國來牽制楚國是一本萬利的事,管它非禮不非禮! 按照當時的習俗,諸侯嫁女,鄰國或同盟國要以公室女子相“媵”,也就是派公室女子陪嫁。齊莊公得知晉國要辦親事,主動提出派公主相媵,並且命大夫析歸父護送公主的車隊前往晉國。 車隊離開齊國邊境的時候,一夥全副武裝的壯漢上了車。當時貴族男子乘坐的車,僅僅裝有遮陽擋雨的車蓋;貴族女子乘坐的車,不但有車蓋,而且四面皆以布幔圍蔽,稱之為“藩”。這夥壯漢化整為零,分乘幾輛藩車,混雜在齊國公主的車隊中,躲過了晉國邊境的檢查,順利進入了晉國。 數天之後的一個夜晚,晉國曲沃的守將胥午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聽到窗外有異響。胥午警覺地吹燈,拔出長劍,推窗而出,只見一輪明月當空,庭院中空無一人,再看看四周的屋頂,也沒有任何異狀。胥午在院中巡視了一圈才回到臥房,剛將長劍放回劍鞘,就听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胥午。” “誰?”胥午一下子跳起來,定睛一看,只見書案前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定定地對著他。那人揮揮手,將一個火折子晃亮,點燃了書案上的青銅油燈。 “欒盈!”胥午失聲叫道,“真的是你,欒盈!” 有必要介紹一下,曲沃是欒氏家族的舊封地。在晉國的歷史上有兩個曲沃:一個在今天的山西,是晉國公室的發祥地,也是晉國最大的城市,晉國的宗廟武宮就在那裡;另一個在今天的河南,也就是當年晉國修建的桃林要塞的別名,至今河南陝縣仍有曲沃鎮。山西的曲沃地位特殊,不太可能封給欒家做封地,這裡所說的曲沃,應當是河南的曲沃。欒盈被驅逐後,晉平公將欒氏的封地收歸公室,並派胥午接管了曲沃的軍政事務。 “我回來,是要給自己討回一個公道,你要幫助我。”欒盈不緊不慢地說,彷彿他不是被晉國驅逐的要犯,而是胥午的主人。 說來也奇怪,胥午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便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職責:“請您不要衝動,欒家的悲劇乃是上天注定,誰又能逆天而行?您如果一定要報仇,恐怕難免一死。我死不足惜,只是知道事不能成,不想您白白送死罷了。” 欒盈點點頭,說:“我明白自己的處境,但是有仇不報非君子,如果因為這件事而死,我不會有什麼遺憾的,那是老天不保佑我,你沒任何責任。”這完全是主子對家臣說話的語氣了。胥午不由自主地重重點頭,說:“諾。”答應了欒盈的要求。 第二天中午,胥午在家中宴請曲沃的大小貴族。酒過三巡,胥午命樂師們奏響音樂,站起來對大夥說:“今天如果欒孺子在場,該當如何?” 欒孺子就是指欒盈,猶指欒家後人。當時大夥喝得意氣風發,聽到胥午這麼一問,馬上有人站起來回答:“為了舊主人,就算為他死也值得!”席間一陣嘆息,不少人甚至偷偷擦眼淚。胥午知道機不可失,將爵中的酒一飲而盡,又一次大聲問道:“如果欒孺子在場,該當如何?” “我們就算死,也不會對他有貳心!”大夥異口同聲地回答。胥午背後的帷幕徐徐拉開,欒盈雙眼飽含淚水,朝著大夥深深地作了一揖。在場的數百人都驚呆了,胥午回過頭率先朝欒盈下拜,數百人跟著下拜,欒盈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了曲沃的支持。 欒盈之所以能夠一呼百應,除去個人魅力,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確實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連周天子都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何況是曲沃的舊臣?但同時應該看到,欒盈所獲得的支持,主要來自於部分中下層貴族,至於掌握晉國大權的幾大家族,基本上對他持敵對態度。 趙氏家族,因為公元前583年的滅門慘案而深怨欒氏。 韓氏家族,因為與趙氏家族關係密切,與欒氏結怨。 荀氏家族,因為公元前559年討伐秦國的戰爭中,欒厭不聽荀偃的命令,導致全軍大撤退,也對欒氏很有意見。 只有魏絳的兒子魏舒與欒盈私交甚深,魏氏家族因而支持欒氏。同年四月,正是在魏舒的幫助下,欒盈帶領曲沃的部隊在大白天開進了新田城。 欒盈夜見胥午,而晝入新田,說明他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夜見胥午,是因為他沒有必勝的把握;晝入新田,是因為輕易取得曲沃使得他內心膨脹,誤以為只要自己振臂一揮,必定應者云集,連仗都不用打就可以推翻晉平公的統治。 事實證明,小心駛得萬年船,一著不慎滿盤輸。欒盈晝入新田的時候,士匄正和樂王鮒在一起聊天,家臣慌慌張張跑進來,向他們報告了欒盈入城的消息。士匄站起來就想跑。倒是樂王鮒鎮定自如,說:“不要慌,不要慌。您先到宮中,保護國君到固宮(晉國的別宮),加強防備,叛賊一時半刻也攻不進去。而且欒氏得罪的人太多,您是晉國的首席執政官,既有權力,又有民眾的支持,有什麼好怕的?”士匄還在猶豫,樂王鮒又說:“欒盈只有魏舒支持,可以想辦法將魏舒爭取過來。國君賦予您權力,平定叛亂就是您的責任,請千萬不要懈怠啊!” 當時晉悼公夫人的兄長杞孝公剛剛去世,晉悼公夫人正在為兄長服喪。樂王鮒要士匄穿上婦人的喪服,偽裝成夫人的侍女,坐著婦人乘坐的輦車,騙過了欒盈的士兵,進入到公宮中,順利將晉平公帶到固宮保護起來。 與此同時,士鞅帶著少數武士來到魏舒家裡,只見魏家的族兵已經全副武裝,排列成作戰陣型,準備去接應欒盈的部隊。士鞅跳下車,快步走到魏舒跟前,說:“欒盈造反了,我父親與諸位大臣已經在國君那裡,派我來請你過去共商大計。”不待魏舒回答,士鞅便縱身一跳,跳上了魏舒的戰車,右手拔劍架在他的脖子上,說:“走。” “去哪?” “去固宮!” 魏舒的車剛到固宮,士匄就迎了上來,親自將魏舒攙扶下車,又拉著他的手,說:“你來了就好了!沒有你,我們這些老頭子可真是心神不寧啊!” 魏舒乾笑兩聲,心想你們父子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可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但接下來,士匄又說了一句話,讓他立馬五體投地,將對欒盈的承諾拋到了爪哇國里:“只要你立場正確,曲沃就是你家的。” “此言當真?” “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士匄拍拍魏舒的肩膀,“你現在就可以回去,命令你的部隊看好家,護好院,別的不用你管。” 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魏舒沒做太多的思想鬥爭,就答應了士匄的要求。 魏舒走後不到半柱香功夫,固宮就被欒盈的部隊包圍了。欒盈手下有一名叫督戎的家臣,是晉國有名的勇士,力大無窮,勇猛過人,只見他光著膀子,露出一身橫肉,手持兩把板斧,在宮門之外叫戰。宮中的守衛看到督戎這個架勢,都嚇得躲在宮牆後面,不敢應戰。士匄急得大罵:“難道就沒有人能夠替我將這個討厭的傢伙幹掉嗎?” 士鞅站起來,“讓我去”三個字還沒出口,就被士匄一把摁下:“你不是他對手!” 這時有個奴隸打扮的人不顧衛士的阻攔,衝到士匄面前說:“我願意為您殺掉督戎。” “哦?”士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精瘦精瘦的,身上都沒有兩塊肌肉,“你是什麼人?” “我叫斐豹,因為偷盜被判為官奴,在固宮中養馬。您如果焚毀我的丹書,我一定為您殺死督戎。” 所謂丹書,是用紅色顏料寫在竹簡的文書,也就是春秋時期的奴隸檔案。士匄馬上說:“你殺死督戎,我如果不請求國君焚毀你的丹書,請太陽神懲罰我!” “您等著!”斐豹說著,拔出一把短刀,要人打開宮門,衝了出去。剛一出去,衛士趕快又將宮門關上。 督戎正在門外叫罵得歡,看見裡面派了一個奴隸出來應戰,勃然大怒,跑上前“刷刷”就是兩板斧。斐豹舉刀一擋,只聽得“咣啷”一聲,短刀被折斷,剩下刀柄和一截刀刃。 “不得了啦!”斐豹大叫一聲,轉頭就跑。督戎跟在斐豹後面窮追不捨。 斐豹短小精悍,跑到一所民宅的院子外,縱身一跳,跳進矮牆就不見了。督戎跟著翻牆進去,腳剛落地,猛然覺得後背一涼,接著看見一截刀刃從胸口刺出來。他轉過身子就看到了斐豹那張不討人喜歡的臉,還帶著一絲嘲弄的笑容。 “懦夫!”督戎使勁平生氣力舉起板斧,但是沒等他砍下去,整個身體就如鐵塔一般倒下了。 督戎戰死的時候,欒盈正指揮部隊猛攻固宮的大門。士匄藏在高台後面躲避外面射進來的箭雨,對士鞅說:“如果讓欒氏的箭射進國君的寢宮,你就可以死了!” 士鞅點點頭,左手持盾,右手揮劍,大呼道:“都跟我來!”率先沖出宮門。大家被他這種英勇無畏的氣魄所鼓舞,都跟著他向欒盈的部隊發動反沖鋒。就在此時,斐豹提著督戎的人頭躍上城牆,大叫:“督戎被我殺死啦!”說著將人頭扔向敵軍。 督戎的死給欒盈的部隊造成極大的恐慌,戰場上的形勢發生戲劇性的逆轉,士鞅越戰越勇,欒盈的士兵紛紛棄甲逃跑,欒盈見勢不妙,命令撤退。士鞅搶過一輛戰車,緊緊跟在欒盈身後。突然間,欒盈的堂弟欒樂從中橫插出來,斜斜地擋住了士鞅的去路。 “欒樂啊,別打了。就算你能殺死我,我也會向上天起訴你們欒家的罪惡!”士鞅一邊快馬加鞭繞過欒樂,一邊喊道。欒樂一言不發,舉起弓就朝士鞅射了一箭,沒射中。欒樂又搭上一支箭,沒想到自己的戰車在奔馳中撞到一棵槐樹突出地表的樹根,摔了個人仰馬翻。士鞅的人一擁而上,有人揮戈橫掃過來,欒樂本能地舉手去擋,結果胳膊被砍成兩段,最後血流不止而死。 這一仗以欒盈的失敗而告終。欒盈帶著殘兵敗將,倉皇逃回到曲沃。士匄指揮大軍包圍了曲沃,日夜攻打。後人評論欒盈的這次冒險,有很多人為他的失敗感到惋惜,認為他如果不是白天公然進入新田,而是半夜發動突襲,士匄就不可能有充足的時間反應,歷史很有可能就會改寫。 欒盈的冒險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就在晉國人日夜攻打曲沃的時候,齊莊公開始行動了。 公元前550年秋天,齊莊公完成了戰爭準備,派兵入侵衛國。齊軍擺出的陣容是:第一前鋒由王孫揮率領,谷榮駕車,召揚為護衛;第二前鋒由莒恆率領,成秩駕車,傅摯為護衛;齊莊公親自率領中軍,曹開為戎車駕駛員,晏父戎為戎右護衛;齊莊公的衛隊由邢公率領,上之登為他駕車,盧蒲癸為護衛;左翼部隊由襄罷師率領,牢成為他駕車,狼蘧疏為護衛;右翼部隊由侯朝率領,商子車為他駕車,桓跳為護衛;後軍由夏之禦寇率領,商子遊為他駕車,崔如為護衛,燭庸之越等人共乘殿車。上述人物都是齊國軍中的精英,齊莊公擺出如此強大的陣容,當然不會是為了區區一個衛國,而是以衛國為橋頭堡,準備進攻晉國。 距防門之戰不過五年,齊晉兩個大國再度刀兵相見,一場大戰迫在眉睫。晏嬰再度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他私下說:“國君仗著自己的勇氣來討伐盟主,如果不能取勝,反倒是國家的福分。如果獲勝,那是不德而有功,禍亂就要來臨了。” 崔杼也表示反對:“我聽說,小國鑽大國的空子,必定有禍,請您收回成命。”齊莊公聽了,心裡很不高興:第一,齊國雖然不如從前風光,但絕不是小國;第二,什麼叫“鑽空子”,欒盈回國發動政變,本來就是齊莊公的安排,是他攻打晉國的一棵棋子,是比前鋒還早出發的先頭部隊,他這是創造機會,趁亂取勢;第三,崔杼仗著自己當年擁立齊莊公有功,說話沒大沒小,讓他覺得很不爽。 崔杼從宮中出來,遇到了陳須無。陳須無問:“您見到國君,情況如何?”崔杼氣憤地說:“我說了,他都不聽。我們既然以晉國為盟主,卻利用其內亂的機會興兵討伐,這是不智之舉。下臣們如果自亂陣腳,哪裡顧得上君主?你也別去勸了,咱們走著瞧!”陳須無唯唯而退,回來就跟親信說:“崔老先生恐怕也有難了,他指責國君過激,自己卻比國君還過分,這樣的人不得善終。就算是自己的品行超過國君,也要注意自我控制,把握分寸,不要讓別人看出來,以維護國君的尊嚴,何況他實際上比國君還差勁呢?” 順便說一下,這位陳須無是當年從陳國出逃到齊國的公子完的後人,在歷史上又被稱為“陳文子”。數十年後,陳須無的孫子田乞消滅了齊國的傳統貴族國、高二氏,權傾一時。而陳須無的曾孫田常更是架空了國君,成為齊國的實際控制人。 齊莊公不聽任何人勸告,一意孤行要討伐晉國。齊軍從臨淄出發,攻克衛國的舊都朝歌之後,兵分兩路進入晉國,一路從孟門(地名)的隘道進入,另一路則翻過太行山,直取晉國腹地。由於晉軍的主力被牽制在曲沃,齊軍一路攻城掠地,打到了西距新田不過百里的螢庭(地名)。 自晉文公稱霸以來,近百年間,除了秦穆公曾經帶兵入侵晉國,還沒有任何一位諸侯帶著軍隊踏上過晉國的領土。現在齊莊公不但入侵了晉國,而且打到了晉國的首都附近,當年鞍之戰和防門之戰的恥辱,可以說是一掃而光了。齊莊公本來還想繼續前進,但是條件不允許。一來齊軍從山東跑到山西,戰線已經拉得很長,後勤補給跟不上;二來晉國的忠實盟友——魯國已經派叔孫豹為大將,帶領魯軍主力正在救援晉國的路上。如果晉軍主力放棄圍攻曲沃前來尋找齊軍決戰,齊軍勢必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齊莊公考慮再三,決定見好就收,他命人將戰場上的晉軍屍體堆積起來,建造了一座“武軍”,也就是誇耀戰功的建築,類似於前面說過的“京觀”(為炫耀戰功,用敵軍屍體堆成的高塚)。同時,齊國人還在沁水(地名)將晉軍的屍體收集起來,埋於一個大坑之中。史料沒有記載這次戰爭的具體情況,但是齊國人既然在螢庭修造武軍,在沁水堆埋屍體,這兩個地方必定發生過慘烈的戰鬥,而且晉軍死傷甚眾。 齊莊公在晉衛邊境的郫邵(地名)留下小股部隊墊後,防止晉軍襲擾,然後全軍班師回朝。晉國東陽地區的領主、趙氏家族的趙勝(趙旃的兒子)為晉國挽回了些許顏面。他帶領地方部隊追擊齊國的後衛部隊,俘虜了晏嬰的兒子晏犛。 同年十月,曲沃陷落,欒盈被處死,整個欒氏家族只有欒魴一人僥倖出逃到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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