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火車站的場面——幾個人在站台上走來走去,試圖弄清楚他們要乘的列車從哪裡出發——如果不是已經開走了的話。不知為什麼這種遲到者的角色多半是由背著中國製造的條紋漆布袋的跑單幫的婦女來扮演的,或者相反,由只拎新秀麗公文箱和皮包的知識分子來扮演。
我們屬於有外國情調的第二種人,只是根本就沒帶行李,而外貌大部分都十分奇特,但卻令人尊敬。
在站台上指針再次開始旋轉——我們在向書靠近。
“他企圖逃走,”扎武隆莊重地宣布。 “那麼,現在快要真相大白了,哪幾班列車要出發?”
黑暗巫師的目光憂鬱起來——他預見到了未來,知道哪一班列車要最先離開站台。
我看了一眼掛在我們頭上的信息顯示屏,說道:
“現在莫斯科—阿拉木圖的列車馬上就要離站,五分鐘後從第二站台發車。”
扎武隆從自己預見的旅行中回來,通報說:
“開往哈薩克斯坦的列車從第二站台出發。五分鐘以後發車。”
他看起來非常得意。
科斯佳悄聲扑哧一笑。
格謝爾故作姿態地看了看信息顯示屏,點點頭:
“不錯,你說得對,扎武隆……下一班列車要過半個小時才開。”
“我們讓列車停下來,把各個車廂都搜查一遍。”埃德加爾立刻建議說。 “行嗎?”
“你手下那些人能夠找到他者嗎?”格謝爾問。 “要是他偽裝起來了呢?要是他是超級魔法師呢?”
埃德加爾當即就生氣了。搖晃起腦袋來。
“是呀,”格謝爾點點頭。 “書在火車站。兇手也在火車站。我們既找不到《富阿蘭》,也抓不住罪犯。你憑什麼斷定,在列車上乾這一切會容易些呢?”
“要是他在列車上,那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炸毀列車,”扎武隆說。 “這樣一切就都解決了。”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格謝爾搖搖頭。
“我明白,這個決定令人不快,”扎武隆贊同說。 “我也不滿意這個決定。白白斷送一千條生命……可是我們有什麼選擇呢?”
“你有什麼建議嗎,偉大的魔法師?”埃德加爾問。
“要是,”扎武隆強調說,“《富阿蘭》這本書真的是在列車上,那我們就應該等待時機,等列車行駛到沒有人的地方再動手。哈薩克大草原完全合適。接下去……就按照宗教法庭在類似情況採取的方法行事。”
埃德加爾神經質地搖了搖頭——像通常激動時那樣,他露出了一些波羅的海沿岸的口音。
“這不是個好決定,偉大的魔法師。我不能擅自做主,必須經法庭核准。”
扎武隆聳聳肩,擺出一副他只是出出主意而已的樣子。
“無論如何得確定書是不是在列車上,”格謝爾說。 “我命令……”他看了看我,微微地點點頭。 “我命令安東——代表守夜人巡查隊,科斯佳——代表守日人,和某個來自宗教法庭的人一起乘上列車。進行搜查。這裡不需要大隊人馬。我們……我們明天早上也會抵達。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幹。”
“出發吧,科斯佳,”扎武隆溫柔地說,拍了拍年輕吸血鬼的肩膀。 “不錯的搭檔,遙遠的路程,有趣的任務——相信你會喜歡的。”
朝我這邊投來的嘲弄目光幾乎沒有人察覺到。
“這是……給我們時間,”埃德加爾同意說。 “我親自去。帶上自己人。所有的人。”
“只剩一分鐘了,”奧莉加小聲說。 “既然決定了——那就出發吧。”
埃德加爾朝自己那幫人揮揮手,我們向列車跑去。在第一節車廂旁邊埃德加爾對列車員說了些什麼。這是一個留小鬍子的哈薩克青年,他臉上萎靡不振,昏昏欲睡,同時又露出高興的神情,他閃到一旁,給我們讓出一條道。我們擁入車廂過道,我朝下面一瞧——扎武隆、格謝爾和奧莉加站在站台上,目送著我們。奧莉加正小聲說著什麼。
“這次我將出任總指揮,”埃德加爾宣稱。 “沒有不同意見吧?”
我瞟了一眼那六個宗教法官,他們站在埃德加爾身後,一聲不吭。可是科斯佳忍不住說道:
“那要看你發布的是什麼命令了。我只服從守日人巡查隊的命令。”
“我重申一遍——行動由我指揮,”埃德加爾冷冰冰地說道。 “要是你們不同意,那我就只好請你們離開了。”
科斯佳只猶豫了一會兒——隨後就低下了頭:
“對不起,宗教法官。我開了個不恰當的玩笑。當然,由您指揮。不過萬不得已時我要跟我的上司聯繫。”
“你得先提出來,然後徵得同意。”埃德加爾還是決定把該說的都說出來。
“行啊,”科斯佳點點頭。 “對不起,宗教法官。”
剛剛露出來的一點反抗火苗就這樣熄滅了。埃德加爾點點頭,從車廂過道探出身子,招呼列車員過來。
“什麼時候開車?”
“馬上!”列車員回答,像一條忠實的走狗那樣欣喜地望著宗教法官。 “馬上開,得進去了!”
“那就進去吧,”埃德加爾讓到一邊。
列車員依然帶著那種樂意服從的表情進入車廂過道,列車立刻啟動了。列車員搖搖晃晃地站在敞開的車門旁。
“你叫什麼名字?”埃德加爾問。
“阿斯哈特。阿斯哈特·庫爾曼加利耶夫。”
“把門關上,按常規去工作吧。”埃德加爾皺了皺眉頭。 “我們是你的好朋友。我們是你的客人。你應該在車上為我們安排位子,明白嗎?”
車門哐啷哐啷地響著,列車員把門鎖上,又筆直地站在埃德加爾面前:
“明白了。應該去找列車長。我這兒位子少,只有四個空位子。”
“我們去找列車長吧,”埃德加爾同意說。 “安東,羅盤怎麼樣了?”
我拿起字條,看了一下黃昏界的“羅盤”。
指針懶洋洋地旋轉著。
“好像書是在列車上。”
“還要等到有把握了再說,”埃德加爾決定。
列車載著我們離開火車站足足行駛了一公里,但是指針仍然在繼續旋轉。偷盜者,不管他是誰,和我們乘的是同一班車。
“他在車上,壞蛋,”埃德加爾斷定。 “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到列車長那兒去一趟,我們得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他們和滿意地微笑著的列車員一起進入走廊。另一個列車員看到搭檔,操著哈薩克語迅速說了句什麼,一邊還氣憤地揮動著雙手,但是跟埃德加爾的目光一碰上,他立刻就不吭聲了。
“說真的,胸前掛一塊'我們是他者'的牌子還要更簡單些。”科斯佳說。 “他在搞什麼?要是車上真的有高級他者——立刻就能感應到他施的魔法……”
科斯佳說得對。花點錢事情就能辦好的,它對人類的作用不比魔法小。埃德加爾大概太緊張了……
“可你——感應到魔法了嗎?”一個年輕的宗教法官冷不丁問道。
科斯佳不知所措地轉身面對他,搖了搖頭。
“誰也不會感應到。埃德加爾有個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於他的法器。不過只有對人類才會發揮作用。”
“宗教法官的小玩意兒……”科斯佳小聲說,一臉受到了侮辱的表情。 “反正,最好不要太張揚,對不對,安東?”
我不情願地點點頭。
十分鐘後埃德加爾回來了。他是如何跟列車長周旋的——塞錢給他,或者多半是再次使用了神秘的法器——我沒問。埃德加爾的臉色滿意而平靜。
“我們分成兩組。”他立刻發號施令。 “你們,”他用頭點了一下那幾個宗教法官,“留在這個車廂,就待在列車員包廂和一號乘客包廂,正好有六個床位。阿斯哈特會把你們安頓好的……總之,你們有什麼事就去找他幫忙,不必客氣。不要主動採取行動,不要扮演偵探愛好者。把自己當做……當做人類。每隔三小時或者必要時向我匯報一次情況。我們要到七號車廂去。”
宗教法官們默默地從車廂過道探出身子,跟著笑瞇瞇的列車員去了。埃德加爾轉身面對我和科斯佳說:
“我們住七號車廂的四號包廂,我們要把這里當做我們的臨時作戰基地。走吧。”
“有什麼計劃嗎,頭兒?”科斯佳不知是帶著嘲弄還是真的感興趣。
埃德加爾看了他一會兒——看來,他也在尋思科斯佳的回答中哪一種成分多一些——感興趣還是不必理睬的挑釁,但他還是回答說:
“要是我有計劃的話,一定會讓你們知道的。在恰當的時候。眼下我想喝咖啡,想睡兩三個小時。就按這樣的順序吧。”
我和科斯佳跟著埃德加爾走了,吸血鬼冷笑了一下,我不滿地對他使了個眼色作為回應。共同所處的從屬地位畢竟使我們團結了起來……不管我對科斯佳有什麼看法。
列車長待著的那節車廂——是整列火車中首屈一指的地方。這裡空調一直開著,飲水機裡一直有開水,而列車員那裡——只有現成的茶水。還有,這裡環境乾淨——甚至在從亞洲開來的列車上,床上的臥具是放在密封的塑料袋裡發放的——它們在上一班車次的乘客使用後確實洗過。兩個廁所都開放,不用穿膠靴就能放心大膽地進去。
為了滿足旅客的正常需求——工作車廂的一頭掛著一節餐車,另一頭是臥舖車廂,要是列車中有這種車廂的話。
在莫斯科-阿拉木圖的列車上有臥舖車廂。我們穿過這節車廂,好奇地打量著這裡的乘客。這裡的乘客基本上是有權有勢、白白胖胖的哈薩克斯坦人——幾乎人人都提著公文包,即使到走廊去也隨身帶著。有的旅客已經在用印花茶杯喝茶,另一些人在桌上切好一片片熟肉,擺上酒瓶,把滷雞撕開。不過大多數人眼下都站在走廊裡,望著眼前掠過的莫斯科郊區。
真想知道,他們這些如今獨立的國家的公民望著自己從前的首都心裡是什麼感受?難道真的會為獨立而感到滿意嗎?或者畢竟有點懷念故土?
不知道。我不問,即使問了——也不可能得到實事求是的回答。而追根究底,迫使他們說真話——我們又無能為力。
最好還是讓他們高興和自豪去吧——為自己的獨立,為自己國家的體制,為自己的貪污腐敗。就像聖彼得堡不久前慶祝了建城三百週年,當地人聲稱:即使讓一切都被偷走,可那也是我們的人偷的,而不是莫斯科人偷的——怎麼見得哈薩克人、烏茲別克人、烏克蘭人和塔吉克人沒有同樣的感受呢?要是一個統一的國家內部劃分成幾個共和國和城市,那麼對從前合住公寓的鄰居還能抱怨什麼呢?幾間窗戶對著波羅的海的小房間獨立了,高傲的格魯吉亞人和擁有世界上惟一的高山海軍艦隊的吉爾吉斯人也獨立了,皆大歡喜。只剩下一個大廚房——俄羅斯,在這裡老百姓們曾經被放在一個帝國主義的鍋子裡煮,好吧,讓它去吧。反正我們的住房裡有煤氣設備!你們呢?
讓他們去高興吧!讓大家都高興吧。讓參加週年慶祝活動的所有在彼得堡生活過的人去高興吧——一次週年慶典,眾所周知,要花費一個世紀的人力、物力。讓首先建立自己共和國的哈薩克人和吉爾吉斯人……去高興吧,不過,他們當然會舉出大量證明自己國家歷史悠久的證據。讓那些受老大哥壓迫的斯拉夫兄弟們去高興吧。讓我們這些來自外省的蔑視莫斯科,來自莫斯科的蔑視外省的俄羅斯人去高興吧。
某一刻,我完全出乎意料地產生了厭惡感,不,不是對這些哈薩克乘客,也不是對跟我們同一國籍的俄羅斯人。是對人類。對所有世上的人類。我們,守夜人巡查隊在幹些什麼啊?區分和保護嗎?胡說八道!沒有一個黑暗使者,沒有一個守日人巡查隊員給人類帶來的災難會比他們給自己造成的更多。跟十分普通的躁狂症患者相比,跟在電梯裡強姦、殺害少女的人相比,因挨餓而吸血的吸血鬼又算得了什麼?跟為了自由而發射高精尖火箭的仁慈的總統相比,為了錢而施魔的無情的老巫婆又算得了什麼?
願瘟神降臨在你們的兩個人類的家裡……
我在車廂過道站了一會兒,給往前走的科斯佳讓了路,我盯著弄髒的地板——那裡已經堆起了至少十個難聞的煙頭,愣住了。
我怎麼啦?
這是我的想法嗎?
不,不該裝假。是我的,不是別人的。誰也沒有硬把這些念頭塞到我腦子裡去,甚至連高級他者也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到這一切。
這是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過時的人。
疲憊不堪,世上到處都是灰心喪氣的光明使者。
他們就是這麼投奔宗教法庭的。那時候你就不再分辨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之間的差別。那時候人類對於你來說變成了甚至不是一群,而是罐子裡的一把蜘蛛。那時候你就不再相信進步,你一心想要的只有一切都維持原狀,而且是為了自己,為了那些為數不多的,比你更尊貴的人類。
“我不願意,”我說,好像在念咒語似的,好像擺出了一個無形的盾牌來抵擋敵人——抵擋自己。 “我不願意!你……無權……支配我……安東·戈羅傑茨基!”
科斯佳在兩扇門和四扇厚玻璃之間打了一個來回,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他聽到了嗎?或者只不過感到莫名其妙,我幹嗎站在這裡?
我勉強笑了笑後打開門,走進了車廂連接處的鬧哄哄的褶棚裡。
公務車廂確實是個行竊的好地方。乾淨的地毯;暢通的走廊;潔白的窗簾;柔軟的褥墊,完全不像黑人吉姆睡的鋪滿了玉米穗的床墊。
“誰睡下舖,誰睡上舖呢?”埃德加爾一本正經地說。
“我無所謂,”科斯佳說。
“我最好睡上鋪,”我說。
“我也是,”埃德加爾點點頭,“咱們說定了。”
門口傳來了禮貌的敲門聲。
“來啦!”宗教法官甚至頭也沒回就喊道。
是列車長來了——手裡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有一個裝滿開水的鍍鎳茶壺,一個沏茶用的茶壺、幾個茶杯、一些華夫餅乾,甚至還有一小盒煉乳。一個一本正經的男人——身材魁梧,留著蓬鬆的小鬍子,身上的製服是嶄新的。
而他的那張臉——實在是太難看了,活像剛生出來的小狗。
“請隨便用吧,尊貴的客人們!”
顯然,還是法器在起作用,埃德加爾畢竟屬於黑暗力量的事實,在他的行事風格上留下了痕跡。
“謝謝。告訴我們所有在莫斯科上車,但是半路上要下去的旅客的名單吧,親愛的,”埃德加爾接過盤子說道。 “尤其要告訴我們那些不是在他應該到的站下車,而是提前下車的人。”
“遵命,大人!”列車長點點頭。
科斯佳嘿嘿一笑。
我等到那個可憐的人走出去後才問:
“為什麼叫你'大人'?”
“我怎麼知道呢?”埃德加爾聳了聳肩。 “法器使得人類服從命令。至於他們在這件事中把我看成什麼人:嚴肅的檢查員,受愛戴的老大爺,尊敬的演員或者最高統帥斯大林——那是他們的事情。這一位,看來,讀了好多阿庫寧的作品。或者是老電影看得太多了。”
科斯佳又扑哧一笑。
“這沒有什麼可樂的,”埃德加爾一下子發起火來。 “也沒有什麼可怕的。這是對人類的心理傷害最小的方法。有人用車送雅庫博維奇,或者讓戈爾巴喬夫不排隊就通過,這一類的故事中有一半都是這種法術的結果。”
“我又不是笑這個,”科斯佳解釋說。 “我在想要是您穿上自衛軍軍官的製服……頭兒。您就會令人尊敬了。”
“笑吧,笑吧……”埃德加爾一邊給自己倒咖啡一邊說道。 “羅盤怎麼樣了?”
我默默地把字條放在桌上。模糊的形象懸掛在空中——羅盤像個大圓盤,指針懶洋洋地旋轉著。
我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味道很好。誠心誠意沏出來的茶,就像是真的泡給“大人”喝的。
“火車裡,有壞蛋……”埃德加爾嘆了一口氣說。 “先生們,必須要做的抉擇我不瞞你們,要么我們抓住罪犯,要么火車將被毀掉。包括所有乘客。”
“怎麼幹?”科斯佳一本正經地問。
“有幾個方案。天然氣管道同整列火車一起爆炸,從戰鬥機上突然發射一枚導彈……萬不得已時——用上核彈頭。”
“埃德加爾!”我很想相信,他是故意誇大事實。 “這裡起碼有五百個乘客。”
“還要多一點,”宗教法官糾正說。
“不能這麼幹!”
“不能把書放走。不能容許不講道義的他者組織自己的軍隊隨心所欲地改變世界。”
“可是我們並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我們知道,他毫不猶豫地殺害了宗教法官。我們知道,他非常強大,追求著某個我們不知道的目標。他把什麼忘在中亞了,戈羅傑茨基?”
我聳聳肩。
“那裡有一系列古老的力量中心……”埃德加爾小聲說。 “有一些失踪的法器,一些治理得不太好的領土……還有什麼?”
“十億中國人,”科斯佳冷不防說道。
黑暗巫師互相盯著看。
“你可真是完全瘋了……”埃德加爾沒有把握地說。
“十億多,”科斯佳嘲笑地補充說。 “要是他打算經過哈薩克斯坦到中國去,怎麼辦?這就需要動用軍隊了!十億他者!還有印度……”
“你這個大笨蛋,”埃德加爾揮揮手。 “甚至連白癡也不會幹這種傻事。要是三分之一居民變成了他者,那力量從何而來呢?”
“萬一他——真的是白痴呢?”科斯佳不肯罷休。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採取非常措施,”埃德加爾斬釘截鐵地說。
他們說得一本正經,毫不動搖——能不能殺掉這些被施過魔法的列車員、面頰肥胖的出差人員和坐在硬臥裡的貧民。應該——可見是應該的。農場主殺掉患了口蹄疫的牲口也會感到難過。
好像不想喝茶了,我站起來,走出包房。埃德加爾理解地目送著我,但他的目光中沒有一點同情。
車廂裡已經安靜下來,大家準備就寢,有幾個包廂的門還開著,有人在車廂過道裡受著罪,等待廁所空出來,不知從哪里傳來杯子的丁當聲,但是大多數乘客都在莫斯科弄得太疲勞了。
我無精打采地想著,按照情節劇的所有慣例,現在走廊裡應該有長著天真臉蛋的天使般的孩子在奔跑,那樣的話,我就能完全看清埃德加爾想出的計劃是多麼荒誕離奇。
沒有出現孩子。卻從一個包房裡探出了一個胖男人的身子,他穿著褪了色的針織內衣和走了形的針織背心。紅紅的、滿是汗水的臉已經因為酒精的作用而浮腫起來。那男人懶洋洋地盯著我看,一邊打著嗝——然後就躲回去了。
兩隻手不由自主地去拿隨身聽。我把揚聲器的耳塞塞進耳朵裡,隨便嵌進一張盤,身子緊靠在玻璃上。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顯然——什麼也沒有說。
響起了輕柔的抒情旋律,還有尖細的歌喉:
這是拉斯,我在“阿索”的熟人。那張盤是他送我的禮物。我微微一笑,把聲音開大了。這正是我此刻所需要的……
嘿,你呀,完了……朋克中的朋克。這甚至不是什努爾在嘻嘻哈哈地說粗話……
誰的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膀。
“埃德加爾,每個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放鬆,”我小聲說。
我的肋骨下面被輕輕地推了一下。
我轉過身去。驚得目瞪口呆。
我面前站著拉斯,他得意地晃悠著,合著音樂的節拍踏著碎步——畢竟我把音樂開得太響了。
“唉呀,太開心了!”我剛摘下耳機,他就熱情地喊道。 “我在車廂裡閒晃,沒打擾任何人,忽然大家聽到了我自己的歌!你在這兒乾什麼,安東?”
“去……”我只能這麼吞吞吐吐,一邊關上了隨身聽。
“真的嗎?”拉斯欣喜若狂。 “從來也沒有想到!你去哪裡?”
“去阿拉-木圖。”
“應該說'阿拉木圖'才對!”拉斯用教訓的口吻說道。 “好吧,我們繼續談話。幹嗎不乘飛機?”
“你幹嗎不乘呢?”我終於意識到發生的事很像是在審訊。
“我有恐高症,”拉斯得意地說。 “不,要是非常必要的話。那一升威士忌就能幫助我相信空氣動力學的作用。不過只有在萬不得已時,比如去日本或者去美國……那裡不通火車。”
“去辦事嗎?”
“去休假,”拉斯咧開嘴笑了。 “不要去土耳其,也不要去加納利群島,對不對?你去辦事嗎?”
“嗯,”我點點頭。 “打算先在莫斯科做一點馬乳酒和駱駝奶酒生意。”
“什麼叫駱駝奶酒?”拉斯感興趣起來。
“就是……駱駝奶做成的酸奶。”
“祝你成功!”拉斯同意地說。 “你一個人幹?”
“跟朋友們一起幹。”
“到我那兒去嗎?包廂裡空著呢。駱駝奶酒我那兒沒有,但馬乳酒是有的。”
圈套嗎?
我透過黃昏界看了一下拉斯,盡可能仔細地觀察。
沒有一點他者的特徵。
或者是人類……或者是非同尋常的他者,能夠在黃昏界的所有層面都偽裝得很好。
難道是我交上了好運?難道站在我面前的他,就是《富阿蘭》的神秘偷盜者?
“馬上去,我要帶上一些東西。”我笑著說。
“我那兒什麼都有啊!”拉斯反對說。 “你把你的朋友也帶上吧。我在隔壁車廂,二號包廂。”
“他們已經躺下睡了……”我笨嘴笨舌地撒了個謊。 “馬上,一會兒就來……”
好在拉斯側身站著,看不到誰在包房裡。我稍稍打開一點門,一下子鑽進包房——這肯定會讓拉斯產生這樣的感覺:門背後藏著一個沒有完全穿好衣服的少女。
“出什麼事了?”埃德加爾仔細打量著我。
“車上有一個'阿索'來的男人,”我快速說道,“他是音樂家,記得嗎,他曾經被我們懷疑過,不過好像不是他者……他叫我去他包廂喝幾杯。”
埃德加爾的臉上出現了激動的神情。科斯佳興奮得甚至跳起來,大喊一聲:
“動手嗎?現在他跑不出我們的掌心……”
“別忙。”埃德加爾搖搖頭。 “我們不必著急……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安東,拿著。”
我拿到一個小玻璃瓶,上面纏著不知是黃銅線還是青銅線。看上去樣子非常古老。瓶子裡深棕色的飲料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這是什麼?”
“最普通的二十世紀阿馬尼亞燒酒。而瓶子結構複雜,只有他者能夠打開它。”埃德加爾嘿嘿一笑。 “總的來說是一個小擺設。某個古代的魔法師對自己所有的瓶子都施了魔法,以防僕人偷走。要是你的朋友能夠打開瓶子——那他就是他者。”
“我沒有感覺到任何魔法……”我手裡轉動著瓶子說道。
“所以說嘛,”埃德加爾得意地說。 “這是簡單而可靠的檢驗方法。”
“這只不過是小菜一碟。”埃德加爾從外套內側袋裡掏出一個三角麵包。 “好了,行動吧。等一下!哪個包廂?”
“臥車二號包廂。”
“我們會去查看的,”埃德加爾許諾。他欠起身子,關上包房的燈。隨後發布命令:“科斯佳,躺到毯子底下去,我們馬上要睡了!”
就這樣,兩分鐘後,我拿著瓶子來到走廊,我的同伴真的安安靜靜地躺在了毯子底下。
不過,拉斯出於禮貌沒有往稍稍打開的門裡瞧一眼——看來,他真的是搞錯了我的朋友們的性別。
“白蘭地嗎?”拉斯瞧了一眼我手中的瓶子,問道。
“更好,二十世紀阿馬尼亞燒酒。”
“我喜歡,”拉斯承認。 “而其他人連這個詞兒都沒聽說過。”
“他者嗎?”我重複了一遍,跟著拉斯走向隔壁車廂。
“嗯。好像是嚴肅的人,掌握著幾百萬,可是除了白馬牌和拿破崙牌以外,對酒一無所知。我常常為政治經濟精英的孤陋寡聞而感到震驚。可是為什麼我們成功的象徵就是奔馳六百?你明明在跟一個嚴肅的、聰明的人交談,對方卻忽然自豪地插進一句:'我的奔馳壞了,只好一星期都開五百!'他的眼睛裡既流露出降低身份開奔馳五百的苦行僧式的謙卑,又有作為奔馳六百的擁有者的自豪!我以前考慮過,在新俄羅斯人還沒有換上適合他們的賓利和捷豹之前,國內就不會有什麼好事。要知道,即使換了——也絲毫不會有什麼變化!紅色的外套裡面還是會襯著范思哲的襯衣。一個道理……順便說一句,這些人找到了崇拜的服裝設計師……”
我跟著拉斯走進了臥車舒適的包廂。這裡總共只有兩個舖位,有一個靠角落的小桌,桌布下面藏著一個三角形洗手池,一把小折疊椅。
“說實在的,這裡的空間比普通包廂小,”我說。
“嗯。不過開著空調。還有洗手池……日常生活必備的……”
拉斯從舖位底下拖出一隻鋁合金箱子,開始在裡面翻尋起來,一會兒工夫桌上就出現了一個一升裝的塑料瓶,我拿起瓶子,看了看上面的商標,果真是馬乳酒。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我的“鄰居”得意地笑了笑。 “質量非常可靠的飲料。你打算做這個生意嗎?”
“不錯,正是這種,”我貿然說道。
“這種酒你弄不到的,這是吉爾吉斯出產的。你應該到烏法去弄。路程又近,海關那兒又不會有麻煩。當地人既生產馬乳酒,又生產布扎。你喝過布扎嗎?這是馬乳酒和燕麥羹的混合物。好難喝啊——真可怕!不過醉酒後很快會醒過來。”
這時候,桌上出現了灌腸、烤里脊肉、切片麵包、一瓶我不熟悉的波利尼亞克牌一升裝法國白蘭地、一瓶法國依雲礦泉水。
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把自己帶來的小禮物也放到食物中,說:
“讓我們先來嚐嚐阿馬尼亞克燒酒吧。”
“來吧,”拉斯贊同說,拿出塑料杯倒水,另外兩個白銅高腳杯倒酒。
“打開吧。”
“你的阿馬尼亞克,你自己打開吧,”拉斯漫不經心地說。
“還是你來吧,”我說。 “我倒酒總是倒不均勻。”
拉斯像看一個白痴似的看了看我,說道:
“你做事太認真。常常是倒三個人的酒吧?”
不過他還是拿起了酒瓶,開始擰瓶蓋。
我等著。
拉斯費了很大的勁兒也沒擰開,皺起了眉頭。他不再擰,而是仔細地察看起蓋子來。小聲說:
“粘住了,好像是……”
好一個偽裝的他者!
“給我,”我說。
“不,等一下,”拉斯火了。 “這玩意兒含糖量很高吧?馬上好……”
他撩起T卹下擺,包住瓶蓋,用盡力氣又擰了一次。激動地喊道:
“動了——動了!”
傳出了咯咯的響聲。
“動起來了……”拉斯沒有把握地繼續說。 “喲……”
他不好意思地朝我伸出雙手,一隻手裡是玻璃瓶,另一隻手裡是瓶蓋——緊緊地貼在折斷的瓶頸上。
“對不起……他媽的……”
過了一會兒拉斯的目光裡流露出一種類似自豪的東西:
“我力氣可真大!從來也沒有想到……”
我一聲不吭,想像著失去了有用的法器以後埃德加爾的臉部表情。
“是貴重的東西吧?”拉斯面帶愧色地問。 “是古董酒瓶吧?”
“瞎扯,”我小聲說。 “可惜的是阿馬尼亞克。裡面掉進玻璃了。”
“這沒關係,”拉斯精力充沛地說,他把弄壞的瓶子放在桌子上,手又伸到箱子裡去,從那兒拿出一塊手帕,故作姿態地揭去上面的商標,說:“乾淨的。一次也沒洗過。不是中國貨,是捷克貨,所以不必害怕會染上非典!”
他把手帕一折為二,繞在瓶頸上,鎮靜地把阿馬尼亞克倒入酒杯,然後舉起自己的酒杯,說:
“為旅行乾杯!”
“為旅行乾杯,”我贊同地說。
阿馬尼亞克溫和、芳香,有點兒甜,好像溫的葡萄汁一樣。喝起來很輕鬆,不會讓人想到要下酒菜,下了肚之後酒力才發作——人道而高明,任何美國導彈都趕不上它的威力。
“太棒了!”拉斯贊同說,嘴裡喘著氣。 “不過我要說——含糖量太高!比較起來我更喜歡亞美尼亞出的白蘭地——他們的酒含糖量控制在最低限度,不過味道還是不錯的……再來一杯吧。”
第二杯倒進了高腳酒杯。拉斯期待地看了看我。
“為健康乾杯嗎?”我沒有把握地建議。
“為健康乾杯,”拉斯同意說。他一飲而盡,聞了聞手帕。看了看車窗外後,他哆嗦了一下,小聲說:“沒什麼……嚇我一跳。”
“什麼東西?”
“你不會相信的——好像,車廂外有一隻蝙蝠在飛!”拉斯驚叫一聲。 “非常大,像牧羊犬那麼大。咦……”
我大聲跟他開玩笑說:
“那不是老鼠,可能是松鼠。”
“會飛的松鼠,”拉斯發起愁來。 “大家都在它底下走……不,說實話,是一隻巨大的蝙蝠!”
“只不過他飛得離車窗玻璃非常近,”我推測。 “而你匆匆一瞥無法估計出我們離蝙蝠的距離——你把他想像得比他實際上大。”
“嗯,有可能……”拉斯若有所思地說。 “他在這兒乾什麼?為什麼他和火車並肩飛行?”
“這很簡單,”我拿起酒瓶倒了第三杯,說道。 “內燃機車在高速前進時會在自己面前形成空氣保護層。他會把蚊子、蝴蝶以及其他各種會飛的生物都震暈,並且把他們拋到四麵包圍著火車的渦流中,因此蝙蝠夜裡喜歡跟著前進的火車飛,吃一些昏迷的蒼蠅。”
拉斯思索了一下,問:
“那為什麼白天在前進的火車周圍看不到有鳥在飛呢?”
“道理也很簡單!”我把高腳杯遞給他說。 “鳥類——他們的感覺要比哺乳動物遲鈍得多。因此當蝙蝠已經想到如何利用火車來謀生時,鳥類還沒有想到這一點!一二百年之後——鳥類也會懂得如何利用火車的。”
“我自己怎麼就想不明白呢?”拉斯感到納悶。 “實際上一切都十分簡單!餵,來吧,為悟性乾杯!”
我們一飲而盡。
“動物——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拉斯沉思說。 “不是因為有了達爾文才聰明的。瞧我家裡生活著……”
誰生活在他家裡——狗、貓、老鼠或者是觀賞魚,我沒來得及聽清。拉斯又瞧了一眼車窗外,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那裡又飛來……一隻蝙蝠!”
“來捉蚊子!”我提醒拉斯說。
“什麼蚊子!他在繞著柱子飛,好像聽從命令似的!我告訴你——像大的牧羊犬那麼大!”
拉斯站起來,毅然決然把窗簾往下拉,果斷地說:
“瞧,我明白了,臨睡前不能看書……這種老鼠大得很!像翼龍!他要捉的是貓頭鷹和雕,而不是蚊子!”
科斯佳可真是個怪物!我明白,以野獸面貌出現的吸血鬼像變形人一樣會變得越來越傻,自控力也會變差。大概,他喜歡圍著夜行的火車奔跑,瞧一瞧車窗,在路燈桿上休息一下。可是怎麼也該保持最起碼的謹慎吧!
“這是突變種,”這時拉斯在思索。 “因為核試驗、原子反應堆洩露、電磁波、移動電話……而我們還一直在嘲笑科幻小說——還說低級小報在不斷說假話。不管我去對誰說——他們都會斷定——我是因為喝醉了才產生錯覺,要不就是在撒謊!”
他果斷地打開自己的白蘭地,問:
“你對神秘主義持什麼看法?”
“我相信它,”我莊嚴地回答。
“我也是,”拉斯承認說。 “現在才相信。以前無論如何也不信……”他提心吊膽地看了一眼關閉著的車窗。 “你這么生活著,生活著,然後在普斯科夫泥炭沼澤的什麼地方遇到了一個活的喜馬拉雅山雪人——你就從小冰丘上滑下來!或者看到一米長的大老鼠。或者……”他揮了揮手,往兩個杯子裡斟酒。 “萬一——真的是在我們附近的某個地方生活著老巫婆、吸血鬼、變形人呢?要知道沒有比把自己的形象融入大眾文化的傳媒中更有效的偽裝了。用藝術的形式來描繪,在電影裡展示不再是可怕和神秘的了。真正的恐怖故事需要口述,需要老爺爺坐在土台上黑夜裡這樣來嚇唬孫兒孫女們:'後來主人出現在他面前說:“我不會放你走,我把你扣留下來,捆起來,你會消失在被暴風折斷的樹木里! ”'這樣,人們在反常的現像出現時才會真正感到害怕!順便說一句,孩子們對此是感覺得到的,他們不是無緣無故喜歡聽關於黑手和有輪子的棺材這些故事的。而現代文學,尤其是電影,使這些本能的恐懼淡化了。如果德拉庫爾已經被殺了無數次,他怎麼還會讓人們感到害怕呢?我們始終把外星人描寫得平淡無奇,人們又怎麼會害怕它們呢?不,好萊塢是人類警惕性的偉大的麻痺者!來吧——為好萊塢的滅亡乾杯,它使我們面對未知事物時不再感到恐懼!”
“為這個乾杯——永遠!”我動情地說。 “拉斯,你到哈薩克斯坦去打算幹什麼?難道是去那裡度過愉快的假期?”
拉斯聳聳肩,說: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馬上感受到異國情調——擠奶桶裡有馬乳酒,騎著駱駝飛奔,好鬥的綿羊在斗毆,銅盤子裡有羊肉泡馕,五官姣好的美女隨處可見,城裡的街心花園裡種著像樹一樣的印度大麻……”
“什麼樣?”我聽不明白。 “什麼樣的大麻?”
“像樹一樣。它是樹,只不過人們從來也不讓它長大,”拉斯解釋說,臉上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像我講關於蝙蝠和燕子的故事時一樣。 “我無所謂,我並不想因為抽煙而損壞了健康,只不過是想感受一下異國情調……”
他掏出一包白海香煙,抽了起來。
“列車員馬上會過來,”我提醒道。
“他不會過來,我把避孕套套在了煙霧傳感器上。”拉斯朝上麵點了一下頭。從牆上突出來的傳感器上真的給套上了一個稍稍鼓起的避孕套。帶有塑料小刺的淡粉紅玩意兒。
“我還是覺得你對哈薩克斯坦的異國情調的想像不正確。”我說。
“現在這麼想已經晚了,旅行就是旅行,”拉斯小聲說。 “一清早忽然心血來潮——我要不要去一趟哈薩克斯坦?於是就扔下事務,對助手交代了一下——便乘上了火車。”
我警覺起來。
“這麼乾脆就打定主意來了嗎?告訴我,你總是說乾就乾嗎?”
拉斯沉思起來。搖搖頭說:
“不是經常這樣。不過這次好像被什麼東西推了一下……算了,無關緊要,我們再來幹最後一杯……”
他開始斟酒,我又透過黃昏界看了他一眼。
甚至明知在尋找,我還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感覺到一點痕跡——那個神秘的他者優雅的已經降下溫來、幾乎冷卻的痕跡。
簡單的暗示,最弱小的他者也能做到。只不過一切都做得有條不紊!
“乾了最後一杯,”我同意說。 “我眼睛也睜不開了……以後還會有時間聊個夠的。”
不過要在這幾個小時裡睡覺,無論如何也沒有希望。馬上要跟埃德加爾談話,可能——還要跟格謝爾談。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