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2·三權分立下的貞觀之治

第41章 雪夜弓刀:東突厥的覆滅

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正月。唐帝國北部邊境。 地凍天寒,朔風怒吼。一支軍隊正頂著漫天飛雪從馬邑(今山西朔州市)出發,以急行軍的速度向北推進。 一馬當先的人就是李靖。 儘管這一年李靖已經年屆六旬,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將了,可他躍馬揚鞭的身影卻依然和年輕人一樣矯健。 緊跟在李靖身後的,是他從北伐大軍中親自挑選出來的三千精銳騎兵。 這三千鐵騎要跟隨李靖執行一項突襲任務,目標就是頡利可汗的王庭——定襄(今內蒙古和林格爾縣)。 突襲部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抵惡陽嶺(和林格爾縣南),出其不意地殲滅了這裡的突厥守軍。稍事休整之後,李靖命令部隊連夜開拔,直指定襄。 又有誰能想到,在這大雪紛飛、月黑風高的隆冬深夜裡,大唐最精銳的一支鐵騎居然會孤軍深入,像一柄鋼刀一樣直直插向東突厥汗國的心臟?

頭一個想不到的,就是頡利可汗。 此時此刻,頡利正在他那溫暖如春的可汗大帳中烤火飲酒。儘管早已獲悉唐朝出兵的消息,可頡利並不十分擔心。 因為邊境線上到處都有重兵布防,唐軍北上的每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況且時值嚴冬,越往北天氣越冷,唐軍無論是行軍作戰還是後勤補給都將遭遇重重困難,要想在短時間內打到他的突厥王庭,無異於癡人說夢。此外,從最近得到的戰報判斷,唐朝各路大軍進展都很緩慢,顯然也是受制於天氣因素,很可能要等到春天氣候回暖,唐軍才會發動大規模攻勢。 所以,眼下的頡利根本沒有理由感到恐慌。 周遭萬籟俱寂,除了帳外的巡邏兵踏雪而過的腳步聲,天地間什麼動靜也沒有。搖曳的燭光下,頡利醉意朦朧,睡眼惺忪。

然而,那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還是響起來了。 就在頡利毫無防備的時刻突然響起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頡利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可他馬上就清醒了。 這不是夢。 這是讓人不敢相信卻不得不相信的現實——唐軍殺來了。 唐軍就像插上了翅膀的雄鷹一樣,越過茫茫雪原從天而降了。 頡利一個箭步衝出大帳的時候,看見整座王庭已經陷入了一片火海,到處都是砍殺聲和哀號聲。頡利對著左右怒吼:“如果不是唐朝傾國而來,李靖何敢孤軍至此?” 可是,不管唐軍到底來了多少人馬,此刻的頡利都已無心戀戰了。 他心裡只有一個字——逃! 當夜,頡利帶著部眾逃出王庭,一路上恍如驚弓之鳥,頭也不回地朝著陰山方向沒命狂奔。 此戰唐軍出奇制勝,一舉攻占了定襄。

這是中國戰爭史上又一個長途奔襲、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 大唐名將李靖在自己輝煌的軍事生涯中又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捷報傳至長安,李世民大喜過望。當年的渭水之恥一朝冰釋。數月後,當李靖班師凱旋時,李世民曾當面稱讚他說:“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書名竹帛;卿以三千輕騎深入虜庭,克復定襄,威振北狄,古今所未有,足報往年渭水之役!”(《舊唐書·突厥傳》) 中唐詩人盧綸有一首膾炙人口的《塞下曲》,正是定襄之戰的生動寫照。 定襄的陷落對於東突厥和頡利可汗是一次致命的打擊。 此役之敗,使頡利不僅丟掉了王庭,更丟掉了突厥軍民最後的一點士氣和人心。 李靖沒有讓頡利喘息,又派出間諜離間頡利的君臣關係。這一年正月九日,頡利的心腹大臣康蘇密帶著一干親信投奔了唐朝。

與康蘇密一起回到長安的,還有流亡塞北多年的隋朝蕭皇后以及她的孫子楊政道。 頡利絕對沒有料到唐軍會對定襄發動突襲。在逃往陰山的路上,他一定對此百思不解。 可他更加沒有料到的是:另一支唐軍居然又守候在他的逃亡路上。 這就是李世勣。 按照李靖事先的戰略部署,在他奔襲定襄的同時,另一支唐軍主力李世勣部也從雲中(今山西大同市)出發,繞道進抵頡利逃往陰山山區的必經之路——白道(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北),在那裡給頡利張開了一個口袋。 二月八日,當頡利逃至白道時,唐軍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出,而李靖的追兵又迅速追至,對其形成了合圍之勢。突厥軍隊一日數驚,士氣降到了最低點。但是突厥人畢竟驍勇善戰,在扔下無數具屍體之後,殘部硬是擁著頡利可汗殺開一條血路,倉惶逃進了陰山。

頡利一口氣跑到了陰山以北的磧口(今內蒙古四子王旗西北),沒有力氣再往前跑,只好暫時在此設立牙帳。驚魂甫定,頡利急忙派遣心腹執失思力前往長安,向唐太宗李世民謝罪,願意舉國投降,並承諾由頡利可汗親自入朝。 李世民很清楚,這只是頡利的緩兵之計,此時如果不乘勝將東突厥一舉擊潰,頡利就會逃亡漠北,日後也必定會死灰復燃,捲土重來。 於是李世民一邊命鴻臚卿唐儉前去與頡利談判,實際上是穩住他;一邊密令李靖繼續進兵,不讓頡利有絲毫喘息之機。 李靖與李世勣會師之後,立即召開軍事會議,商討下一步的作戰方案。 他們很快就得出了一致結論:“頡利雖然兵敗,但殘部仍有數万之眾。如果他們穿越大漠,與漠北的鐵勒九姓會合,到時路途遙遠,又為大漠所阻,唐軍勢必無法深入追擊。現在唐朝特使唐儉正在磧口與頡利談判,突厥人肯定會放鬆警戒。如果我們出動一萬名精銳騎兵,攜帶二十日口糧,從白道出發,奇襲突厥牙帳,必然可以生擒頡利。”

副帥張公謹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說:“皇上已經下詔接受了突厥人的投降,特使唐儉仍在突厥大營中,怎麼能在這個時候發動攻擊?” 李靖斬釘截鐵地答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機不可失。當年韓信大破齊國,便是抓住了戰機。如果能以此一戰擊破突厥,唐儉之輩何足惜哉?” 這就是名將之所以是名將的一個重要原因。 他不但要比普通將領更有謀略、更有膽識、更有決斷力,而且絕對要比普通將領更為冷酷無情。 在李靖看來,犧牲一顆唐儉的人頭,換取對突戰爭的最終勝利,這絕對值得。 是日深夜,李靖率部先行,李世勣隨後跟進。大軍進入陰山,遇到東突厥的殿後部隊一千餘帳,唐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其悉數擒獲。李靖命這些人當嚮導,大軍繼續向縱深挺進。

東突厥的喪鐘已經敲響,可頡利可汗依舊沒有聽見。 他再次犯了麻痺輕敵的大錯。 當唐朝特使唐儉一行來到磧口時,頡利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 他一陣竊喜,同時暗暗打定了主意——權且跟唐朝虛與委蛇,詐降稱臣,伺機返回漠北,養精蓄銳,等到來年秋高馬肥之時,再南下報仇。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頡利的如意算盤打得嘩嘩響。 可令人遺憾的是,他這輩子再也沒這機會了。此時,唐軍前鋒蘇定方率領的二百輕騎,已經在大霧的掩護下悄悄逼近了突厥大營。 直到唐軍摸到了距離頡利大帳只有七里地的時候,突厥哨兵才偵察到敵情,慌忙發出了警報。 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頡利根本來不及組織有效的抵抗,只好再一次腳底抹油,騎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匹千里馬,帶著騎兵一萬餘人繼續向漠北逃亡。

李靖大軍殺入突厥軍營後,與其說是在進行一場戰鬥,不如說是在實施一次大規模屠宰。 因為頡利一溜,突厥部眾徹底喪失鬥志,人人爭相逃命,只能任唐軍宰割。 片刻之間,一萬多顆突厥人的腦袋就被砍了下來,剩下的十幾萬男女全部投降。唐軍擒獲各種牲畜數十萬頭。同時,東突厥歷任可汗的夫人、隋朝的義成公主也被斬於亂兵之中(按照突厥“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風俗,義成公主曾先後成為啟民可汗、始畢可汗、處羅可汗、頡利可汗父子四人的妻子,在東突厥整整生活了三十年),其子阿史那疊羅施被唐軍俘虜。 特使唐儉趁亂逃出,撿了一條命。 就在李靖進攻突厥大營之際,李世勣故伎重施,火速北進截斷了頡利向北逃竄的退路。頡利麾下的幾大酋長紛紛率部向李世勣投降,唐軍共俘獲五萬餘人。

面對唐軍給他布下的天羅地網,頡利可汗傻眼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數十萬部眾死的死、降的降;短短幾天之間,他就從一個堂堂的可汗變成了一無所有的喪家之犬,眼下甚至瀕臨滅亡的邊緣。 流亡漠北、重整旗鼓已經變得不可能了,頡利現在唯一焦慮的只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近乎絕望之下,頡利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他的叔父阿史那蘇尼失。 蘇尼失是啟民可汗的弟弟,管轄部落五萬家,牙帳位於靈州(今寧夏寧武市)西北。在頡利國勢日衰、眾叛親離的這幾年,蘇尼失是少數忠於他的人之一。突利亡奔唐朝後,頡利就把小可汗的位子給了蘇尼失,算是對他一腔忠誠的報答。此時此刻,頡利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只有他了。 思慮及此,頡利迅速掉轉馬頭,帶著少數親兵往靈州方向奔去。

莽莽的黃塵中,頡利落荒而去的背影彷彿一隻斷翅的蒼鷹,充滿了孤獨、恐懼和無望。 此次出征,唐朝大獲全勝,斬殺突厥騎兵數万人,收降部眾數十萬人。北起陰山、南抵大漠的廣袤土地,全部落入大唐帝國的掌控之中。 二月十八日,李靖大破東突厥的捷報傳至長安,李世民感到無比地自豪和喜悅,當即下詔大赦天下。 經過四年的忍辱負重和養精蓄銳,唐帝國終於一舉平定了東突厥,洗雪了當年的稱臣之辱和渭水之恥。自北朝以來數百年間一直對中原王朝構成強大威脅的邊患,至此也宣告終結。 貞觀四年三月三日,大唐帝國迎來了歷史性的一刻。 四方各部族的酋長和首領紛紛來到長安,齊集在太極宮前,共同向唐太宗李世民敬獻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尊號——天可汗。 李世民說:“我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卷一九三)這一刻,文武百官和四夷君長皆山呼萬歲。自此,唐太宗李世民對四夷君長頒發詔書時,一律自稱“天可汗”。 一個彪炳千秋、光芒萬丈的天可汗時代從此拉開序幕。 天可汗不僅是一種尊嚴和權力的象徵,更是一種實質性的國際政治體系。這個體系的確立,意味著唐太宗李世民不僅是大唐皇帝,更成為四夷諸番共尊的萬王之王;同時也意味著大唐帝國從此取得了國際聯盟的首腦地位,不但是維護國際秩序的主導力量,也是處理國際爭端的唯一仲裁者。 唐太宗以大唐天子身份“下行可汗事”,其成員國既保持原有的製度,又可以接受唐帝國任命,出任大唐官員。日本學者谷川道雄稱其為“胡、漢二元體制”,陳寅恪先生稱其為“胡、漢分治”,也有一些當代學者稱之為“雙軌政制”或“一國兩制”。 唐朝的天可汗制度,可以視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具有國際性質的組織和製度。四夷諸番自願結成聯盟,共推大唐天子為聯盟首腦,以唐帝國的國力和聲威作為一種穩定國際秩序、維護國際和平的力量。在唐帝國的主導下,體系內全體成員有權利和義務對破壞和平的成員國實施制裁。唐帝國也有權力和義務保障各國的國家安全和國家利益,維護各國獨立,仲裁國際爭端。各成員國必須絕對服從天可汗;各國嗣君即位,必由天可汗下詔冊封;各國軍隊必須統一接受天可汗的徵調,可以聯合起來,對破壞和平的成員國發動制裁性的戰爭,必要時也要接受徵調到中國平叛。 在這種以天可汗為中心的國際秩序和戰略格局之下,唐帝國可以利用各成員國之間的相互制衡維護自身的國家安全,從而最大程度地減少防務開支和戰爭成本;而廣大的成員國則能享有一種和平共處的國際環境,尤其對於那些弱小的國家而言,更能在相當程度上避免受到強大鄰國的侵略。所以,這種天可汗體系既有現代國際安全組織的性質,又有類似於今天聯合國的作用。 如果沒有一種強大的國力為依托、沒有一個強盛的文明為背景,唐太宗李世民絕不可能成為號令四方的天下共主,而大唐帝國也絕不可能在公元7世紀初就創造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歷史功績。 後世史家對此也做出了很高的評價:“唐之德大矣!際天所覆,悉臣而屬之;薄海內外,無不州縣,遂尊天子曰'天可汗'。三王以來,未有以過之。至荒區君長,待唐璽纛乃能國;一為不賓,隨輒夷縛……”(《新唐書·北狄列傳》) 頡利狼狽投奔蘇尼失之後,雖然已經是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可他心裡依舊殘存著一絲翻本的希望。 因為蘇尼失麾下仍有五萬帳的部眾,其中作戰部隊絕對不少於五萬人。此外,另一個心腹將領阿史那思結麾下也還有四萬鐵騎。 頡利想,憑著這些籌碼,自己完全有可能東山再起。 然而,無情的現實很快就粉碎了頡利殘存的希望——三月五日,東突厥最後一支勁旅阿史那思結率部投降了唐朝。 消息傳來,頡利目瞪口呆,如遭電擊。 在這種樹倒猢猻散的時刻,頡利心里頓時產生了一個更大的懷疑和恐懼——蘇尼失會不會把自己賣了? 東突厥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人都降了,他蘇尼失能忠貞不渝,誓與可汗共存亡嗎? 這種可能性太小了。 在此刻的頡利看來,眼下整個東突厥已經沒有一個人值得他信任了。與其坐在這裡束手就擒,還不如繼續逃亡,投奔吐谷渾。 現在任何異族人都比本族人更讓頡利感到放心。 就在頡利準備再度逃亡的同時,唐大同道行軍總管李道宗的軍隊已經向蘇尼失的大營迅速逼近。李道宗還先行遣使警告蘇尼失,讓他即刻逮捕頡利,向唐朝投降。 疑心滿腹的頡利嗅出了危險的氣息,隨即不辭而別,帶著幾個親信連夜出逃,進入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中,抄小路往吐谷渾方向狂奔。 接到李道宗的信後,蘇尼失大為憂懼。儘管他很不情願背叛頡利,可眼下的東突厥就快死翹翹了。大廈將傾,獨木難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假如不按李道宗說的辦,他蘇尼失只能陪著頡利一塊完蛋。 現在頡利從他的眼皮底下溜了,唐軍一定會認為是他故意放跑的,這份罪責他無論如何也承擔不起。思慮及此,蘇尼失不得不痛下決心,火速派人進入山區追捕,最後硬是把頡利給抓了回來。 貞觀四年三月十五日,唐大同道副總管張寶相率部進抵蘇尼失大營,蘇尼失連忙把五花大綁的頡利交了出去,隨後率麾下的五萬帳全部降唐。 至此,“漠南之地遂空”,唐朝平定東突厥的戰爭終於畫上圓滿的句號。 東突厥亡國後,其殘餘部眾一部分歸降薛延陀,一部分投奔西突厥,另有十萬餘人歸附唐朝。太宗李世民在廣泛聽取群臣的意見後,採納了中書令溫彥博“全其部落,順其土俗,授以生業,教之禮義”的意見,將突厥降眾安置於東起幽州、西至靈州的各個州縣內,希望以中華禮儀之邦的文明力量,逐步將其同化。 原東突厥的疆域,頡利轄境被分置為六個州,設立定襄都督府與雲中都督府;突利轄境分置為順、祐、化、長四州。 頡利被擒至長安後,李世民先是把他的家人和他一起軟禁在太僕寺。頡利終日抑鬱寡歡,與家人悲歌而泣。李世民遂安排他出任虢州刺史,因為其地“多獐鹿”,可以讓他縱情打獵。但頡利辭謝,李世民只好授予他右衛大將軍之職,並賜以田宅。 對於一個自即位之後便屢屢侵犯唐朝的亡國之君來說,李世民的做法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貞觀八年(公元634年),頡利在無盡的悔恨和哀傷中鬱鬱而終。李世民命其族人以突厥禮儀葬之,贈其“歸義王”,諡號“荒”。 對於東突厥的突利小可汗及一干降將,李世民更是展示出了一個天可汗的非凡氣度和博大胸襟。他說:“凡有功於我者,必不能忘;有惡於我者,終亦不記!”(《舊唐書·突厥傳》) 突利先是被封為北平郡王、右衛大將軍,後又出任順州都督;蘇尼失封懷德郡王;阿史那思摩封懷化郡王、右武侯大將軍,後出任北開州都督,統領頡利舊部。其他突厥降將官居五品以上者共有一百餘人,佔朝廷高階官員的一半;原東突厥的貴族政要進入長安定居的將近一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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