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2·三權分立下的貞觀之治

第22章 棄霸道擇王道

李世民即位之初,雖然海內早已平定,大唐王朝也已經走過九個春秋,但是李世民從高祖手中接過來的卻仍然是一座百廢待興的江山——“率土之眾,百不存一;干戈未靜,桑農咸廢;凋弊之後,飢寒重切。”(《全唐文》卷二) 也就是說,經歷隋末唐初的多年戰亂之後,人口數量急劇萎縮,社會經濟遭到嚴重破壞,普通百姓雖已逃脫戰爭和死神的魔爪,卻依舊生活在飢寒與貧困的陰影之中。 大亂之後,如何求治? 如果把幾千年的中華帝國文明史看成一幅升降起落的曲線圖,那麼此刻的大唐王朝無疑正處在一個長達四百年的下降通道的谷底——自公元220年大漢帝國覆亡之後,這片古老的大地便在三國鼎立、五胡亂華、南北紛爭的黑暗歲月裡呻吟和板蕩,直到公元589年隋文帝楊堅滅陳,中華帝國才重新回到大一統的軌道,太平盛世的理想才重新在人們的心頭點燃。然而,好大喜功、窮兵黷武的隋煬帝楊廣卻粗暴地葬送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他在位僅十餘年,盛世理想便恍若一場幻夢,在短暫的精彩之後破滅無餘,中華大地再次跌入血火交織的亂世深淵。

而此時此刻,在隋王朝的廢墟上迅速崛起的大唐帝國,究竟能否汲取隋亡的歷史教訓,建立一個廉潔高效的政府,居安思危,勵精圖治,在大一統的基礎上重建一條堅實的上升通道,再造媲美於大漢王朝的那樣一個繁榮強大的帝國?抑或仍舊實行強力統治,驕奢縱慾,窮兵黷武,重蹈隋王朝的歷史覆轍,令美好的盛世理想再度曇花一現? 這是擺在貞觀君臣面前的一道歷史課題。 站在這樣一個歷史轉捩點上,以李世民為首的新一屆李唐政府,應該選擇一種怎樣的方式來治理天下,就成了亟待解決的首要問題。 為此,早在武德九年末,即李世民登基數月後,大唐君臣就圍繞著未來的施政方式展開了一場至關重要的討論。 準確地說,這是一場辯論。 話題由李世民提出。他說:“我朝承大亂之後,恐怕人民不容易接受教化;欲求天下大治,恐怕也不容易見成效。”

魏徵率先亮出了他的觀點:“不然。長期安定之人容易驕逸,驕逸才難以教化;而久經離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於治理。譬如飢餓的人甚麼食物都覺得可口,什麼水都覺得好喝一樣。” 李世民說:“賢明的人為政百年,才能祛除殘忍好殺之風。大亂之後,欲求大治,怎麼可能像你說的那麼容易,在短時間內達到?” 魏徵胸有成竹地答道:“百年而治者是庸常之主,非聖哲之君。若明君施政,上下同心,四方響應,相信大治並不太難,三年成功尤嫌太晚!” 李世民頻頻頷首,深以為然。 可是,魏徵的觀點立刻遭致大多數宰執重臣的反駁。 為首的人就是右僕射封德彝。 他用一種近乎嘲笑的口吻說:“自夏、商、週三代以降,人心日漸澆薄詭詐,所以秦朝專以嚴刑峻法治國,漢朝也不得不兼雜王道與霸道,此乃欲教化而不能,又豈是能教化而不欲?魏徵一介書生,不識時務,若信其虛論,恐敗亂國家!”

面對封德彝尖酸刻薄的指摘,魏徵毫不示弱,坦然應對:“五帝三王治國時,人民也是久經離亂,可照樣能夠教化。躬行帝道則成就帝業,躬行王道則成就王業,一切都取決於人君的努力。考諸史籍,昔日黃帝與蚩尤大小七十餘戰,天下可謂混亂至極,可戰勝蚩尤後,天下遂致太平;其後顓頊誅除九黎,商湯驅逐夏桀,武王討伐商紂,不都是在天下大亂之後進而締造了太平盛世嗎?若說古人淳厚質樸,後世澆薄詭詐,那麼迄於今日,人民應悉數變為鬼魅,人君又如何教化治理?” 封德彝頓時語塞,其他反對者也都啞口無言。但他們堅持認為:魏徵所言是不切實際的書生之見,斷不可行。 很顯然,魏徵所堅持的觀點就是儒家政治思想的核心:王道仁政。 這是一種以仁義道德治理天下的統治方式,堅信道德與政治密不可分。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篇》)而“政”的語源是“正”,確實含有顯而易見的道德寓意。所以王道思想強調政治領袖必須正心誠意、克己修身,進而推行仁政,以道德禮義化育萬民、治理天下;同時輕刑罰、薄徭賦、發展生產、選賢用能,最終讓天下的百姓豐衣足食——“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孟子·梁惠王上》)

而封德彝等人的立場則是與王道對立的霸道。 所謂霸道,是指君主憑藉權術、暴力和嚴刑峻法進行統治的方式。在周王朝衰落的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完全不服從周王室的統治,競相以武力與權謀進行殺伐和兼併,於是產生了齊桓公、秦穆公、晉文公、宋襄公、楚莊王等所謂春秋五霸,從而構成了霸道的政治理論基礎。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他認為,王道與霸道的根本區別就在於:前者是以道德和禮義感化人民,而後者則是以強權和武力鎮壓人民。但是“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瞻也”,只有“以德服人者”,才能讓人“心悅而誠服”。 (《孟子·公孫醜上》)由此可見,類似春秋五霸那樣的事功在儒家學者眼中根本是微不足道的,而霸道之術當然也為絕大多數的後世儒者所不齒。

發生在武德末年的這場事關國家施政方式的高層辯論,只有魏徵一個人堅持王道,而以封德彝為首的朝廷重臣則普遍傾向於霸道。 然而,最終結果卻是魏徵勝出了。 因為他得到了李世民的鼎力支持。 唐太宗李世民力排眾議,最終選擇了儒家的王道仁政作為李唐王朝的意識形態和統治方式。不久後,李世民就在朝會上對文武百官公開宣布:“朕所好者,唯堯、舜、週、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在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 從此,李世民開始不遺餘力地推行王道仁政,而入手處就是寬減刑罰。 武德九年十一月,李世民與群臣討論當時社會上的犯罪現象,有人依舊未脫“亂世用重典”的舊習,強調“重法以禁之”,李世民當即一臉不悅地說:“百姓之所以犯罪,根本原因有二:一是賦繁役重,二是官吏貪求,所以飢寒交迫,才顧不上禮義廉恥。以朕看來,對治之法有三:一是去奢省費,二是輕徭薄賦,三是選用廉吏;如此一來,百姓衣食無憂,自然不會犯罪,又何須用重法!”

貞觀元年正月,李世民召集吏部尚書長孫無忌、弘文館諸學士以及朝廷的立法和司法官員,共同討論修訂律法,把五十多種絞刑條款全部廢除,一律改為“斷右腳腳趾”。修訂之後,李世民還是覺得此刑過於殘酷,於是對朝臣說:“廢除肉刑,由來已久(中國廢除肉刑始於漢文帝劉恆,但後世多有恢復,至隋文帝楊堅才再次廢除)。朕以為不可再傷害百姓肢體,所以此法仍須改易。”有人隨即提出,將“斷右趾”改為流放三千里、服苦役三年,李世民立刻下詔批准。 作為儒家王道思想的基礎,政治領袖必須率先垂範,努力做到正心誠意、克己制欲。這是儒家政治思想的第一義,正所謂“一人正而天下正”。 在這方面,李世民並非一開始就能做到,而是經歷了一個巨大的思想轉變。執政初期,李世民的統治方式跟歷代君主一樣,並不排斥“以權謀禦下”的帝王術。有一件“反腐敗”的案子足以說明這一點。

在當時的長安官場,官員貪污受賄的行為十分普遍。李世民對此深惡痛絕,決定懲治腐敗,於是暗中派遣左右心腹向朝臣“行賄”,試圖以此引誘官員上鉤,然後殺一儆百。 (按照黃仁宇先生的說法,當今美國政府也有類似做法,稱為“敲詐行動”——sting operations。)此計一施,馬上有個官員掉進了陷阱。雖然“受賄”的數額很小,僅僅是一匹絹,可李世民還是勃然大怒,準備殺了這個官員。民部尚書裴矩力諫,說:“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於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卷一九二)李世民聞言,頓時醒悟,隨即收回了成命。 這件事情之後,李世民就斷然拋棄了類似的做法。

貞觀元年五月,有朝臣上疏,請求天子去除佞臣。李世民問:“你說的佞臣是誰?”那人回答:“臣身份低微,不能確切知道是哪些人。但是有一個辦法,很容易就可以試出來。請陛下在與群臣交談的時候佯裝發怒,藉此試探,如果是執理不屈的,那就是直臣;要是畏威順旨的,那就是佞臣。” 李世民擺擺手說:“君是國之源,臣是國之流;若源泉渾濁而求其流清澈,不可得也。人君自行詭詐之術,如何責成臣下以忠直事君?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慣以權譎小術對待臣下,常暗自引以為恥。所以,賢卿之策雖善,但朕不能採納。” 此事足以證明,經過“王霸之辯”後,李世民確實下定了“以至誠治天下”的決心,所以才會將慣用的帝王術視為一種可恥的行為。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在此後二十多年的執政生涯中,李世民也並未全然摒棄帝王術。在權力控制的過程中,他也難免會運用一些“胡蘿蔔加大棒”的御下手段,只不過這種手段絕對要比敲詐行動高明得多,也有效得多。 除了正心誠意外,在“克己制欲”方面,李世民的表現也堪稱歷代帝王的楷模。 眾所周知,在古代中國,作為一個君臨天下、富有四海的皇帝,最容易犯的毛病,或許就是縱慾;而最難修煉的品格,無疑就是寡欲。 對於大多數皇帝而言,坐在權力金字塔的頂端,其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放縱並且滿足自己的各種慾望。 在他們看來,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而李世民之所以能從眾多的古代皇帝中脫穎而出,成為後世廣為傳頌的千古一帝,其根本原因之一,就是他在克制慾望這一點上做得比其他帝王好得多。

貞觀元年十二月,李世民本來打算修築一座宮殿,連所需的各種建材都已準備妥當,可思前想後,李世民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對此,李世民曾有過一段精闢的論述。他說:“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慾也!”(卷一九二) 關於李世民力行節儉所產生的社會效果,總結說:“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雖然司馬光的評價並不完全符合事實——在貞觀時代的二十三年間,李世民並未將節儉寡欲的政風一以貫之地堅持到底。但是起碼在貞觀初期,李世民在這方面的表現還是值得史家推崇的。 在“去奢”的同時,李世民還有一個“省費”的大動作,就是大力精簡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行政機構。 古代中國常有“十羊九牧”之說,意思是衙門機構臃腫,人浮於事,十個百姓就要供養九個官吏。隋文帝時,曾經把東漢末年以來的州、郡、縣三級制改為州、縣二級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十羊九牧”的狀況。但是從隋大業年間起,“豪傑並起,擁眾據地,自相雄長”,李唐崛起之後,群雄相率來歸,李淵“為之割置州縣以寵祿之,由是州縣之數,倍於開皇、大業之間”。 李世民在執政之初就已註意到了這個問題,“上以民少吏多,思革其弊”(卷一九二)。於是從貞觀元年二月起,李世民就推行了兩項重大改革:一是合併州縣,二是裁汰冗官。 首先是將武德年間增設的州縣予以裁撤合併,其次是根據山川地形的不同,把全國劃分為十道:關內道、河南道、河東道、河北道、山南道、隴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劍南道、嶺南道。這個道不是行政區,而是相當於監察區。此後,李世民多次派遣簡點使、觀察使、按察使等赴各道巡察,“觀風俗之得失,察政刑之苛弊”(《唐會要》)。 在裁撤合併地方行政機構的同時,李世民又對房玄齡說:“官在得人,不在員多。”於是責成房玄齡精簡中央政府機構的官員。有隋一朝,長安的各級官員共有二千五百八十一名。經過這次重大的人事改革,唐朝中央的文武官員精簡至六百四十三人,大大節約了行政開支,提高了行政效率。 隨著李世民對王道仁政的大力推行,儒家思想最具代表性的政治實踐得以展開,大唐帝國社會穩定,經濟發展,國力蒸蒸日上,開始進入一個空前繁榮的歷史時期。 史稱:“自是數年之後,海內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卷一九二) 然而,這種四海昇平的繁榮景象卻是來之不易的。 李世民即位之初,面對的是一個“霜旱為災,米穀踴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的局面。貞觀元年,關中飢荒,物價飛漲,一斗米的價格漲到了與一匹絹相當;貞觀二年,全國又遍地蝗災;貞觀三年,有些地方旱情嚴重,而有些地方卻又洪澇成災……就是在這樣一個艱難的局面下,李世民卻能矢志不渝地堅持王道路線,“銳精為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並且“從諫如流,雅好儒術,孜孜求士,務在擇官,改革舊弊,興復制度”,所以到了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整個帝國的形勢便煥然一新——“天下大稔,流散者咸歸鄉里,米鬥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卷一);而多年來一直侵擾中原的東突厥也在這一年春被唐朝征服。 對此,李世民深受鼓舞。他大為感慨地對群臣說:“貞觀之初,很多人都堅持認為,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唯獨魏徵勸朕推行王道;同時很多人上疏說:'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又說:'宜震耀威武,征討四夷。'可魏徵還是勸朕說:'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全部採納了魏徵的建言,才短短幾年,果然收到了'華夏安寧,遠戎賓服'的巨大成效。突厥長久以來一直是中國的勁敵,而今頡利可汗束手就擒,突厥酋長甚至成了朕的帶刀侍衛,各部落皆服中國衣冠,所有這一切,都是魏徵的功勞!” 李世民的這一席話,不僅高度肯定了魏徵對國家所作的卓越貢獻,同時也充分錶明——武德九年那場“王霸之辯”確實對整個大唐帝國產生了無與倫比的深遠影響。 換言之,正是由於這場事關國家大政的重要辯論,讓李世民找到了一條正確的施政路線,從而引領大唐帝國走出黑暗而漫長的歷史隧道,並且最終開啟中國古代歷史上最具有典範意義的一個黃金時代——貞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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