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2·三權分立下的貞觀之治

第21章 偃武修文

公元627年陰曆正月初一,大唐帝國改元貞觀。 這一年,唐太宗李世民二十九歲。 雖然年未而立,但是一個獨步古今的治世典範,卻已經在這一刻從他的手中開啟。 正月初三,李世民在宮中大宴群臣,命樂工即席演奏大氣磅礴、震人心魄的《秦王破陣樂》。此曲是武德三年李世民平定劉武周時,由軍中將士集體創作。他們為舊曲填入新詞,詞曰:“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從此這首歌曲就成了唐朝的軍歌。 在宴會上,李世民聽著雄壯激越的《秦王破陣樂》,情不自禁地感嘆道:“朕昔日受命征伐,民間遂有此曲,雖然比不上文德之雍容,但功業由此而成,朕不敢忘本!” 旁邊的右僕射封德彝一聽,趕緊順著天子的口氣奉承說:“陛下以神聖武功平定海內,豈是區區文德所能比擬。”

可是封德彝這次的馬屁卻拍到了馬腿上。李世民不以為然地說:“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隨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卷一九二) 封德彝頓時慚悚不能對,連忙頓首謝罪。 李世民很清楚,建立一個帝國需要憑藉戰爭和武功,可要締造一個盛世卻必須依靠文治與教化。 換言之,如果說武德時代的關鍵詞是征戰與殺伐,那麼貞觀時代的關鍵詞就是——文教和禮樂。 正是因為有著這種清醒的認知,所以早在武德四年,李世民就開闢了名聞天下的文學館,匯聚了當時最優秀的文化精英“十八學士”。登基剛一個月,李世民就再次在弘文殿的旁邊建立了一所弘文館,收集了經、史、子、集共二十餘萬卷的書籍,陳列於館中,命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碩學鴻儒,各以本官兼弘文館學士,每隔一天到館中值宿。而李世民則在繁忙的政務之餘,見縫插針地將他們召入內殿,與他們探討歷代興亡,商榷朝廷政事,經常談到午夜才罷。

很顯然,李世民要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天下人——兵戈橫行、戰火肆虐的日子已經遠去,一個偃武修文的時代已經來臨。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卻還是有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再次逆流而動。 他就是燕王李藝(羅藝)。 貞觀元年正月十七日,時任天節將軍的李藝突然在涇州(今甘肅涇川縣)揭起反旗。 眾所周知,李藝是李建成的死黨。武德六年初,李建成平定劉黑闥後,推薦李藝入朝擔任了左翊衛大將軍,李藝從此對李建成死心塌地,在朝中公然以太子黨自居,而且自恃軍功,所以就沒把秦王府的人放在眼裡。據記載,秦王左右的人有一次到他軍營中辦事,不知何故,雙方起了衝突,李藝就把秦王的手下狠狠揍了一頓。李淵覺得李藝做得有點過分,為了公平起見,只好把他關進了監獄。可李淵一直很器重李藝,所以沒過多久就把他釋放了,不但讓他官復原職,而且還以本官領天節軍鎮守涇州。

李藝毆打秦王手下的原因,史書沒有記載。我們估計有兩種可能性:或者是李藝為了表明自己對李建成的死忠,故意找秦王手下的麻煩;或者是秦王府的人看不慣李藝的太子黨嘴臉,言行舉止有所冒犯,所以激怒了他。但是不管出於哪種原因,李藝與秦王的關係在武德後期極度惡化,已經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因此,當太子被殺、秦王即位後,李藝自然會感到惶恐不安。他意識到,就算李世民不收拾他,自己在新朝的政治前途基本上也完蛋了。 果然,李世民一上台就給李藝封了個“開府儀同三司”的虛銜。李藝覺得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下一步很可能就要褫奪他的兵權了,於是更加恐懼。正在此時,一個名叫李五戒的女巫又煽動李藝的妻子孟氏說:“王妃骨相貴不可言,必當母儀天下!”孟氏竊喜,又讓李五戒偷偷觀察李藝。李五戒說:“王妃之貴,緣於大王,而今大王貴氣已現,十日間當升大位!”孟氏狂喜,於是不斷慫恿李藝興兵反叛、爭奪天下。

在當時那種天下一統、四海歸心的形勢下,舉兵造反無異於找死。 但是李藝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 因為造反是找死,可不造反就是等死,所以李藝豁出去了。 起兵造反起碼還有一線生機,實在不行還可以逃奔突厥,再怎麼樣也比待在這裡被李世民溫水煮青蛙慢慢弄死的好。 主意已定,李藝就詐稱奉皇帝密詔,要勒兵入朝,遂發兵進抵豳州。豳州治中趙慈皓不辨真假,只好硬著頭皮出城迎接,李藝隨即入據豳州。 李世民得知兵變消息,立刻下詔,命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人出任行軍總管,率兵討伐。趙慈皓聽說朝廷已經發兵征討李藝,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白白送給李藝一座城池。為了將功補過,趙慈皓連忙暗中與豳州將領楊岌謀劃,準備對付李藝。不料事情洩露,趙慈皓隨即被李藝囚禁。楊岌在城外察覺有變,立刻發兵攻打李藝。

此時此刻,李藝的手下將士已經知道所謂的奉密詔入朝純粹是個騙局,所以沒人願意替他賣命。雙方剛剛接戰,李藝的部眾便嘩然潰散。李藝萬般無奈,連妻兒老小都來不及帶走,率左右數百騎倉惶北走,亡奔突厥。 可是,就連這最後的幾百個親兵,也沒人肯跟著李藝去當突厥人的鷹犬。所以一行人剛剛跑到烏氏驛(今甘肅涇川縣北),左右就趁李藝不備,砍下了他的腦袋,隨即傳首長安。李世民立刻革去李藝的皇姓,將其首級掛在鬧市示眾,同時逮捕其妻孟氏、女巫李五戒,一同在鬧市斬首。不久,羅藝的弟弟、時任利州(今四川廣元市)都督的羅壽,也坐罪被誅。 羅藝的造反就像是一場鬧劇。 朝廷的討伐大軍還沒走出長安,他的首級就被左右砍下送到了京師,可見他的造反實在是不得人心。此外,羅藝自隋朝末年起便是威震一方的猛將,身經百戰,強悍驍勇,而今敗亡卻如此之速,也足見當時的軍隊將士在歷經多年戰亂之後,是多麼厭倦戰爭,渴望和平,這也從客觀上證明了李世民偃武修文這一政治路線的正確性。

貞觀元年五月,李世民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賀禮。 這就是北方殘餘的兩大割據勢力之一——苑君璋的歸降。 在隋末唐初的亂世梟雄中,這個苑君璋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個典型的騎牆派。他本是劉武周的部下,當初劉武周要發兵進攻李唐時,苑君璋就曾經勸他說:“唐主舉一州之兵,定三輔之地,郡縣紛紛歸附,海內望風而降,此乃天命,非人力可為。況且并州以南,地形險阻,若孤軍深入,恐後無所繼,不如一方面聯合突厥、一方面結援唐朝,而後自保一方、南面稱孤,方為上策!” 如果劉武周採納苑君璋的建議,那即便沒有大的作為,起碼也可以偏安一隅,讓自己的割據政權活得更久一點。可野心勃勃的劉武周卻沒有採納,而是命苑君璋鎮守朔州,然後傾巢南下,最後果然血本無歸。兵敗之時,劉武周後悔不迭、扼腕泣下,對苑君璋說:“恨不用君之言,乃至於此!”

劉武周死後,苑君璋接管了他的剩餘地盤和勢力。東突厥封苑君璋為大行台,派遣了一支軍隊協防,名義上是督兵助鎮,實際上是在監視他。當時高祖李淵多次遣使勸苑君璋歸降,可苑君璋一心想要在突厥人和唐朝之間玩平衡術,所以始終沒有答應。但是其部將高滿政卻有心歸唐,於是勸他說:“夷狄無禮,本非人類,豈可北面事之,不如盡殺突厥以歸唐朝。”(《舊唐書·苑君璋傳》)苑君璋不從,高滿政只好發動兵變,企圖迫使他就範。苑君璋猝不及防,只好逃亡突厥。 高滿政以城降唐後,被任命為朔州總管,封榮國公。苑君璋為了報仇,於武德六年引突厥兵南下,攻破馬邑(朔州治所,今山西朔州市),殺了高滿政,隨後退保恆安(今山西大同市)。但是此後的幾年中,隨著李唐王朝國勢日隆,苑君璋部眾人心離散,不斷有人叛逃唐朝。苑君璋勢蹙,不得不向高祖李淵請降,並在降表中提出“請捍北邊以贖罪”(卷一九二)。苑君璋這個要求看上去好像很有誠意,其實無非還是想玩他那套政治平衡術。

然而,苑君璋的如意算盤最後還是落空了。 雖然李淵馬上就同意了他的請求,派遣使臣元普與其簽訂協約,並賜給他免死金券,但是頡利可汗聽說後卻大為不滿,立刻遣使向他施加壓力。 苑君璋的騎牆術遭遇了尷尬。處於兩大強鄰之中,苑君璋不但未能左右逢源,反而頗有左右為難、騎牆難下之勢。他的兒子苑孝政心向李唐,於是對他說:“劉武周殷鑑不遠。如今既已降唐,就不應再歸突厥,否則是自取滅亡。況且糧儲已盡,人心離散,如更遲疑,禍在旦夕!”可他的一個幕僚郭子威卻心向突厥,極力遊說他:“恆安之地,王者舊都,地險城堅。而今突厥方強,足可倚為後援;據此堅城,足觀天下之變!何苦降於李唐、束手於人呢?” 苑君璋最後還是聽信了郭子威之言,翻然撕破那一紙墨跡未乾的協約,逮捕了唐朝使臣元普,將其押送突厥,並再次投靠了突厥人,隨後頻頻與突厥聯兵,入寇太原以北的唐朝邊境。

這一次苑君璋是打算徹底依附東突厥,死心塌地把屁股挪到牆的那一邊去了,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度如日中天的東突厥轉眼間就日薄西山了。 因為東突厥在政治上、軍事上和經濟上接連遭遇了一連串嚴重問題。到了貞觀元年前後,這棵昔日的大樹不但不能再蔭庇他,而且本身都已搖搖欲墜。苑君璋痛定思痛,最後不得不再次把屁股挪回牆的這一頭——率眾歸降唐朝。 至此,這棵搖擺不定的牆頭草終於有了歸宿。而自從隋朝末年以來便一直為患邊境的這股割據勢力,也總算在盛世前夕回到了中原王朝大一統的懷抱。 這對於即位不久的李世民而言,當然是一份特殊的賀禮。所以李世民並沒有虧待苑君璋,隨即任命他為隰州(今山西隰縣)都督,封芮國公,並賜食邑五百戶。

那麼,東突厥到底發生了什麼,才會讓苑君璋這個一貫首鼠兩端的人最終下決心歸降李唐呢? 答案是四個字:天災人禍。 首先是人禍。東突厥自從始畢可汗以來,國勢之所以日益強盛,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政令簡便易行,符合突厥人質樸的天性,至頡利可汗執政初期,仍然保留著這個優良傳統,所以國力依舊強大。但是到了後期,頡利專門寵信一個叫趙德言的漢人,此人得寵之後作威作福,將突厥的種種制度、政策和法令悉數變更,導致政令煩苛,國人不勝其擾,大為不滿;加上頡利可汗又與敕勒諸部族交惡,頻頻與其中的薛延陀、回紇等部交戰,因此內政大亂,國力日衰。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東突厥局勢日益嚴峻之時,又連續幾年遭遇罕見的雪災,致使牲畜普遍死亡,民間爆發了大規模飢荒,百姓紛紛凍餒而死。頡利眼見國庫日漸空虛,王庭的各項開支捉襟見肘,不得不對突厥各部落徵收重稅。這樣一來愈發導致惡性循環,突厥民眾不堪負荷,“由是內外離怨,諸部多叛”(卷一九二)。 到了貞觀元年秋天,東突厥已經日暮途窮,徹底暴露出亡國之兆,於是唐朝的大臣們紛紛勸說李世民趁勢出兵,攻擊突厥。 很顯然,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儘管已經確立了偃武修文的政治路線,準備專心致力於內政建設,但是在如此誘人的機會面前,李世民還是心動了。 他召集了蕭瑀、長孫無忌等宰執重臣,說:“頡利君臣昏虐,危亡就在眼前。如果我們發兵攻擊,則背棄了剛剛與其訂立的盟約;可要是不打,又會坐失良機,你們認為該怎麼辦?” 我們都知道,李世民巴不得雪洗渭水之盟的恥辱,所以擔心違背盟約云云,不過是場面上的漂亮話而已。他真正的難處並不在於是否會違背盟約,而在於是否會違背他剛剛確立的大政方針。 要知道,戰爭的機器一旦開動,絕不是說停就能停的。雖然此時的突厥虛弱不堪,但是能否在短時間內結束戰爭,誰也沒有把握。所以儘管李世民內心躍躍欲試,可還是強忍著報仇的衝動,希望廣泛聽取大臣們的意見。 對於這個問題,大臣們分成了兩派,蕭瑀等人讚成出兵,而長孫無忌則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說:“蠻虜並未侵犯邊境,所以臣以為不便開戰。理由有三:第一,違背盟約;第二,勞民傷財;第三,非王者之師!” 李世民最終採納了長孫無忌的意見,停止了對突戰爭的動議。 其實,真正讓李世民放棄戰爭的理由只有一條,那就是——勞民傷財。 為了確保國內的和平,早日達成太平盛世的理想,李世民最後還是放棄了平滅突厥這一唾手可得的武功。 他知道,眼下最值得自己追求的東西不是威震四夷的赫赫武功,而是李唐天下的煌煌大治。 貞觀元年初秋,李世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放棄了對突戰爭,可緊接著在九月份,他卻不得不發布了另一道戰爭命令,進攻目標是嶺南的酋長馮盎。 此人其實很早就已歸順唐朝,但卻長年與其他部落相互攻擊,而且不到長安朝貢,所以與他毗鄰的唐朝各州紛紛上表,奏稱馮盎反叛,請求朝廷下令征討,前後奏章不下數十件。 像這樣的戰爭,李世民就認為非打不可了,因為馮盎的性質是叛亂,與突厥截然不同。 所以李世民幾乎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決定,命江南、嶺南數十州的軍隊,共同出兵討伐馮盎。 然而,有一個人對李世民的戰爭決策卻大不以為然。 他並不認為這場仗非打不可。 這個人就是魏徵。 就在戰爭即將打響的前夕,魏徵極力勸諫李世民:“如今天下初定,而嶺南瘴氣流行、路途遙遠,無法駐紮重兵,況且指控馮盎叛亂的證據並不充分,臣以為不應興師動眾。” 李世民說:“檢舉馮盎的奏章不絕於途,怎能說證據不充分?” 魏徵說:“馮盎若反,必分兵據險,攻掠州縣。如今對他的指控已有數年,而他的軍隊始終沒有越出轄區,顯然並不是反叛。只因江南各州眾口一詞,都說他反,陛下又從不曾遣使安撫,馮盎畏懼一死,當然就不敢入朝。如果派遣使臣前往,示以至誠,馮盎喜於免禍,必可不戰而令其歸服。” 李世民一想,魏徵之言確實有道理,自己終究還是百密一疏了,於是即刻收回戰爭命令。 這年十月,李世民遣使前去安撫,馮盎果然馬上讓他兒子率使團到長安覲見朝貢。李世民大為感慨,在朝會上對群臣說:“魏徵讓我派出一個使節,嶺南遂得以安定,其效果勝過十萬雄兵,不可不賞!”隨即賞賜魏徵綢緞五百匹。 李世民即位之後,大唐王朝一連多次化解了戰爭危機,從而牢牢確立了偃武修文的執政路線。在此,除了要歸功於李世民本身的隱忍、明智和審慎之外,長孫無忌、魏徵等人的貢獻也是顯而易見的。 正是由於以唐太宗李世民為首的貞觀君臣能夠上下一致、協力同心,才能為大唐帝國贏得一個休養生息、長足發展的機會,從而為貞觀之治奠定一個堅實的基礎。作為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最傑出的政治家之一,李世民的品格、能力、智慧與韜略,也從此開始在帝國的權力巔峰上盡情展現,並且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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