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48章 張說:一個全能型宰相

開元八年(公元720年),源乾曜和張嘉貞繼任宰相。就像前面兩屆宰相班子都是一正一輔、一剛一柔一樣,這次唱主角的人是張嘉貞;而源乾曜雖說是二次拜相,資格比張嘉貞老得多,但由於為人寬厚,所以還是像從前那樣甘當配角,凡事皆推讓之,不敢與其爭權。 張嘉貞為人精明強幹,早在武周時期就在政壇上嶄露頭角,歷任中書舍人、秦州都督、并州長史等職,在地方上頗有善政,史稱其“為政嚴肅,甚為人吏所畏”。 (《舊唐書·張嘉貞傳》)。如果單純從治理政務的能力來看,張嘉貞可以說是一個能臣,與姚崇有幾分相似之處。然而,他卻沒有姚崇善變圓滑的一面,而是極為剛愎自用。拜相沒多久,他就毫不避諱地提拔了幾個朝臣作為心腹,組成了一個小圈子。儘管時人對此頗有微詞,他卻不以為意,依然故我。

假如在他的宰相任內,始終只有一個源乾曜給他當綠葉的話,那張嘉貞的宰相生涯肯定是順風順水的。 只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就在他拜相的第二年,有個注定要和他死磕的人,就從地方上飄然回朝,旋即入相,成了這一屆領導班子中的第三號人物。 讓張嘉貞頗有些懊惱的是——這個人的資歷比源乾曜還要老,與前兩任宰相姚崇和宋璟也不相上下。並且更要命的是,這個人的性格絕不像源乾曜那樣溫良敦厚,唯唯諾諾,而是跟他張嘉貞一樣精明自負,不肯讓人。 這個人是誰? 他就是張說。 開元九年(公元721年)九月,張說從并州長史、天兵節度大使任上回朝,擢任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作為數年前被玄宗罷黜的功臣,張說能夠有機會回朝,並且還能官复宰相,委實有些出人意料。因為在當初那麼多被罷黜的功臣中,他是唯一一個東山再起,梅開二度的。

那麼,張說憑什麼能梅開二度呢? 其實,只要細究玄宗此時的心態,張說的複相也就不難理解了。 首先,此一時彼一時也。玄宗親政之初,最大的擔心是皇權受到功臣的威脅,所以必須把功臣們逐出權力核心,他才能心安。而現在,經過姚崇、宋璟兩任宰相的治理,政治早已步入正軌,國力也是蒸蒸日上,玄宗的皇權更是穩如泰山,再也不用擔心有人篡位奪權了。在這個時候,如果玄宗覺得某個昔日功臣的身上還有可資利用的價值,他有什麼理由不加以利用呢? 其次,隨著開元初期玄宗君臣的勵精圖治,時至開元九年,一個太平治世已經初具規模。如果說前面的八年,玄宗需要姚崇和宋璟這樣的能臣賢相來奠定治世基業的話,那麼此刻,玄宗最迫切需要的,則是有一個文學宰相來替他粉飾太平,鋪排盛世風光。

而張說,恰恰是這方面獨一無二的最佳人選。 因為在當時,張說是朝野公認的文壇領袖,被譽為“一代文宗”。 早在武周時期,張說的文才便深受武曌賞識,曾奉命參與大型古詩集《三教珠英》的編纂。當時參加編纂的還有著名詩人宋之問、沈佺期、杜審言(杜甫的祖父)等,皆為一時才俊。睿宗時期,張說還曾供職東宮,擔任李隆基的文學侍從,“深見親敬”。後來張說拜相,又奉詔監修國史。即便是在被玄宗罷黜之後,在北方邊境擔任軍職的那幾年裡,張說仍奉朝廷之命,“齎史本隨軍修撰”,也就是在繁忙的軍務之餘,始終兼著國史的編撰工作,從來沒有間斷。由此可見,玄宗對他在文史方面的才能一直是深為倚重的。 史稱張說“前後三秉大政,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為文俊麗,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筆,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詞人,咸諷誦之。尤長於碑文、墓誌,當代無能及者”(《舊唐書·張說傳》)。可想而知,由這樣一位政壇元老兼文章聖手來為玄宗描摹盛世畫卷,再合適不過了。

最後,也是難能可貴的一點是,張說不僅是一代文宗,同時還是一個有勇有謀的軍事將領,可以稱得上是文武雙全的複合型人才。而此時的大唐帝國通過將近十年的積累,國力已經日漸雄厚,所以當初姚崇“不幸邊功”的建言也已被玄宗拋諸腦後,其開邊拓土,炫耀武功的思想早已抬頭。在此情況下,讓文武兼資,熟悉軍隊和邊防事務的張說復相,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關於張說在軍事上的才乾和膽略,有兩個例子足以證明。 開元八年,張說擔任天兵軍節度使,駐紮在并州,與駐紮在朔方(今寧夏靈武市)的王晙互為掎角,共同防禦突厥(這個王晙,就是當初救了劉幽求一命的那個桂州都督,時任朔方軍節度使)。由於地處胡漢交界地帶,所以在他們各自的防區內,都住著許多歸降的突厥部落。這些突厥人雖然已經降唐,表面上似乎沒什麼威脅,但是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隨時有可能複叛,所以無論對張說還是對王晙來講,這些突厥降眾始終是他們眼皮底下的定時炸彈,一點也不讓人省心。

這一年秋天,王晙就收到了一份情報,稱他轄區內的突厥部落有可能與北方的突厥軍隊裡應外合,奪取朔方城。王晙當即奏報朝廷,準備設計除掉這顆定時炸彈。在得到朝廷的批准後,王晙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邀請轄區內的各部落酋長出席,然後設置伏兵,在席上把他們全部砍殺,隨後又率部血洗了這些部落的餘眾。 誘殺事件發生後,整個北方地區的突厥降眾大為震恐,包括張說轄區內的拔曳固、同羅等部落也是人心惶惶,惟恐遭到唐軍的屠殺。張說知道,如果不及時採取防範措施,必將引發一場大規模的叛亂。於是他隨即帶上一支騎兵,直奔這兩個部落而去。 他帶了多少人? 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二十個。 因為他不是去打仗的,所以人多不但沒用,反而會壞事。

到達突厥人的營地後,張說就住在這些部落酋長的牙帳裡面,跟他們同吃同睡,然後耐心講解唐朝的少數民族政策,讓他們不必恐慌,安心過日子。 本來張說帶著那麼少人出去,留在并州看家的副使就擔心得要死,如今聽說他居然跟那些突厥人同寢共食,更是嚇壞了,趕緊修書一封,命快馬送到張說手上,告訴他胡人無信,千萬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賭。沒想到張說給他的回信卻說:“吾肉非黃羊,必不畏食;血非野馬,必不畏刺。士見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卷二一二)意思是:我的肉不是羊肉,不怕人吃;我的血不是馬血,不怕人喝。何況大丈夫理應直面危難無懼死亡,今日正是我報效國家的時候,你不必再勸。 張說的勇氣和誠意最終感動了突厥人,也讓他們的疑慮和恐懼一掃而光。

憑藉過人的膽識和謀略,張說成功安撫了轄區內的突厥降眾,把一場可能發生的叛亂扼殺在了萌芽狀態,比之王晙的暴力鎮壓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還有一件事,是發生在開元九年四月。 這一次,真的有一場叛亂爆發了。為首的是一個叫康待賓的胡人,他糾集了七萬突厥降眾,迅速攻陷了六胡州(高宗調露年間,唐朝在河套地區為歸降的突厥人設置的六個羈縻州,分別是魯州、麗州、含州、塞州、依州、契州)。不久,叛軍又策動党項人(在今陝西北部)加入了叛亂,然後兵分兩路,一路與党項聯手,向東攻擊銀城(今陝西神木縣南)、連谷(神木縣北),準備越過黃河,威脅唐朝的龍興之地并州;另一路由康待賓親率主力南下,攻擊夏州(今陝西靖邊縣),兵鋒直指長安。

形勢異常危急,玄宗亟命王晙的朔方軍、郭知運的隴右軍和張說的天兵軍共同討伐叛軍。 張說駐紮在并州,其當面之敵就是党項與突厥的聯兵。接到命令後,張說立刻率步騎一萬多人向西進發,出合河關(今山西興縣西北裴家川口),與叛軍展開遭遇戰,結果一戰便將叛軍擊潰。叛軍餘眾向西逃竄,逃到駱駝堰(神木縣西北)的時候,党項人不跑了。 因為他們後悔了。 悔不該聽信突厥人的蠱惑之言,冒冒失失地起來造反,結果不但什麼好處都沒撈著,還被人在屁股後面追著打,真他娘的鬼迷了心竅! 他們一邊後悔一邊苦思自保之計,最後靈機一動,索性來個陣前倒戈,掉過頭來打突厥人,希望以此戴罪立功,取得朝廷的寬恕。 突厥叛軍沒想到党項人會突然把矛頭指向他們,猝不及防中被砍殺了一大片,殘部倉惶北竄,逃往鐵建山(鐵山,屬陰山山脈)。

此戰唐軍大獲全勝。張說召集党項部眾,一番安撫之後,命他們回到原住地,恢復從前的正常生活。有部將表示強烈反對,說党項人反覆無常,應該全部誅殺。張說大怒,說:“王者之師,理當討伐叛逆,安撫忠順,豈能隨便殺降?” 隨後,張說奏請朝廷,在党項人的游牧區域設置了麟州(今陝西神木縣),以此鎮撫党項餘眾。 張說回朝復相之後,帝國的權利核心就有了三個宰相。 自玄宗親政以來,宰相班子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 原本一正一輔、一剛一柔的格局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張說與張嘉貞兩強相爭的態勢。 作為二次拜相的政壇元老張說,當然沒有把一年多以前剛剛入相的張嘉貞放在眼裡;而作為現任中書令、首席宰相的張嘉貞,自然也不把排名第三的張說當一回事。

一山難容二虎。這兩個同樣姓張的政治強人碰到一塊,注定會有一場較量,也注定要有一個被淘汰出局。 開元十年(公元722年)十一月,原本一直暗中較勁的二張終於在一次廷議中當著皇帝的面發生了爭執。爭執的起因是廣州都督裴伷先因罪下獄,玄宗召集宰相們廷議,討論對裴伷先的處置辦法。 張嘉貞建議對其實施廷杖之責。所謂廷杖,說白了就是當眾打屁股。張嘉貞話音剛落,張說立刻反駁:“臣聽說,古人主張'刑不上大夫',目的是為了培養他們的自尊心和廉恥心。更何況,士可殺不可辱!如果有罪,該死刑就死刑,該流放就流放。據臣看來,裴伷先的罪狀理應判處流放,何苦要以廷杖相辱?” 張說一番話說得有理有節,大義凜然,張嘉貞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應對。 玄宗深以為然,決定按張說說的辦。 張嘉貞被一頓搶白,又在皇帝跟前丟了面子,心里大為惱怒。退出大殿後,他忍不住質問張說:“也就討論個芝麻大點的事兒,你何必上綱上線?” 張說悠長地看了他一眼,冷笑著說:“宰相這個位子,運氣來了就坐上去,運氣走了就乖乖下台,豈能坐一輩子?要是今天可以隨意對大臣施以廷杖之辱,誰敢保證明天不會輪到你我頭上?我剛剛說的那些話,並不是為了區區一個裴伷先,而是為了普天下的所有士君子。” 張嘉貞氣得臉紅脖子粗,可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說向他拱了拱手,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揚長而去。 很顯然,姜還是老的辣。 在官場鬥爭方面,張嘉貞比久經考驗的老同志張說嫩多了,壓根就不是他的對手。 也是張嘉貞自己流年不利,就在廷杖事件發生後沒多久,也就是開元十一年(公元723年)二月,張嘉貞自家的後院起火了。 問題出在張嘉貞的弟弟,時任金吾將軍的張嘉祐身上。 本來,在張說沒有回朝之前,張氏兄弟在朝中是很拉風的,哥哥貴為宰相,弟弟又是皇帝的御前侍衛將領,兄弟倆“並居將相之位,甚為時人之所畏憚”。 (《舊唐書·張嘉貞傳》)可張說來了之後,張氏兄弟的幸福生活就戛然而止了。先是哥哥在皇帝跟前被張說搶了風頭,繼而弟弟張嘉祐又突然被人檢舉揭發,說他貪污受賄,有關部門一查,還真有這麼回事。 這下麻煩大了。弟弟貪贓枉法,以權謀私,身為宰相的哥哥自然逃不了乾系。 就在張嘉貞憂心忡忡的時候,張說主動找上門來了。 他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告訴張嘉貞,你也不用太著急,事情反正已經這樣了,而今之計,你最好先不要上朝,而是換上素服在家裡待罪,讓皇上覺得你誠心悔過,也許事情還有轉機,結果也不至於太壞。 儘管張嘉貞明知道張說這是黃鼠狼在給雞拜年,可人在倒霉的時候,腦袋往往也不太清楚。徬徨無措的張嘉貞想來想去,覺得張說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於是就听從了他的勸告,此後一連幾天都沒去上朝,而是躲在家裡閉門思過,專心懺悔。 張嘉貞沒有想到,他這麼做,其實是在自我毀滅。 道理很簡單,如果他上朝,還能當面向玄宗表明清白,俗話說見面三分情,君臣面對面把事情說開了,或許玄宗還會網開一面,饒他這一回;可現在他躲著不上朝,其結果並不會讓玄宗覺得他是在悔過,而只會讓人覺得:他這是做賊心虛,所以沒臉見人。 這一年二月十三日,一道貶謫令就遞到了張嘉貞手上——他被罷免了宰相之職,貶為幽州(今北京)刺史。 直到這一刻,張嘉貞才幡然醒悟,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被張說那老狐狸算計了。 可事已至此,無由挽回,張嘉貞只有懷著滿腔悔恨打點行囊,黯然離開朝廷。 短短十幾天后,張說就順理成章地頂了張嘉貞的缺,榮陞中書令,成了首席宰相。張嘉貞氣得咬牙切齒,逢人便說:“中書令的名額有兩個,他張說何必非得踩著我的肩膀往上爬?”言下之意是雙方大可以平分秋色,相安無事,不一定非要鬥個你死我活。 可這顯然是失敗以後才會有的言論。在他沒下台之前,就算張說想和他平起平坐,他張嘉貞肯幹嗎? 當然不肯。 所以說,人在台上和台下的心態是不一樣的。 其實,為官的道理大致跟擠公交類似。還沒擠上去的時候會拼命嚷嚷,說上面還有位子,大夥再擠一擠。可一擠上去,就會衝後面的人吹鬍子瞪眼,大罵別人眼睛瞎了,明明沒位子了還擠,甚至恨不得踹下面的人兩腳。 張嘉貞前後不同的心態,大抵如此。 張說與張嘉貞的二虎相爭,就這樣以張嘉貞的落敗告終。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時隔一年多之後,二張之間又當面發生了一次摩擦。準確地說,是上演了一幕小小的鬧劇。 張嘉貞罷相的第二年,又被玄宗徵召回朝,就任戶部尚書。玄宗為了化解他和張說的矛盾,特意命中書省設宴,為他接風洗塵。儘管張說很不情願,可天子之命又不能違抗,只好硬著頭皮出面作陪。兩人一見面就大眼瞪小眼,現場氣氛十分尷尬。勉強喝過幾杯之後,張嘉貞突然藉著酒勁發飆,衝到張說的面前破口大罵,甚至挽起袖子準備揍他,還好被源乾曜和王晙等人死死攔住,才沒出什麼大事。 堂堂宰相因權力之爭而結仇,到最後甚至搞到當眾打架,委實有辱斯文。滿朝文武聽說之後,都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此時的大唐百官們並不知道,張說和張嘉貞的矛盾鬥爭其實只是一個引子,在未來的帝國政壇上,宰相之間的紛爭還將一次又一次地頻繁上演。換言之,以張說復相,張嘉貞罷相為標誌,開元初期那種宰相班子同心同德的良性局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當然,對玄宗而言,讓張說取代張嘉貞,並不是他的決策失誤,而恰恰是他主動選擇的結果。張嘉貞雖說是一個挺能幹的大臣,在地方上頗有善政,入相後也以“斷決敏速,善於敷奏”著稱,但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事務型宰相,已經遠遠不能滿足時代的需要,更不能滿足玄宗對宰相的需要。 正如前文所說,此時的玄宗,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制定方向,統攬全局,渲染文治武功,鋪排盛世風光的全能型宰相。而除了張說,還有誰更適合這個角色呢? 沒有了。所以,歷史注定要在這一刻,把文武雙全的張說推上帝國政壇的巔峰,而張說也注定要在這一刻,把玄宗治下的大唐帝國推向歷史的巔峰。 套一句很俗的話說,這就叫時勢造英雄,也叫英雄造時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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