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43章 飛鳥盡,良弓藏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七月,唐玄宗李隆基以雷霆手段剷除太平集團,從太上皇李旦手中奪取了最高權力,成為名副其實,乾綱獨斷的大唐天子,從此開始親政。十一月,李隆基接受群臣敬獻的尊號,稱“開元神武皇帝”。十二月初一,朝廷大赦天下,改元開元。 自此,大唐帝國的歷史掀開了全新的一頁。 然而,大權獨攬的李隆基並不能從此高枕無憂。 因為他是一個靠政變起家的皇帝,所以,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政變的威力,也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政變的危害。說白了,既然他可以通過權謀和武力從別人手中攫取權力,別人憑什麼就不能用同樣的手段從他手中奪取政權呢? 尤其讓李隆基感到忐忑不安的是——曾經幫他在一次次權力鬥爭中奪取勝利的這批功臣,一個個都是搞政變的行家里手。換句話說,這些政變功臣當初表現出的能力越強,手段越是高明,如今對李隆基構成的潛在威脅就越大,讓他感到的擔憂和恐懼就越深……

雖然在剷除太平,坐穩皇位後,李隆基給予了這些功臣極其豐厚的賞賜,無論是官職、爵位,還是田園宅邸、金銀綢緞,李隆基都毫不吝嗇,慷慨賜予,可關鍵的問題在於——人的慾望是會膨脹的。誰又敢保證,他們能夠滿足於已經到手的一切,而不會覬覦更多,貪求更多呢? 不管別人怎麼認為,反正李隆基絕不敢對此掉以輕心。 因此,革命雖已成功,但李隆基仍須努力,努力肅清有可能威脅皇權的所有因素。 頭一個被李隆基“鳥盡弓藏”的功臣,是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郭元振。 由於手握兵權,所以他首當其衝。 在七月初三的政變中,郭元振因率兵“侍衛”(實則軟禁)太上皇有功,事後進封代國公,賜食邑四百戶,賞綢緞一千匹。這當然是極大的榮寵。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個位極人臣,功高權重的郭元振一定可以在玄宗一朝榮寵一生,富貴終老,包括郭元振自己都對此深信不疑。

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切都只是過眼雲煙。 短短三個月後,他一生的榮寵就都化成了夢幻泡影…… 這一年十月十三日,玄宗李隆基在驪山(今陝西臨潼縣東南)腳下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閱兵式,集結的部隊多達二十萬人。平原上大風獵獵,旌旗招展,軍陣綿延五十餘里。李隆基一身戎裝,御駕親臨,文武百官隨駕扈從。整個閱兵式規模空前,場面極為壯觀。 作為宰相兼兵部尚書,郭元振自然是這場大閱兵的總指揮,同時也是最高責任人。 閱兵式開始後,所有人都興致勃勃,惟獨觀禮台上策馬而立的天子一直眉頭緊蹙,臉色陰沉。 沒有人注意到天子的臉色,當然更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閱兵式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天子李隆基突然發出一聲怒喝,命人即刻逮捕郭元振。隨行百官盡皆失色,目瞪口呆,不知道天子這是唱的哪一出。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郭元振已經被五花大綁地帶到了帥旗下。李隆基二話不說,當即以“軍容不整”為由,下令將郭元振就地斬首。

面對這從天而降的殺頭罪名,郭元振驚駭莫名,嚇得說不出一句話。和他同樣感到震駭的,還有與他同為功臣的劉幽求和張說。先天政變後,劉幽求已入朝擔任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封徐國公;張說也已官任中書令,封燕國公。此時此刻,雖然他們和在場眾人一樣都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且一時也摸不清天子突然變臉到底意味著什麼,但無論是作為百官之首的宰相,還是作為與郭元振有著相同背景的功臣元勳,劉、張二人都沒有理由對此保持緘默。於是天子話音剛落,劉幽求和張說便雙雙跪倒在天子馬前,高聲諫言:“元振有大功於社稷,不可殺!”(卷二一○) 劉、張二人說郭元振“有大功於社稷”,不僅是指他在先天政變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同時也是指他從政多年為帝國立下的赫赫功勳。早在武曌當政時期,郭元振就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一位名將,在抗擊突厥和吐蕃的戰場上屢立戰功,素以治軍嚴整,擅長邊務著稱。武周末年,郭元振出任涼州都督,史稱其“善於撫禦,在涼州五年,夷夏畏慕,令行禁止,牛羊被野,路不拾遺”。 (《舊唐書·郭元振傳》)

可想而知,這樣一個出將入相,各方面經驗都極為豐富的軍政元老,幾乎是不太可能在“驪山講武”這樣的重大場合犯下“軍容不整”這種低級錯誤的。說到底,所謂的“軍容不整”,無非就是李隆基罷黜功臣的一個藉口罷了。 當然,李隆基的目的只是想解除郭元振的兵權,而不是非殺了他不可,所以當劉、張二宰相出面求情的時候,李隆基便就坡下驢,赦免了郭元振的死罪,但削除了他的所有官爵,將其流放新州(今廣東新興縣)。 郭元振一生顯赫,歷事四朝,不料晚景竟如此淒涼,朝野聞之,無不欷歔感慨。 “自恃功勳”的郭元振本人更是滿腹冤屈,“怏怏不得志”。兩個月後,朝廷改元開元,大赦天下,郭元振被赦免,起用為饒州(今江西波陽縣)司馬。但是經過這次沉重打擊,郭元振的心境和身體狀況都已大不如前,所以未及走到饒州就一病而歿了。

郭元振的貶死是一個重大的政治信號,標誌著玄宗罷黜功臣的大幕已經轟然拉開。 緊繼郭元振之後被罷黜的功臣,就是曾替他說情的劉幽求和張說。 不能不說,當初劉、張二人之所以站出來幫郭元振求情,本身就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味道。郭元振遭流放後,他們更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唇亡齒寒的憂懼。 張說最先察覺到了危險的降臨。 就在驪山閱兵的數日後,張說就通過可靠渠道獲知,玄宗準備徵召姚崇(幾年前被太平公主平排擠出朝,時任同州刺史)入朝為相。張說與姚崇素來不睦,因此大為恐慌。驪山一幕本來已經讓他成了驚弓之鳥,如今又聽到老對手即將回朝復相的消息,張說更是寢食難安,於是立刻行動起來,授意御史大夫趙彥昭對姚崇進行彈劾。

然而玄宗卻不為所動。 張說不甘心,馬上又去找與他私交甚篤的殿中監姜皎,想了一個辦法,讓他出面阻撓姚崇回朝。姜皎依計而行,找了個機會對玄宗說:“陛下不是一直苦於找不到河東總管的合適人選嗎?臣如今幫陛下物色了一個。” 玄宗眼睛一亮,忙問:“誰?” 姜皎心下暗喜,朗聲答道:“同州刺史姚崇文武全才,乃是河東總管的不二人選。” 姜皎原本以為張說此計甚妙,因為如此一來,既可不著痕跡地阻止姚崇入朝,又能在天子麵前表現自己為君分憂的忠心,實在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可姜皎打錯瞭如意算盤。 玄宗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他話音剛落,玄宗就發出了一聲冷笑,說:“這都是張說的意思吧?你竟敢當面欺君,論罪當死!”

姜皎臉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慌忙伏地叩首,拼命謝罪。 張說萬萬沒想到,自己機關算盡,結果反而加快了姚崇回朝的步伐。玄宗隨後便遣使召回了姚崇,拜其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補了郭元振的缺。兩個月後,又讓他兼任中書令(時稱紫微令),大有徹底取代張說之勢。 眼看自己隨時可能出局,張說惶惶不可終日。 人一急就容易出昏招,張說情急之下就做出了一個十分愚蠢的舉動,竟然暗中跑到岐王李范的府上,向他大表忠心。 當朝宰相與宗室親王暗通款曲,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往輕了說,這叫行為不檢;往重了說,這叫陰謀篡逆!尤其對玄宗李隆基這種非正常即位的皇帝來說,大臣和親王背著他眉來眼去,勾肩搭背,更是一種最讓他感到恐懼和憤怒的行為,一種絕對不可饒恕的行為!

張說的一舉一動都被老對手姚崇看在了眼裡。 有一天,姚崇奉召入對,走進殿中的時候,故意裝出一瘸一拐的樣子。玄宗問他:“有足疾乎?”姚崇答:“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卷二一○) 玄宗大為詫異,追問他到底怎麼回事。姚崇不緊不慢地說:“岐王是陛下愛弟,張說乃宰輔重臣。日前,張說竟然私下拜詣岐王,臣擔心岐王受其蠱惑,故而為此憂心。” 居然有這回事? 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 開元元年(公元713年)十二月末,玄宗斷然罷去張說的相職,將其貶為相州(今河南安陽市)刺史;同日,劉幽求亦被罷相,貶為太子少保。 劉幽求一向自視甚高,經常自詡為擁立玄宗的第一功臣。唐隆政變中他功勞最大,可事後也不過當上了中書舍人,雖然有“參知機務”之權,可充其量也就是個三級宰相。先天元年,他為了鞏固李隆基的皇位,發動政變未遂而遭流放,其後又險些被太平一黨害死。如今玄宗親政了,他好不容易從嶺南迴到朝中,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尚書左僕射,可是屁股還沒坐熱,便又無故遭貶。對此,劉幽求自然是憤憤不平,因而不免“有怨望語”。

和劉幽求同病相憐的,還有很早就靠邊站的鐘紹京。唐隆政變後,鐘紹京只當了幾天的中書令就被罷為戶部尚書,不久又貶為蜀州刺史。玄宗即位後,他回朝復任戶部尚書,但是隨後又被貶為太子詹事,和劉幽求一樣坐了冷板凳。面對如此際遇,鐘紹京當然也是牢騷滿腹,所以時常和劉幽求一起慨嘆時運不濟。 劉、鐘二人的怨言很快就傳進了一個人的耳朵。 他就是新任宰相姚崇。 姚崇很清楚,雖然他和劉幽求他們一樣,都是李隆基的心腹股肱,但是單純從擁立李隆基為帝的角度來說,劉幽求等人的功勞是遠遠大過他的。所以姚崇覺得,如果不將劉幽求等人徹底排擠出朝,他的宰相之位就不可能牢固,更難以放手施政。 為此,姚崇毫不猶豫地告發了劉幽求和鍾紹京。

開元二年(公元714年)閏二月,玄宗命姚崇對劉幽求和鍾紹京立案審查,準備治罪。劉、鐘二人不服,不斷上疏抗辯。 其實,無論是玄宗還是姚崇,他們的目的一樣,只是想把劉幽求等人逐出朝廷而已,並不希望事態擴大。所以,當劉、鐘二人極力抗辯,事情一度陷入僵局的時候,姚崇便又恰到好處地站出來打了一個圓場。他與另兩個新任宰相盧懷慎、薛訥聯名,向玄宗奏稱:“幽求等皆功臣,乍就閑職,微有沮喪,人情或然。功業既大,榮寵亦深,一朝下獄,慮驚遠聽。”(卷二一一) 這幾句話的意思是:劉幽求等人都是功臣,忽然轉任閒散職務,心情難免沮喪,此乃人之常情。功勞既大,所受的榮寵也深,一旦逮捕下獄,恐怕會驚動朝野輿論。 姚崇的言下之意,就是暗示玄宗見好就收,不宜把事情做得太絕。 玄宗心領神會,當即貶劉幽求為睦州(今浙江建德市)刺史,並把他的七百戶封邑削掉了六百戶,同時貶鐘紹京為果州(今四川南充市)刺史。 不久,在姚崇的積極配合下,玄宗又把王琚、魏知古、崔日用等人也先後貶出了朝廷。 至此,昔日輔佐李隆基君臨天下的政變功臣基本上已被貶黜殆盡。 這就叫飛鳥盡,良弓藏。 此乃政治角斗場上的遊戲規則,自古皆然。更何況,為了徹底改變自神龍革命以來政變頻仍,皇權危弱的局面,李隆基也只能這麼做。 《新唐書》稱:“幽求之謀,紹京之果,日用之智,琚之辯,皆足濟危紓難,方多故時,必資以成功者也。然雄邁之才,不用其奇則厭然不滿,誠不可與共治平哉!姚崇勸不用功臣,宜矣。”這“不可與共治平”一語,道破了玄宗罷黜功臣的個中原委。 從歷史上看,這“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一幕,幾乎也是每個強勢帝王為了鞏固皇權,開創大業而必修的一課。尤其對李隆基這種非嫡長子出身,並且靠政變上台的皇帝而言,這更是他親政之初的勢在必行之舉。 作為睿宗庶出的第三子,相對卑微的出身始終是李隆基的一塊心病。所以,如果想要坐穩皇位,他就必須在擺平功臣的同時——再擺平宗室。 當時,能夠對李隆基構成潛在威脅的宗室親王,就是他的四個兄弟和一個堂兄(豳王李守禮)。一開始,李隆基對五王采取的主要是懷柔手段,“專以衣食聲色蓄養娛樂之,不任以職事”,讓他們在富貴溫柔鄉中當逍遙王爺。 每當政務之餘,李隆基總是陪五王一起尋歡作樂,彼此間不以君臣相稱,而以家人之禮游處,有時候一起到郊外擊毬、遊獵,有時候召他們入宮一同宴飲、鬥雞、下棋、吟詩作賦、演奏樂器,待酒足飯飽,笙歌散盡之後,就用特製的“長枕大被”,“與兄弟同寢”。據說,要是諸王偶染微恙,李隆基便會為之“終日不食,終夜不寢”。有一次薛王李業生病,李隆基甚至親自為其熬藥,以致鬍鬚不小心被火燒著了,左右大驚失色,連忙撲火,李隆基卻說:“但使王飲此藥而愈,須何足惜!”由此,朝野上下都交口稱讚天子李隆基“素友愛,近世帝王莫能及”。 (卷二一一) 繼感情籠絡之後,李隆基又在製度上採取了防範措施。開元二年六七月間,在宰相姚崇等人的建議下,玄宗把五個兄弟都外放到了地方上擔任刺史,並且規定:五王到任後不負責具體政務,一切州務都交由僚佐處理。到了開元八年左右,玄宗的皇權已經相當鞏固了,才讓五王陸續回到了長安,授予了他們司空、司徒等榮譽銜,同時嚴禁他們“與群臣相結”。 就這樣,在玄宗的情感安撫和製度約束之下,這些親王都學會了夾起尾巴做人,在餘生中始終表現得臨深履薄,謙恭謹慎,讓一些野心家即便想利用他們搞陰謀也無從下手。有些僥倖之徒想要輕舉妄動,到頭來也只能自遺其咎,招致禍敗。比如開元八年,有幾個朝臣就跟岐王李范、薛王李業走得很近,企圖背著玄宗搞一些小動作,最後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貶謫流放的下場。 事後,李范和李業惶恐不安,主動向玄宗請罪,李隆基還安慰他們說:“我們兄弟親密無間,都是一些趨炎附勢之徒強相託附,我不會責怪自己的兄弟。”最後,為了表明自己對兄弟的真情,李隆基甚至賭咒發誓說:“倘若我有心猜忌兄弟,就讓我天誅地滅!” 就這樣,李隆基以他的高明手腕巧妙地擺平了功臣和宗室,消除了所有潛在威脅與後顧之憂,牢牢握住了他的帝王權杖。 不可否認,在處理功臣和宗室的問題上,李隆基的做法具有濃厚的權謀色彩。但是,和歷史上那些為了鞏固皇權而翦除功臣,誅殺兄弟的皇帝比起來,李隆基採取的手段還是相對比較溫和的。他充其量只是做到了“飛鳥盡,良弓藏”,而沒有發展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 換而言之,李隆基身上還是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人情味。用一句經典台詞來說:“沒有人情味的政治是短命的。”唐玄宗李隆基之所以能在皇帝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四十五年,而且締造了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太平盛世,其中一個主要原因,也許就在於他的人情味,在於他執政手段的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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