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41章 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從李隆基發動唐隆政變,到當上太子,再到登基為帝,他身邊的主要謀臣先後有劉幽求、崔日用、姚崇、宋璟、張說、郭元振等人。這些人都曾經入閣拜相,在李隆基走向皇帝寶座的道路上披荊斬棘,為其最終登上權力巔峰發揮了不可小覷的作用。然而,也是在這一路上,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的政治博弈越演越烈,於是這些元勳功臣一個個相繼落馬,全部被罷去相職,多數還被逐出了朝廷。 其中,崔日用最早被貶為荊州長史;接著是姚崇和宋璟,被貶為地方刺史;然後是張說和郭元振,張被罷為尚書左丞,貶至東都,郭被罷為吏部尚書,後轉兵部尚書;最後是劉幽求,下場最為不堪,被剝奪一切職務,披枷帶鎖流放嶺南。 在太平一黨看來,當這些人被一個個清除出權力中樞之後,李隆基就只能算是一個光桿司令了。

然而,事實並不像太平一黨所想像的那樣。 李隆基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在上述那些眾所周知的謀臣之外,李隆基身邊一直隱藏著一個得力心腹,只因此人入仕很晚,資歷較淺,而且刻意表現得非常低調,所以並不為人所熟知,自然也就沒有引起太平一黨的警覺。 這個人就是時任中書侍郎的王琚。 跟朝中一般的官員比起來,王琚的人生顯得頗有傳奇色彩。 他是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市)人,少時即為孤兒,但是人很聰明,富有才略,喜歡術數煉丹之學。他有一個叔父在武周時期官至鳳閣侍郎,王琚估計是得到了這個叔父的照顧和薦引,所以在神龍初年進入東都,與中宗駙馬王同皎交往,頗受器重,漸漸成了王同皎的密友。 當時,武三思擅權亂政,極力打壓異己,尤其是對五大臣進行了殘酷的打擊迫害。作為神龍政變的功臣之一,王同皎自然是感到義憤填膺,故時常與王琚等一幫好友在私下里議論朝政,甚至談起了刺殺武三思的計劃。王琚聞言,欣表贊同。但是,讓王琚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王同皎就被宋之問兄弟出賣了,旋即被斬首,家產抄沒。王琚擔心受到株連,趕緊逃亡到了江都(今江蘇揚州市),從此隱姓埋名,在一個富商家裡做了教書先生。

可王琚畢竟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其言談舉止自然與常人不同。那個富商觀察了他一段時間,知道此人來歷不凡,日後很可能會發達,於是便將女兒嫁給了他,並且送給了他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 在富商家里當了幾年上門女婿後,帝國政壇再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唐隆政變爆發,睿宗李旦登基,臨淄王李隆基入主東宮,原來的朝廷高官紛紛落馬,帝國朝堂開始了新一輪的大洗牌。王琚意識到自己翻身的機會來了,立刻決定入朝求官。他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想法告訴了老丈人。老丈人大喜過望,馬上給了他一筆豐厚的盤纏,讓他即刻啟程赴京。 王琚來到長安的時候,太子李隆基正與太平公主鬥得不可開交。王琚對當時的政局作了一番深入的分析之後,決定把寶押在太子身上。

然而,此時的王琚只是一介布衣,他憑什麼攀上堂堂的皇太子呢?不要說想獲得太子垂青,就算見上太子一面,恐怕也是難如登天。 不過王琚是個聰明人。他當然知道,要是沒有一個夠分量的人引薦,自己是不可能鯉魚跳龍門的。 王琚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能夠幫助他實現夢想的人。 他就是寶昌寺的和尚普潤。 普潤曾在唐隆政變中立功,此時已被朝廷授予三品待遇,享有自由出入東宮之權,是一個政治地位非常高的和尚,只要有他的引薦,王琚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平步青雲。 隨後,王琚利用自己從江都帶來的那筆盤纏開路,很快就成了寶昌寺的大施主,因而自然就成了方丈普潤的常客。 當然,錢不是萬能的。它也許能幫你叩開機遇的大門,但最終能否登堂入室,還要看你的能力和本事。由於王琚對陰陽術數極為精通,在與普潤的交往中,“說以天時人事,歷然可觀”(《舊唐書·王琚傳》),所以很快就被普潤視為高人,並引為知己。不久,普潤就向太子鄭重推薦了王琚。李隆基聽說後,雖然表現出了一副很驚異的樣子,但內心對這種陰陽術數的小道其實是不以為然的。因此他沒有興趣見王琚,只是看在普潤的面子上,賞給了王琚一個諸暨主簿(相當於縣委辦主任)的小官。

王琚滿懷信心地在客棧中等了好多天,最後沒有等到太子約見的邀請,只接到了一張毫無誘惑力的任命狀。 諸暨主簿? 看著那張輕飄飄的任命狀,王琚不禁啞然失笑。 如果我王琚是這麼容易打發的,那我當初就不會來了。 如果是一般人,走到這一步基本上就沒轍了。要么帶著滿腹牢騷到諸暨去上任,要么懷著滿腔失落乖乖地打道回府。總之,想要依靠一點小聰明在一夜之間飛黃騰達,基本上是白日做夢。 然而,人生是很奇妙的。有時候幸運之神的降臨,往往只是因為你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換言之,在人生的某一些特殊時刻,成功與失敗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此刻,當王琚再次翻看著手中的任命狀時,心中忽然電光一閃,原本毫無希望的人生剎那間雲開霧散,柳暗花明。

就在這個瞬間,王琚感覺自己手中握著的,已經不再是一份蒼白的任命狀,而是一張金光閃閃的邀請函。 王琚立刻站起身來,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客棧。 他大踏步向東宮走去,同時也大踏步向他後半生的功名利祿和榮華富貴走去。 第一眼見到王琚的時候,東宮的接待宦官就感覺極度不爽。因為平常那些得了官職前來向太子拜謝的人,一個個都是滿臉堆笑,畢恭畢敬的,除了不停地點頭作揖之外,還一個勁地塞紅包。可眼前這個不知從哪個山溝裡跑出來的愣頭青,非但一點表示都沒有,還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牛皮哄哄的模樣,真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看太子賞給他的官兒,也就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諸暨主簿”,要是封他一個刺史,這小子還不把尾巴翹到東宮的屋頂上?

宦官不情不願地把王琚領到了太子所在的內殿,然後瓮聲瓮氣地說了一句:“請先生自重,殿下就在簾內。” 沒想到宦官話音未落,王琚忽然兩眼一翻,提著嗓門說:“誰是殿下?當今天下不是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嗎?” 宦官一聽,差一點沒背過氣去。 見過無知和狂妄的,就是沒見過如此無知加狂妄的! 宦官剛想發作,就听見太子的聲音從簾內傳了出來,傳王琚即刻上殿進見。宦官無奈,只好忍著怒氣掀開簾子,看著王琚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心裡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其實宦官並不知道,王琚是故意做這一番表演的。 假如嫌“諸暨主簿”的官小而不來拜謝,王琚就絕對沒有機會見到太子;而假如王琚不用這種另類的方式引起太子注意,太子也絕對沒有興趣見他。所以,同樣一張任命狀,在別人眼裡可能只是一根棄之可惜,嚼之無味的雞肋,可在王琚看來,卻可以是一塊改變命運的敲門磚。這就叫化腐朽為神奇。

說到底,王琚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能耐。他只不過是在即將放棄的最後一個瞬間,比別人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 僅此而已。 當王琚走進內殿的時候,李隆基迅速打量了他一下,然後示意他在下首落座。 李隆基知道,這個人今天絕不是來拜謝的。 王琚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往榻上一坐,果然隻字不提拜謝一事,而是直直地盯著太子的眼睛,說:“殿下,您雖然剷除凶頑,為帝國立下大功,可您是否知道,您現在的處境已經危在旦夕?” 李隆基深長地瞥了王琚一眼。 儘管他心裡對這個不知輕重,一再口出狂言的人也有幾分反感,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狂人”也讓李隆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循規蹈矩之輩遍地都是,而特立獨行之人則只能間或一睹。尤其對李隆基來說,每天眼中所見多是諂媚的笑臉,耳中所聽多為阿諛的言辭,他早已麻木不堪,厭倦已極了。所以,冷不丁冒出一個如此生猛的人,李隆基自然會感到眼前一亮。先不說這個傢伙肚子裡有沒有料,光憑這份與眾不同的勇氣,就足以讓人刮目相看了。

李隆基饒有興味地迎著王琚的目光,緩緩地說:“不知先生有何見教,寡人願聞其詳。” 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在長安待了這麼長時間,花了那麼多金錢和心思,王琚終於等到了這麼一個開口說話的機會。 他強抑著心頭的激動和喜悅,用一種不緊不慢的語氣說道:“韋庶人智識淺短,弒君叛逆,人心不服,所以殿下殺她易如反掌;可太平公主卻是則天皇后的女兒,為人兇狡無比,且屢立大功,朝中大臣多為她的黨羽,如此種種,令微臣不得不替殿下感到憂懼啊!” 很顯然,這番話很多人會講,但是他們卻不敢講或者不願意講。如今,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居然敢在第一次與李隆基見面的時候就把這一切和盤托出,無疑是需要一定的智慧和膽識的。李隆基猛然意識到——倘若真的把這個叫王琚的人打發到諸暨去當小吏,那無疑是一種損失。值此用人之際,如果把這個人留在身邊,日後定然會大有用處。

思慮及此,李隆基的臉上迅速露出一個真誠而親切的笑容:“來,先生,請上坐!”一邊說一邊立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延請王琚同榻而坐。接下來的對話就完全不必客套了。雖然雙方的身份和地位相距懸殊,但是卻都有一種一見如故,相知恨晚之感。 就在同一張坐榻上,王琚和太子進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長談。當王琚徹底剖析了當前的局勢,並且發自內心地表明了他對太子處境的深切憂思之後,李隆基的眼中頓時淚光閃動。 應該說,這並不完全是一種籠絡人心的作秀和矯情。因為自從成為萬眾矚目的帝國儲君以來,李隆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受到所有人的關注,同時還要受到太平公主耳目的監視,長時間的壓抑已經讓他不堪重負,所以,當一個沒有利害關係的人,突然像真正的朋友一樣和他坦誠相見時,李隆基內心潛藏已久的痛苦、壓力和擔憂,自然會不可遏止地宣洩出來。

李隆基毫不掩飾地長嘆道:“皇上仁孝,如今同胞手足又只剩下太平公主一人,要對付她,就必然要傷害皇上的感情;不對付她,禍患卻又一天天加深。身為人臣,身為人子,寡人深感焦慮,卻又計無可出啊……” “天子的孝跟平民不同,當以宗廟社稷為重!”王琚斬釘截鐵地說,“漢朝時的蓋長公主是漢昭帝的姐姐,一手把昭帝帶大,一旦犯罪,照樣誅殺!有志於擔當天下的人,又豈能事事顧全小節?” 李隆基沉吟良久,緊蹙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接著,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笑著問王琚:“先生會不會什麼小把戲,可以掩藏行跡,從此長久留在寡人身邊?” 王琚心領神會地笑了:“有。微臣煉丹製藥的本事,不遜於方士;插科打諢的能耐,不亞於優伶。”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發出朗聲大笑。 很明顯,李隆基的用意是要讓王琚以東宮“弄臣”的面目出現在世人面前,以此消除政敵的警惕。 事後來看,李隆基此舉可謂深謀遠慮。 因為,至劉幽求事件後,當太平公主自以為已經把李隆基身邊的得力干將都翦除殆盡的時候,她並沒有料到,李隆基身邊居然還藏著一個有膽有識、有勇有謀的狠角兒。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王琚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次華麗的轉身,從默默無聞的一介布衣,一躍而為皇太子李隆基身邊最重要的親信之一。 面見太子次日,王琚就被任命為東宮內奉官兼崇文館學士,不久又擢升為太子舍人(東宮副總管)。李隆基即位後,王琚隨之青雲直上,被授予中書侍郎之職,一舉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樞。 從先天元年秋天到第二年夏天,在長達半年多的時間裡,大唐帝國的政壇上忽然變得風平浪靜,玄宗和太平公主這兩大政治勢力似乎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彷彿一時間都收起了呲牙咧嘴的姿態,不約而同地變成了善男信女。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假象。當你周圍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沉悶、黏稠,甚至凝滯不動的時候,就意味著一場猛烈的暴風雨就要來了。這是生活常識,同時,這也是一個政治常識。 在這個暑氣蒸騰、燠熱難當的夏天裡,時任中書侍郎的王琚就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準確地說,他嗅到了變天的氣息。 通過一段時間以來對各種情報的偵察、蒐集、分析和判斷,王琚基本上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在這種貌似平靜的表象之下,一場旨在推翻李隆基,進而另立天子的軍事政變,已經在緊鑼密鼓的策劃之中了。 因為據可靠情報顯示,太平公主已經收買了禁軍的兩位高級將領,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和右羽林將軍李慈。 六月下旬的一天傍晚,當王琚再次接到耳目奏報,說常、李二人最近出入太平府邸的次數異常頻繁時,王琚立刻意識到——太平一黨已經磨刀霍霍,隨時有可能動手。 所以,無論如何必須說服天子先下手為強。 他隨即吩咐下人備車,連夜進入了太極宮。 “事迫矣,不可不速發!”(卷二一○)這是王琚見到李隆基時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他深夜離宮時反復強調的最後一句話。 然而,令王琚百思不解並且萬分憂慮的是——自始至終,天子李隆基都沒有給他明確的答复。 他到底在想什麼? 形勢已經如此緊迫,天子到底還在顧慮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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