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37章 一場政治惡鬥

自從李隆基當上太子後,太平公主的心情幾乎就沒有輕鬆過。 儘管早在唐隆政變之初,她對這個能力過人的侄子就懷有很深的戒備,可直到李隆基在爭奪朝權的鬥爭中漂漂亮亮地贏了第一回合,太平公主才赫然發現——李隆基的魄力和手腕還是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 不過,太平公主並不十分擔心。 因為她自信——姜還是老的辣。雖然李隆基初試啼聲就搞得滿朝皆驚,但是太平公主相信,以自己從政多年所累積的智慧和經驗,對付這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更何況,李隆基身上還有一個致命的軟肋。 那就是他庶出的身份和相對靠後的出生順位。 太平公主相信,只要死命抓住這個軟肋,就完全有可能把李隆基從儲君的位子上弄下來。連皇帝李重茂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廢掉,更何況他一個小小的太子?

為此,太平公主開始在朝野上下到處散佈輿論,聲稱李隆基不是嫡長子,沒有資格立為太子。在太平公主看來,只要把李隆基廢掉,重立一個柔弱暗昧的太子,她就能長久地把持帝國權柄。 面對太平公主咄咄逼人的姿態,睿宗李旦的心裡老大不舒服。自從被兒子和妹妹擁立的那一天起,李旦就給自己確立了一條底線,那就是——無論他們兩個如何爭權奪利,自己始終都要保持不偏不倚。 換言之,李旦給自己的任務,就是維持雙方的勢力均衡,只求大家相安無事。可現在,太平公主的做法顯然已經觸及了他的底線,他當然不能無動於衷。所以睿宗很快就頒發了一道詔書,下令任何人都不准再談論廢立太子之事。 然而,太平公主對睿宗的詔令卻置若罔聞。除了繼續散佈流言外,她又利用自己多年來精心打造的人脈關係網,開始在李隆基身邊不斷安插耳目,對他實行全天候的監控。只要太子有任何細微的過失,她都會第一時間向睿宗呈上密奏。

通常情況下,這一招是很管用的。無論是太宗時代的太子李承乾,還是高宗時代的太子李賢,都是在私生活方面出了問題,最後遭到了廢黜流放的厄運。所以太平公主信心滿滿地認為,這麼一來,很快就會抓住李隆基的小辮子。 可結果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因為李隆基不是笨蛋。他知道身邊都是太平公主安插的“特務”,所以一舉一動都萬分小心,中規中矩。到頭來,太平公主派去的那些特務都累得半死,也只是搜羅了一些雞毛蒜皮的東西,根本不足以整垮李隆基。 頻頻出手卻傷不到李隆基一根汗毛,讓太平公主十分惱火。景雲二年(公元711年)正月,太平公主突然做出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乘坐車輦進入皇城的光範門,把宰相們堵在了下班回家的路上,然後跟他們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這番話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迫使他們一起出面,敦促睿宗廢立太子。

誰也沒有料到,太平公主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攤牌。 宰相們一個個臉色煞白,半晌無語。 這裡頭的水太深了!現如今的大唐帝國,還有什麼比這件事的水更深呢? 宰相們沒人想去蹚這趟渾水,所以始終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接腔。 最後,一個宰相站了出來,迎著太平公主倨傲的目光,從容說道:“東宮有大功於天下,真宗廟社稷之主,公主奈何忽有此議?”(卷二一○) 太平公主定睛一看,這個公然和她唱反調的人,就是太子李隆基的心腹,如今帝國政壇上風頭最健的宰執大臣——宋璟。 太平公主森然一笑。 很好,說得很好!她一邊冷笑,一邊深長地看了宋璟一眼,然後快步走回車輦,命車夫掉轉馬頭,在眾宰相驚魂未定的目光中絕塵而去。

望著太平公主漸漸遠去的車輦,宋璟的心頭瞬間沉重如鐵。 他知道,太平公主絕不會善罷甘休。 一場政治惡鬥已經在所難免…… 既然在所難免,當然要先下手為強。 宋璟和姚崇隨後就向睿宗私下奏言:“宋王成器是陛下的嫡長子,豳王守禮是高宗的嫡長孫(李守禮是李賢的嫡長子,在高宗的所有孫子中排行最大。也就是說,他和李成器都比李隆基更有資格入繼大統,所以客觀上都對太子的地位構成了威脅)。如今,太平公主又在其中挑撥離間,臣等擔心太子會有危險。為保社稷安寧、東宮無恙,應將宋王和豳王外放為地方刺史,同時撤除岐王(李旦四子李隆範)、薛王(李旦五子李隆業)的禁軍兵權,讓他們分任太子左、右率(東宮武官),事奉太子。此外,也是最重要的是,應將太平公主及駙馬武攸暨遷出京師,於東都安置。”

這顯然是一個全面鞏固太子地位的計劃,其考慮不可謂不周詳。然而,在睿宗李旦看來,太平公主並沒有犯什麼太大的過失,就這樣把她逐出京師,似乎有些說不過去。於是李旦作出了這樣的表態:“朕現在已經沒有兄弟了,身邊只剩這一個妹妹,豈能把她趕到東都那麼遠的地方?這件事斷不可行。至於其他幾個親王,倒不妨按照你們的辦法處置。” 隨後,李旦頒發了一道詔書,宣布:諸王、駙馬從今往後不得統御禁軍,已經任職的,一律改任其他官職。 李旦之所以不想貶黜太平,除了沒有正當理由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麼做不符合他的平衡原則。 然而,緊接著就發生了一件讓李旦很不爽的事情,迫使他一怒之下主動打破了這個平衡。

這件事與一則預言有關。某日,一個宮廷術士忽然鄭重其事地告訴睿宗,說最近天象怪異,“五日中當有急兵入宮”。 (卷二一○) 李旦大驚失色。這些年來,帝國政局動盪不安,宮廷政變此起彼伏,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更何況,眼下太平公主和三郎隆基的矛盾衝突又愈演愈烈,若說他們中有人打算再發動一場政變,勒兵入宮奪取皇位,這完全是有可能的。 李旦越想越怕,趕緊召集幾個宰執大臣,把術士的預言告訴了他們,命他們一定要嚴加戒備,以防不測。時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的張說(曾任李隆基的東宮侍臣)聞言,不以為然地說:“如此聳人聽聞之言,必是有小人企圖離間東宮。臣請求陛下讓太子監國,流言必然自動平息。”姚崇也趕緊說:“張說所言,是安定社稷的上上之策。”

李旦恍然大悟。 原來,指使術士捏造預言,製造恐慌的不是別人,正是太平公主!而她的目的,無非是想藉此讓李旦父子互相猜忌,進而迫使李旦廢黜李隆基,甚至讓他們父子刀兵相見!其用心是何其險惡,其計謀又是何其歹毒啊! 李旦是很少發脾氣的人,可他這次真的動了肝火。此前他還在勉力維繫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間的平衡,還在顧慮驅逐太平沒有理由,可太平公主這回真的是太不地道了,已經大大突破了李旦的底線。 所以,必須給她一點顏色瞧瞧! 這一年二月初一,睿宗李旦終於全盤採納了宋璟和姚崇的建議,正式頒布詔書,命宋王李成器為同州刺史,豳王李守禮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將軍李隆範為太子左衛率,右羽林大將軍李隆業為右衛率;同時,將太平公主逐出長安,遷往蒲州(今山西永濟市)安置。

次日,睿宗又斷然發布了太子監國的命令,宣布自即日起,凡六品以下官員的任用,以及有期徒刑以下的刑罰,全部交由太子裁決。 至此,李旦完全拋棄了即位以來一直堅持的平衡原則,決定徹底朝太子李隆基傾斜。 兒子畢竟是兒子,到任何時候都比妹妹更值得信任。 接到驅逐令的那一刻,太平公主一下子傻眼了。她萬萬沒有想到,指使術士散佈流言的結果居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遷往蒲州安置! 太平公主看著手中的這一紙詔令,心裡不停地發出冷笑。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帝國地位最尊,勢力最大,聲望最高的公主,無論政壇上如何風雲變幻,無論誰入主中樞,掌握大權,都沒有哪一個人敢給她顏色看,更沒有人敢算計她。而今天,宋璟和姚崇這兩個傢伙仗著太子撐腰,居然敢挑戰她的權威,甚至慫恿李旦給她下驅逐令,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完全出乎太平公主的意料。

儘管氣得七竅生煙,可太平公主並沒有亂了方寸。跟隨在母親武曌身邊那麼多年,她學到的最大一項本事就是——定力。 是的,定力,一種臨危不亂,臨難不恐的定力。 所以,太平公主很快就告訴自己:沒關係,你們一心要趕我走,那我就走好了,權當到河東去散散心,渡渡假,相信不用多久,你們就會恭恭敬敬地把老娘請回來!不過,我不會就這麼灰溜溜地走的,在走之前,我會給你們留下一點臨別贈禮…… 接到詔令的當天,太平公主就著手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授意她的心腹,殿中侍御史崔蒞和太子中允薛昭素向睿宗進言:“斜封官都是先帝任用的,都已經是既成事實,如今先帝屍骨未寒,姚崇等人竟然把他們一朝廢黜,這麼做必然帶來兩大弊害:其一,彰顯先帝之過;其二,為陛下招來怨恨。而今,朝野怨聲載道,海內眾口沸騰,臣等擔心會激發事變,陛下不可不慎啊!”

太平公主在關鍵時刻打出這張牌,目的有二。 首先,是利用斜封官的事情把姚崇和宋璟搞臭。她授意心腹說這番話,就是在暗示睿宗,姚、宋二人之所以花那麼大力氣罷黜斜封官,其實並不是出於公心,而是為了沽名釣譽,撈取個人的政治資本。 其次,斜封官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太平公主的人,這些人被逐出朝廷,無疑大大削弱了她的勢力。所以,如果能在離開長安之前把姚崇和宋璟搞下台,把自己的人重新弄回朝廷,那樣既可收買人心,又能遙控朝中局勢,還能為她日後回朝鋪平道路,可謂一石三鳥。 就像太平公主所預料的那樣,聽完崔、薛二人的一席話,李旦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就在李旦滿腹狐疑,憂心忡忡的當口,太平公主又以辭行為由親自入宮,極力強調罷黜斜封官的種種弊端,把睿宗李旦說得頻頻點頭,連連稱是。 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有時候人之將走,其言往往也比較悅耳。在睿宗李旦看來,太平不但欣然接受詔令,毫無怨言地前來辭行,而且隻字不提被驅逐一事,同時還一心牽掛朝政,如此豁達的心胸,如此不計私利,以大局為重的坦蕩襟懷,沒有理由不讓人感動。 因此,李旦當天就頒下一道詔書,宣布:“先帝時期任命的所有斜封官,凡已被停職的,皆可重新量才錄用。” 做完這件事後,太平公主心滿意足地從宮中出來,然後一刻不停地直奔東宮。 臨走之前,她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還太子以顏色。 一聽到宮人禀報太平公主駕到的消息時,李隆基心里馬上跳出了四個字:來者不善。 但是人既然已經來了,李隆基也只好硬著頭皮匆匆出迎。 儘管心裡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李隆基絕對沒有想到,太平公主一見到他的時候,竟然會摒棄所有禮節,撕破一切臉面,當著雙方下人的面,指著他的鼻子一頓臭罵。 這是李隆基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這個姑母的狠戾與強悍。 出於對姑母的尊重,同時也是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李隆基在太平公主口沫橫飛的痛罵聲中始終保持冷靜,一直斂首低眉,一言不發。 與此同時,李隆基心念電轉,飛快地盤算著應對之策。 剛才父皇李旦發布恢復斜封官的詔令時,他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毫無疑問,這個消息讓他非常不安。因為此事至少透露了兩個信息:一、姚崇和宋璟上台後的改革力度太大,已經引起了相當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強烈不滿,而這種不滿,現在分明已經通過太平公主傳遞到了父皇那裡;二、父皇既然恢復了斜封官,就相當於否定了姚崇和宋璟的政績,或遲或早,姚、宋二人必定被貶。 太平公主這次敗得太慘,可以說到了惱羞成怒的地步,否則她也不會不顧公主之尊,找上門來大吵大鬧。在此情況下,自己勢必要給她一個說法。而按照父皇李旦一貫的性格和處事方式,他必然會在太平公主利益受損之後尋求一種新的平衡。說白了,很可能就是將矛盾雙方各打五十大板。因此,就算自己不主動給太平公主一個說法,父皇肯定也會下手翦除東宮的勢力。 想到這裡,李隆基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他決定主動認錯,丟卒保車。 也就是說,與其坐等姚崇和宋璟被貶,還不如主動把他們拋出去。如果不這麼做,不但姚崇和宋璟的宰相烏紗保不住,就連李隆基自己的儲君之位恐怕也有失落的危險。 李隆基很清楚,在復雜多變、詭譎無常的政治博弈中,一路奏凱也不見得是件好事。有時候主動輸掉一兩張牌,會起到麻痺對手的作用。尤其是在自己實力不足,尚不能一口吃掉對方的時候,這麼做就是明智和必要之舉。 於是,就在太平公主大鬧東宮的當天,李隆基便入宮去向睿宗請罪。他鄭重表示:姚崇和宋璟這麼做,顯然是在離間他和姑母、兄長之間的感情,其用心不可謂不險惡,所以建議將他們處以極刑。 李隆基當然不想真的讓姚、宋二人為此送命。 他之所以敢把話說得這麼絕,是因為他料定父皇不可能對他們痛下殺手。 二月初九,亦即太平公主動身前往蒲州的數日之後,睿宗李旦下詔,把姚崇貶為申州(今河南信陽市)刺史,宋璟貶為(今江蘇淮安市)楚州刺史;兩天后,又撤銷了將李成器和李守禮外放的命令。 綜觀景雲二年發生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間的這場政治惡鬥,雙方各有損傷,誰也沒有撈到便宜,更沒有人取得絕對優勢。 以太平公主在大唐帝國所享有的地位和威望而言,她是不可能被長久放逐的,更不可能輕易被淘汰出局。 太平公主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太子李隆基對此也心知肚明。 所以,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間真正的對決,其實還沒有開始。 這一切都還只是熱身,或者說前戲。 真正的高潮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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