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36章 李重福兵變

公元710年無疑是李唐王朝的多事之秋。這一年共有三個年號:景龍、唐隆、景雲。第一個使用了將近半年,被韋後廢掉了;第二個才用了二十多天,又被李隆基的一場政變終結了;而當第三個年號剛剛使用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又一場令人意想不到的兵變就突然爆發了。這場兵變的領導者,就是被中宗長期流放的那個次子——譙王李重福。 這些年來,帝國政壇風雲變幻,長安的金鑾殿上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唐天子走馬燈似的一個一個換,但是所有這一切,似乎都與李重福全然無關。他就像一顆被遺忘的棄子,在熱鬧紛繁的棋局邊緣獨自咀嚼無邊的落寞與哀傷。中宗暴崩時,他心裡曾經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企盼——企盼能以次子的身份入繼大統。畢竟,在中宗僅存的兩個兒子中,他的年紀幾乎比李重茂大過一倍,所以他有理由生出這種企盼。

但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只要韋後在朝中掌權,他這種企盼就是一種奢望,一種既可笑又可憐的幻想。 果不其然,中宗暴崩不久,京師就傳來了李重茂即位,韋後臨朝攝政的消息。 幾乎就在李重福得知這個消息的同時,左屯衛大將軍趙承恩就奉韋後之命,帶著五百名士兵來到均州,層層封鎖了他的宅第,徹底剝奪了他的行動自由。 李重福在心裡苦笑。 他知道,只要韋後掌權一天,他就一天也擺脫不掉這種囚犯的命運。而且李重福也很清楚,韋後的最終目標就是像武曌那樣篡唐稱帝,所以她很快就會把傀儡皇帝李重茂廢掉。而一旦韋後走到這一步,那他李重福的死期也就到了。 作為李唐皇室的天潢貴冑,作為最有資格繼承中宗帝座的年長皇子,李重福實在不甘心接受命運的無情擺佈,更不甘心淪為韋後砧板上的魚肉。

於是,他心中逐漸燃起了一簇火焰。 這簇火焰一開始還很微弱,但是很快就變成了一團熊熊烈火。 因為,有兩個素懷野心的人就在這時候來到了李重福的身邊。 如果說,李重福心中長年鬱積的痛苦是一堆柴薪,對韋後的仇恨是一顆火種,那麼這兩個野心家的到來,則無疑是在這兩樣東西上面猛然澆下了兩桶油。 這兩個人,一個叫張靈均,洛陽人,身份是平民,職業無考,估計是混黑道的江湖人物;還有一個,就是當初武三思手下的鷹犬,後來因貪污受賄被貶謫出朝的原吏部侍郎——鄭愔。 鄭愔是個有奶便是娘的人,屬於典型的政治投機客。但是這種人也有一個優點,那就是百折不撓,永不言敗。 只要有一口氣在,這種人的野心就永遠不死。

最初,鄭愔是酷吏來俊臣的手下,來俊臣被誅後,他又成了二張門下走狗,繼而二張被殺,他被貶為地方上的低級軍官,隨後又因貪污軍餉而棄官潛逃,成了一個在逃通緝犯。按理說,一般人混到這個地步,這輩子就算交待了。可鄭愔不是一般人,他的政治野心從不因為身陷困境而消失。在東躲西藏,走投無路之際,他居然走了一步險棋,冒死潛回東都,用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博得了武三思的青睞,從而搖身一變又成了朝廷的中書舍人。 說到鄭愔,就不能不提崔湜。武三思當權時,鄭愔和崔湜一塊成了武氏門下的哼哈二將,在打擊五大臣的過程中緊密合作,出力尤多。後來武三思被殺,鄭、崔二人又結夥投靠了韋後,在一段時間裡同任宰相,並且聯手把持了大唐的吏部,大肆賣官鬻爵,貪污受賄。哥倆有錢一起賺,有福一起享,真是滋潤無比,得意非凡。然而沒過多久,他們貪贓枉法的罪行就敗露了。

從這個時候開始,鄭愔和崔湜的仕途命運開始分叉。 說起來也很可笑,導致他們命運分叉的原因居然是因為容貌。 據說崔湜是一個以“美姿儀”而名聞朝野的稀世美男,所以他可以靠美色取悅上官婉兒、安樂公主等女強人,碰到危急關頭,這些手握大權的紅顏知己自然會出面保護他。可鄭愔卻“貌醜多須”,形容猥瑣,絲毫攀不上那些女強人的裙帶,所以自然要比崔湜倒霉。人家崔湜雖然被定了罪,可只不過在形式上被外放了幾天,沒多久就回朝復相了;而他鄭愔卻只能灰溜溜地滾出長安,被貶到山高皇帝遠的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去當司馬。 這次被貶,在鄭愔的人生中雖然不是最慘的一次,但卻是他的官運曲線圖中跌幅最深的一次。因為這次是從宰相的高位上直接跌到了帝國政壇的最底層,落差太大,所以感覺似乎比當初淪為逃犯更為慘痛。

走在那條淒淒慘慘的貶謫路上時,鄭愔一直在反复思考:這一生,難道就這麼完了?難道辛辛苦苦混了一輩子,結果卻因為長得比較粗獷就沒得混了? 不。鄭愔很快就告訴自己——我很醜,可是我很有野心! 回首自己的前半生,一次次失去靠山,落入困境,結果卻又一次次鹹魚翻身,否極泰來,憑的是什麼?不就是憑胸中這一點不死的野心嗎?由此可見,男人不怕長得醜,就怕沒野心。 可是話說回來,光有野心是沒有用的,還要有靠山。換言之,野心只是一條藤蔓,如果不能纏上像二張、武三思、韋後這樣的大樹,藤蔓再大條也只能枯死。 那麼,放眼當今天下,還有哪一棵大樹可以讓自己纏繞呢? 鄭愔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中不停地苦思冥想,結果卻一無所獲。直到馬車行走到荊楚地界,距離均州不遠的時候,一個人的名字才忽然躍入了鄭愔的腦海。

李重福……譙王李重福! 天哪,這不是現成的一棵遮蔭大樹嗎? 剎那間,鄭愔發現自己愁雲慘霧的人生頓然變得柳暗花明。 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陣仰天狂笑。 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啊! 就在去往貶所江州的路上,鄭愔特意繞道均州,暗中拜見了譙王李重福,直接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的忠心和擁戴之意。 自從李重福被流放以來,幾乎沒有一個官員敢踏進他的宅邸,更不用說向他表示擁立之意了,所以李重福既興奮又感動,馬上將鄭愔引為知己。 不久,中宗暴崩,韋後臨朝,鄭愔感到時機來臨,立刻前往洛陽,找到了當初流落江湖時結識的一個黑老大張靈均,力邀他共創大業。張靈均欣然同意,於是和鄭愔雙雙來到均州,極力慫恿李重福正式起兵,討伐韋後。

然而,正當三人加緊密謀之時,唐隆政變就突然爆發了。韋後一黨被剷除殆盡,少帝李重茂退位,睿宗李旦登基,帝國政局一夜之間就變得面目全非。隨後,鄭愔被調回朝中擔任秘書少監,可剛剛走到半道,姚崇、宋璟就上台了,他旋即又被貶為沅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刺史。與此同時,譙王李重福也接到了睿宗的一紙詔令,要將他調任集州(今四川南江縣)刺史。 就在李重福猶豫著要不要去集州赴任時,鄭愔和張靈均又來了。 鄭愔告訴他,王爺您別走了,我也不去當什麼鳥刺史了,咱還是按原計劃動手吧,把本來就屬於您的江山奪回來。張靈均也對李重福說:“大王位居嫡長,當為天子!相王雖然有功,但是沒有資格入繼大統。如今,東都的士人和百姓都翹首以待大王的到來。您若能暗中進入東都,調動宮城兩翼的左右屯營兵,襲殺留守,佔據東都,就有如從天而降一樣。到時候,向西進攻陝州,向東奪取河南河北,只要大王您旗幟一揮,天下須臾可定!”

張靈均不愧是江湖老大,說起話來就是這麼牛氣沖天,好像天下是他家的一口鍋,一抬手就能把它翻個底朝天。李重福被說得心潮澎湃,兩眼放光,當即大腿一拍——沒啥好說了,起兵! 事不宜遲,說乾就乾。李重福隨即派遣家臣王道,隨同鄭愔先行進入東都打前站。抵達洛陽後,王道負責暗中招募死士,短短時間就召集了數百人。而鄭愔則負責建立據點,他秘密聯絡了駙馬都尉裴巽(娶中宗的女兒宜城公主),準備利用他家作為李重福的落腳點和行動指揮部。隨後,鄭愔又胸有成竹地起草了一道擁立李重福為帝的詔書,在詔書中宣布將年號改為“中元克復”,然後遙尊李旦為“皇季叔”,以李重茂為皇太弟;同時,鄭愔自任左丞相,“知內外文事”,總攬行政大權,任張靈均為右丞相、天柱大將軍,“知武事”,負責軍政事務。

一口氣寫完詔書,鄭愔拿起來反反复复念了十幾遍,感覺自己好像就站在高高的金鑾殿上,正和李重福、張靈均一起,用一種睥睨天下的目光俯視著匍匐在腳下的文武百官和芸芸眾生…… 這感覺,真是爽呆了! 與此同時,張靈均也召集了數十個弟兄,然後簇擁著李重福,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地朝洛陽飛奔而來。 此時的李重福並不知道,他們的異動已經被洛陽縣令察覺。就在他們風馳電掣地奔向東都的同時,洛州司馬崔日知(崔日用的堂兄)也已根據接獲的情報展開了一場搜捕行動。李重福的家臣王道在洛陽募集的黨羽,先後有數十人落入了法網。 景雲元年八月十二日,洛陽縣令從逮捕的人犯口中獲知,鄭愔、王道等人就躲藏在駙馬裴巽家中。縣令不敢拖延,立刻帶上人馬來到裴巽府邸,準備進行搜查。

然而縣令萬萬沒有料到,就在同一天,李重福、張靈均也恰好抵達東都。雙方人馬就在裴巽的宅邸門口狹路相逢。縣令一見對方人多勢眾,頓時大驚失色,趕緊掉轉馬頭,飛馳進入宮城,向東都留守裴談作了禀報。 裴談膽小如鼠,一聽說發生叛亂,立刻腳底抹油,頭一個溜出宮城躲了起來。其他官員一見長官跑了,也一個個爭相逃匿。結果偌大的東都留守朝廷,只剩下崔日知和少數幾個官員在支撐危局。 此時,李重福、張靈均、鄭愔、王道已經率領幾百個黨徒,劍拔弩張,殺氣騰騰地向洛陽宮城衝來。當他們接近天津橋(宮城南面的洛水橋)時,正巧與準備逃跑的侍御史李邕撞個正著。李邕一看亂兵已經殺到了眼皮底下,頓時叫苦不迭,只好掉頭往宮裡跑。他一邊跑一邊想,現在宮裡的官員逃了十之八九,左右屯營兵群龍無首,要是被李重福爭取過去,再一倒戈,那東都就徹底完蛋了,自己肯定也只有死路一條。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左右屯營兵落入李重福的手裡。 想到這裡,李邕不再往宮裡跑了,而是折向了屯營兵的駐地。他先跑進右屯營,召集士兵高聲喊話,說:“李重福是被先帝流放的罪人,現在無緣無故竄到東都,肯定是想犯上作亂,諸位為國立功的時候到了,只要奮勇殺賊,就不愁沒有富貴!”接著,李邕又找到負責宮門守衛的皇城使,讓他趕緊關閉各道宮門,率兵拒守。 經過這一番緊急動員,守衛宮城的士兵們都已經刀出鞘,箭上弦,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所以當李重福等人殺到右屯營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開口喊話,迎接他的就是一陣如蝗箭矢。李重福無奈,只好放棄策反屯營兵的想法,帶領部下轉攻左掖門,準備直接從這裡殺進宮城。可此時的左掖門也早已緊閉。李重福連連受挫,頓時勃然大怒,命人縱火焚燒宮門。 門樓上的衛兵大為恐慌,既擔心宮門被燒破,又不敢出門迎敵。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崔日知率領左屯營兵突然從李重福的背後殺出。李重福立刻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他手下的這幫烏合之眾一見形勢不妙,當即各自逃命,作鳥獸散。 李重福意識到大勢已去,只好拍馬狂奔,一路從上東門(洛陽東北第一門)逃出城外,躲進了邙山的山谷之中。 第二天,發現叛亂已經平息,東都留守裴談才趕緊出頭搶功,出動大批部隊進入邙山進行地毯式搜捕,同時封鎖各道城門,在各個主要路口設卡,嚴密盤查過往行人。 李重福孤身一人在荒山野嶺中游蕩了一天一夜。疲倦、飢渴、憤怒、沮喪、懊悔、恐懼,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一樣緊緊纏繞著他。 眼看東都軍隊的搜捕大網越收越緊,李重福心中的絕望也越來越深。他蓬頭散發,踉踉蹌蹌地走到一處斷崖邊,向西遙望了一眼長安方向的天空,最後淒然一笑,縱身躍入了深不可測的潭淵之中…… 李重福的屍體最後還是被官兵撈了起來,然後運回東都,吊在鬧市中寸磔三日。他的黨羽也在同一天紛紛落網。其中,“貌醜多須”的鄭愔居然化裝成一個貴婦,躲藏在一輛馬車中企圖蒙混過關,最後還是被盤查的士兵識破了。 鄭愔和張靈均一同受審時,張靈均昂首挺胸,神情自若,依舊是一副江湖老大的做派;可鄭愔卻面如土色,渾身篩糠,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張靈均斜乜了他一眼,搖頭苦笑道:“老子和這種人一塊起事,真是活該失敗!” 然而,張靈均此刻明白已經太晚了。被捕當天,他和鄭愔便在洛陽鬧市被斬首了。 直到臨刑的前一刻,鄭愔還在思考一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為什麼這輩子靠上誰誰就倒呢?不管是最初的來俊臣、二張,後來的武三思、韋後,還是現在的李重福,只要他鄭愔靠上誰,誰就立馬死得很難看。這究竟是為什麼? 是他們太無能,還是我太倒霉? 鄭愔肯定是永遠得不到答案了,因為劊子手的刀光閃過,他那顆“貌醜多須”的頭顱就滴溜溜地滾到了地上。 不過就算他不死,估計到頭來也還是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因為有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他沒有弄懂,那就是——成功的人生依靠的是經營,不是投機。 善於經營的人,更多時候是把目光放在自身的修行上,所以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縱然會遭遇短暫的挫折,也不會被長期埋沒;而習慣投機的人,則始終把目光放在外界和他人身上,疏於自身品格和能力的修煉,所以儘管能得逞一時,但絕不可能輝煌一世。換言之,投機者雖然比別人更有機會一夜暴富,但也隨時有可能一朝破產。 只可惜,這樣的道理,像鄭愔這種人永遠不會明白。 兵變平息後,朝廷賞罰分明,擢昇平亂有功的洛州司馬崔日知為東都留守,同時將貪生怕死的原留守裴談貶為蒲州刺史。 李重福兵變雖然旋起旋滅,並未對睿宗李旦構成任何威脅,但這並不等於天下從此就太平無事了。隨著太子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的鬥爭日趨激烈和公開化,睿宗李旦發現,長安的朝堂上正瀰漫著一股越來越濃的火藥味。種種跡象表明,一場遠比李重福兵變規模更大,性質也更嚴重的政治動亂隨時有可能爆發……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