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32章 血腥一夜:後黨的覆滅(上)

唐隆元年(公元710年)六月二十日。長安。皇家禁苑。 時節雖然已近夏末,但是高懸中天的太陽還是把大地炙烤得一片灼熱。御苑的花圃中開滿了金黃的玉簪、潔白的芍藥和紫色的薔薇。波光瀲灩的池塘里,裊裊婷婷地生長著一株株粉紅的蓮花,有的仍自含苞待放,有的已然灼灼盛開。明晃晃的陽光下,成群的紅蜻蜓在花葉間款款飛舞,間或低低地掠過水面,點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間或立在寬大的荷葉上,用一雙透明的複眼,滴溜溜地盯著從塘邊甬道上不時走過的一兩個園丁。 大約晡時(下午三時至五時)時分,日影逐漸西斜,灼人的熱浪開始消褪,只見一隊花匠模樣的人邁著急促的步伐匆匆進入禁苑。當他們經過池塘邊的時候,靠近甬道的三五隻蜻蜓顯然受到了驚嚇,立刻撲搧著翅膀飛向池塘中央,久久不敢落下。

儘管這群“花匠”的裝束和宮中僕役一模一樣,可他們的神色、舉止和氣質,還是和那些神情慵懶,雙目無神的宮役有很大不同。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年輕人,縱然一身粗布便裝,可身上還是隱隱透出了一種不言自威的凜凜霸氣。 沒錯,這個人就是李隆基。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劉幽求、薛崇簡、麻嗣宗,以及貼身侍衛李守德等二十多人。 該來的似乎都來了。但是,好像還缺了一個。 那個原本一直跟隨在李隆基左右的親信王毛仲,此時並沒有在列。 難道他另有任務? 不,王毛仲“失踪”了。就在行動的前一刻,這小子連一聲招呼也沒打就溜得無影無踪了。 大事尚未發動,就有一個親信當了逃兵,李隆基心裡不免也有幾分懊惱,但他臉上並未流露絲毫。其他人雖然心裡直犯嘀咕,擔心這小子跑去跟後黨告密,可是一看到臨淄王若無其事的表情,也只好把心裡的擔憂和疑慮壓了下去。

儘管王毛仲的脫逃還不足以擾亂軍心,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李隆基和所有人都感到了強烈的困惑和沮喪。 當他們按照原定計劃來到鐘紹京的官舍時,只見四下無人,大門緊閉,根本不見鍾紹京的身影。眾人大為詫異,趕緊上前拍門。可拍了老半天,大門還是紋絲不動,院牆裡也是悄然無聲。 這下麻煩大了! 李隆基眉頭緊蹙,不停地在門外來回踱步。眾人面面相覷,心裡七上八下,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莫非這姓鐘的老小子也和那該死的王毛仲一樣,腳底抹油,一走了之了? 不,鐘紹京沒跑,他還好端端地待在官舍裡。之所以裝聾作啞不開門,是因為他和王毛仲一樣——怕了。 事到臨頭,鐘紹京心裡忽然打起了鼓。自己再怎麼說也是堂堂的朝廷五品官,雖然沒什麼權力,沒多少油水,可畢竟不愁吃不愁穿,犯得著去幹這殺頭誅族的事嗎?眼下韋後一黨牢牢掌控了軍政大權,就憑一個小小的臨淄王和他手下的幾個兄弟,就能翻得了天嗎?

鐘紹京越想越怕,越想越悔,最後乾脆一轉身躲進了內堂,對外頭的拍門聲充耳不聞。 一輪紅日漸漸西墜,眼看暮色馬上就要降臨,可李隆基等人依舊在屋外心急如焚,一籌莫展。 就在大夥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奇蹟出現了。 苑總監官舍的大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門開處,露出了鐘紹京那張充滿愧疚和不安的老臉。 李隆基和眾人對視一眼,不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他們真的搞不懂,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個時辰裡,在這扇緊閉的大門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隆基他們當然不會知道,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是一個女人改變了一切,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挽救了這場即將流產的政變。 方才,正當鐘紹京躲在內堂里當縮頭烏龜的時候,他妻子許氏走到了他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捨身救國,神靈一定會保佑。況且,你已經參與了密謀,就算你現在反悔,想退出行動,恐怕事後也是難逃一死!”

這真叫一語驚醒夢中人。 剛才,鐘紹京光顧著害怕,卻忘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自己早就在賊船上了,豈能輕易逃脫干係? 倘若現在撒手不干,無論政變成敗,他都沒有好果子吃——成了,他是一個可恥的逃兵;敗了,他是參與謀逆的叛黨。橫豎都沒有好下場!既然如此,那還不如捨命一搏,至少還有一半成功的機會。 想到這裡,鐘紹京驚出了一身冷汗。 還好老婆大人英明,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鐘紹京忙不迭地打開大門,一個勁地向李隆基拱手作揖,並且畢恭畢敬地把眾人請了進去。李隆基面帶笑容,隻字不提剛才發生的事情,而是握住鐘紹京的手,和他一同來到正堂坐下,然後招呼眾人落座。 鐘紹京看見臨淄王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心頭的不安才漸漸消除。

夜色徐徐降臨,像一襲黑色的綢緞覆蓋著垂宇重簷的太極宮。 皇宮北面的禁苑一片漆黑,咫尺莫辨,只有苑總監的官舍中燈火通明。距離官捨不遠處,就是禁軍的屯駐地——玄武門。此時的玄武門,就像一隻黑色的巨獸昏昏沉沉地蜷臥在黑暗中,對即將到來的這場血腥的政變渾然不覺。約摸一更時分,從玄武門馳出一隊飛騎,徑直朝苑總監的官舍飛奔而來。為首的人,正是葛福順、李仙鳧、陳玄禮等萬騎軍官。當這些人進入官舍之後,參加政變的人員就全部到齊了。 但是,李隆基卻不急著發布行動指令。因為按照計劃,他們的行動時間定在亥時,亦即敲二更鼓的時候(晚十時至十二時)。這個時辰,宮裡的大多數人都已熟睡,最適合採取突然行動,足以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時間在緩慢地流逝,艱難地流逝,一點一滴地流逝…… 李隆基、劉幽求、鐘紹京、葛福順等人都靜靜地坐在大堂上,耐心而又焦灼地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周遭的夜色越來越濃厚,禁苑中萬籟俱寂。除了遠處池塘和草叢中隱約傳來的時斷時續的蛙鳴和蟲吟,眾人彷彿只能聽見自己胸腔中劇烈搏動的心跳。 劉幽求不知何時已經悄悄離座,信步走近堂前的庭院中,抬頭默默地仰望夜空。 這是一個月明星稀,和風拂面的夜晚,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梔子花香,一切都顯得如此安寧和靜謐。忽然間,劉幽求看見了夜空中出現了一幅瑰麗而奇異的景象。他張大了嘴,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驚呼。李隆基等人聞聲,紛紛從屋子裡走了出來,隨著劉幽求的目光向夜空望去。

驀然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片繽紛奪目,晶瑩璀璨的流星雨。只見如墨的夜空中,“天星散落如雪”(卷二○九),彷彿一千顆熠熠閃亮的珍珠同時撒落在一面黑色的絲綢上。這一幕天象是如此罕見,如此美麗而壯觀,以至於院落中不約而同地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嘆。 與此同時,宮中傳來了清晰的二更鼓響。 天意!在行動時間來臨的這一刻,空中恰好出現這一奇譎的天象,這難道不是上天在向他們發出召喚嗎? 劉幽求激動地說:“天意如此,時不可失!” 眾人聞言,一齊把目光投向了臨淄王李隆基。 李隆基的雙眸陡然射出熾烈的光芒。 眾人看見了一個字——殺! 葛福順立刻拔劍出鞘,帶著他的手下直撲玄武門的禁軍營地。 行動開始了。

此時,韋璿、韋播和高崧等一干韋氏子弟,正在香甜的睡夢中發出均勻的鼾聲。他們甚至連哼都沒有哼一聲,首級就已經脫離了身軀。無論他們正在做著怎樣的美夢,這一生都將永不再醒。 葛福順高高舉起三顆血淋淋的頭顱,向不知所措的羽林軍士兵們厲聲高呼:“韋後毒死先帝,陰謀危害社稷!今夜我等應當同心協力誅殺諸韋、擁立相王,以此安定天下!倘若有首鼠兩端,暗助逆黨者,一律屠滅三族!” 大唐帝國最核心的軍事重地玄武門,太極宮最重要的武裝力量羽林軍,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落入了李隆基的手中。 這個年輕的親王,此刻已經牢牢握住了當年秦王李世民曾經握過的這塊決定勝負的籌碼。 三顆滴血的頭顱迅速送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舉著火把,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然後他猛烈地揮動了一下手中的火炬,政變軍立刻兵分三路:葛福順率領左翼萬騎衛士攻擊玄德門,李仙鳧率領右翼萬騎衛士攻擊白獸門,雙方約定於凌煙閣前會合,李隆基則親率劉幽求、鐘紹京以及兩百多名手持斧鋸的園丁工匠,從御苑南門進入玄武門駐防,一方面坐鎮指揮,一方面隨時準備策應。

闃寂無聲的太極宮頃刻間殺聲震天。 由於宮中的守衛部隊猝不及防,所以葛福順與李仙鳧的兩路人馬全都進展順利。他們分別砍殺了玄德門與白獸門的守門將軍,打開宮門長驅直入。 這一天,距離中宗暴崩,韋後臨朝僅半個多月,李顯的靈柩還停留在太極殿裡,尚未入土。此刻,在殿中守衛靈柩的士兵聽見外面殺聲四起,馬上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皇帝李顯之死本來就讓人疑竇叢生,韋後一黨上台後的所作所為又絲毫不得人心,所以這一刻,當這些衛兵意識到已經有人起兵反韋的時候,就絕對沒人願意再替後黨賣命了。他們幾乎連想都沒想,就披上鎧甲衝出太極殿,加入了政變部隊的行列。 三更時分(午夜零時至凌晨二時),李隆基聽見萬騎衛士勝利的吶喊聲,知道他們已經順利攻進大內,當即依照原定計劃,率領麾下士兵浩浩蕩盪地殺入太極宮,準備執行最重要的一項任務——誅殺韋後及其親黨。

當韋後從睡夢中猝然驚醒的時候,臉上幾乎還殘留著一絲笑靨。 因為在夢中,她已經登上了女皇寶座,正在接受滿朝文武和天下蒼生的朝拜。恍惚中,那一頂金黃色的女皇冠冕似乎還在眼前閃閃發亮,那一片山呼萬歲的壯闊聲響彷彿還在耳邊迴盪,可為什麼忽然之間,一切就都消失了呢?為什麼此刻眼前所見,居然是御榻旁昏黃微弱而且搖曳不定的燭光?為什麼此刻耳中所聽,居然是寢殿外驚天動地而且紛至沓來的吶喊? 沒想到夢醒時分,現實竟是如此殘忍,人生竟是如此荒誕! 不過,此刻的韋後已經不敢再去細想那個遽然失落的女皇夢了,因為眼下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逃命。 鬢髮散亂,衣裳不整的韋後就這樣失魂落魄地跑出了寢殿,隻身逃進位於不遠處的飛騎衛士營(羽林軍一部)。危急關頭,韋後仍然保留著一絲清醒。她還記得,當初太子李重俊發動政變時,她和李顯一開始也是驚慌失措,可後來有了軍隊保護,他們就徹底擊潰了政變部隊。如今,她希望自己也能像上次那樣絕處逢生,反敗為勝。 然而,韋後錯了。 她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當她像一隻驚弓之鳥一頭撞進飛騎衛士營的時候,恰好遇見了一個全副武裝的飛騎軍官。 韋後如釋重負地笑了。 之所以如釋重負,是因為她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救兵。 那個軍官也得意地笑了。 之所以得意,是因為在他眼中,此刻的韋後早已不是什麼至尊無上的皇后,而是一個窮途末路的女人,一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是的,一塊肥肉。軍官想,只要砍下她的頭向臨淄王李隆基邀功請賞,自己起碼可以少奮鬥二十年。 心念電轉之間,軍官快步上前,手中鋼刀一揮,對面的那顆人頭就飛了起來。 然後,韋後的身軀就像一具僵硬的稻草人一樣,直直地仆倒在了泥土之中。 她倒下去的時候無聲無息。 原來,如此權勢熏天,不可一世的女人,倒下去的時候也可以如此無聲無息。 韋後死了,死在距女皇寶座僅半步之遙的地方。 她沒有想到,這半步竟然是一道天塹。 一道成與敗的天塹,一道生與死的天塹,一道永恆與幻滅的天塹。 而韋後之所以在這道天塹前一失足成千古恨,原因只有一個——她不是武曌。 縱然她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地坐上了武曌曾經坐過的位置,可她並沒有忍辱負重,嘔心瀝血地付出武曌曾經付出的一切。 在發動革命,篡唐稱帝之前,武曌已經花了整整三十年的光陰編織她的權力之網。直到確認這張網已經環環相扣,堅不可摧,足以經受來自各個方向各個角度的衝擊和震盪時,武曌才敢堂而皇之地革掉李唐王朝的命。 而韋氏一直迷醉在武曌所創造的女主天下的神話光環之中,卻不願去了解武曌究竟用了多大的代價才支撐起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神話。 武曌之所以能貌似輕巧地革掉李唐王朝的命,是因為她自己早已成長為一個鐵腕無敵的政治巨人。而韋氏在根基未穩的情況下毒死中宗李顯,則無異於親手折斷了自己的政治保護傘,讓自己過早地暴露在了政敵的槍口下。 武曌之所以能夠游刃有餘地駕馭文武百官,是因為三十年的苦心經營已經讓她化身為帝國的靈魂,使她確鑿無疑地擁有了恩威刑賞的統治權柄,從而將每一個大臣的政治生命牢牢握在了手中——無論生死榮辱,無論貴賤窮通,都在武曌的股掌之間。 而韋氏呢?倉促奪權使她根本不可能擁有主宰天下的實力,也來不及對帝國的權力結構進行必要的重組,更來不及讓她的勢力滲透到帝國政壇的每一個角落。換言之,僅僅佔據權力金字塔的頂端,並不意味著就能有效駕馭帝國的統治機器。舉例來說,兵部侍郎崔日用正是看穿了這一點,才會毅然倒戈,把他的籌碼押在了李隆基身上。因為他知道——天下人心仍在李唐而不在韋氏。 綜上所述,韋氏政權注定只能是曇花一現。 說到底,是韋後的平庸無能,急功近利和倒行逆施,決定了她自己及其黨人的可悲下場。韋後一心一意想成為武曌第二,只可惜,她既沒有武曌的命,更沒有武曌的智慧、能力、膽識、城府和手腕,所以,她最終只能成為一個失敗的“山寨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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