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16章 男寵亂政

要判斷一個人是否真的老了,有兩樣指標通常很準確:一、這個人清晰地記得久遠的事情,但常常記不住剛剛發生的事;二、看得清遠處的東西,卻看不清近處的事物。 垂暮之年的武皇就是這樣子。 她對於武周革命時期的弊政心知肚明,所以老來才會逐步進行撥亂反正的工作;可對於枕邊的兩個小情人卻一再縱容,對他們肆無忌憚地弄權亂政根本不以為意。 所以說,女皇武曌真的老了。 長安二年(公元702年)八月,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聯名上表,請求封張易之、張昌宗為王。此舉大出人們的意料之外,但仔細一想,其實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天下,二張儼然已是女皇武曌的代言人,是大周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無論是李唐宗室、武氏諸王,還是滿朝文武,都只能對他們俯首帖耳,惟命是從。因為巴結討好他們,就等於是向女皇表示敬意和效忠。既然如此,太子兄妹們的這種做法當然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二張畢竟只是男寵,受封異姓王實在過於扎眼,武皇只好拒絕了太子兄妹的奏請。可李顯等人卻不屈不撓,數日後再度上表。武皇一看兒女們如此盛情,也就不好再拒絕,於是退而求其次,賜張易之為恆國公,張昌宗為鄴國公,各封食邑三百戶。 連堂堂的帝國儲君都要千方百計地向二張獻媚,當朝宰相們就更要不遺餘力地巴結他們了,如參與《三教珠英》編纂的李嶠,忙著和二張攀親戚的韋嗣立,說蓮花似六郎的“兩腳狐”楊再思,凡事模棱兩可但求明哲保身的蘇味道,奉旨通姦搞得家庭破裂的李迥秀等人,幾乎都投靠於二張門下,溜鬚拍馬,百般逢迎,一心一意受其驅遣。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宰相都是這樣的軟骨頭。 有一個人就自始至終不願向二張搖尾乞憐,更不願與其同流合污。

他就是時任左肅政台大夫,同鳳閣鸞台三品的魏元忠。 幾年前魏元忠擔任洛州長史時,恰好是洛陽令張昌儀的頂頭上司。張昌儀仗著兩個哥哥的權勢,雖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卻一貫驕狂跋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每次到州府公幹都是鼻孔朝天橫著走的。前幾任長史都對他阿諛諂媚猶恐不及,當然不敢有半點得罪,對他比對宰相還尊重。有一天張昌儀照舊大搖大擺地闖進長史辦公室,裡面的人忽然把他轟了出來,命他按規矩乖乖到走廊外面排隊等候。張昌儀惱羞成怒,一問才知道此人是新任長史魏元忠。這件事過去沒多久,張易之的一個家奴又在洛陽街市鬧事行凶。魏元忠毫不客氣,一抓到這個惡奴就把他杖殺了。從此張氏兄弟更是對他恨之入骨。 後來,魏元忠當上了宰相。有一次雍州長史出缺,張易之想讓他的弟弟,時任歧州刺史的張昌期接任,武皇馬上就答應了,其他幾個宰相也紛紛附議表示贊同,唯獨魏元忠堅決反對:“張昌期年紀太輕,沒有行政經驗,在歧州任內,居民幾乎全逃光了,雍州是帝京,政務繁重,張昌期絕對不夠資格。”

武曌默然,此事遂不了了之。過後魏元忠又面奏武皇,說:“臣自先帝時代起蒙受皇恩,而今忝居宰相之職,不能盡忠職守,致使卑劣小人充斥陛下左右,這是臣的罪過!” 武曌心里大為不悅。 二張更是對魏元忠恨得咬牙切齒,發誓一定要除掉他。 長安三年(公元703年)九月,七十九歲的武皇開始病魔纏身了。二張頓感不妙,於是決定對魏元忠下手。九月初的一天,張昌宗突然向武皇遞上一紙訴狀,指控魏元忠私下與人議論:“太后老了,不如輔佐太子才是長久之計。” 二張的這項指控顯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首先,魏元忠以宰相之尊兼任東宮屬官,其政治立場自然是傾向於太子的,所以這項指控很容易讓生性多疑的女皇相信。其次,由於二張不久前間接逼死了李顯的兒女、女婿和外孫,所以不僅徹底抵消了他們擁立太子復位的功勞,而且還與太子結下了血仇,如此一來,二張肯定會擔心太子即位後找他們報仇,於是不如來個一箭雙雕,利用這項指控把太子李顯一塊兒整倒。

不出二張所料,武曌一看到訴狀便勃然大怒,立刻把魏元忠逮捕下獄,並命他第二天在朝堂上與張昌宗當廷對質。 為了一舉置魏元忠於死地,二張決定找一個人出來作偽證。 他們找到的這個人叫張說。 張說是武曌在載初元年(公元690年)開制舉時通過殿試親自錄取的第一個狀元郎,稱得上是朝野知名的大才子,曾參與編纂《三教珠英》,時任鳳閣舍人。二張對他軟硬兼施,既以權勢相逼,又以富貴相誘。張說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答應。 翌日,武曌召集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和各位宰相在朝堂上旁聽。魏元忠和張昌宗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吵來吵去也沒一個結果,最後張昌宗使出殺手鐧,說:“張說聽過魏元忠講的話,可以讓他作證。” 武曌隨即傳喚張說上殿。

此時,一批擁護李唐的朝臣正在殿外焦急地關注著事態發展,因為此事牽連太子,萬一魏元忠之罪坐實,那太子無疑也要身處險境。 就在這時候,張說匆匆而來的身影映入了大家的眼簾。眾人立刻圍了上去,其時與張說同任鳳閣舍人的宋璟(玄宗朝與姚崇並稱的一代名相),立刻衝上去拉住張說的手,說:“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依附奸邪陷害君子以求苟免,即使因此獲罪流放也不失榮耀。若有不測,我當叩開殿門,據理力爭,與你同死!請努力為之,萬代瞻仰,在此一舉!” 此時其他的朝臣也紛紛上前為張說打氣。殿中侍御史張廷珪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左史劉知幾(著名史學家,《史通》的作者)也說:“不要在青史上留下污點,讓後世子孫背負罵名!”

在眾人的勸說之下,張說的立場開始動搖了。關鍵倒不是眾人的道德說教激勵了他,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選擇重新進行了考量。他很清楚,二張無德無功,僅以美色事人,其榮寵不可能維持長久,等到女皇一死,他們必定沒有好下場,倘若今天替他們誣陷魏元忠和太子,來日一旦太子即位,自己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可是,要不聽他們的,所有的富貴和前程恐怕在今天就得斷送。 向左走,還是向右走? 這是一個問題。 張說就這樣帶著激烈的思想鬥爭邁上了大殿。 武曌迫不及待地問他,是否聽過魏元忠的大逆不道之言。張說正在沉吟,還沒來得及說話,魏元忠就衝著他喊:“張說,你打算和張昌宗聯手陷害我嗎?” 張說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這個宰相說話怎麼跟市井小民一個口氣,怎麼聽風就是雨?”

張昌宗在一旁催逼他廢話少說,趕緊作證。 這時候張說已經打定主意:必須把眼光放長遠,寧可吃些眼前虧,也決不能把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寄託在隨時有可能垮台的二張身上。 後來的歷史證明,張說的選擇是正確的。他雖然因此暫時遭到了貶謫流放的命運,但是很快就重返朝堂,在後半生中三度出任宰相,可謂位極人臣,被世人譽為玄宗開元年間的“一代文宗”。 決心已定,張說看都不看張昌宗一眼,仰頭對著武皇說:“陛下請看,在陛下面前,張昌宗尚且如此逼迫,何況在外呢?臣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中,不敢不據實回答,臣實在沒有聽見魏元忠說什麼話,完全是張昌宗逼臣作偽證!” 此言一出,旁聽眾人頓時嘩然,沒有人想到張昌宗自己找來的證人居然臨陣倒戈。

二張暴跳如雷,厲聲高喊:“張說也參與了魏元忠的謀反,他們都是反賊!” 這下連武皇也懵了,她臉色一沉,說:“這到底怎麼回事?” 二張氣得臉紅脖子粗,一人一句搶著說:“張說曾經說過魏元忠是伊尹、周公,伊尹放太甲,周公代王位,不是想造反是什麼?!” 二張話音未落,張說旋即發出幾聲冷笑:“你們這兩個不學無術的小人,只聽過伊尹、周公之事,何嘗得聞伊尹、周公之道!沒錯,魏元忠榮任宰相之日,臣確曾前往道賀,並勉勵他以伊尹、周公為楷模,只因伊尹輔商湯,周公輔成王,皆為臣至忠,古今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教他效法伊尹、周公,教他效法誰?臣豈不知今日附張昌宗立可拜相,附魏元忠立致族滅!但是,臣畏懼魏元忠冤魂不滅,故不敢任意誣陷。”

“張說!”武皇歇斯底里地喊,“你這個反复無常的小人,應該和魏元忠一起被扔到監獄裡!” 幾天后,武曌又傳喚張說,他還是那些話。武曌怒不可遏,命各宰相會同河內王武懿宗一起審理,張說仍然堅持初供。 魏元忠被誣下獄,張說因不作偽證也身陷囹圄,朝野上下頓時群情嘩然。正諫大夫兼宰相朱敬則當即上疏抗辯:“元忠素稱忠正,張說所坐無名,若令抵罪,失天下望。”那個曾勸武皇還政李唐的平民蘇安恆也再次上書,依然是一副毫無顧忌的口吻:“陛下革命之初,人以為納諫之主;暮年以來,人以為受佞之主。自元忠下獄,里巷恟恟,皆以為陛下委信姦宄,斥逐賢良。……竊恐人心不安,別生他變,爭鋒於朱雀門內,問鼎於大明殿前,陛下將何以謝之,何以御之?”(卷二○七)

正所謂位卑未敢忘憂國,蘇安恆一介平民,卻敢於三番五次上書直諫,觸逆龍鱗,除了個人的忠義和膽識之外,也足見長安確實是李唐的命脈所繫之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日也不曾忘卻李唐。 二張看到蘇安恆的奏書時,不禁勃然大怒。一個小老百姓,居然也敢用這種口氣跟皇帝說話,還說什麼“爭鋒於朱雀門內,問鼎於大明殿前”,這不是公然煽動百姓造反嗎?二張隨即力勸武皇誅殺蘇安恆,幸得朱敬則和鳳閣舍人桓彥範等人力保,蘇安恆才免於一死。 這年九月,鬧得沸沸揚揚的魏元忠案終於塵埃落定。武曌頒下一道敕令,將魏元忠貶為高要(今廣東高要市)縣尉,將張說流放嶺南。 這個結果當然令二張很不滿意。 他們的目標是要一舉置魏元忠於死地,如今只不過是貶官,日後一旦復出,豈不是要找他們算賬? 數日後,魏元忠啟程前往貶所,東宮官員崔貞慎等八人在郊外為他餞行。二張抓住最後的時機,再次誣告崔貞慎等人與魏元忠同謀造反。武曌命監察御史馬懷素審理此案,特意交待說:“此案證據確鑿,隨便審一下,馬上結案上報。”馬懷素審問之後,認為查無實據。武曌大怒:“你是不是想包庇謀反之人?”馬懷素面不改色地說:“臣不敢包庇謀反者。但是魏元忠以宰相身份貶官,幾個同僚出於舊情為他餞行,若說這就是謀反,臣不敢定案。陛下手操生殺之柄,欲加之罪,大可聖衷獨斷;若命臣審理,臣不敢不據實奏報!” 武曌真的沒有料到,一個魏元忠的案子,竟然讓朝野上下如此同仇敵愾,把矛頭全部對準了她寵愛的人,並且還隱隱指向了她。 其實武曌並不是沒有辦法對付這些不聽話的朝臣,她只須再起用一兩個酷吏似的人物,就足以讓這些人全部鉗口了。但問題在於,今日的女皇已經沒有那份心力,也沒有那份狠勁在朝堂上重新掀起一場血雨腥風了。更何況當初是為了篡唐稱帝,鞏固政權,因而不得不殺戮立威,可如今不過是兩個小情人在耍脾氣,實在沒必要大動干戈。武曌固然是寵著他們,但她並不希望因此把自己擺在大多數朝臣的對立面上。 最後,案子不了了之,除了魏元忠與張說被貶謫流放之外,其他人一概不予追究。 魏元忠一案雖然就此了結,沒有給朝廷帶來更大的危害,最後也沒有牽連到太子李顯,但卻導致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結果——這年十月,武曌突然帶著文武百官離開長安,又回到了洛陽。 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是什麼原因導致武皇不顧病體和旅途顛簸,決意重返武周王朝的大本營呢? 擁護李唐的朝臣們頓時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和困惑。本來一心盼望武皇能夠在長安進行權力交接,正式還政於李唐,沒想到讓二張這麼一折騰,武皇與太子、朝臣之間的關係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回歸李唐的進程也隨之中斷。 接下來,太子能否順利繼位?李唐能否順利復國?二張還會幹出什麼出格離譜的事情?擁李派的大臣又將如何應對? 這些問題就像一團迷霧一樣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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